欧洲贵族“好赌”的由来

2019-12-18 03:22高林
看世界 2019年20期
关键词:上流社会阶级雨果

高林

皮埃尔· 路易斯·杜梅斯尼尔的作品《客厅里的纸牌玩家》,收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在近代欧洲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有一个主题显得非常普遍,那就是赌博。从普莱沃神父的《玛侬》、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到小仲马的《茶花女》,人们要么亲自玩牌,要么抱怨自己赌输了钱。这样的经历和抱怨,大部分时候换来的都是同情和安慰。

为什么近代贵族阶级对“赌博”这种恶习,没有表现出日后中产阶级道德观里那种义正辞严的愤怒呢?

上流社会的昼夜颠倒

第一个原因就是贵族阶级的生活方式。特权和财富在生活方式上的体现就是,他们可以无视自然规律,不必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普遍作息。

从18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的100多年,既是贵族阶级盛极而衰的100多年,也是技术上突飞猛进的100多年。而技术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照明设备的进步,正是这种进步让欧洲的上层阶级在昼夜颠倒方面不断登峰造极。

启蒙时代的孟德斯鸠曾经抱怨说,他那个时代的法国上流社会人士,只在每天接近中午时醒来和下午出门之间的时间里读书,而读书的目的还是为了在下午的沙龙里去谈论它。从孟德斯鸠的话里可以知道,启蒙时代的上流社会人士,一般要睡到接近中午,也就是11时前后才起床。那么,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大体上也就是凌晨两到三时。

关于这个问题,乔治三世的一句名言可能会推翻我们的判断,他说:“男人睡6小时,女人睡7小时,傻瓜才睡8小时。”但乔治三世是一个严肃方正的英格兰绅士,他是早睡早起的,而他那个昼夜颠倒的宝贝儿子、日后的国王乔治四世,一定不同意他的观点。

启蒙时代的18世纪巴黎,是靠煤油灯照明的城市,而在19世纪,巴黎的照明还要经历两次重大的技术变革。第一次是19世纪下半叶煤气灯的普及。煤气灯照亮了整座城市,剧院、音乐厅的演出就可以变得越来越晚,散场之后的饭馆、咖啡馆、酒吧几乎彻夜营业,上流社会人士昼夜颠倒的程度自然也就愈发严重。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美好年代上流社会生活的活化石般的书。书中风雅的单身汉夏尔·斯万先生,在歌剧散场之后找到正和一群英国人吃夜宵的情人,他们一起进餐聊天,再一起回家,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然后他们还要吵架,作灵魂的交流;夏尔·斯万先生还要摔门而去,继而后悔,回来请求情人的原谅;最后他们言归于好,之后是传统的肉体交流;等他们全都折腾完,天其实已经亮了。这就是煤气灯照亮的美好年代的夜生活。

到20世纪初,另一项发明以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欧洲的大城市,那就是电灯。煤气灯把老欧洲的夜生活推向高潮,电灯则把它送上曲终人散之前的最后疯狂。这个时期有代表性的城市当然还是巴黎,但是巴黎之外还有一个特别有代表性的城市—柏林。柏林的人口在1910年代剧增到300多万,但它的城市规划却非常敷衍。整座城市在围绕着旧城的环状空间里像摊大饼一样不断扩张,这个巨大的围绕着柏林旧城的新城区,就是所谓的“威廉环”。

“威廉环”本身是新城区,新兴的工厂都集中在它的东部和北部,上流社会的住宅区则集中在西南部,一直向波茨坦方向伸展。这个时期,柏林工厂的工作制是早7时到晚7时,每周工作6天,也就是776的工作制。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场面:每天早晨,当柏林的下层阶级拿着自己的饭盒,挤电车去东北方向的工厂上班时,他们往往会和那些坐着小汽车回“威廉环”西南部的家、上床睡觉的上等人相向而行。

在100多年里,贵族夜生活被照明技术的进步拉长了十几个小时,但他们可干的事并没有相应增长,无非是吃晚饭、看戏、听音乐、跳舞、谈恋爱、聊天和喝酒。电影要等到20世纪初才有,而且即使电影诞生了,要发展到像我们这个时代动不动100多分钟的程度,也要假以时日。

聊天这种事,多数人都更喜欢当听众:有伏爾泰在我们就不用说话了;今天真好啊!瘸子塔列朗来了;今天真糟糕!连贡斯当都没来,夏多布里昂倒是来了,可谁愿意瞧他迎风流泪呢?梅特涅还没带着玛丽·卢多维卡女大公回来么?这日子还怎么过?

所以,一个人有那么长的夜晚要打发,但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可干,于是不如玩牌算了。金灿灿的金币放在桌子上,随着扑克牌的变化从一个人手里流到另一个人手里—这是最刺激的游戏,也是一群人打发无聊夜生活的最好方法之一。

贵族有特权,如果他们再去努力赚钱,就有可能与民争利。

被鼓励“视金钱如粪土”

但这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贵族阶级会容忍甚至是接受“赌博”。赌博终究是一种恶习,没有哪一个宗教会认同这种东西。那为什么贵族阶级会默许了这种恶习呢?这大概与贵族阶级的文化和对财产的态度有关系。

赌博其实也是国王赏赐身边贵族的一种隐形方式。

贵族和资产阶级不同,贵族的财富是与生俱来的,自己不需要赚钱,而且君主也不希望贵族去赚钱—贵族有特权,如果他们再去努力赚钱,就有可能与民争利。所以,君主大都一方面从制度上禁止贵族经商,另一方面则从文化上鼓励贵族尽可能地“视金钱如粪土”。

1730年代的盒装游戏零件,可用于赌博

1750年代的四张游戏卡

在贵族阶级眼中,你的钱是你自己赚来的,和你是你爸爸跟家庭教师生的一样,都是不名誉的事情。所以,贵族虽然喜欢钱,但并不能表現出来。一掷千金才是贵族气派,弯腰捡钱?那是布尔乔亚干的。

《雨果夫人回忆录》里面,讲述了一个雨果和夏尔·诺迪耶一起去兰斯参加查理十世加冕途中的故事。去兰斯的路上有一段路非常陡峭,所有人要从马车上下来,跟在马车后边走。走着走着,雨果看到路上滚过来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于是马上跑过去捡,果然是一枚金币。过了一会又是一枚,雨果又捡起来,再过一会儿又是一枚。

夏尔·诺迪耶对雨果说:“我们可能碰到撒金子的精灵了。”雨果则表示:“如果我们照这个速度捡下去,不到兰斯我们就发大财了!”这个充满童话色彩的故事,最后以雨果捡到自己的荣誉团勋章告终,他追上马车发现原来是他的箱子漏了。但若非如此,而是一个搞恶作剧的贵族,躲在马车上扔金币钓维克多·雨果先生和夏尔·诺迪耶先生,然后哈哈大笑,就更能体现贵族的金钱观了。

说到撒金子不违背贵族的金钱观,我们都知道罗马帝国那些向人民抛撒金质徽章的皇帝们。罗马帝国的货币早期只有铜币和银币,于是这些出手豪阔的皇帝就铸造有自己头像的金质徽章,然后撒给罗马的人民。这样的例子在此后也有,最著名的一个是路易十四的首相马萨林红衣主教的侄子。

伏尔泰告诉我们,这位红衣主教死后,他的侄子和侄媳继承了留下的大笔遗产。有一次,这对夫妻在红衣主教留下的豪宅里发现一个巨大的柜橱,它在红衣主教死后从来没被打开过,也没人知道钥匙在哪里。于是他们命令仆人把柜橱砸开,砸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的全是红衣主教收集的各种金币、金质纪念章和徽章。发现这笔意外之财的夫妻是怎么做的呢?他们和砸开柜橱的仆人一起,站在窗口把这些金子往街上的人群里扔,看着人们争着捡而哈哈大笑。

觉得从窗口撒金子都没有什么不对的贵族,当然能接受一掷千金的豪赌了;不但能接受,他们甚至认为这样做很有贵族气概。虽然基督教道德反对赌博,但贵族阶级的偏见和传统在这方面战胜了宗教信仰。

荷兰画家卢卡斯·范·莱顿的作品《纸牌玩家》,作于16世纪中后期,收藏于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国王输多赢少

一个贵族是不会跟你抱怨他做生意亏了本的,只有像约瑟夫·张伯伦那样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罗伯斯庇尔”,才会送自己的儿子去巴哈马群岛种剑麻,而且在这桩生意里赔了本还逮谁跟谁说。对贵族来说,抱怨自己下错了注,或者赌博时看错了牌,才是体面的。

比如说,作为俄罗斯良心的托尔斯泰伯爵,他年轻时住在屠格涅夫家,每天半夜回来还要洗澡,洗澡时还要唱歌。他就不会跟屠格涅夫说什么生意或稿费的事。因为他自己是个伯爵,而屠格涅夫的父亲是个近卫军军官,他们都是贵族。所以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就非常贵族气,他说:“我打牌的时候,把仅有的那点财产全都输了!”

在英国,当过首相的小皮特就特别喜欢赌,他把国王的财政管得井井有条,自己却被债主在身后追着跑,原因就在于他好赌。对英国贵族来说,赌博并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恶习,想方设法地赚钱才是!

贵族不排斥赌博的另一个原因,是君主对赌博的态度。在近代的很长时间里,赌博其实也是国王赏赐身边贵族的一种隐形方式。跟我们这个时代把“陪领导打牌”看作隐晦送礼的方式正相反,波旁王朝晚期,跟国王打牌是贵族阶级“虎口拔牙”的重要方式。凡尔赛宫的夜晚,贵族跟国王赌博解闷,国王输多赢少。很多财政困难的贵妇人,尤其是老妇人,甚至把陪王后玩牌当成是一个重要的补贴家用的赚钱渠道。

但反过来说,国王把这些放在外省就会变成不稳定因素的贵族聚集在凡尔赛,围绕在自己身边,也总得给他们点回报。如果实在找不到合理的赏赐理由,那打牌的时候输给他们点也没什么不可以。于是,君主就身体力行地带着贵族们赌博,那在一切伦理围着国王转的贵族社会里,谁还会反对赌博呢?

在那些大家聚集在一起没事干的夜晚,赌博是没有才智之士在场的情况下,大家能一起干的最刺激的娱乐,同时又符合贵族傲视金钱的伦理观,国王还带头玩,谁还能说赌博的坏话呢?

在近代的贵族社会,赌博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好处”,它是贵族阶级内部少数可以公开分享的“恶习”。人和人之间建立信任,是需要分享一些小小不言的缺点和陋习的。比如男人聚在一起抽烟,就是一个建立友谊和信任的捷径。刚见面不久的两个人一起从吸烟室里出来,就已经为进一步的友谊打开了大门。而在抽烟还不流行的18世纪,赌博是两个人彼此确认“嗯,这是自己人”的最好方式。两个军官第一次见面,废话都说完了,酒也喝了,就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无话不谈的时候,旁边有人摸出一副牌,于是一段友谊可能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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