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人生

2019-12-27 04:09谢丁
南方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迈克爱尔兰

酒鬼

这个酒店的房间很小,但细节精致,可惜没有阳台。我打开黑色提包,取出一堆脏衣物,在卫生间用香皂洗了半个小时,然后从壁柜里取出熨衣板,打开放在落地窗前。我把洗好的衣服摊在熨衣板上。下午四点,阳光很好,透过玻璃射进来,我伸手探了探,一点热量在手背散开。在爱尔兰,这样的太阳很难得。

收拾好衣物,我走楼梯下楼,站在酒店大门前抽烟。马路对面是都柏林的三一学院,我其实没多少兴趣。我和赋格约好在爱尔兰待十天。赋格说可以写写爱尔兰的文学,乔伊斯、贝克特、王尔德和叶芝,这些人的作品我也没什么兴趣,那就只能喝喝酒。我们都是第一次到爱尔兰,此时赋格还在路上。他从希腊过来,我的上一站是罗马尼亚。

我很不习惯没有阳台的酒店,不停上下楼抽烟。将近五点,赋格到了,我上楼敲门,然后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聊天。窗外下方,是酒店的露天酒吧,撑着一些太阳伞,坐了几个喝酒的人。

赋格说,有个朋友在希腊岛上租了一辆摩托车,出了车祸,摔过去就昏迷了,醒来已经在医院。没什么大碍,但脑子里缺少了一段记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租了摩托。

我说,说不定这是好事。几天的记忆没那么重要。通常我认为很重要的以为永远不会忘的事,到最后还是模糊了。

傍晚,我们出门散步。天还大亮,这里到十点夜幕才会降临。碰上像今天这样的阳光,都柏林人都坐在户外晒太阳。街上全是人,游客和本地人混在一起,我分不大出来。我们只是沉默地走路,偶尔停下来看看四周。咖啡馆和餐馆外的露天桌椅坐了人,端着一杯黝黑的啤酒,也没怎么喝。这很像健力士的姿态,啤酒像墨汁一样,观赏性十足。

在一个街角,我闻到了大麻的味道。我问赋格闻到了吗,他停下来,身子动了动,鼻孔正在运转,没有,没闻到。我们走在一条两边都是酒吧的街道。我说等天黑了,再找个酒吧坐一坐。晚餐时我喝了一杯健力士啤酒,不是新鲜扎啤,服务员说只有瓶装。饭后我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加了威士忌,也没什么酒味。

第二天上午,在参观一家新建的威士忌酒厂时,我一口气喝了三杯。杯子里的酒很少,我没喝出什么区别。这个夏天,爱尔兰有好几家威士忌酒厂对游客开放。所有人都说,爱尔兰威士忌要重新流行起来了。资本涌来,新的品牌诞生,传统的酿酒方式得到复苏,等等。我一边喝酒一边听着这些谈论,不知说什么。对我来说,研究酒不如喝酒,酒差一点也没关系。

整个白天我们一直在街上晃荡,偶尔进入一家博物馆。天气变幻无常,突然会来一阵小雨,然后阳光再次普照。晚饭时,我们都点了一杯葡萄酒。我说,接下来怎么办?赋格说,明天就开车去海边。我说,接下来的人生怎么办?赋格說,哦。

和赋格一起旅行时,我们最常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接下来怎么办。去哪儿?或者这么说吧,我们可以再去哪里待上一段时间?

我们都没工作,靠积蓄度日,眼看快要见底了,但根本停不下来。我们都尽量不去思考彻底没钱的那一天,节省着挥霍日子。赋格保持这样的生活快八年了,而我刚刚开始。即便如此,我们偶尔也会吃一顿大餐,喝点酒。喝得越多,时间就显得越遥远。我说,时间好像扭曲了,一个月转瞬即逝,但每一天又像慢动作。赋格说,出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活在“度日如年”的反面。

我说我们应该找个更便宜的地方,比如伊斯坦布尔。

赋格说,塞萨洛尼基。

我说,反正得是个城市,我对小镇腻味了。

我们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个精光,喝下最后一口酒,走路回酒店。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酒吧,我犹豫要不要进去,有时站在路边停了半晌,最后还是继续往前走。都柏林听起来是个可以灌醉的地方,就像阿姆斯特丹容易让人眩晕,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有走进任何一个酒吧。

海边

两年前的夏天,我和赋格、迈克三个人在国内开车旅行。我们从北京出发,一路南下到重庆,再沿着长江到了江苏,最后抵达山东沿海。随后,赋格坐火车回了上海,我和迈克继续往前走。

我们从日照开车到海阳,用了三个多小时,一路顺畅,碰到服务区就停下来,抽支烟,喝一罐红牛,然后换一个人驾车继续上路。我和迈克都没去过海阳,那是胶东半岛的一个海边小城。如果不是迈克的朋友在那里有套房,我们根本不会路过那儿。那朋友几年前去海阳出差,顺手就买了一套公寓,阳台能看到大海。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里,说已经变成了鬼城。我们离开高速时是傍晚,阳光只剩一点点。

出了收费站,我们驶上了一条小公路。天还没黑尽。公路雾蒙蒙的,是乡道,两边都是电线杆和农户。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些高楼,楼那边也许就是大海。轮到迈克开车。我摇下车窗,冲进一股湿润的腥味。

没多久,我们驶入了那片高楼区。这里离海阳市区还有段距离,盘在一大片荒地上,道路宽阔,大门很豪华。但高楼都空洞洞的,不像有人住。我们绕了个圈,跟保安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小区,在中心街道停下。两边都是商铺,几个餐馆还在营业,街边停了一些车。

迈克说,这些车从哪儿来的?一点都不像鬼城。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点什么。对面有一家饺子馆,一个咖啡店。

我跳下车,站在街边,掏出一支烟点上。包里的烟快没了,我有点担心这里买不到烟。迈克也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支,他摇摇头。这一路他都没怎么抽。有时他会突然戒烟,连续几周不碰。比如他感到胸口很闷时,就觉得这玩意迟早会要了他的命。只有在喝酒到半夜,他偶尔会晃荡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过桌上的烟盒,说他也来一根。他默默站在窗口,吐出烟气。迈克买烟是一包一包买,我喜欢买一整条。很久前一个深夜,我抽完了家里所有的烟,凌晨跑到街头到处找小卖部,走了好几公里,空气很新鲜,而我的胸里是被熏黑的肺。自那以后我尽量随身带一条烟。

我迟早会死在这玩意上。烟比酒致命。有时我能感到身体某些部分已经麻痹,像被人拿刀从头到脚分成了两半。左边是塌陷的肺,抬不起的手,走路的时候矮了半截。可能走着走着,左边的身体就垮掉了。我想趁着还健全,在海边住上一段时间,也许可以租套公寓。

抽完烟,我站在那里朝海边望去,不远处有两栋金碧辉煌的大楼。“十里金滩”,是个大酒店。四周是高楼住宅,楼下有一个人工湖,湖边和道路之间是修整完美的草坪。现在,一群人正从酒店那边朝我们走来。老人牵着小孩,穿着泳装的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的家庭。我说,这里看起来很中产,是美好的郊区生活,你那朋友为什么说是鬼城?迈克说,谁知道,可能他自己也没来过。

我们逆着人群朝酒店走去,夕阳马上就没了,影子拖得很長。酒店大堂的中间是一个小区沙盘。我们站在旁边,在沙盘上寻找朋友的房子。那栋楼二十多层,手指那么长,确实就在海边。我想象自己站在这个模型里的阳台上.注视着大海,好像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大堂后方是一排阶梯,我们从那里走下去,出了大门,外面的世界突然热闹了。有很多儿童游乐设施,喷水池,穿过去是一大片沙滩。沙滩上搭着帐篷,卖海鲜烧烤。十几辆沙滩车堆在旁边,围了一圈空地。到处都是人。

我们脱了球鞋和袜子,踩着沙滩走向海边。往人少的地方走。这时太阳彻底没了,天空罩着雾一样的蓝,回头看,酒店大楼闪着灯光,那些面对大海的阳台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说,不知道冬天这里什么样子。迈克说可以在这里安静地写作。我说我更想晒太阳。我们挽起裤管,站在海水里,等着新一轮海浪卷过来。我说,也许住上几天就烦了,没有小卖部,没法买烟,外卖都没法叫。可能很无聊,没什么意思,迈克说,走吧。

我们拎着球鞋,赤脚往上走。经过了沙滩摩托车、烧烤摊,不远处有个巨大的沙滩大舞台,一个乐队正在唱《让我一次爱个够》。我们在音乐声中接着走,想找个地方把脚洗了,最后找到了一处喷泉,泉水溢出池子,形成一条水沟。四周没有人。我单脚站进去,试着在水里把鞋穿上。这时猛然一阵巨响,我差点掉下来。抬头朝海边望去,有人在放烟花。我扔掉鞋子,双脚站在水里。迈克说,太魔幻了。

看完烟火,我们穿上鞋子,穿过酒店大堂,跟着人群朝小区的中心街道走去。饺子馆还开着,但我们不想吃了。我说我来开车,先离开这里。

我挂上挡,掉了个头,踩油门时听见脚底在滋滋出水。我开得飞快,在转盘那里差点走错了方向,没再跟小区保安打招呼。我们直行,左拐,再右拐,又开上了那条我们来时的小公路。

迈克打开手机放了音乐,开着车窗。天已全黑,这条路上一盏灯没有。我们都没再说话。这时我看见前方大约一百米处,一只像老鼠一样的东西,爬行着,正横穿公路。它看起来很肥。目测我应该刚好错过它。然后听见“啪”的一声,闷闷的,车抖了一下。

我操!我们俩同时叫道。

迈克说,爆浆了。

是的。我继续往前开。

太可怜了,迈克说,那是一只老鼠?

是的,很肥的老鼠。我不想认为那是一只松鼠,松鼠应该没那么肥。我尽量保持平静。也许它怀孕了,那么肥。

一尸两命。迈克说。

我说,肯定不止两命,如果是老鼠。

我们接着往前开,前方很黑。快到收费站时,我差点拐进了一条错误的小路。迈克看了我一眼,低声说,算了,别想了,专心开车。

至少它没有痛苦,我说。然后我们拿了收费卡,上了高速,我加大油门,驶入黑暗。隔了半天我问迈克,今晚我们到底去哪儿?

悬崖

爱尔兰很少有人开自动挡的车。赋格能开手动挡,但他驾照过期很久了。我们坐在车里,一筹莫展。我朝左边看了看副驾驶的他,很不习惯。赋格说,你到底开过手动挡吗?我说我学的是手动挡,但第一次上路是在内蒙古,出了车祸。他沉默半响说,这次算了,而且是右舵驾驶,太危险。几个小时后,我们等来了一辆自动挡的丰田轿车。

每次右拐弯,我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车。即使直线行驶,我也觉得远方的车正朝我撞来。有两次,左边的轮胎刮到了路基。但当我们离开都柏林滑到乡间小路时,我已渐渐习惯了右舵驾驶的方位感。我说,原来肉体的记忆这么容易改变。赋格说,所以别对肉体太有自信。

赋格不喜欢高速公路和高速列车,我说对很多人而言,时间更值钱。走乡村小路,我们要多花一倍时间。但我们有的是时间。离开都柏林,我们就进入了绿色的世界。窗外全都是绿,绿得刺眼。乡间小路很窄,每次错车,就像和对面司机的一次亲密接触,尤其拐弯时,像走在悬崖边上。我们没有听音乐,车里很安静,窗外的世界也很安静。赋格说,这里很像美国东海岸,新英格兰地区,整洁漂亮,但没什么人。我说我们会憋死在这里。

赋格曾在美国居住好几年,他喜欢新奥尔良,但我从未去过。有次他说,杰夫·戴尔写的新奥尔良很好,写出了那个地方的调调。我说什么调调,他说就是那种调调。

他在伊斯坦布尔也住过一个月,每天在城里闲逛,然后爬山。那里至少满足我们心中美好城市的两个条件:山脉和大海。我说,时间久了是不是也会烦。他说是的,因为没太多事可干。类似的城市还有里斯本。他说有个朋友很喜欢柏林,买了一套公寓,但厕所是和其他人共用,在楼道走廊的中间。公寓里可以洗澡,他第一次看见厨房的锅碗瓢盆旁边就是一个大浴缸。我问他最想在哪里待着,他说也许是威尼斯,不在岛上,在对面的那个城市,便宜,你呢?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想找个地方,上午写点东西,下午学点东西,晚上喝酒。他说,哦。

突然下起了大雨,但路上也没什么人。我停在一个加油站,买了一杯咖啡和能量棒,走到加油站对面的马路上,站在一棵大树下抽烟。雨几乎是瞬间就停止了。我们前方出现了一座大山,翻到半山腰时,我们停车撤尿。我撤到一半,远方来了一辆车,我强行刹住尿意,冲回车里,对赋格说,如果有人问,就说我们是日本人。

当晚我们住在一个绿色树林环绕的酒店。抵达时已是深夜,仍没有阳台。半夜我翻身起床,走过长长的走廊,到大门口抽烟。黑夜中能看到森林的阴影,空气凉得令人发抖。这时我看见一只狐狸走过酒店大门,回头盯了我一眼,缓慢地走了。

第二天我们看见了海,驶上轮渡,跨过一个海湾。在轮渡上,我和赋格下了车,爬到观景平台。这个海湾很窄,对面的陆地近在咫尺。赋格说,野性大西洋之旅终于开始了。此后我们将一直沿海而行。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出现了很多旅游大巴。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抵达了莫赫悬崖。

停车场几乎满了,这是爱尔兰最著名的景点。不久前,一个美国人从悬崖摔了下去,掉进海里,据说出动了直升机寻找。我们不知道结局。

下车时,我犹豫是否要带点酒。我包里有三个小瓶装的威士忌,赋格还从酒店带走了五小瓶詹姆逊威士忌。我曾去过类似的悬崖,里斯本附近的罗卡角,据说那里是欧洲最西的地方,悬崖上有个酒吧,我买了两瓶啤酒,在峭壁上喝了很久。我想这次我们也该带上酒。我们朝悬崖望去,全都是人影。人太多了,不适合喝酒,而且那里也没有酒吧。

莫赫悬崖有左右两个方向。赋格说,先去左边,那里是最高点。沿着悬崖边,有一道石板砌成的围墙。在墙内,我们跟着人潮往前挪动。围墙是为了保护游客的安全,但很多年轻人一直在墙外行走。我说,那个美国人可能就是这么掉下去的。

赋格说,他有个朋友的老板带着妻子来这里旅行。妻子掉下去,被浪卷走了。我仔细回味着这句话,被浪卷走了。

很快我们也走在了墙外。诱惑太大,那里离海更近。几个中国女孩穿着长裙,坐在最危险的地方拍照。我们停下来,看看是否有人会掉下去。站在崖边的草丛往下看,海面平静,没有浪。被浪卷走了,我还在想象那个画面。我感到自己的小腿在发抖,肉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但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喊,再往前一点。我告诉赋格,我恐高,还是站远一点好。赋格说,他不恐高,但每次到这种地方,都有一种往下跳的冲动。我说,正常,很多人都有,但我的脚在发抖。

在这种时刻我总是感到羞耻。我们很少谈论死亡,或者表面上的“意外”死亡。我说,如果我推你一把,或者你推我一把,大叫一声,就被浪卷走了。我环顾四周,没看到摄像头。我想象那个老板的妻子被浪卷走时在想什么。此时阳光柔和,人流拥挤,景色迷人,即便闭上眼睛你也能感受到温度和声音。但如果天黑时到这个悬崖,也许是两个世界。风会刮得更大,海浪扑在崖底的礁石上,就像一部阴郁的电影。

光线左右着我们的思维。我说,不知道这里是否有夜游,到了晚上,每个角落都会显得可怕。

夜游

和赋格一起出门是真正的旅行。我们会看旅行指南,阅读资料,前往景点和博物馆,以旅行者的身份在城市散步。但如果赋格不在,只有我和迈克两个人,出门就只是出门,走或者不走,旅程简化成两个模式:到达和离开。

有时我们临时起意,第二天就开车上路,但走来走去,也都是从北京一路往南,经过河北,去山东。那年冬天我们总是在路上,开的是迈克的车。除了中途夜宿某个小城,我们几乎没停下来,一直开到了迈克的家乡。回程时,迈克带上了一条狗。他在后备厢放了一条毯子,那条狗从不晕车,几个月前我们刚送它回了山东,如今又要返回北京。

跟夏天一样,回程的路线没什么变化。在日照,我们坐在同一个咖啡馆写东西,但环境已经变了。街上行人寥寥,夏日的海滩消失了,海鲜馆全都关了门。天空阴沉,冬季的海边小镇是死一般的沉寂。对我而言,这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意象。那一整年我都在想接下来去哪儿,因为无处可去,但又有很多地方可去,最后哪儿都没去,只好停在路上。

从日照出发,我们再次途经海阳,两个人远远望了一眼十里金滩的方向,开向威海。迈克有个朋友带着买房团到威海看房,我们混进团里,跟着一大帮人去了附近的文登,看看那些在海边拔地而起的高楼住宅,阳台面对大海。然后我们再溜出人群,直接开向烟台。

烟台刮着大风,抵达时已是傍晚。我们在养马岛附近下了高速,不打算进城。因为带着一条狗,我们得找一家可以收留它过夜的酒店。到了一家廉价旅馆,迈克停好车,拎着行李,给狗牵上绳,在门口犹豫了。他说可以试试找一个其他的小门,看能否偷带进去。我说,装在包里怎么样?他想了想,牵着狗直接去了前台,说明详情。前台说,只要不出问题,就没问题。

我们进了房间,取下绳子,让狗独自在屋里待着。出门时是夜里十点,附近没有餐馆,这里和我们沿途所经之处差不多,也是一片工地,正在新建好几栋高楼。在一家小卖部,我们买了两盒方便面,两小瓶劲酒,一包花生米,回到旅館。

床头柜变成了餐桌,我们各自喝着自己的酒,一开始都没说话。喝得差不多了,我说,接下来怎么办?迈克说,什么怎么办。我说,人生怎么办。这时我们已经喝光了酒,花生米也完了,然后各自倒头就睡。

半夜一点我醒过来,那条狗躺在地上,一双眼睛在黑夜中盯着我。我翻身起床,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悄悄拉开门,下了楼。

外面白茫茫一片,下雪了。空气清冷,我裹紧羽绒服,绕开工地,拐上最近的一条大马路,朝海边走去。路面已经湿了,运货的大卡车一辆一辆驶过。海边有一条栈道,通往养马岛。我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决定往回走。

到了酒店门口,雪越来越大,车顶已覆盖一层白色。我钻进车里,点火,这时候不会有警察查酒驾。我驶出工地区,沿着海边一个豪华别墅区的小道,继续往前开。这条安静的小路没有卡车,也没有行人,小区空荡荡的,也没有住户,只有大门处的保安亭亮着一盏灯。

我停在路边,下了车,脚下几乎就是海水。对面的养马岛漆黑一片,风和雪都来了。路边有几丛芦苇,我撤了个尿,在冷风中发抖。然后我坐回车里,打开收音机,什么也没有。

回到旅馆房间.我开门的声音惊醒了迈克和狗。他问我去哪儿了,我说外面下雪了。

戏精

在爱尔兰,我和赋格有一份严格的行程表。每天的开车路线几乎是确定的,包括沿途经过的景点、山脉以及酒店,甚至餐厅。一切都安排妥当。但有时我们也会故意走错路,尽量朝大海驶去。赋格看着地图,轻轻地说,这里显示有一条小路,不如试试,反正最后也能到终点。我立即拐了过去。

在康纳马拉山脉附近,我们走上了一条荒僻的山路。路越来越窄,看不到其他人和车,也没有房子。从地图上看,大西洋就在前方,但翻过一个山头发现还有另一座高山。雾气越来越重,两边出现了很多高山湖泊。我不确定这条路是否正确。赋格说,没事,只要有路肯定就通向某个地方。走到迷雾最深处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风力发电机,像一个白色妖怪,若隐若现,缓慢朝我们移过来。我不敢停留,冲出大雾后,在一个高地停下来。那时风已经停了,远处的白色怪物不再旋转,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可怕。附近出现了民房。我说,住在这里,应该很少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但有很多人想体会这种离群索居的感觉。在爱尔兰北端的法纳德角灯塔,有三间公寓提供预订住宿。那是我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爱尔兰风景最美的灯塔之一。我几乎有点如释重负,密集的开车旅行让人缓不过气来。我只想停下,随便找个地方多待几日。管理员打开那套公寓的门,我和赋格沿着餐厅、客厅和卧室挨个参观,窗外是平静的大西洋,远处是悬崖和山脉。赋格说,如果可能,他很想在冬天到这里来待一段时间。我说待着做什么。他说,什么都不做。

我说,我们这一趟也什么都没做。

我说也许我们该给自己加点戏,做点什么。当天下午我们开车回都柏林,如果走最近的一条路,要穿过北爱尔兰。我的签证没问题,但赋格却不能进入英国。我们都有点好奇,在英国脱欧这件事解决之前,边境是什么样子。

我们先抵达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小镇。我停好车,看了看地图,问赋格接下来怎么办。他说,如果是他一个人,也许会冒险进去试试。我说,不如我们开到边境线再说,朝对面望一眼,也算做了点什么。

赋格盯着地图,我慢慢朝前驶去。我们经过了一片树林,一个加油站,几栋房屋。我说,我们到哪里了?他说不知道,看不出来。我接着往前走,又经过了一个加油站。这时我突然发现路面线条的颜色变了,路标也换成了绿色。一块很小的指示牌从我们眼前闪过:“欢迎来到北爱尔兰。”

我继续朝前开,问赋格,接下来怎么办。他没说话。我说那就一直走。他说,这里没有检查,但我们从另外一头出去时,会不会有关卡?我说到时候再说。

沿著湖边一条幽静的公路,我们静悄悄往前走。看起来四周环境没太多变化,但两个人心里都有点紧张。半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个名叫Enniskillen的小镇停下来。赋格说,我们得在这里做点什么,吃顿午饭?我说,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国土。

我们下了车,步行前往小镇中心。这是周六的下午,有人在路边闲坐着喝咖啡,夫妇推着婴儿车在散步,我警惕地看着每个人投来的眼光,尽量让自己的步子走得轻松。随后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各要了一碗汤和面包。我说,如果英国真的脱欧了,也许可以再来看看。

从餐馆出来,我们沿着同一条路往停车场走去。赋格目视前方,轻声说,斜对面有两个警察。我转头盯了一眼,迅速把视线收回来。我说,没事,继续走。但我们俩再也不敢东张西望。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离开北爱尔兰,看到了爱尔兰的指示牌。我说接下来怎么办,还要去其他地方吗?赋格说,不去了,回都柏林。

在都柏林,我们还有两个白天闲逛。赋格列举了他要去的几个博物馆,而我没什么想法,但每天晚上我都在思考,为什么我们还没去酒吧?也许是为了保证这一趟旅程的完整性,第二天下午我们还是去参观了健力士的谷物仓库,被改造成博物馆对公众开放。顶楼是一个圆形的落地窗酒吧,挤满了游客,所有人都端一杯黑色啤酒,眺望着整个都柏林。我和赋格也端了一杯,站在人群中央,不知所措。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灌下一整杯啤酒,逃离了那个地方。

当晚,我们坐在酒店的公共厨房区域,从行李里掏出了那些小瓶威士忌,~共八瓶,一字排开。起初我们还试着品尝不同品牌和年份的味道,喝到最后几瓶时,什么也不管了。我说,至少我们在都柏林是喝了酒的。赋格说,是的,最后一场加了戏。但他包里还有三小瓶威士忌。

他说,要不要全部喝掉。

我说算了,看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丁

重庆人,记者,曾出版《困死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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