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2019-12-20 08:49李贞玉
世界文化 2019年12期
关键词:山本逆光方子

[韩]李贞玉

忘忧山公墓位于韩国首尔中浪区的忘忧洞,此处也是一个墓地公园。如果步行途经一段弯弯曲曲的山径,穿过旧茔新冢的一片荒凉,再经过“思考之路”,就能看到一棵苍绿的松柏底下的一个小坟墓,稍显稀疏的野草点缀其间。“大乡李仲燮画家墓碑”几个字写在小墓碑上,“大乡”是李仲燮的号。墓碑旁边的石墩上刻着两个孩子互相拥抱的模样,那是他的两个儿子。

李仲燮热爱子女,发愿儿孙满堂,组建一“大乡”,然而他一生漂泊、孤苦伶仃,年仅41岁便离世,死的时候,除了床脚上拖欠的药费单,孑然一身。他的骨灰一半埋在了忘忧山,另一半被妻子带到了日本。

韩国人提到李仲燮,会说他是“神话般”的画家。1975年5月韩国诗人高银以文人的回忆录为基础撰写了《李仲燮的艺术与生平》一书;1979年3月话剧《画家李仲燮》在剧团实验剧场演出;讲述李仲燮一生的《锡纸画的孤独》被拍成电视剧于1979年7月在KBS电视台播出……沉寂二十多年后的他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生前落魄的李仲燮,死后反而暴得大名。

青年时代

1916年,李仲燮出生在朝鲜平安南道平原郡的一个富农家庭,他5岁的时候,一向体弱多病的父亲因精神疾病去世。李仲燮后来患有轻微的精神病可能与家族遗传有一定关系。从8岁开始,他被送到平壤外祖母家生活,因无法融入新的环境,整日独自浪荡画画,将苹果先画后吃,在小溪边用泥土造人像,用秃笔画水彩竟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如何表现浓淡的画法……

更为庆幸的是,他在五山高等普通学校就读时结识了毕业于耶鲁大学的美术老师任用琏。任用琏强调朝鲜人要有朝鲜的绘画,告诉他何为民族、何为画风,他虽听得懵懵懂懂,却将其深深烙印在了心底。

1936年,21岁的李仲燮赴日就读于东京帝国美术学校,当时朝鲜没有专门的美术学校,这几乎是所有朝鲜人深造美术的唯一途径。刻板的学校氛围并不适合他,第二年他便转到了文化学院美术科。在读期间,他因参加日本美术展而受到关注。1940年和1943年,他分别参加了两届日本美术家协会会员展并获得奖项,由此正式踏入美术界。可惜的是,這一时期的李仲燮作品大部分遗失,只能通过当年美术杂志上的评论才能了解其创作。当时自由美术家协会的创始人长谷川三郎评价道:李仲燮的作品弥漫着乡土气息,又富有传说和幻想的神话色彩,构图大胆,感情的表现有分寸。

日本留学期间,对李仲燮的生命和艺术有着重要影响的是他的学妹山本方子。李仲燮读大三的时候,山本方子是新生,她被这个身高1.78米、长相帅气的学兄打排球的样子吸引住了。一天,趁洗毛笔的时候,两个人搭上话。在山本方子的眼里,李仲燮透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异国情调,高高瘦瘦的身材,脸庞有些苍白,留着八字胡,中短发自然垂下来,戴顶纱帽,穿着马甲,嘴里叼着自己做的烟斗,外套口袋里装满了零碎的陶瓷片、木屑、砚滴等——都是从故乡带来的。李仲燮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出来的话也几乎不成句,山本方子只能通过神情揣摩他的心思。周末同学聚会时,李仲燮不考虑日本同学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唱韩语歌《松树》。有时候,他会泡在东京的南蛮茶馆,要一杯咖啡,伴着贝多芬的交响曲《命运五号》《田园》《合唱》,一坐一天……山本方子很快就爱上了这位特立独行且富有艺术气息的朝鲜青年。

山本方子的父亲是三井财阀子公司的高管,他激烈地反对两个人的交往。当时日帝军国主义日益猖狂,虐杀在日朝鲜人的事件越来越多,李仲燮不得不独自回国,居住在朝鲜元山,无所事事的他整天都在山坡上画牛。李仲燮从小就喜欢画牛,每天看牛看得出神,还被误认为是偷牛贼。他以毛笔砍切来表现牛的骨骼,抽打似的笔触散发出激越之感,流露出某种愤懑与不甘的情绪。

这段时间他常常给山本方子邮寄自己画的明信片,以画代文,表达最深切的思念。1945年的东京充斥着战败的气息,美军的空袭警报响彻长夜,山本方子正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在李仲燮的召唤下,山本方子踏上了去朝鲜半岛的旅途,先是拿到从东京到下关的稀缺火车票,间或有空袭,火车时走时停,漂洋过海,登陆釜山后,一路奔波才到达首尔,终于见到了早已在酒店门口焦急等待的李仲燮,他的手里拎着一个装满苹果的塑料袋子。山本方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种安全感和喜悦让她忘记了路途的疲惫与恐慌,那些苹果的甘甜让她一生难忘。李仲燮给她起了个朝鲜名字——李南德,意为从南方来的富有德行的女子;山本方子亲切地叫他“长下巴”。同年5月,两人举办了韩式婚礼。后来,有了泰星、泰贤两个儿子,这是李仲燮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避难生活

“二战”后的1948年,朝鲜半岛先后成立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元山码头挤满了避难的百姓和撤退的士兵。李仲燮跟父母告别,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南下釜山,辗转于济州岛、统营、大邱、首尔等地。

济州岛西归浦的8个月是李仲燮一生中比较幸福的时期。一家人依靠救济食品维持生计,山本方子种韭菜补贴家用,房东大妈偶尔送一些大酱和辣椒酱。两个儿子常在海边抓螃蟹吃,于是李仲燮的画作也对螃蟹偏爱有加,他笑言主要是对不住螃蟹,算是对螃蟹的弥补。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安慰。

为了养家糊口,李仲燮到釜山码头干起了粗活,风餐露宿,而此时山本方子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无奈之下,她带着孩子进了日本人收容所,后来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东京。1952年,李仲燮和家人分别,心里满是恐慌与凄苦。因为想念家人,又没钱买纸,他便捡到什么都当作“画纸”,如烟盒里的锡纸、木板、高丽纸等,而锥子、圆珠笔、钢笔则成了画笔——只有不停地画,他痛苦不安的心才能着地。

1953年7月,在朋友的帮助下,李仲燮拿到了大韩大运公社的船员证,得以在日本短暂停留一周。日本丈母娘为他找了个担保人,以便能够离开港口和家人相聚。一周的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不愿与家人分开的他一心想留在日本,但被丈母娘劝阻了,她的理由是不能以非法居留的身份留下来。山本方子出于生计的考虑,决定留在日本,和母亲一起带着两个儿子做裁缝和刺绣过日子。李仲燮又独自回到了釜山,看到他的归来,朋友们都表示惊讶和不解,李仲燮只好搪塞说:祖国的山虽光秃秃的,但我喜欢它胜过日本参天大树密集的森林。李仲燮的家人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短暂的相聚之后等待他们的居然是永别。

艺术中的思念

李仲燮是一个被现实放逐的画家,从未有过全心投入艺术世界的机会,投射了人生碎片的作品由“思念”贯通。无论是给妻子寄去的明信片画,还是锡纸画、风景画,都充满了声嘶力竭的思念。这种思念,是他艺术的本质。他的思念可以用韩国诗人金素月《招魂》中的呐喊来诠释:“纷纷破碎的名字啊!/虚空中消逝的名字啊!/即使呼喊也没有回应的名字啊!/我至死呼喊的名字啊!”金素月吟咏的是从未拥有过的思念,而李仲燮的思念却是深入骨髓的。

李仲燮一生中充满了对失去的幸福、对温暖记忆的思念。他虽也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一家人在元山和济州岛西归浦的那段日子,但大变动的时代将这一切夺走了,因此他的思念显得格外急切而悲悯。《黄牛》系列极致地诠释了这一情感,《摇头的黄牛》《黄昏中哭嚎的黄牛》《黑眼珠的黄牛》都表现了思念中的挣扎,可以说是他的自画像。

与家人分开的日子,他为了筹钱接回妻子和两个儿子,举办了个人展——1955年美都波画廊展出了他的40幅作品,卖出了20幅,但最终拿到的钱也就够他请朋友喝顿酒,接回家人的愿望成了泡影。但那次个人展引起了美国文化院的外交官阿德·麦克塔格特的注意。李仲燮的锡纸画是用尖刻的东西刻完之后,将墨水涂在锡箔纸上,被刻的地方会有墨水渗进去。阿德·麦克塔格特发现了李仲燮锡纸画的独创性,称李仲燮是兼有东方和西方特质的画家,并预见其作品的收藏价值(后来,他将收藏的李仲燮画作捐赠给了纽约现代美术馆)。2018年,一幅名为《牛》的李仲燮画作在首尔以46亿韩元拍卖成功,如果他生前能拿到这笔钱,就能如愿给孩子们买一辆自行车了。

最后时光

朝鲜战争时期,李仲燮南下躲避战乱。一天早上,他推开门走进茶坊,坐在画家白荣洙跟前,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白色颜料。白荣洙突然明白为什么递给他这个——因为饥饿,李仲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了。而对于画家来说,白色颜料是最重要的色彩。

动乱时代造就了李仲燮的艺术,同时也将他推向了生命的边缘。他作为画家的10年时间里,朝鲜半岛充斥着日据末期日本军国主义的狂乱与压迫;解放之后又赶上朝鲜半岛的分裂和战争,作为难民的他饱受流离失所、骨肉别离之苦,在对家人的无限思念中患了精神疾病。在40年的短暂生涯中,他最后一年五次出入精神病医院,或许是不能抚养家人的负罪感,导致他的精神分裂和绝食行为。李仲燮称自己没有资格吃饭,绝食造成其营养失调、精神崩溃。他住进了大邱圣家医院,两个月后经过首尔陆军首都医院转到了圣彼得医院,接受院长余石珍的美术治疗。治疗过程中,他画的《台灯》等素描都是无意识涂鸦似的作品,却也是内心的投射。

李仲燮是一位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夭折,连一幅大尺寸的画作也没有留下的伟大画家。他的遗作中嚴格意义上的油画作品仅只留下了一件。除了学生时代的《乡道》,其他的油画都是画在硬纸上的,而且留下来的作品尺幅也很小。他的一生都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作画,代表作《黄牛》《白牛》《斗牛》饱含民族气韵,立体、质感的笔法既是个人情感的流露,也蕴含着像“牛”一样忍辱负重的民族形象。他将一个时代带给个人的伤痛和人生的桎梏倾泻到烟盒大小的锡箔纸、硬纸上,用大胆粗放的线条勾勒出来的“牛”,正像是在挣扎怒吼的自己。战争带给他的贫穷、生离死别以及同族相残的悲剧,都以画笔升华为内在的、精神的艺术表达。

少年时代,在外婆家生活的李仲燮曾看到高句丽古墓壁画,并大为震撼。后来的系列作品中的碎点笔触如强烈的心灵寄托,耀眼而庄严的色彩以及由黑粗线构成的轮廓,让人想起高句丽壁画中的青龙和白龙。高句丽壁画似乎也暗喻了李仲燮一生的命运:作为一个被埋葬的人而存在,创作了近似亡者的艺术,其作品诞生的同时就注定将被黑暗埋没。这如同李仲燮的写照,命运对他犹如“逆光”,无声无息地离开人世,却没有让这残忍的光线褪色,多年后其鲜明的色彩终于璀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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