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胜雪 [组诗]

2019-12-26 07:34张二棍
诗潮 2019年12期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已出版诗集《旷野》《入林记》。

雁门诗行

1

那些戍边者的后裔

赶着多少头老牛,拉着

多少把犁铧,一步一步

如巡城般,走啊走。一面坡

要耗盡多少人的一生,翻耕过多少个来回

才能让曾经鲜血淋漓的

战场,重新恢复

大地的油绿,和金黄

2

雁门关上,宜酒

不宜茶。宜仰天嘶吼

不宜轻吟。宜坐一坐

——攥紧一把土,闻一闻

闻到什么,都值得

闻到死亡的味道,也值

3

夕阳滚下群山

关城黑了,瓮城黑了,围城黑了……

它们都是一点点变黑的

等城墙下,那棵野枸杞变黑的时候

就该起风了。风是从垛口刮过来的

长矛般,直抵着一个人的胸口

——疼

4

等天下大黑的时辰,楼檐上的风铃

就会铮铮作响。风大,它们的响声也大

风停了,还在响……不知道为什么

世上,总有些说不清的事

要发生。等人们想清了

已经成为另一件事了。就仿佛

这里发生过的战争,一样

一场战争的鼓角还未止息,另一场的烽烟

就莫名其妙,燃起来了

5

这里,也有年久的祠堂

也有无声的祭奠

被供奉在这里的人,特别

能吃苦,特别能战斗

他们就算死,也不会丢盔、弃甲

——没办法,我成不了这样的人

我总是为了活下去,一样一样地丢弃着

这祠堂,我就不进了,免得

自己难堪

6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时候,我是“一”

——却连自己都抵挡不住

有时候,我是“万”

——却连自己都战胜不了

你若来了,也不过如此

7

几千年来,肆虐的烽火

把群山,烧得如此荒凉

偶尔有几朵,瘦弱的山花

火焰般,红彤彤摇曳着

昭君出塞的时候,它们这样摇着

我奶奶逃荒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摇着

仿佛一朵花,不摇,就没魂了

——你看,它们把自己都摇碎了

8

雁门关下的墓群

布满了伤口般的盗洞

无数次的挖掘,让本就残缺的尸骨

更加凌乱。多年以前,曾有一个人

混在盗墓贼的队伍里,却两手空空地离开

他后来疯了,逢人就说:

我杨六郎又失败了

我没能取回李牧的铠甲,也没能

骑回我的战马

9

旧墟中的青铜,甲骨上的卜辞

陶器里的时光。谁从泥土中,扶起来

一架骨骼,就必须给他

重新披挂上,自己的肉身

在我们的废墟上,仅仅一个考古学家

是远远不够的,是孤单的,是谜案重重的……

在我们这里,每诞生一个婴儿,都是

诞生一个先人,诞生一个朝代,诞生一个

翻新的遗址。他将在子孙们的哭声中

和祖父一起长大,他将如荒冢中的枯骨般

毕生,披挂着铁衣。在星夜,他

挑灯,看剑,点兵

他将追杀无数溃退的兵卒,占领

这一座几千年,生生不息的城池

并奴役,那一代代不断轮回的自我

无邪书(节选)

1

无香可焚,无琴可弄

仍怀有一颗,琴弦般起伏的心

被一种,古老的指法,深深摁住,又松开

2

一次次,置身于凛冽的空气中

每一次的寒意,都有所不同

来自后背的,来自脖颈上的,来自脚底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走在给母亲买药的

路上

也有一阵阵寒意。我至今,说不清……

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仿佛来自那一小盒,白白的药片

4

鼻息在冷风中开合,汲取到了什么

都随缘。牡丹的气息,在旷古的空气中

长存。牡丹烂去的气息,也长存着

5

早已默认了这样的生活

心跳,不过是为了脸红

珍惜吧!这尚能脸红的又一天

——看见僧人沽酒,请记得

他念经的声音,多悦耳

——看见乞丐存钱,请记得

他哆嗦的双手,多乌黑

6

是滴着松油的火把,挥舞着

黑暗中的我们

是沾满鲜血的兵器,挥舞着

愤怒中的我们

是我们自己降下的罪,惩罚着

尘世上喊冤的我们

——那老人在街头咒骂着,是他自己的儿子

昨夜挥舞着拳头,把他撵出家门

7

空旧的粮站里,仍回荡着发霉的

气息。阳光像胆大的贼一样

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照着

遍地干硬的鼠粪。我走过的时候

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踩踏過

一只只,毛色暗淡的老鼠

我无法让自己的脚步,更轻了

哪怕我像猫一样,小心翼翼

它们也总会,吱吱地叫出来

9

我们都是怀揣秘密的人

但,密码丢了

——谁能打开你?谁配得上那个秘密?

11

白纸胜雪。黑字忐忑

如远行者迟疑的脚印

每一行都是一个方向

每一行都走丢一个人

此生,读书如寻隐者

此生,写作是归去来

黄昏记(节选)

1

黄昏的天空,流光溢彩。如

墓室初开,惊现的壁画

远处,人影绰绰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就像他们,也看不清我的

——看不清也好

就能隔着一个世界

把对方,想象成陶俑,石人,殉者

——黑夜将来临,壁画将零落

漫入夜色的人,将如初生般

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3

秋风瑟瑟,落叶毫无阵型

霓虹初起,灯火犬牙交错

汽车喇叭,不堪入耳,互相辱骂着

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小城,用一个

四通八达的身体,呵护着

那颗日渐闭塞的心。我每天

在黄昏的街头,走一下

每个黄昏,我都在人群中完成一次

短暂的晚年

5

黄昏漫长,往事更容易被忆起

给自己讲故事的老人,眼眶里的水

盈满又流干。他一次次说

“二三十岁的时候……”仿佛只有

那样的年纪,才有更多的惊雷

与闪电。而现在,只有暮色

无声笼罩。只有一颗越摇越白的头

否认着自己,“老了,老了”

而旧钟表,嘀嗒,嘀嗒,嘀嗒……

在他的话音之间,在

“二三十岁”和“老了”之间

嘀嗒着……

6

唯一的,最后的,孤儿般的

太阳,落下了

不接受道歉、祝福、诅咒的

太阳,落下了

我们分享过他

我们是被他大宴过后的宾客

我们啊我们

杯盘狼藉的我们,心满意足的我们

假如,我如疯子一样,向太阳致敬

这座小城,谁又愿意跟我一起

嘶喊出,谢谢你,太阳!

7

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

枝丫上,零星挂着

几只四处漏风的鹊巢

再也没有比那更清贫的家了

——假如我是一只倦鸟

我也会告诉你,那里并不需要一丁点儿灯火

——假如我是那只喜鹊

我也会在傍晚,唱着一支旧曲回来

8

也曾有人摹写过这样的黄昏,可能

用到了,另一种我所未闻的技法

他的笔,可能与墨,与纸,结下某种世仇

所以,他远离现世欢喜的人群,充满敌意

他一遍遍,在余晖中

不能自已地写着,执拗地写着

每一句都是绝笔,每一句都没有来处

每一句,都如旧拓片般,带着刀斧的

恨意,带着不可辨认,也不可否认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