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内容的记忆:维特根斯坦记忆理论探析

2020-01-07 08:11袁菜琼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记忆

袁菜琼

摘要:激进能动论和分布式认知生态学是当代认知科学理论中两条富有影响力的认知进路,它们广泛借鉴维特根斯坦关于记忆富有创见的评论。这两条路径相互借鉴、相互交织,都强调记忆概念的实践特性。记忆是可以被情景化、语境化和在行动的东西,它具有动态性、建构性和具身性。然而,分布式认知理论根本上从认知科学的立场来解读维特根斯坦,激进能动论的解读则更加贴近维特根斯坦的看法。当代认知科学中延展认知和激进能动论,以及维特根斯坦都直接挑战我们的直觉,即认知和心灵都完全发生在大脑中。同时,也直接挑战“编码一储存一提取”这一神经科学式的记忆模式。我们最终论证指出,维特根斯坦关于记忆本质的根本洞见是:记忆及其相关的认知活动都并完全发生在大脑中;记忆意象对记忆而言是不必要的;记忆不是一种内在的活动和心理过程。记忆是无内容的,记忆本质上是内在心灵的一种能力。总之,维特根斯坦对记忆问题的评论与当代认知科学中的延展认知论题具有某种内在的契合性。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记忆;延展认知;激进能动论;心身关系

中图分类号:B56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0)06-0005-11

记忆是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广泛讨论的核心论题。科学家从经验事实的角度来研究记忆,哲学家则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记忆,记忆哲学和记忆科学之间缺乏有效地对话与互动。维特根斯坦对记忆概念进行了富有创见地思考,他的思想对当代认知科学中延展认知论题的重要启示和影响不容忽视。在当代认知科学中的“延展认知论题”提出之前,一方面,哲学家假定记忆及其相关的认知活动完全发生在大脑中;另一方面,他们对记忆探究仍然遵循“编码—储存一提取”的传统记忆模式,假定人类的知识都储存在记忆之中,由此将记忆比喻为信息的“储存室”。然而,记忆发生在大脑中的假定不能回答:我们的心灵(思维)究竟在哪里?它发生在大脑之中吗?大脑是心灵或精神性东西的居所吗?我们的心灵能被延展吗?记忆“储存室”隐喻仍然无法回答记忆储存在何处的问题,难以完整地刻画记忆概念。当代记忆理论试图实现记忆的哲学探究和记忆的科学探究之间的对话和互动,研究者从哲学、心理學、神经科学、认知科学、伦理学和知识论等角度,对记忆进行广泛而丰富地讨论,这促使记忆成为一个多学科、多方法的跨学科研究领域。

一 维特根斯坦对记忆概念的刻画

记忆概念是维特根斯坦心理学哲学和心灵哲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随着学界越来越多地关注维特根斯坦的心理学哲学和心灵哲学,其中的很多主题也随之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诸如,理解、体验、情绪、想象、思想、意识、心灵、大脑、记忆,以及思维与大脑关系、思想与语言关系问题等都是其中的具体论题。维特根斯坦关于记忆的评论散见于《心理学哲学评论》《关于心理学哲学的最后著作》《哲学研究》《纸条集》《论确定性》等重要文本中,这些评论为人们认识记忆概念和人类记忆现象提供了许多富有启发性和创见性的观点。

在探究记忆概念时,维特根斯坦使用不同的术语来刻画记忆(memory),即回忆(recollect-recollections),识别或复认(recognition)等。记忆的名词形式是记忆(remembering),动词形式是记住(remember)。在心理学哲学中,维特根斯坦勾勒了记忆概念的三个理论要点,即“记忆意象的观点,记忆经验内容的概念,记忆根植于某种感觉中的论点。”具体而言,(1)维特根斯坦否定记忆意象的观点,记忆意象或记忆印痕对于记忆而言是不必要的,也就是记忆不是对过去经验和事件的一种心理表征的行为和能力;(2)记忆不表征任何的经验内容;(3)记忆不是一种内在状态和心理过程,不能将记忆这种认知活动与知觉、情感、疼痛等内容状态并置在一起。

(一)维特根斯坦对记忆印痕理论的批评

“记忆印痕”(traces/engram)是记忆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该概念以记忆内容和因果关系为基础,强调记忆是对过去经验和事件的心理表征。记忆是一个因果过程,过去的事件因果地导致当下的记忆,在过去的事件、经验和当下的回忆之间建立一种因果关联,二者之间具有同构性,“它既代表了原初的事件,也为情景式和我当下记住它的能力之间提供了因果关系。”记忆的主要功能是准确地描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或再现过去的经验和印象。早在古希腊,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就将记忆比喻为蜡块上的印迹,把经验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比作印章在蜡块上的印迹。记忆意象和记忆印痕理论正是以柏拉图的这一隐喻为基础。我们当下所感知的事件是过去经验的一个意象(image),记忆意象“应该是过去和当前记忆的一种连接”。柏拉图的记忆印痕说引起亚里士多德、罗素、威廉·詹姆士、沃尔夫·科勒等人的极大兴趣。

科勒接受并发展了记忆痕迹的观点,在他看来,记忆印痕是记忆的本质,在过去经验和现在回忆之间扮演着一种因果中介(角色)。科勒的记忆印痕理论受到心理-物理同型论(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原则的引导,同型论假定神经系统过程与我们的经验具有相同的结构。在记忆方面的同型论乃是“原初经验是已经记住经验的同型同构地表征,它以一种痕迹的形式必须储存在大脑中”。因而记忆痕迹的假定是为了在过去的事件和现在的回忆之间建立联系,并且记忆中的经验或痕迹与它们所表征的事件之间是同构关系。科勒格式塔心理学直接启示了维特根斯坦心理学哲学中的面相知觉和意义体验问题,可是格式塔心理学主要是作为维特根斯坦批判的对象而得以呈现。维特根斯坦对科勒的同型论和印迹理论提出批判和质疑。正如有学者评价说:“维特根斯坦对他那个时代的科学心理学的攻击的核心特征是他拒绝印痕和表征。”对记忆痕迹的同构型理论,维特根斯坦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一个事件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有时人们会把这想象成,似乎记忆包括在神经系统中留下痕迹、印象、结果的事件……无论事件在有机体中留下了什么,它都不是记忆。有机体可以与录音机卷轴相比,印象、痕迹是声音在卷轴上留下的变化。当录音机(卷轴)再现它所记录的东西时,是否可以说它又回忆起过去说过的所有话?

维特根斯坦把人类的记忆与录音机卷轴中所记录的信息的重现进行了类比。记忆痕迹同构型理论假定记忆和所记住的东西之间具有相同的结构,录音机和它所记录、复制的东西之间具有相同的复杂物理结构。可是,录音机的卷轴并不能记住关于过去事件的信息,同样,大脑也不是记忆的信息储存室。从大脑过程中读出过去事件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过去事件、经验和对象在大脑中留下的痕迹和印象都不是记忆。我们是否能在神经系统中找到某种东西来作为产生记忆的原因?或者是神经系统中有某种东西与记忆相对应?某种特定神经过程是否总是导致记忆的发生?对此,维特根斯坦试图借助回忆一个人的例子来加以回应,他写道:

多年前我见过这个人;现在我又见到他了,认出了他,记得他的名字。为什么在我的神经系统中必须有这个记忆的原因呢?为什么必须要把什么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以任何形式储存在那里?为什么必须留下痕迹呢?为什么不存在一种与生理规律不相对应的心理规律呢?如果这颠覆我们的因果关系概念,那么现在正是它被颠覆的时候。

在此,维特根斯坦思考的主题是认出一个人、记住他的名字与大脑过程之间的关联。记忆的信息是否储存在我们的大脑或神经系统之中?我们的神经系统不能为记忆提供理由,记住某个东西并不是指将某个东西储存在我们的神经系统之中。不能将记忆设想为用于储存过去经验信息、知识、对象和事件的储存室或仓库。在原初的或过去的经验、事件和当下记忆之间并不存在一种因果关系。我们现在所回忆起的事件,即当下的事件不是由之前的经验因果地导致,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一种因果关系。记忆痕迹同构型理论不过是经验的、物理上的假设。维特根斯坦主张反对因果关系这一概念,进而也就可以推翻记忆印痕理论。

(二)记忆不表征任何的经验内容

基于对“记忆印痕”说的否定,维特根斯坦声称记忆无经验内容的论点。他指出,“记忆没有经验的内容。”经验内容乃是“我们从哪里获得经验‘内容概念?经验内容是私人对象,是感觉材料,是我们用心灵之眼、之耳等直接把握的‘对象。是内在图画。”记忆经验内容的图画内在于主体的心灵之中,具有内在性和私人性,只有透过外在公共的言语表达才能把握到。记忆印痕理论关涉到记忆的内容或记忆的表征,而记忆无经验内容的洞见构成了对记忆痕迹理论的直接挑战。记忆可以在不储存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进行,也就是它不表征任何过去事件。当代认知科学理论中的激进能动论所坚持反表征主义的论点,实际上也就是记忆无内容的看法。

记忆是否伴随着一种特殊的感觉?威廉·詹姆士从经验主义心理学路径出发,强调语词意义伴随着一种主观感觉,比如内在心灵中的主观感觉总是伴随着“如果……那么……”“但是”“和”等关系词。维特根斯坦坚决反对语词的意义是由内在心灵赋予的看法,他始终认为语词的意义在于其用法。维特根斯坦反对用过去感觉(如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熟悉感来刻画记忆概念。“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总是与一种语气、一种姿态,与过去的某些故事相关联。记忆与回忆过往是不同的,一个人并不是由过去事件来引发或导致记忆,从而知道什么是回忆。相反,我们是通过记忆来学习过去的概念。另外,维特根斯坦还反对用熟悉感来探究记忆和复认,这种看法预设了对过去事件和经验的复认须伴随着一种熟悉感,并将当前的印象和保存在记忆中的图像进行对照,弄清楚两个印象之间是否相匹配。可是,当下的印象和记忆中的图像都是内在私人的,根本無法确定两者之间匹配与否,故而,复认的过程是一幅错误的图景。他写道:

凭借记忆,我说:“半小时前他在这里”这不是对当前经验的描述。记忆的经验是记忆的伴随物。

记忆:回顾过去……即使它以幻觉般的清晰呈现场景,记忆仍然告诉我们这是往昔。

我的记忆意象并不能证明过去的情况……记忆意象和记忆语词处于同一个层次上。

记忆概念和记忆行为与记忆感觉是不同的,记忆概念的含义不是通过指称内在感觉而获得,而是在不同的语言游戏的使用中来确定。如果某个人想要知道什么是回忆起某件事,以及知道记忆如何进行,那么我们将关于记忆的表达和语词教给他,让他学会这些词的用法。记忆意象是一幅内在于心灵和大脑中的图像,记忆概念或表达是外在可感的。内在心灵中的记忆意象不能成其为标准,它只能通过外在可感的记忆表达来加以把握。只有在语言的语法中,记忆意象和记忆语词才处于同一个层次上。记忆本身并不指向内在的心灵过程,我们不要去谈论记忆的内在过程。相反,我们需要做的是描述外在可观察的记忆行为、记忆话语或表达。

(三)记忆不是一种内在状态和心理过程

维特根斯坦对记忆的评论出现在心灵状态和过程的论题中。记忆是一种心理过程吗?内在过程的图画不能赋予记忆概念以意义,记忆本质上不指涉内在心灵过程和内在图画。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并不否认存在着疼痛这样的私人感觉、喜怒哀乐这样的情绪状态,以及思维、理解、记忆这样的内在过程,但认为只能通过外在的、公共可见的方式来把握这些不同的心理现象,例如借助手势,各种行为和反应,行动,言语表达,以及语速、语调、语气等语境因素来了解之。他反对在本体论上假定和预设记忆这样特殊的内在意象,这种本体论观点认为记忆意象先于记忆概念,然后“记忆”概念指称和描画记忆意象,这样的思路完全吻合语词——对象的指称主义范式。而他坚决拒斥在心理学语词和心理过程、状态和属性之间建立指称或代表关系。“指称主义是维特根斯坦心理学哲学的主要靶子之一。”内在的东西存在与否并不影响我们语言游戏的正常使用,唯有它们的表达或名称在语言游戏中发挥作用。他分析指出,

于是我们似乎已经否认了心灵过程。但我们当然不想否认这些。

我倒是为什么要否认有心灵过程呢?但“我在内部现在正有记忆的心灵过程……”所说无非:“我现在记起了……”否认心理过程等于说否认记忆;否认任何人记起过任何东西。

“但是你总不至于否认,例如,我们在记忆时,有一个内在过程发生”……我们不理睬“内在过程”的图画。我们所否认的是:内在过程的图画给了我们使用“记住”一词的正确观念。

记忆以及思维、理解、想象、知道、能够、领会等是彼此具有亲缘关系的家族相似性概念。它们不是什么内隐着的心理状态和过程,可以展现在外在公共可观察各种言语行为之中,可以表现为我们所做所说的事情,体现为行为举止和活动;它们本质上是一种能力,是一种能够做某事的能力,比如,写作,解一道数学题,下一局国际象棋和背诵诗歌等等。这些能力不能还原为一种伴随着的状态。思维及其相关的认知活动与行动、实践、行为、语言、文化、生活、语言游戏、生活形式交织在一起。

对于思考、疼痛、愤怒、喜悦、愿望、恐惧、意图、记忆等等这些不同的心理现象,既不能做心理主义的解释,亦不能做还原主义或物理主义的解释。心理主义解释是心理学家的主要任务,物理主义解释是自然科学家的任务。维特根斯坦不是科学家,而是哲学家,他只对这些内在过程进行概念探究。他力图破除内在性的神话,不去考察心灵、思想和记忆等这些内在过程。与其他内在过程一样,记忆概念既不指涉内在过程,也不命名外在对象。它的含义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语言游戏得以确定。

总之,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不能对记忆进行经验科学的研究,不要谈论记忆这样的内在过程,而应该探究外在的、公共可观察的记忆行为和记忆表达。记忆与人类的言语学习和行为方式紧密相关。维特根斯坦不再使用“存储室”这样的概念来刻画记忆概念,并强调记忆过程不再遵循“编码—储存一提取”的传统记忆模式。记忆不是一种过去信息的储存室,也不对储存的信息进行提取。作为人类认知能力的记忆具有明显的非储存性,记忆可以在不存储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进行和发生,记忆没有经验内容。维特根斯坦反对在记忆行为、话语与记忆意象或内在图像之间建立一种指称关系。

二 记忆并不是完全发生在大脑中——延展认知问题

(一)维特根斯坦对思维和大脑关系的思考

思维的本质是什么?思维的主体是什么?在维特根斯坦的语境中,能够思维的东西与生命体(有心灵、有意识、能思维、具有私人感觉、具有情感和情绪状态)有关,非生命体(如石头,机器)等都不能思维、不具有疼痛等私人感觉以及情绪状态。维特根斯坦肯定身体对思维和认知的作用,心灵和身体不能相分离,主体是心灵和身体相统一的整体,能够直接参与到社会、文化环境的互动中,与环境相互作用。

我们的心灵(思维)究竟在哪里?它发生在大脑之中吗?大脑是心灵或精神性的东西的居所吗?我们的心灵能被延展吗?对于记忆而言,问题在于记忆储存在何处?这直接关涉到思维(心灵)和大脑的关系问题。对于思维和大脑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能够从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发现很多具有启发性的评论。人们之所以将大脑视为思维位置的原因在于,假定有某种生理过程与思维相对应,并通过实验来证明这种对应。可是,经验科学中的实验方法不能真正解决精神或心灵的问题。维特根斯坦一针见血地指出,“任何试图用实验方法来解释或研究‘神秘的心灵的尝试都是无望的,就像试图‘用化学方法来确定物质和精神是什么一样,会被类别错误所困扰。”

对于思维发生在大脑中的想法,他提供了如下的诊断和说明:

我们之所以如此强烈地倾向于把头脑说成是我们思想的位置的原因是:“思维”和“思想”这两个词与表示诸如书写、说话等(身体)活动的词处于并列地位,这促使我们去寻找一种与身体活动不同但又相似的活动,而且与“思维”这一词相对应。

奇怪的是,对于哲学家而言,最危險的想法之一是我们用头脑或在大脑中思考。

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把思维看作是头脑中的一个过程,这让思维变得神秘莫测。

没有什么比在大脑中没有与联想或思考相关联的过程更自然的假设了;因此不可能从大脑过程中读出思维过程。我的意思是:当我说话或写字时,我假定,从我的大脑中产生出一个刺激系统,与我所说的或者所写的思想相关联。然而,为什么这个系统会继续朝着中心的方向发展呢?为什么这种秩序不是从混乱中产生出来?

大脑中没有任何东西与发生在大脑中的思维过程相对应,为了使之具体化,他使用了“种子的比喻”,即“在种子中没有任何东西与从这粒种子中长出来的植物相对应。”

这是完全可能的,即某些心理学现象不能从生理学角度加以研究,因为在生理学上没有任何东西与这些心理学现象相对应。

显然,这些评论直接挑战心身平行论,该理论假定,“人们确定作加法或乘法的能力、或背诵诗歌的能力等等,其必定与大脑的某种特殊状态相对应。”思维过程与大脑过程相关联,二者之间是相互对应的关系,或者是同构关系,存在一个与所说和所写的思想相关联的生理过程,这样,思维过程可以从大脑过程中读出或推断出来。虽然大脑过程和思维之间存在着生理上的关联,但是维特根斯坦反对从心身平行论或同构论的视角来探究大脑过程和思维、记忆之间的关系。他曾大胆地预言,

人们总有一天会得出明确的想法,即无论是在生理系统还是在神经系统中,都没有与特定的思想、特定的想法或记忆相对应的复制品。

对于身心关系问题,维特根斯坦的一个非常著名的论断是,“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的图画。”“一个‘内在的过程需要外在的标准。”灵魂中或内在的东西需要呈现在外在行为表现和言语表达之中。他试图为内在的东西寻求外在客观的依据,内在图画或过程在我们的语言游戏中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只有关于它们的言语表达才有资格成为语言游戏的一部分。维特根斯坦采取反物理主义和反还原主义的方法来回应身心平行论,反对参照物理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过程和精神现象,以及反对把心理状态当成一种物理状态的做法,“不要求我们放弃对大脑的科学理解。但我们将不得不放弃物理科学也能解释我们精神生活的想法。”

总之,以上论述表明,一方面,维特根斯坦对心身平行论持批判的态度,坚持反物理主义和反还原主义的立场;另一方面,他的论述直接挑战思维发生在大脑之中的观点。可见,他的思想中已经蕴含着当代认知科学理论中的延展认知论题,即思维、记忆及其相关的认知活动并不完全总是发生在大脑中。可以说,维特根斯坦对思维和大脑关系的思考,拉近了他与当代认知科学之间的距离,它们之间具有一种亲近性。

(二)Otto和Inga的例子与维特根斯坦“便笺类比”

克拉克(Andy Clark)和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在其文章《延展心灵》(The Extended Mind)中提出“延展心灵论题”。他们将记忆视为延展心灵的一种形式,直接挑战内在论者关于心灵或记忆发生在大脑中的标准看法。克拉克和查尔莫斯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即在奥托(Otto)的笔记本和英伽(Inga)的生物大脑之间作了一个对比。一个正常人,英伽(Inga)准备去艺术博物馆看一场展览,他依赖于生物记忆来记住“博物馆在53街”。英伽(Inga)的信念内容“就在记忆的某个地方,等待着被获取。”记忆发生在英伽(Inga)的大脑中或心灵中,是一种很重要的大脑状态或心灵状态。奥托(Otto)是老年痴呆症(Alzheimer)患者,他的记忆丧失,只能依赖于笔记本中所记录的信息来帮助他进行记忆,笔记本通常扮演着生物记忆的角色。奥托(Otto)准备去艺术博物馆看展览,笔记本上写着“博物馆在53街”,按照这个信息,他找到了博物馆。

从功能上看,奥托的笔记本就像英伽的大脑一样起到记忆的功能,在记忆中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可是这会遇到这样的挑战,心灵状态是内在的,笔记本中的信息是外在物理性的。生物记忆中的东西不同于储存在外部笔记本中的信息。为什么外在于大脑的笔记本中所记录的东西能够成为奥托(Otto)记忆或心灵的一部分?延展心灵强调心灵并不完全在大脑之中,不要把心灵锁定在大脑中,心灵可以扩延到头颅或体肤之外。延展心灵虽然打破颅内认知的看法,但是它仍然承认内在心灵的功能。只有当奥托(Otto)主动地对外在于大脑的笔记本中所记录的信息加以整合和理解,笔记本中的东西才能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如果奥托(Otto)笔记中记录的信息没有被他使用、或者访问(获取)的时候,那它仅仅是外在于他大脑之外的一堆无用的信息或无生命僵死的字符串。当笔记本中的内容成为奥托(Otto)延展心灵的一部分时,按照笔记本中所记录的信息与依赖于头脑中的记忆,都同样能够找到在53街的博物馆。奥托(Otto)从笔记本上获得的信念内容并不能独立于他的心灵,必须经过奥托(Otto)的心灵加工和整合,才能指导他的行动,帮助他完成任务。

同样,维特根斯坦使用便笺类比(Jottings Analogy)来勾勒记忆和大脑之间的关系问题,企图破除内在过程的神秘性,将内在心灵中的东西展现在外在可观察的言语之中。他用便笺中的笔记代替记忆痕迹或内在图像,头脑中的意象或图像是内在的、私人的、隐蔽不可见的。相比之下,纸上所记录的东西则是可见和可感的书写指号,“用纸上的记号代替心里意象,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意象不能解释意义。”在这个例子中,一个人把我向他口述的一段文字记录下来,他所记下的笔记是后来向我复述的依据。便笺中的笔记和阅读之间密切相关,完整且正确地记录确实有助于之后的回忆、复述和再现。因为如果便签中所记录的信息发生改变或部分受损,那在复述的时候他可能会被卡住,或不能准确地复述。当然,我们可能还会追问,便笺中记录的文字究竟储存在哪里?它被储存在便签之中,还是储存在认知者大脑的神经系统中?“如果这段文字没有被储存在便笺之中。那么为什么它应该会被储存在我们的神经系统呢?”“就像大脑不是‘写作一样,记忆本身也不像笔记本,记忆也不包括‘在心灵中、在笔记本里查找东西。”记忆并不是保存过去事件、信息和经验的储存室,我们所记住的东西并不储存在大脑或神经系统中。

奥托(Otto)和英伽(Inga)的例子与维特根斯坦的“便笺类比”都表明记忆和认知并不完全总是发生在头脑之中。然而,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记忆可以完全在不储存任何内容的情况下发生,记忆是无内容的。“便笺类比”试图表明,内在于心灵的东西可以借助外在公共可观察的言语载体(便笺中的信息)展现出来。主体可以运用内在心灵能力对载体中的内容加以整合并运用,以便达到向我复述的目的。维特根斯坦承认记忆本质上是内在心灵的一种能力。在奥托(Otto)的例子中,我们必须要将认知者的内在心灵和心灵内容加以区分,认知者的内在心灵或认知能力是不能被储存和延展的,只有心灵内容而非内在心灵才是外在的和可被延展的,唯有心灵内容的载体才能够被延展和被储存。记忆内容可以储存在大脑、笔记本、电脑硬盘等这些载体之中,或者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但只有保留认知者内在心灵和认知能力(主动的认知整合能力),才能将被延展出去的部分纳入到心灵之中,这样智能机中的地图、车上的导航、奥托(Ot-to)笔记本中的信息等心灵内容才能成为我们认知能力、认知过程、心灵或记忆的一部分。

三 阐释维特根斯坦“记忆”概念的两条进路

在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他始终强调哲学和科学事业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因为二者在任务上或方法论上的差异,哲学的任务和方法是概念式的研究,科学进行经验事实的研究。维特根斯坦不是科学家,而是一位哲学家,他采用的研究方法是非科学式的,是哲学式的概念考察。进而维特根斯坦并不主张对记忆进行经验研究,而是对其进行哲学和概念研究。近年来,一些认知科学家积极应用维特根斯坦关于记忆的富有启发性的洞见,这一定程度上推动哲学和科学之间朝着一种互动融合的方向发展。

(一)维特根斯坦式的能动论:记忆作为一种行为方式

哈托(Dan Hutto)和迈因(Eric Myin)采取激进能动论的认知(radical enactive cognition)进路,夏洛克(D.Moyal-Sharrock)和佩特斯(Anco Peeters)就是沿着这一进路来解读维特根斯坦。我们可以将这一进路称之为维特根斯坦式的能动论(Wittgensteinian enactivism)。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思想与激进能动论之间具有一种亲近性,“能动论的进路……从根本上同意维特根斯坦的心理学哲学强调行动的优先性、生活形式、共同实践和惯常方式。”在他们看来,行动方式比思維方式更重要和更具优先性。在新近的文本中,激进能动论者将注意力转向对记忆的描述,强调记忆的实践本质和特性,记住是一种实践活动。同样,斯特恩(David G.Stern)也承认,“记忆不是我们被动地经历的事情,而是我们做的事情,一种活动。”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记忆是一种能力和行为方式,“他贬低记忆图像作为一种信息存储……记忆只是一种能力,在某些情况下,记忆相当于一种行为方式。”思考或记忆这样的能力显现在或展现在我们所做事情之中或所说的话语之中。

激进能动论是一种当代认知科学理论的典型代表之一。传统认知科学以表征主义和计算为主导,表征主义强调记忆以心理表征为中介,其内容准确地表征过去发生的事件,记忆印痕理论是其典型形式。个人主义则强调,认知者的认知状态和过程完全内在于他们的心灵之中。近年来,认知科学领域呈现出“具身化、能动(生成)论、情境认知、分布式认知和延展心灵”等一些新趋势。这些认知形态都属于第二代认知科学的研究纲领,它们之间相互借鉴,相互影响,都强调认知和心灵不完全仅仅发生在大脑中,心灵活动可以扩延到包含对象和认知状态、过程的环境中去。这些新趋势都共享反个人主义的认知模式。再者,传统认知科学家认为心理表征对于理解心灵和认知是必不可少的。相对照之下,“能动论者和维特根斯坦都反对心理表征理论。”简言之,激进能动论者持有反表征主义和反个人主义的立场。基于反表征主义,他们声称记忆无内容,记忆不是被动的回忆。哈托(Hutto)和佩特斯(Peeters)要求以一种能动的、无内容的方式来理解记忆之根。他们要求放弃一种普遍假设,即“为了表征过去的事件,无论何时何地,记忆都包括已存储信息或内容的提取。”由此,他们作出记忆是无内容或无表征性的论断。对于能动论者而言,“不假定一种内在结构,其作用是表征、指称或代表对象或属性……绝大多数以世界为导向、以行动为导向的认知都展现出意向的指向性,其不具有丰富内容。”简言之,无需诉诸于内在的、有内容的、表征性的状态来刻画认知者的心灵状态。这样,激进能动论面临着“内容的难问题”,即“如果基本心灵状态本质上不具有丰富内容,那么便不存在基本心灵状态的介质(vehicles)。介质不居住在大脑中的任何地方,即所谓的心灵所在地。”

诉诸于反个人主义,激进能动论作出记忆具有延展性的论断。延展心灵论题和能动论都否定思维或记忆被锁定在大脑之中,认为思维和记忆可以扩延到包括对象、认知者的身体以及认知过程、状态的环境之中。维特根斯坦“揭穿了我们关于记忆居住在大脑中的先入之见——可以说是储存——以编码痕迹(或印痕)的形式”。认知过程是认知者在环境中主动地生成或建构,心灵是身体的行为或活动,行为在认知者的认知和心灵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哈托(Hutto)和佩特斯(Peeters)要求在生物学意义上来理解认知主体,在与社会交互作用中、在环境中主动的生成认知,“将相关类型的记忆理解为使用生物、环境和社会资源,来能动地构建记忆的无内容活动。”他们对记忆进行能动论的描述,记忆具有创造性,动态性和广泛性。神经、身体和环境因素在认知活动中发挥着同等的作用。“记忆概念是作为可以被情景化、语境化、外在的和在行动的东西。”可见,环境和身体因素在记忆活动中起着重要作用。总之,激进能动论强调记忆的典型特性包括:(1)记忆的具身性、延展性和动态性;(2)记忆具有重构特性;(3)记忆具有无内容的特性。

(二)认知生态学的维特根斯坦:记忆作为公共实践

约翰·萨顿(John Sutton)从认知生态学的进路来解读维特根斯坦,故将这一解读称之为认知生态学的维特根斯坦(cognitive-ecological Wittgenstein)。分布式认知生态学乃是“如下多维环境,我们在其中记忆、体会、思考、感觉、沟通、想象和行动,这些通常都是协作且即时的,并与我们的环境进行充分而持续的交互。”在肯定维特根斯坦式能动论者解读的基础上,进一步将他们的看法推向分布式认知生态框架。约翰·萨顿认为,维特根斯坦式的能动论对记忆科学持一种不必要的分裂态度。确实,激进能动论者遵循维特根斯坦的思路,强调哲学和科学之间的根本不同,肯定科学之经验事实研究和哲学之概念研究之间不能相混淆的看法。由此,萨顿断言,对于记忆的科学研究,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家采用一种批判式的口吻。他们不愿意参与关于记忆实际实践的研究。相对照之下,站在认知科学的立场上,萨顿主张记忆哲学和记忆科学朝着互动模式而不是冲突或孤立的方向发展,要求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与当代记忆科学、主流心理学的某些流派,以及分布式认知生态学的具体观点进行有效地互动。萨顿分析指出,记忆科学中与维特根斯坦关于记忆观点相一致的要点包括:(1)记忆能力不是由生物学的成熟模式呈现,而是渗入我们所处的社会文化世界中;(2)记忆具有建构性;(3)除了追踪事实之外,记忆还有很多功能;(4)神经资源影响着复杂多样的记忆行为,并具有高度的动态性和分布性。总之,“记忆是一个涉及到无数的和各种各样的语境因素的建构性过程。”

分布式认知理论家和激进能动论者都共同承认,“记忆并不总是完全发生在大脑内部,而是常常分布在神经、身体、社会和技术资源相结合的异构系统中。”它是具身性的、情景化和语境化的。关于心理表征和个人主义问题上,维特根斯坦式的能动论者持有反表征主义的立场。分布式认知生态学则把表征的独立问题搁置一边,将注意力集中于个人主义问题,积极地回应维特根斯坦及其激进能动论的反表征主义论点。分布式认知理论否定记忆的心理过程完全是内在的,以及心灵是不延展、受大脑限制的看法。相反,它肯定“心灵从本质上和一开始就是分布式的、混合的、架构于文化上的。”

基于分布式认知生态学的立场,萨顿主张,整合人文社会科学和认知科学的互动研究,例如,认知人类学,认知考古学,认知历史等。尤其对记忆进行一种跨学科的研究,“跨学科记忆研究现在可以寻求将分布式认知生态学的观点与来自经验社会科学的这些方法、概念和框架相结合。”萨顿呼吁维特根斯坦式的能动论者一起接受并推动科学和哲学的整合活动,并参与到分布式认知生态学研究的理论和实践中来。否则会切断哲学与认知科学、记忆相关的社会科学的联系,同时导致维特根斯坦著作在心灵和认知科学中影响力减弱。认知心理学家、科学家以及分布式认知生态学都在将记忆视为一种公共实践。

激进能动论和分布式认知生态学是当代认知科学理论中两条富有影响力的认知进路,它们分别代表记忆的哲学探究和记忆的科学探究。通过对这两条进路的澄清,可以澄清记忆哲学和记忆科学关系。激进能动论者站在维特根斯坦的立场上,强调哲学之概念研究和科学之经验事实研究之间的差异,哲学家的任务是进行非科学式的概念探究。他们的解读比较忠实于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分布式认知者根本上带有明显的认知科学倾向,强调哲学与其他认知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相互借鉴和互动发展。

在能动论者和分布式认知生态理论家等的努力下,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在当代认知科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心灵哲学的重要贡献和影响。维特根斯坦的理论能为当代认知科学和记忆科学中遇到的概念和经验困难,提供方法论上的指导。一些记忆科学家呼吁对记忆進行概念研究。当代认知理论能够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中发掘具有启发性的论述,推动着认知科学的进步。同时,认知科学理论的迅速发展也能为维特根斯坦的研究注入新鲜血液,焕发出新的活力。对记忆进行跨学科、多方法和多视角的研究已经成为不可扭转的新趋向。它不仅能直接促进当代认知科学理论、记忆理论和维特根斯坦哲学之间的互动研究;确保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完整性、丰富性、全面性和统一性;完善当代记忆理论研究,而且也能推动记忆科学和记忆哲学融合发展,最终促进认知科学和哲学之间的互动发展。

【责任编辑 龚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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