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你,老曹

2020-01-02 16:25□刘
文学自由谈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田劲儿邯郸

□刘 猛

还有两天就2020年了,你却悄悄走了。

一年前,你照料好母亲的后事,心境不太好,写不了东西,还告诉我睡眠也不太好,常失眠,有时吃安定也不管用。后来又说不停地消瘦,掉了二十斤,接着又掉了十多斤。我没敢多想,因为你仍在经常游泳,甚至大雪天还冬泳。这,多牛!身体不会有大问题啊。现在好了,你长眠了,我再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还记得上次,三月底的时候,我来邯郸看你,在你广厦小区的家里住了三天。你每天照料我一日三餐之外,便跟我聊天,瞎聊,胡侃。政治小道,文坛八卦,各自的生命史,动念未发的单恋,以及过往仓促下笔而未及完成的半页情史。我们一起慨叹,生命似乎有多种可能,但我们自己能操控的其实也不多,我们似乎都无法勘破生命的秘密。我们沉默。沉默也是交流。

第三天,我们十点多钟便早早吃完中饭,打车出门,先逛了大胡子书屋,又去了你常去的露天游泳馆。大胡子书屋,是你每月购买《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最新书刊的地方。听你和老板娘聊天,一会儿书柜上的什么什么书,一会儿各自家里的什么什么人。我选了几本《随笔》杂志,买了。出门时,你叹息道,十年前邯郸有好几家书店,生意多好,看书的人多啊,现在是花果零落,只剩“大胡子”这一家还在苦苦撑着。

到游泳馆,你不叹息了,快活神气起来。我们一起脱了,只剩下短裤。我下水只坚持了十几秒,便爬上岸穿衣了,完全不能适应只有十度左右的水温。你呢,在水里尽情地仰泳、蛙泳,还一个劲地让我给你拍小视频,以便你发朋友圈里显摆、嘚瑟。其间,你还上岸一次,看了看我拍的视频。你不满意,说我拍了一些多余的镜头,手机的角度也不好。你说,一定要拍一个连贯的,一气呵成的视频。我心里笑你:好你个“清江蛙人”!游个泳也要弄得跟女明星秀恩爱、“撒狗粮”似的,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来点赞啊?——“清江蛙人”是你使用时间最长的微信名。后来,你爱人告诉我,你的遗嘱是不留骨灰,将其全部撒到你儿时成长的湖北宜都市的清江。

想着你这臭“跩”的劲,我很不服气。隔日,离开邯郸前,我发微信朋友圈时,决定以《在邯郸幽会作家老曹》为题,戏耍你一番,以解我心头之小恨:

老曹,本名曹澍。中学退休教师。

看他运动,你会以为他是教体育的;看他文章,你会以为他是教国文的;再听他聊天,你定会认为他是教历史的。他说,这三门课他都教过,而且教得还不错。

他又说很感谢遇到一位嫉妒心强见不得他好的校长。他语文课受学生欢迎,就让他改教历史。后来,历史课教得顺,便又让他教体育……校长容不下学生光赞美老曹,而不赞美自己,最后决定让老曹做个闲人,管管图书资料室。

老曹仍很开心,一边读读闲书,一边写写杂文与文学评论,很快便名扬纸媒的杂文报刊及网络上的“凯迪论坛”与“博客中国”。自己给自己起的网名也不断更新迭代,从“邯郸老曹”变“河北老曹”,再变“大陆老曹”,最后是“走向世界的曹克吐温”。

他对我说过,他最想过的生活,是一位农民起义领袖所过的“三泡人生”:泡古书,泡江河,泡小妞。目前,前两“泡”,他自创条件,已经完全实现。

近十年前,他交往上我这个大学教师后,总是欲言又止地,对我表示几分羡慕几分钦佩几分嫉妒。诱导之下方知,他坚定地认为:泡妞机会多的,是当官的、有钱的和我这种有“大学问”的三类人。

我一再对他说,在高校混的不一定都是有大学问的,我就是个没啥学问的教授。还跟他举例说,当年沈从文先生给张大小姐写第一封情书,若是放在今天,被网络及时曝光出来,恐怕从文先生的人生路就要被改写了,“完蛋”也说不定。要是那样,夏志清先生《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最精彩的一章,当然就跟着没了。当然喽,正因为我没什么学问,又惧怕冬天的严寒,所以格外羡慕老曹“三泡减一泡”的快乐生活。

我们的交往大致如此。我这次来邯郸必须做的两件事是早就想好的:一,睡一睡他的书房,看哪些古书被他“宠幸”过;二,游一游他的泳池,体验一把他经常冬泳的感觉。

今天春阳高照,在老曹的鼓励下,我终于下水试了一把。我靠,真凉!水温十二度,硬撑二十秒,赶快爬上岸,更衣室里跑。

跟老曹的幽会,总算还深情,总算还刺激。

再见,总说别人瞎扯蛋的可爱的老曹!

你读到后,很兴奋地语音留言给我,大意是:感谢你把我写的如此扯蛋,哈哈,好玩好玩!

我知道你有“每天站路边欣赏三十分钟时尚美女”的雅好,便喜欢给你微信里发美女照片,本意是为了节省你傻站街头的时间,尤其是大冬天和大暑天,我怕你冻坏了或热坏了,三个钟头也难见到一个美女。前几天不是过洋节嘛,我给你发了一张放在圣诞盒子里面的美妞照给你,你却再不回复我了。又三天,我在“胡适学人交流群”中,偶然看到邯郸的老田在转发你五年前写的《一位退休老教师的自白》——好一个“偶然”呀!因为两年前你告诉过我,你跟老田在十年前曾如热炭一般燃烧着拥抱过,过了很长一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且“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快意生活,后来却因执着于“友之友,非吾友,难共处,一刀断”,而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十年后,你对我叹道,人生憾事,莫过如此。我特地将老田转发的信息截图给你看,是想告诉你,你的朋友肯定仍然把你当朋友呢,你们应当捐弃前嫌,宽恕对方,不留遗憾。

你仍没有回复我。

昨天是2020年元旦,上午我正在苏州为一个项目的专家论证会忙得焦头烂额,突然收到嫂子发来的信息,说,你三天前走了。

一时间,我呆坐着,鼻子发酸,泪珠噙在眼里,半天落不下来。面前一大堆备选的图书,我什么字都看不见。

啊呀,你,你怎么就走了!你不是答应我,春天来临的时候到龙城来我家玩吗?你不是答应我,等病情稳定一些再写一点好玩的东西给我看吗?我们不是还计划着啥时有余钱了,我们一起出国去看看吗?

两三个小时后,我加上了老田的微信,接着又读到了他的祭文《老曹,我的好兄弟》,也知道了,四个月前,就是在你病情被确诊之后,你和老田之间,终于有了流着纵横老泪的“两个老男人紧紧拥抱”。老田说,苍天不负老曹,老曹不负苍天!老田又说,你为中国方块字增添了独到的亮色!我了解老田不是很多,但他说你的这两句话,我是相信的。当然,这不是凭我对中国方块字有多大范围的了解,而是凭我与你相处之间的直觉。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是的,谁都会死,人只能赖活一时,但谁也不能赖着不死。不是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吗?尔曹是尔曹,可是,你是老曹啊。你是邯郸老曹,你是大陆老曹,你是曹克吐温,你是曹克吐温斯顿邱吉尔,简称曹尔——就是你呀。

你没用过“曹尔”的网名。这是我瞎联想的。我希望我写你的这篇祭文中多一份快活,一如你的许多文章。在我目前有限的生命时光里,我自感也算是读过无数文章的人,虽然能让我记住并享受其中精气神的也没有几篇,但你的文章肯定在这之中。

自从十年前,你我从网上结缘,你越来越拿我当根葱,喊我博士。在邯郸露天游泳馆,你跟其他游泳同好介绍我,说我是不“装”的大学教师,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你高看我了。中小学生都怕的“三文”——古文、作文与周树人,我至今也怕呢。你常同我说,刘猛啊,要多读古文名篇,不读熟两百篇,哪能写文章啊?可不能糟蹋汉语啊!

2016年,你成了《文学自由谈》首期的封面人物。一鼓作气,趁热打铁,两年里你相继发了七八篇之多,文气磅礴如海,走笔运斤如风。我每每看了,羡慕,嫉妒,恨。你说,博士,你也写啊!你那么多想法,怎么不写出来呢?我说,你不是说要读熟两百篇古文才能写文章吗?我哪敢写。你又说,读和写,双管齐下,相得益彰。2017年底,我,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开笔了,而打头炮的文章,用的题目就是:《老曹,你用的是哪把尺子?》。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也上了《文学自由谈》年度最后一期的封面。这题目一看就是抬杠嘛,而且事实上还是你让我抬的——我不跟你抬,我能跟谁抬?你跟易中天抬,你跟蒋韵抬,你跟方方抬,你跟毕飞宇抬,你跟王宗仁抬,你跟郜元宝抬……我呢,谁都不抬,我只跟你抬。

我“掐架”了你,还上了封面。我问你心里生气不,难受不?你说,瞎话!我生什么气,难什么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是我激发你,你能写得出让名刊青睐的文章吗?才不会呢。我写了东西,你不批评我,你不“掸”我,不帮我提高,我活着又有什么劲儿?

活着,就得有个劲儿。这是你常说的。读古文,你有劲儿;游泳,你有劲儿;写作,你有劲儿。病情确诊后,医生说你可以选择化疗,但饮食需要鼻饲。你告诉我,你立即放弃了,因为这意味着你不能读、不能游、不能写了,这还活个什么劲!你告诉我,你准备好了,就死磕到底吧。

这是你认定的,活着的尊严。

你我一样省吃俭用,送儿子出国,见世面,涨姿势。我们都清楚,我们的文字生涯只能得一点古人文字的恩惠了,但无法更多享受外文带来的恩惠。送孩子出国,既是舐犊的本能,又是未了的心愿。

我不想再写了,我对你背四句“古诗文”啊——

前两句:曹随天规纵浪大化,澍泽吾心不喜不惧。后两句:曹尔肉身虽已灭,不废文气万古流。

我背得对么,亲爱的老曹?

你不是说,古人的文字,多偷几次就是你自己的了,但最好是暗着偷,千万不要明着抢?概括一下就是,暗偷光荣,明抢可耻。

你不是又说,偷古人的文字,古人最高兴,他们会认为,你才是最对得起他们的真正的后人?你说,汉语就是这么玩大的,变美的。

你说过吗?是的,你那次就这么随口一说,我在心里记下了呢。

愿你安息。

2020年1月2日,于赴邯郸“曹澍追思会”的高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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