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穆穆,大美无言
——巧解石瓢的平衡之美*

2020-01-06 15:01范泽峰
陶瓷 2020年9期
关键词:紫砂苏轼美学

范泽峰

(宜兴爱宜艺术陶瓷有限公司 江苏 宜兴 214221)

1 石瓢壶的由来

石瓢壶,是传统的紫砂经典器型,据说是由清代嘉庆道光时期的书画家、篆刻家陈曼生首创。当时作为官僚的陈曼生,极擅诗文书画、金石篆刻,而石瓢壶貌似简单,却充满敦实劲厚的人文气息,在它造型背后无疑需要创造者很深厚的学识基础。

瓢,本意是葫芦对半切开,制成舀水器,古代属于日产生活的器物。后世文人常借许由赠瓢的典故,赞美隐士弃世绝尘的逸情,所以孔丘的弟子在编撰《论语》时,记录了夫子赞美弟子颜渊,说他身居陋室,哪怕只拿着一件瓢器随处取饮,都自得其乐,更不改其高洁的志向。在孔子看来,瓢代表了一个人像隐士一样,对物质要求很低,但很能虚静自守。至于后来者便常假借瓢事,表达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态度。像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借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对话,借一瓢饮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观。在一段虚构的对话里,一个有趣味的人即使面对世界上无数美好的事物,却仍然只有很少的物欲,因为就像瓢器背后代表的澹泊一样,相比于物质,能得到自己爱慕之人的欣赏则显得更加重要。

陈曼生闲时在闹市经常看到贩子兜售瓢形石制容器,就买回来参考。石铫本是宋人周穜送给苏轼的煮水容器,和现在看到的瓢器很不一样,现在所知的铫器,很有可能是缘于苏轼的文学想象在器物上的发挥,苏轼写诗感谢周穜的礼物,诗里说石器比金属容器更宜煮水,所以曼生做石铫的壶铭中讲:“铫之制,抟之工。自我作,非周穜。”用紫砂做铫,虽然不是石制的,但是胎薄质坚,质量也不差,这个情怀和周穜赠铫是一样的。同时这种情怀也移植到了瓢壶上,所以后来陈曼生也很自然地产生了创作石瓢的灵感。

2 石瓢壶的结构造型

石瓢壶的基本结构是上小下大,重心下垂,看着像一个很稳定的三角,一般而言石瓢的直流短而有力,压盖无颈,壶面又自上往下延展,做莱洛圆弧三角梯面,这样做的好处更利于在壶体上刻绘装饰,视觉上也更易于表现出书画的金石意境。陈曼生善治金石,又活跃于嘉道年间,清中期后,文人圈有个风气就是喜欢摹古,三代秦汉时期的古人本就喜欢在金石器物表面雕琢画面和文字,紫砂壶素面素心的材质,自然给了后来人以无穷的灵感。石瓢上小下大,使得壶面形成一个梯形的阔面,这样做不仅稳定,看着大气,当然也适合文人在上面尽情刻绘,在空间上更有发挥余地。

石瓢壶造型的要点,是壶体上窄下宽的鼓腹三角状,下有三足托起壶身的平衡感,气质上犹如明代宣德炉,宣炉的气息,敞口鼓腹,三棱锥形底足,口沿置桥耳、蚰耳、戟耳不等,正是静态的端庄浑厚,兼以动态的优美柔和,一静一动、一阴一阳,在炉体飘出一缕烟丝的同时,展现出与炉体静止时那种端庄之美,彼此互补的另一种流动的力量,正是这种动静之间的稳定性,让明代嘉兴地区的大收藏家项元汴总结出宣炉的美,全然在于“澹澹穆穆”四字而已,所谓澹,就是水波纡缓的样子;穆,在古字形里,仿佛熟的稻米籽粒下垂的样子。石瓢之美学即在于此,与宣炉类似,瓢在静时,为视觉美;在动时,为实用美。动静之间,又通过形式化的结构和稳定性,激发出拟人化的艺术形态。

至于石瓢的演变,大抵在这个基础上,发挥三角本身的稳定性,同时也令圈把和壶流产生几何变化,如果将身筒加强力度,圈把设计成三角,壶流和身筒形成另一种隐形三角,就是子冶石瓢;如果身筒增强浑厚度,钮作桥钮,加之圆钉三足,又演变成景舟石瓢。石瓢本身的简洁大气。让它可以变化无穷,在端庄古朴的同时,既可敦实,亦生野趣。近现代的各种矮石瓢、中石瓢、高石瓢、开片石瓢、筋纹石瓢,均是在曼生石瓢的基础上,产生了各种美感的重组。其实即使是曼生,也曾不断革新自己的创造,据说一天陈曼生在书斋静坐读书时,好友来访,陈曼生就拿自己心爱的石瓢壶煮白石茶招待对方。朋友见状,就问他既然那么喜欢石瓢壶,为什么不在上面加一个提梁呢?后来陈曼生果然在石瓢的基础上,做出了很多各色各样的改制创新。由此可见,小小石瓢,造型虽拙,趣味却劲。

北宋苏轼有一次在和朋友讲书画创作时,偶然也谈及了艺术创新的道理。他说人们看到的山川、名石、竹木、溪水、烟波或流云,虽然没有固定的形状,可背后却有一种动中有静的常理,苏轼把这种常理称之为观物之神。如果将日常见到的紫砂壶造型,看成是艺术品的常形,那么壶体不易被人觉察的物象之神,便是苏轼所说的常理。“常形”与“常理”本来是绘画美学的概念,紫砂创作本就和包括书画在内的艺术同源,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所谓“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如果将紫砂审美比作欣赏一幅画或吟诵一首诗,那么人们的艺术创作,都离不开他们对于艺术对象背后的神韵的把握。过去讲古人诗画背后的寄情言志,常说诗是心语,画是心画,那么紫砂,也同样是人的主观情感的外在流露。

石瓢的艺术性在某些时候,又很像是人体自己的平衡感。想象自己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你在世间活动的基础便是确保自己平衡,呼吸、行走、跑步都要避免让自己失去稳定感。如果把石瓢当成一个人生命机体的全部,那么平衡与稳定无疑就是生命的真谛,平衡的另一种表达就是和谐,就像每个人都希望拥有和谐的人生,因为和谐的反义,不仅是不稳定,更是黑暗、抑郁。如果从这个角度思索,一把精巧的石瓢壶之所以受人欢迎,显然与它背后的那种与生命呼应的和谐感在发挥作用。生命的平衡,放之于工艺品乃至艺术品,殊途同归。人之机体的平衡感,恰如美学追根究底的本质,也适用于每一把设计精巧的紫砂壶。最合宜的稳定。恰如一把以平衡为大美的石瓢壶。

德国文化评论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所有艺术的外相,不仅在于观看或触碰时得到的那种直接印象,还在于外相背后犹如音乐一般的点、线、面产生的韵律或节奏感,它们与物体的材质一起发挥作用,形成物之美学最根本的艺术属性。如果借助卡西尔的诠释,那么石瓢美学的基础,就在于它借助了抽象的三角稳定性,以及壶身弧线包含的仿佛莱洛圆弧三角的结构、平衡和秩序,感染了每一位鉴赏者。

石瓢从最初象形化的瓜瓢、石锁或石铫中,抽离出一种由静态转而动态的艺术知觉,在陈曼生和后代改造它的每一个艺术家眼里,平衡是他们力求对紫砂壶所表达的内涵清晰了解的必要条件,只有让壶体上各种形式化的点、线、面趋于平衡,才利于他们表现设计的创作思想。石瓢美感的精要在于力透砂背,以瓢身线面构成的莱洛圆弧三角,在壶体、壶嘴、壶把与壶钮之间,达到结构与气韵的和谐之感,如此才能在静处稳定的同时形成力度,进而在动处形成格调。石瓢,仿佛是古人在天地万物之间,找到了阴阳运动变化的本源,只是借陈曼生之手,将和谐的精神融汇于茗壶之间,以臻仿效人与宇宙的彼此契合呼应的那种美学感应。后世的壶艺家们,无不从这种感应之间,找到石瓢美学背后的紫砂之道,它令人感味于趣味与境界的高低,是如何借助三维结构的稳定性去实现气韵吞吐的。

宋人郭熙《林泉高致》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山的高峻并非在画面上一昧延伸,而是借助山间一片飘渺流云,画出欲露还藏的山;水的灵动也不是靠一昧向前的流水,而是忽现一丛绿意挡住流水,这才叫人回味无穷。这就是动态的平衡美,也是中国人写意美学的精髓。石瓢气韵的奥妙,犹如曼生金石治印,端正之中又兼流动,酝酿非凡气韵,转折交汇之处,及线面之端,又作浑厚处理,以显鹤膝燕尾之态。石瓢的平衡性。仿佛在诗人笔尖、画家笔下,静则静如处子,动则一切皆动,一切皆活,一切皆有联系。直与弧之间,在持壶茶流的过程中,创造出如生命一般的流动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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