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装不下所有时光

戴围巾的鱼

1

我迎来了高中第一个谷雨，无奈我们所在的城，谷雨的天气和“条风杞菊竞甘腴”的诗意毫无关联。我在考场交卷时，天空还是一碧如洗，回家路才走到一半，天就变了。新开的甜品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宣传，我赶忙跑进去躲雨，顺便用美食安抚被考试折磨过的心。

当笑容温暖的服务员小姐姐告诉我，买两份甜品可以获得一份惊喜礼物时，我有点笑不出来了。礼物其实和惊喜不靠边，是一个印有店铺标识的橙色马克杯，造型完全谈不上美观，就算我拿到也绝不会用来喝水。

我迅速环顾店内，周遭是和我一样考完试进来“避难”的学生，他们在和友人自拍，在轻声抱怨试题难度，在信誓旦旦给下次月考定计划……无论哪种画面，他们的手边都立着那只赠品杯。我不想做看起来像是被全宇宙遗忘的阴暗角落，所以急需杯子证明自己。

具体证明什么？我不关心，问题在于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两份甜品。

这时，晚我一步的孙昱进了店，一个人。尽管他的头发很短，我还是能根据它们的状态辨别出外面的风向和尚未停歇的雨。

我主动邀请孙昱加入阵营，和他分别买了一份招牌清凉补。他大方把惊喜礼物让给了我，说是先来后到理应如此。

清凉补不是本地小吃，我的同龄人应该均是第一次尝试。绿豆、西瓜清甜，龟苓膏古朴，芋头白无瑕，冰沙微凉，椰奶香，遗憾的是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将勺子举起又放下。

该和“神队友”孙昱谈些什么？据我所知，我薄弱的科目于他是加分项，至于他，没有不擅长的科目。

孙昱拯救了我的社交尴尬：“英语配音比赛，你准备了什么素材？”

“《疯狂动物城》，朱迪和尼克争执的片段。”

“我也选了这部电影，不过片段不同，我喜欢闪电讲笑话的那段。”他的眼中尽是笑，折射出的光晶莹如店內布置的玻璃灯盏。

英语老师规定每人节选的片段要压缩在2分钟以内。我选的主角争吵属于情绪爆发类，出于对语速的考量，老师会对我的要求放宽松些。相反，慢悠悠的树懒闪电看似简单，可极容易暴露缺点。

我没把以上心声说出来，因为我和孙昱没熟到第二句就可以泼冷水的地步，况且打击他，我更不愿意。于是，我配合地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直到深夜做完作业，我都在感慨我们欣赏同一部电影的默契。

最后这点“心有灵犀”没能实现。我低估了《疯狂动物城》的火爆和大家的跟风程度，本班及英语老师负责的另外两个班，超过半数的同学选了这部电影。配音比赛差一毫厘就成了复读机式的背单词，背来背去，大多数人烂熟于心的只有唯一一个abandon（舍弃）。

台上，英语老师呼吁年轻人要有点创意，要求我们重新着手准备。台下，我倒是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灰心与丧气，知道孙昱喜欢的电影片段这种意外收获，是书山题海中难得的新意。

十八岁往前数的心事片段，总是似曾相识，拼在一起，每个人又是不同的光景。总归，人人都能自豪地说：“青春，我也是用心经营过的。”

2

孙昱敲定的片段来自霍金教授的传记电影《万物理论》，非常符合他物理课代表的身份。

“人类的努力应该是没有边界的，我们千差万别，不管生活看上去有多糟糕，总有你能够做的事情，并且能够成功。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希望。”孙昱用深沉的声音，模仿着大人的语调说出这句灵魂台词。

我一边和其他同学一样埋头奋笔疾书，把这句话誊写在笔记本上当作文素材，一边觉得他故作沧桑的语气略微好笑。我偷笑了半分钟又开始庆幸，无论承认与否，我们皆是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被长辈爱护着长大的温室植物。

三年间，包括高考，我没有将这句台词用在英语作文里，道理显而易见，同学中肯定有人会用它，久而久之老师难免审美疲劳，《疯狂动物城》的景象会再度上演。

而且这样，我可以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句话之于我是全新的，是和一个名字有关联的故事。

我注意到孙昱，是因为我们都有点“错位”。第一次班会竞选班委，孙昱竞选的是学习委员，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填了课代表，结果成了副生活委员。

相较于其他沐浴在掌声中的同学，我和他像被馅饼砸中的人，事情本身是好的，但馅饼的馅不是我们爱吃的，导致彼此笑容怎么都略显僵硬。班主任召集班委开会时，有几次我们的座位距离比较近，我想和他说点什么，又怕越说越糟糕，演变为“做阅读理解遇到原作者”的窘迫境地，于是干脆沉默。

如果不是孙昱的外形偏向斯文俊逸，绝对是美剧中的“技术宅”模板。课间有不少女生去找他问题，醉翁之意再明显不过，导致我的同桌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半抱怨：“我失去了尊严与梦想。”说完就以希冀的目光看向我。

我迎着这种眼神，左手“五三”右手真题，光明正大地直接走向物理老师办公室。我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微笑，犹记得那时被窗户分割得整整齐齐的阳光，以及透着无忧无虑的盎然草木香。

3

我要承认，初中三年我对物理没有过“真香”。暑假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前，我就早早决定要学文科，父母也报以理解和支持。物理课上的一次展示过后，我方才默默定了个标准：会考的理综分数至少要超过孙昱的身高，这样才不至于像低空飘过那么难看。

实验内容是关于色温的，老师讲解，身为助手的孙昱随之调整不同颜色的色片。那节课全班听得格外认真。色温与拍照息息相关，谁都想让自己的摄影技巧独树一帜，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滤镜。我们看到一张普通的本地夜景照片在调整后呈现出不同的效果，司空见惯的景象，一步步有了电影大片的质感。

光源是有颜色的，红属于冷色调，蓝才是暖色调。这些物理学概念一一推翻了我的常规认知，忽然间我意识到，“尊重用不同角度看世界”过去虽然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可仅仅被视为一句刻板的教条。但此时此刻，我能尊重并且理解，或许偶尔会将思路调转，去观察熟悉的街景。

我明白了孙昱对物理的专心致志，以及为什么他愿意分出时间给同学答疑解惑。对他来说，这不只是一门课。

喜欢和要做的事是矛盾的，我从来这样认为，比如，我对闪电这一角色的喜爱程度绝不亚于孙昱，但我耍小聪明选择了轻松的路，只为让英语老师打个高分。而将“喜欢”“应该”“必须”等视作整体，是孙昱的态度，这大概就是他作为课代表从不出问题的原因吧。

希望會考理综分数超过孙昱的身高的目标，我超额达成，几乎人人把这视作我同桌创造的奇迹，同桌还特意向我表达了感谢。

我哭笑不得，说：“到了新班我们要继续创造奇迹。”

孙昱，我们要令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千篇一律，要姹紫嫣红如穹顶极光。我犹豫许久，无论如何都没有了甜品店里把他拉进队伍的那种力量，从而亲口诉说一句简单的“加油”。

后来我仔细回想过缘由，能说服自己的只有一个：我对他向来有信心，对自我期许的不安也在逐渐减弱。

看来，即便培育在温室中，即使品种各异，花的基因中贴近自然的天性，是藏不住的。

4

“我只想着做好一点点的事情，然后期待，这么一点点事，或许哪天能累积成一个不错的景观。”

我把英语单词本从A背到Z，保证拼写一个也不错；孙昱的身高年年增长，但若将我理综类似的心愿安装到文综上，就只剩单薄幼稚；当年甜品店的赠品被我用作花盆，栽种上了容易成活的君子兰。

星河变化，兰花开了又谢，我们毕业了。

谷雨，孙昱携着风雨推开甜品店门，给我带来一室逆光；霜降，他于无声无息中为我的思维开了扇门，帮我从狭隘中挣脱；夏至，他被包邮区的一所大学提前录取……

一个晴朗的上午，马克杯忽然碎裂成了好几片，清脆的响声后，只剩下君子兰孤零零地立在潮湿的泥土里。

可能是时间隔了太久，可能是马克杯质量本就堪忧，但最有可能的是君子兰越长越高，杯子不能再承载它不断扩展的将来了，我想。

金融系的我无法再完整说出牛顿三大定律，却记得色温，忘不了那天课堂上听见同学们惊艳感叹声就脸上写满幸福的课代表。不知道孙昱在图书馆借书，在实验室做课题，在教室听课的间隙，是否可以抬头望望天，感受每年二十四节气的不可思议呢？

君子兰对新花盆适应得极快，暖风递送来花的香气，没有带给我答案，我却异常笃定。

起身深呼吸，而后推开门，我纵身跃入扑面而来的崭新的不可思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