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完满与感性遗憾
——论中华诗词中的孤独感

2019-12-26 07:57孙晓雯
文化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诗性李白意境

孙晓雯

一、“孤独”作为审美体验的内涵与价值

“孤独”一词的传统内涵被动且消极,中国古人所说的“鳏寡孤独废疾者”约略等同于我们今天的“老弱病残”。《孟子·梁惠王下》中提到:“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1]孟子说鳏寡孤独都是天下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百姓,而“孤”和“独”进一步指自己既无劳动力,又无亲人可依靠的人:“孤”是无父母的孩子,“独”是无子女的父母。孤独常与凄惨、无助联系在一起。宋代梅尧臣的《汝坟贫女》中有言:“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意旨在古代,只男丁可种田、可征战、可经商,有男丁的家庭是有依靠的,而没有男丁的家庭,女孩连将老父亲的尸体拖回家都做不到,这里的孤独又映射着一种软弱感。所以,从传统意义上看,“孤独”无疑是带有悲凉色彩的一个词,它指一种无人相伴、软弱无依的被动状态,充满感性上的遗憾。

中国诗人的存在,使“孤独”逐渐衍化成一种高洁的文人气节。“孤独”的人当中很多人并不是孤苦无依,他们当中有一国之君、有宗教领袖、有当朝宰相,有独立于躯体的灵魂,身处喧哗却宁愿主动将自己的内心与风尘浮世隔离开来,他们仍然孤独,但“孤独”在他们身上有了新的内涵,比如不与世俗同流、不为五斗米折腰,“孤独”是他们心灵的精粹。诗人们的孤独源于他们对自我的坚守,这种坚守导致无人理解他们,所以他们将孤独入了诗,于是中华诗词中有很大一部分诗词带有孤独感。文字穿越时空,唤起读者的共鸣与感悟,净化了读者的心灵,实现一种“形而上的慰藉”[2],使诗性得到了完满。读这类诗就是在这种诗性的完满中,体会孤独带来的感性遗憾,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审美体验,圆缺交织,甜苦掺半,是不同审美范畴的融合,读之愉悦、哀伤、爽朗与凄凉等对立的情感体验一同发生,带来持久性的循环体验和思考。

二、中华诗词中孤独感的来源

很多中华诗词能够给人带来孤独感,有的诗词整首读罢,孤独感氤氲,体验完整而持久,比如秋思之祖的《天净沙·秋思》;有的诗词孤独感仅源于一个点睛的字,仅一字就能带来尖锐、深刻的孤独体验,比如谪仙人的《忆秦娥》中的一个“残”字便尽显悲凉。将其分类别看,足见诗词中的孤独感是分层次的,从微观到宏观依次有语言的孤独、意象的孤独、意境的孤独。

(一)语言孤独源于汉字的构型、移情和声韵

语言孤独指的是诗词中的文字充满孤独感,这是由于汉字的构形、声韵和移情带来的。

首先,源于汉字的构形性。一些与苦闷、孤寂相关的文字都能给人带来孤独感,比如“愁”和“残”。在“愁”字中,“秋”既是它的声旁也是它的形旁。秋天是个万象萧索的季节,草木零落,这个字给人一种寂寥之感。秋在心上,用心去体会秋的悲凉,于是人们看到这个字就有了孤寂、愁苦之感。诗中有这一字,一眼望去就能够为诗定性,比如辛弃疾《丑奴尔》是一首非常极致的词,它的每一句都有个“愁”:“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无人可理解的愁苦,像天一样大,压得词人苦闷不堪,没人理解他,他只好“又把愁来做个天”,最后的结果是“移家向酒泉”,总要有个解脱之路,他选择借酒浇愁,这“酒泉”中又藏着一个“浇愁”。中国诗人要的不是形影陪伴,而是有个人理解他,没人理解,他就把孤独倾注于作品,人们把倾注愤怒的作品叫作“泄愤”之作,那倾注孤独的作品或许可以称为“泄孤”之作。再如李白的《忆秦娥》,他在上半片描写了梦中惊醒的秦娥为离别而感伤,下半片写喧腾佳节之下的冷清,为逝去而感伤,一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中的“残”字,呼应前文“咽”“断”“伤”“绝”,盛唐末期传来的悲凉气息由这几个字紧紧扣住,在“残”字这里达到高潮,借由这种盛世之下小人物的孤寂映射家国的愁苦。

其次,这种文字上的孤独感还可以源于对词语认知带来的联觉与移情。联觉在文学领域通常叫作通感,各种感官互相触发。“望梅止渴”就是个好例子,心中想着梅子,口中竟然流出口水。再比如,“萧索”这个词会让人感到心头一冷,“蒸腾”这个词会让人觉得暖和。秦观的《浣溪沙》首句“漠漠轻寒上小楼”,读来有点冷,有点百无聊赖,使人感到这个“上小楼”的人有点孤独,不是那种“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严寒,而是一种不是十分强烈、恰到好处的清冷寂静的状态。移情也能带来字面上的孤独感,比如“落花”“流水”“杨柳”能使人感到哀伤,因为人们会将自身情感投射于物,而落花流水却不与我们应答,这时孤独感就产生了。比如欧阳修《蝶恋花》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句,姑娘含泪问花,花不但不回答,还纷纷乱乱飞过秋千去了。王国维说这是一种“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3]。也许人只有在极度孤独的情况下才会将情感寄托于物。

诗词的声韵也能够营造孤独感,比如押江阳韵和东钟韵,读起来声如洪钟,就能够写出像《满江红》一样大气的作品,若是押齐微韵,读起来细声细语,就有一种柔弱哀愁之感[4],比如“凄凄惨惨戚戚”“与君生别离”“香灭绣帏人寂寂”等。用一些能够引起人们共感的字、词是最直白的、营造孤独感的方式,它能够体现汉字之魅力,充分展示诗词的“声情”,诗的美学本性就在于重“声情”。但对于中华诗词来说,这也许是最浅显的,这种孤独感始于表象,不容易引起读者连续性的思考与品味,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词人也不会止步于此,只有“声情”与“词情”密切结合,才能带给读者回味不断的诗意体验。

(二)意象孤独源于情感的暗喻

苏珊·朗格曾在《艺术问题》中强调,情感是没有办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必须通过抽象思维寻找到可与之对应的形式,进而以此形式暗喻这种情感,“它创造的是一种与原表象等效的感性印象,而不是与原型绝对相同的形象”[5],意象就是这种暗喻情感的形式的表现。

中华诗词中的意象,根据其含义可以大体分为普通含义意象和典故含义意象,它们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含义。普通含义意象代表它本身的含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比如纳兰性德的《长相思》:“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典故含义意象则有独有的典故,除其本身含意外,还暗喻着典故中的意义,比如杜鹃的意象曾出现在很多诗词中,秦观《踏莎行》的“杜娟声里斜阳暮”一句,“杜鹃”在这里代表思乡。另有唐代李商隐在《锦瑟》中写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是个爱民的君主,相传他死后,魂魄化为杜鹃鸟,日夜悲鸣直至啼出血来,于是有了“杜鹃啼血”,代表真心不悔,这是一个极其哀伤空灵的意象。再比如,宋代文天祥在抗元兵败被俘之际,曾写道“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他期盼着自己死后魂魄能像望帝一样归来,也是取了“杜鹃啼血”的意象。杜鹃又叫子规,所以又有苏轼“潇潇暮雨子规啼”,李白“又闻子规啼月夜”,都在杜鹃原有意象上深化了典故的内涵,杜鹃的意象就这样以它带有孤独感的绵延内涵而被诗人们青睐。

用典的好处在于,仅用一个意象就可以暗喻一个完整故事及其深意,这样的情感表达,比精确的语言描写更有启发性和揭示性,看到杜鹃或子规就能让人想到一个完整的望帝的故事,看到尺素就能让人联想到书信背后爱而不得的深情与思念,这就是用典的魅力,用最简的笔力写最深的情感,最绵延的意境,这是中国文人的智慧。

(三)意境孤独源于诗人自我信念的坚守

“孤独”这个大多数人并不喜欢的词,造就了中国的诗人,读中华诗词,“知人论世”是最能够体会其意境的。在中国诗人身上,“孤独”和“寂寞”并不能等同,二者虽然都表达某种落寞,但寂寞是形体上的,而孤独是心灵上的,孤独是一个灵魂无所共鸣,与外界环境无关,同睡在一张床上的夫妻有可能彼此都很孤独,但他们不寂寞。成人往往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孩子,所以中国很多小孩的成长历程中,物质生活丰厚,但不被大人所理解,所以这些小孩也很孤独。我国台湾学者蒋勋小时候曾经问母亲“我们从哪里来”,母亲回答他“从咯吱窝里来”,当母亲意识到他问的是个哲学问题,就责怪他小小年纪不要胡思乱想[6],这种孤独大多数小孩子都曾经有过,所以很多人的孤独感是从小到大与之相伴的。

“孤独”与“寂寞”的另一个区别在于主观能动性,“寂寞”是被动的,而“孤独”是主动的,这在中国诗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深刻,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孤独都是由自身高洁的理想和心中至死坚持的信念导致的。其实,有时候,他们只要向现实低一下头就无须悲愤交加。然而,诗人之心就是宁折不弯,他们偏要在桎梏的现实中守住内心的自由,也幸亏是这些诗人有着不为瓦全的执念,才能造就中华诗词浩瀚的星河。这些善感的灵魂在曲折的境遇中或淡泊不羁,或拼死抗争,在命运的熔炉中锤炼,又在岁月的长河中积淀,使得今天看来他们当中很多人的作品接近文学作品的最高品格——空灵的意境,而正是诗人们这种无人理解的独特人生经历渗透进文字中,才造就了诗歌的孤独意境。

蒲震元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论》中将意境理解为艺术画面以及由于对它的感知所带来的头脑中思维及感受的总和[7]。如果一首诗有孤独的意境,代表它的孤独感就是渗透性的,穿过语言、意象,直达受众的内心领域。最著名的要数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断肠人与天涯,四组象征孤独的意象并置,在读者脑海中萦萦绕绕,绵延不断,意象之明晰,并无难懂之处,让人仿佛置身诗中,带来一种通透、纯净的孤独感。作者是“秋思之祖”,一生郁郁不得志、漂泊不定,转而寄情作品,为后世留下元曲的丰碑。不满时政,辞官,归隐田园,将一切写进诗词,这似乎是被中国文人所共鸣的抗争手段,让这种寓情于景的孤独有了浓厚的归属感,诗性完满、浓郁,可谓“全匹成熟锦,首末一色”[8]。

有时候,诗词的语言和意象是孤独的,而意境却不一定,李白和杜甫都有这样的作品,但他们的风格截然相反:李白喜欢用孤独的语言和意象营造畅快的意境,杜甫则擅长以欢快的意象营造孤独的意境。比如李白《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句,无人与他一起喝酒,只好举起杯来邀明月共饮,好像成为三个人一样,由孤独到不孤独,“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由不孤独又开始孤独。李白总是这样,写诗像游戏一样洒脱,挑逗着读者的想象力,虽然营造了独酌、明月、影等几个孤独的意象,全诗却透露出一种高冷潇洒的意境。李白从不为他的孤独哀伤,他认定了自己是块璞玉,连孤独都是高洁的。杜甫与李白的诗性刚好相反,在《乐游园歌》中,杜甫以乐景写哀情,秦川对酒、鞍马狂欢、歌舞升平、青春荡漾,然而他“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在众人狂欢中,独他清醒地认识到“此身饮罢无归处”的人生命题。杜甫时常抱有极强的忧患意识,所以永远无法纵酒作乐,这也是他孤独的源泉,拥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却不得伸展,这使得他一生都在寻找“归处”,直至殁在归乡途中的小船上。这两个作品的意象和意境形成的对比,让全诗有了一种反差美,诗的情绪有了在悲喜中往来的弹性,再与他们的生命轨迹结合来欣赏,带来了更为宽广的孤独意境,有着厚重绵远的回味空间。

三、结语

中华诗词中有高古的孤独、绮丽的孤独、优美的孤独、壮美的孤独,这些孤独最终都归结于中国诗人和词人不畏强权、不入世流、坚守内心的独立人格,正是这种独立的人格使得中国诗人能够带着自己的感性遗憾去创造诗性的完满,他们不需要人们来评判,他们内心有着属于自己的最高价值标准,这就是独立的文人精神。于是,孤独有了新的积极内涵,代表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文坛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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