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性和圣洁走向粗粝和撕裂

2019-12-27 09:09□何
文学自由谈 2019年3期
关键词:西川海子首诗

□何 郁

我阅读西川,是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开始的——那些干净而内敛的诗句,借助高原上神鸟的翅膀,飞到了我的心里。从此,一个独特的诗人开始在我心里扎根。

因为喜欢,我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再一次挑选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我们朗诵“哈尔盖”,西川自己朗诵新作《三枚硬币》,互相致意。我是想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告诉诗人:我们很喜欢这首诗;喜欢你,也从这首诗开始。

有人说,海子有德令哈,西川有哈尔盖。说得有些道理。或许这两个地名对于这两个诗人来说,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但作为一种标志,或者作为诗歌的某种基石,两者的意义或许又是一样的。西川,不管他承认与否,在“哈尔盖”里,他已经奠定了其诗歌的大部分基础,一些独属于他自己的诗歌元素,如干净、单纯、内敛、神性、节制、丰富性,以及重视内心的体验、过滤生活致其纯净,等等,都已经在这首诗里奠基了。

2014年暑假,我开始细读西川的《小主意》。这本诗集收录了诗人从1983年到2012年近三百首诗歌,应该能代表诗人创作的基本面貌。反复阅读后,仔细品味,我还是最喜欢《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读着这样的诗句,灵魂开始飞翔,眼界开始扩大,心胸激荡着圣洁的风。“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能写出这样的句子,西川就是一个怀有圣洁诗歌精神的人,在诗歌面前,他像个单纯的孩子。或许,这就是诗人的底色吧。

继续读西川,读《我居住的城市》(以下所列举的诗歌均出自《小主意》)。“我居住的城市没有人”,这是个核心句。在短短的10行诗里,这句诗重复了两次,而且结尾处把“没有人”还断开了说,加以强调。这一停顿,就仿佛诗人在叹一口气,说,你看,我居住的城市,没有——人,色彩和光都死了,只有灰尘。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里面有时代的无限况味,然而写起来却格外简洁,用词极为吝啬,于简洁处蕴藏着无限的丰富性。这是一个时代的症结,西川用一首诗作了诠释。

读西川读得多了,忽然意识到,西川是一个重视“体验”的诗人,重视神性的体验。他写的诗几乎都是经过情感和理性过滤以后的内心生活,所以也可以说,西川所写的生活是“心灵的生活”。比如写于1985年的一首《体验》,就是如此。写一个年轻人子夜时分经过铁路桥的体验,虽然很简单,但兆示着诗人的精神活动。“火车轰隆隆地从铁路桥上开过来/我走到桥下。我感到桥身在战栗。/因为这里是郊区,并且是子夜/我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什么人/打算从这桥下穿过”。还有一首《高原》,也让我强烈地感受到某种神秘性。在那里,“马匹在旷地上,低着头,仿佛梦中的行人”;那里,“大雁已飞尽”,那里,“有一种独特的默契”。

有时在比较中,最容易看出分别。你看,同样是写“在那一边”,西川和王家新又是多么不同。王家新,选择的是在山的那一边,山的那一边是希望,是理想,是不可知,是远方;而西川选择的是河流,河的那一边,是可睹,可细看,一览无余,因此能清楚地看出是兀自燃烧的一团火焰,不管什么人望见它,它只管燃烧,仿佛燃烧就是它的使命。这首《在河的那一边》,象征意味很浓,具有强烈的现代体验感。再看一首《暮色》,也是绝对西川式的,那种体验感几乎弥漫全诗。炫才的诗意,几乎句句皆是。灯盏亮起来,“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神奇出现了,暮色邀请亡灵说话;我在暮色里不停地写名字,写出了一个国家;在暮色里,“总有人/轻轻地叩响我的家门”。你看,诗人对暮色的揣度和体验,何其动人而神秘。特别有意思的是,诗人在28岁时,就写了一首《一个人老了》。这是一首“假想”之诗,也是一首“别人的经验”之诗。诗人把自己看到的、想象的老人现象和经验揉进诗里,但仍然生动朴拙,有意义。这首诗真正引起我兴趣的是最后一节,“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他的骨头已足够坚硬”,很有意思。这应该是人生的历练之作,28岁的诗人怎会有这种深刻的生命体验?我只能把它归结为天赋。是的,写诗,在很大程度上是需要天赋的。诗人自有禀赋,对生命有着独特的深刻的体验,不同于一般人。

西川有许多诗是单纯、清澈的,犹如孩子的眼睛。如一组(四首)写大自然的诗,星、风、云、雪——啊!真是单纯到极致的写作。大自然在诗人笔下成精了!星的纯洁高贵、风的神秘力量、云的深邃自由、雪的肃穆辩证,在诗人笔下都撩开了面纱。尤其是《星》这一首,我更是觉得写出了一种无限的自然之美。“太阳照亮大地,星星照亮心灵/象征命运的鸟群驮着星辉/越过有风的山岗/入夜的人们睁大了眼睛/星星虽不歌唱,世界却在倾听”,真是有无限的遐想,美不胜收。又如一首《日光下的海》,童心般单纯、清澈,我也是禁不住喜欢。在这首诗里,西川写了一群日光下、大海边捡贝壳的孩子,他们“满脸雀斑”,“手中擒着海螺和风景画片向你致意”,真好,单纯无邪、天真可爱。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川,仍在尝试着打开一个一个“上锁的房间”;那时诗人很年轻,所以他要寻找。“我愿在风暴之夜独自打开/我身旁这孤零零的上锁的房间”,“我会找到一截蜡烛、一盒火柴/一道令人颤抖的精神闪电”,很显然他要寻找的是什么。“精神的闪电”,象征着诗人在寻找和辨认属于自己的精神资源。

是的,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独有的精神资源,西川的资源又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两个东西,一是中外诗人,如他的友人海子、骆一禾,如聂鲁达、杜甫;另一个则是现实生活。

我们先来看现实生活。诗人的阅读,有时候直接标明着精神路向,如《读1926年的旧杂志》。一本旧杂志,让诗人在初春的窗下,一直读到黎明。诗人在寻找什么?原来他要回到那个年代,“买一只钢笔,或/一架嘎嘎响的风车”,让激情涌动,用风车的精神锻造自己。西川有写乡村的诗吗?有,如《拾穗》。我太喜欢这样的句子了,完全唤醒了我的记忆:“那时你们只是孩子/世界的新一代/一颗麦粒就可以把你们压垮/而直起腰来的是谁/看得更远些,不仅仅看到收获?”不仅仅看到收获,那还能看到什么?理想,明天,幸福,向往,未来,抑或也有苦难……

西川直接切进现实生活的诗不是很多,他的诗大都经过神秘性和诗意体验后,变得凝练、洒脱而隽永,充满回味,但这首《中学》算是比较直接的。诗人描绘了许多生动镜头,每个镜头都有中学特征,像“青年教师滞留在五彩缤纷的厕所”这样的镜头,就特别让人发笑。还有这一首《橡树》也算。将近三十年了,西川所写的“拆迁”现象仍未消失。《橡树》写于1987年5月。诗人所述所感,就是有关拆迁的噩梦。“他们把一切都拆毁了/他们留下这棵橡树”,“我们的门板我们的窗户/就这样被统统拆除”,拆得连“记忆都白了头”,多么可怕!

我们再来看看西川是怎样从中外诗人那里汲取精神营养的。

西川有一首《杜甫》很有意思。杜甫,这个穷苦的人,有“近乎愚蠢的勇气”,将悲苦转化为歌吟,可有什么用呢?乌鸦撞开门扉,“继之而来的是饥饿和土匪”,尽管这样,诗人仍发出了一种磅礴的声音:“在一个晦暗的时代,你是唯一的灵魂”。诗人既看到了杜甫的艰难,更看到了杜甫的伟大,这就是他的精神偶像。还有写聂鲁达和普希金的诗。写普希金:“普希金/坐在向日葵的花盘上/一粒/一粒/嗑葵花籽”,这是怎样一个画面?普希金的伟大光亮如同太阳,普照世界,然而他又是那样举重若轻,写作、爱,在诗的圣坛上,永远充满坚韧不拔的力量。这也是西川的精神偶像。写聂鲁达:“当我困睡,又无法梦见/帆板和夏天/他为我写下诗歌/并悄悄地/摆到我肮脏的桌上”,一代精神领袖对一个年轻诗人的提领和启迪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巨大的。

在汲取外来精神资源时,西川有着天然的便利(因为他是北大西语系的毕业生),这也使他的诗与别人迥然不同,天然地带着异域风情。如这首《水上的祈祷》:“陪伴他的只有月亮和你,尼罗河/你圣洁的石头开裂/像一个女王打开宝藏”。很显然,诗人是来朝拜的,“我们从远方来,倾听是目的”。诗人朝拜了四条河流,在它们面前,“颤抖,流下热泪”。《上帝的村庄》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尼采正在中国的大地上流行。尼采说上帝死了。旧的上帝死了,我们应该造一个新的上帝。我们需要一个精神的父亲,诗人写道,“这冒烟的老人”,我们需要他“去给玉米/包扎伤口,去给黎明派一个卫士”。西方的文化资源与中国的无情现实无缝嫁接,显示了西川的独特性和对现实的敏锐思考能力。西川有三首十四行诗,更是直接学习西方文化的结晶。《月光十四行》《秋天十四行》《大雪十四行》,感觉都不太输给老莎。尤喜欢《秋天十四行》,干净、温婉,生活的美填满心间。这首诗应该进教材。

当年,海子、骆一禾和西川作为“北大三才子”,名噪一时,西川的诗歌必然会受到两位诗友的影响,也自然会写到两位挚友。他们三人互为朋友,又互为写作资源。这是一种心灵上的互文。

读西川,不能不读这一首《为海子而作》,那么纯净、真诚、高贵,几乎写透了海子。我流泪了。好久没有读到这样让我感动的诗了,像泉水的敲打,一点点,润进我的灵魂。让我们一起来诵读这样的诗句吧:“你没有时间来使一个春天完善/却在匆忙中为歌唱奠定了基础”——对海子做出了高度评价;“我们一生的收获/必将少于这一夜的丧失”——这是多么痛切的丧失!相隔八年后,西川又一次为海子拿起了诗笔,写下了第二首悼念海子的诗:《以海子的风格写首诗以纪念他辞世二十周年》。在这首诗中,西川的风格凸显出来,冷峻、理性,贴着地面飞翔,文字里蕴含有哲思,美学特质依然是内敛、干净、有回味。呵呵,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它使西川成为了一个优秀的诗人。在一篇《出行日记》里又读到“骆一禾”,诗人西川在旅行的小镇上碰到一个酷似骆一禾的人,“但个头比骆一禾高,书读得比骆一禾少”,诗人与他握手寒暄(是如同与骆一禾吗)。诗人至今保守着这个秘密,谁也没告诉,即便是骆一禾的“遗孀”。

诗人西川还喜欢重写,即多次写同一个对象。如天鹅(《十二只天鹅》是西川的代表作之一)。一次是在1986年,冬天,天鹅像鱼——“背脊肮脏/在湖面回游,神色苍凉”,可仍然高傲无比——“孤独的天鹅掀起翅膀/一夜大雪在它高尚的翅下堆积”,多么像庄子笔下的大鹏鸟,背负青天,翱翔穹宇。一次是在1992年,诗人写道:“必须化作一只天鹅,才能尾随在/它们身后/靠星座导航/或者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将黑夜吮吸”,依然高贵,富有尊严,几乎完全脱离了“兽性”,而成为圣洁之鸟,能够引领人们脱离低级庸俗的俗世生活。西川的“天鹅”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西川把写于1984—2010年的97首短诗,分成五个部分编成一辑,题为“卷三”,相对比较独立。这里先说一说第一部分:《回答启明星》,45首。这45首短诗,有的有题目,如《战国时代》《但丁》《日俄旅顺监狱》,说明写作对象明确。也有的没有题目,说明可能是诗人一时的兴感所寄,故无题目。再说一说第二部分:《我和你、我和他、我和我》,一共19首。人到中年,诗人西川开始改用一种散文化的方式,直接切进现实生活问题,包括他人,也包括自身。徐州黄河有水了,壶口黄河水清了;在春天,诗人像钞票、发票一样忙碌,却不知忙什么。这些描写都非常富有时代特征。

我们必须要看到西川这几年的变化,这意味深长。他似乎对叙事、写实、口语更感兴趣,句子越写越长,拖沓中自有一种节律。诗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诗句“精雕细琢”,而改用直接模拟生活情景,语言更洒脱俏皮,充满谐趣,不那么在乎诗意,但描述里自有许多象征,实际上是诗风更成熟,更自由。起初,读这样的诗,我总不太容易读进去,即便是那一次听他朗诵《三枚硬币》,也是如此。他当时刚从杭州回来,那诗即写于杭州的一次诗会。诗歌是从一块钱人民币上的三座小石塔引发联想来展开思考的,写怎样坐飞机赶去西湖,怎样在西湖上听石塔说话,由石塔又联想到东坡、乾隆爷……说实话,我得到的诗意不是很多。但一首《与芒克同游白洋淀》的诗,我似乎一下子就进入了。这首诗生活现实感很强,惊异、警醒和无奈,甚至一种内敛的愤怒,都有了。“太阳像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得到处乱跑/跑到集市上的人是不是牲口我不知道;但一个人在集市上混半天或一天/然后还得比牲口体面一点的回到自己的槽头我想我知道”。再比如这首《邻居》,在在都是写邻居,交谈、窥视、偷听……读完了,却久久不能平静。西川还喜欢写一些“志”一类的诗,给蚊子“志”,给城堡动物“志”,有许多诗虽然没有用“志”作标题,其实还是一种“志”,如《戈壁,敦煌附近》。诗人为我们描述了敦煌戈壁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有一种“志”的意义在。

凭直觉,我判定西川诗歌的变化,是从抒情到去抒情化,从描绘象征到叙事写实,从含蓄凝练到直截了当,从过滤生活到直面生活。前不久又从网上看到一篇西川答《中华读书报》的访谈,他说他写诗更直截了当了。这再一次印证了我的判断。然而,这是为什么呢?诗评家唐晓渡先生说,西川像那种老式知识分子,不虚言,常存敬畏之心。西川自己说,一个诗人不思想,就是不道德。这些话有振聋发聩之作用,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尤其可贵。只可惜现在好多人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用思想入诗,或许就是西川变化的症结所在。好与不好,现在去评判还为时过早。但追根溯源,或许跟西川的工作和阅读有关。西川在中央美院从事传统文化的教学,具体地说,就是讲授中国古代哲学和美学,这种浸透和滋养,或许对他的写作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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