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浪漫

2020-01-02 16:25任芙康
文学自由谈 2020年1期
关键词:贝拉迈克犹太人

□任芙康

沉静,对应悄然无声;浪漫,配套有声有色。通常状态下,二者不是相互消解、相互抵触的么?

但有时又不尽然。

有位叫沈镭的女子,上海人,二十岁留学加拿大。学成之后,以贝拉作笔名,用去三十个年头,精雕细刻,创作出《魔咒钢琴》《伤感的卡萨布兰卡》等十数部长篇小说。有这一块块“砖头”般的著作垫底,贝拉的声名,已相当卓著。《魔咒钢琴》英文译本,出自美国知名汉学家葛浩文之手。同名电影由迈克·麦德沃出任制片人,罗纳德操刀编剧。而前者系好莱坞传奇人物,八次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后者亦非等闲之辈,以《钢琴课》问鼎奥斯卡最佳剧本奖。

略列上述零星资料,是为了叙述下边内容。贝拉的长篇小说新著《幸存者之歌》,洋洋三十万言,2019年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某日逛书店,携回这部铺陈“犹太人在上海”的小说。阅读过程,是一次“沉沦”的享受,正如文前标题,表明我的读书心得,恰有沉静与浪漫的意外。由表及里的沉静,张扬出作品骨子里的浪漫;循序递进的浪漫,渗透出小说血液里的沉静。彼此多角度、多层面的揉搓、交融、汇聚,甚而相辅相成,最终抵达相得益彰。二战期间,犹太人四处逃散的命运之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在哈尔滨,在天津,在上海,停靠进相对安稳的港湾,沐浴到休养生息的温暖。检索近年来同类题材作品,花花草草,何其多也。但将苦难中的沉静与浪漫,营造得如此近乎完美,实为鲜见,遂令人莫名惊喜。

相当长时间以来,相当多作家眼中,题材的选择,非同小可,攸关摇笔成败。故而,诸如大山易位、大河改道、大人物生平、大事件追踪、非凡岁月回顾、重要群体亮相种种,皆属俏货。能否斩获这类“写作任务”,自是别有学问,往往不看作者驾驭题材的能力,不看作者钻研题材的深度,不看作者熟知题材的广博。怪了奇了,题材愈是吃香,不三不四的人,愈是容易得手。此等题材“嫌疑犯”,就文学本质而言,十之八九属于庸才。庸才多有来历,实为操盘的歪才。巨额资助、簇拥采访、枪手策应、高效印制、吹打造势、豪奖登台,无不气若长虹,全程绿灯迎送。这类书刊,谬种流传,总产量与日俱增,但销售量无人过问,阅读量更无人关心。又如彗星昙花,快捷地喧嚣于一时,神速地沉寂于一瞬。当然,被庸才们涂抹过的山仍在,水仍在,事仍在,人仍在。而不知所终的,只是他们大写意的废纸、残墨,装腔作势拼凑而成的“雄文”。

而《幸存者之歌》,所涉犹太人题材,其价值所在,显而易见。具体到作家贝拉,在她题材的仓储里,会有多少“干货”的库存呢?

贝拉与犹太人的“瓜葛”,始于外公。

1912年4月14日,英国邮轮泰坦尼克号沉没,一千多人丧生,被公认为二十世纪全球最大海难。其实不是。三十六年之后的1948年12月3日,中国“江亚轮”爆炸沉没,三千多人罹难。贝拉的外公,便是极少数幸存者之一。在濒临绝境的挣扎中,外公置自家生死于不顾,救起一位犹太儿童。

贝拉从小跟着外公、外婆,家住当年犹太人的上海聚居区。这意味着,在她幼小的感知里,早已留下大量犹太人的生活痕迹。海外闯荡的数十年间,贝拉结交的犹太友人,遍布五大洲,可以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贝拉的独特还在于,她与朋友的来往,并非互换名片之后,扭头即忘的泛泛之交。且看她与迈克一家的友谊。迈克多次到访上海,并光临贝拉沪上寓所做客。她亦数次前往美国洛杉矶,探望迈克九十多岁的母亲朵拉。也就是说,贝拉手里,存有大量岁月亲历者的真切讲述。并非受谁委托,贝拉一俟回到上海,自授一项“使命”,便是四处踏访迈克家族的昔日踪迹。在马路高架林立,窄巷成为宽街的面目全非中,贝拉硬是在四马路(如今的福州路)附近,确定了迈克一家当年落脚的方位,并最终找到两处故居。贝拉潜心寻觅,披阅档案,复印集辑成《上海记忆》。内有迈克父亲大卫在沪期间的相关资料,包括老人简历,求职标准像,同事及游伴合照,结婚证书,婚礼现场合影,甚至,还有加薪申请手迹等等。多件珍贵无比的遗物,得以掀开尘封,重见朗朗阳光。其意义在于,不仅仅是一人一家的过往,亦更是一个时代的写真。

仅就上述情形而言,贝拉是不是拥有一座犹太题材的富矿呢?据此,似乎可以断定,贝拉在中国血统作家中,是最了然犹太人的那个“首席”,那个number one。

我们不妨看看另一些写手,自认拿到“绝活”题材之后,会运用何等技艺“组装”作品呢?多数机灵者,似乎都会着迷于一种叫“非虚构”的诀窍。此一法门,先前曾叫“报告文学”,一度又称“纪实文学”,这几年故弄玄虚,改唤“非虚构”。但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标榜自家货色货真价实。但玩弄词藻,离诚实的文学革新南辕北辙,最多只算扰乱读者口味的营销。已有不少年头,原本极具艺术魅力的小说体裁,惨遭缺乏虚构能力的写手活活蹂躏,导致昔日声誉不再。善良的读者,只能无奈地挑拣纪实类读物,借以消磨阅读的无聊。

贝拉无疑可以选择纪实(或曰非虚构)的捷径。一是书市有需求,一是她拥有制作这类大餐的上等食材。甭说铺陈出一部长篇,就哪怕繁衍出多卷本,亦能胜任愉快。姑且忽略其他素材,仅仅外公救起犹太儿童一事,如到得某些写家手头,岂不如获至宝?他们尽管不曾历经犹太文化的熏染,也敢于张扬着“外公”照片,当作登堂入室的钥匙,编排出匪夷所思的情节。并俨然目击者、当事人、传承人一般,放开手脚与胆量,无畏地将“我”,将“外公”,将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搁进去,从而令寡淡无奇的家族往事,璀璨开天花乱坠的灿烂。也只有在此刻,方显出庸才们颠三倒四的作伪天才。

事实上,有生活积累的作家,有形象思维能力的作家,有创作激情的作家,有浪漫情怀的作家,概而言之,有艺术志向的作家,反倒会畏惧“纪实”与“非虚构”。而种种框定羁绊的文外之累,常常带来心理的明暗飘忽。故而,对“巧投入”与“高产出”的把戏,唯恐避之不及。

面对自己车载船装的素材,贝拉为自己,平静、坦然地选择了小说的样式。这种平静与坦然,是作品的叙述状态告诉读者的。后来,又偶然读到贝拉答问记者的一篇访谈,加倍看出她怀揣着非同常人的文学理想。她说,人类语言,尤其汉语,精于传情达意。她特别喜好的词语中,便有“柔软”一词;而小说的体裁,如若用于昔日风云的描画,远比“非虚构”之类更为柔软,且柔软得纯粹,而直抵人心。此为经验之谈,说得何等高妙。相形之下,倒是需要可怜那些“非虚构”的追捧者。沉溺并乞灵于硬梆梆的“史料”,却又抱玩弄心态,对史实毫无敬畏心的他们,哪能解得一星半点“柔软”的风情?

单看《幸存者之歌》的历史背景,毫无柔软可言。茫茫底色,涂满了时代的黑暗。二战期间,犹太民族几乎陷入灭顶之灾,所逃世界各地,皆不得其门而入。而中国上海,却敞开了一丝人道的狭缝。这部小说,正是犹太人避难上海的故事。当时的申城,完全是一座日本人肆虐的屠场。沮丧与绝望,彻底笼罩民众心头,时时上演出生之恐怖、死之惨烈的悲剧。而日本人对中国人与犹太人的管制,随中国大陆的战况,时紧时松。尽管属于战争环境,只要稍许安定,上海这颗昔日的东方明珠,竟能倔强地刮起十里洋场的遗风。掩卷全书,相信读者自有体察,面对如此拉锯的时局,面对如此天性乐观、崇尚奋斗的描写对象,贝拉的浪漫主义创作风采,何以有了发芽、开花的土壤。小说字里行间的浪漫,因囿于特定年代,势必发散出一种沉静的特质。痛苦上身的时候如此,欢乐入心的时候依旧如此。这是任谁都能做到的吗?

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来到上海,除了同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英国人打交道,他们自身相互间还有种种周旋。贝拉跌宕地、尽兴地、准确地把握了多重圈子的独立与缠绕。其笔墨,更多地花费在犹太人内部。虽同样受苦受难,但他们不是企业工人,不是街巷市民,不是外省灾民,而是一群独特的人。胜任技术含量颇高的工作之外,他们要唱歌跳舞,要吹号弹琴,要进酒吧,要上教堂,要抛洒热泪,要展露笑颜。他们有不可更改的信仰,有认真做事的准则,有入乡随俗的善良。市声喧嚣,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歌舞升平,是如梦如幻的洋场。凄美与艳俗混合,正气与下作同台,一片凌乱中,各色犹太人皆有一种内在的从容与尊严。甚至借着醉生梦死的表象,贝拉的小说,依然表现出犹太人的岁月感与家园感,执着地漫延开他们对伊甸园的渴望。

贝拉对犹太人的熟知,已到心心相印。于犹太民族的历史、语言、生活、习俗,如数家珍的熟稔,已算不得她的顶级强项。其过人之处在于,洞悉人的内心世界,甚而可以分类,细化到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文化背景的对象。贝拉笔下,凸显着人的凡俗性,人的创造性,人的情感需求,人的苦难承受。同时,亦树立起参照物,即写出人的狭隘,人的脆弱,乃至人的卑劣。而最终,小说遵循着事物前行的轨迹,展现出生活的转折与人性的亮色。《幸存者之歌》的尾声,因为生活永远不会尽如人意,便还有悲愁,还有哀伤,还有迷茫,但基调已不可改变,终究是一曲悲喜交加、喜极而泣的命运交响。

贯穿全书的,是一对犹太鸳鸯,大卫与朵拉。俩人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从花前月下到婚姻殿堂,一路受到贝拉笔墨的精心呵护,在读者的目光中,缓缓走来,迈向青春的鼎盛。大卫的诚实、感恩、智谋、敬业,几乎集聚了犹太人的种种优长。而朵拉的出色,更是光彩照人。她的美貌、良善、聪慧、无邪,紧紧牵动着读者。朵拉劫后余生,却又码头遇险,恐怕会有不少看官在默默祷念,作家握笔的纤纤之手,千万别出岔子啊,而希冀一切闪失远离朵拉。看得出来,贝拉对这对金童玉女,已是怜爱至极,始终用一束浪漫的光,照射着他们,带给读者无尽的温情。大卫与朵拉,堪称犹太民族的“良种”。他们倾其一生,证明的是,爱与忍耐,爱与信仰,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信奉,亦是人类永恒的思维主题。

在成功塑造犹太男女群像的同时,《幸存者之歌》另有特殊贡献,创造了一位全新的上海女人。冰雪聪明、侠肝义胆的姚慧君,从一上场,便是全程注目、帮助犹太人的“大姐大”,而成为小说的关键主角之一。

留美归来的姚慧君,中西兼备,既有西方文明的浸染,又具中华传统的坚守。整部小说中的如鱼得水,长袖善舞,绝不仅仅在于她家世显赫的出身,金枝玉叶的身份。审视其桩桩件件的所作所为,叫人钦敬的,更是她良家女子的心性与一介平民的胸襟。书页中的来言去语、行走坐卧,无不浪漫潇洒、倜傥风流,幻化为上海滩的优秀女性,让人一改多年的偏见。贝拉殚精竭虑、倾注情思而完成的这一杰作,从更宽阔的层面说,独创性与真实性的叠加,填补了上海女人画廊中的文学空白。我亦禁不住做出虚妄的猜度,小说人物未尝不是作者心目中的偶像。

文学形象姚慧君,安详平静,九十六岁无疾而终。她就像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栩栩如生,将会领受读者久久的缅怀。

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贝拉,因父亲曾是铁道兵军医,往往会暑假随母亲去工地,与父亲团聚。深山、荒漠的苍凉中,父亲与战友们,应和着夕阳下手风琴的伴奏,高歌劲舞。豪迈、狂放的意象,成为她心中激情不灭的烙印。也就是说,长期浸润于精致,并深谙粗砺的贝拉,写出《幸存者之歌》这部苦难中的浪漫大书,离不开她生命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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