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长大要多久

2020-01-07 08:18王秋珍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虱子弹弓棍子

王秋珍

这是我父亲的故事。

那时他才7岁。我姑且称他十一吧。

“看你还干不干坏事!”“啪、啪、啪”,枣木棍子落在十一的屁股上,就像十一的弹弓落在芦花母鸡的翅膀上,就像弹弓上的小石头击落别人家的玻璃,就像树枝塞进那个直挺挺的烟囱,那么有力,又那么空洞。

十一的空洞、无聊,犹如乡下泥土冒出的湿气,小孩子看不见,大人们习以为常。

十一是第十一个孩子。他之前的哥哥姐姐死了7个,只活下了他和3个姐姐。十一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

一天到晚,爸爸必做的一件事,是找棍子。

那根枣木棍子,原本有粗糙的外皮,后来,外皮掉了,整根棍子越来越亮,越来越滑。

爸爸一找棍子,十一就主动扒下裤子。裤子一年到头只有一条,不能打破了。当然,裤子早就磨破了,像一只眼睛整天忧伤着。左屁股打过了,就打右屁股;右屁股打过了,又换成左屁股。

三月的一天,十一用两只小手把屁股全部按了一遍,找到一处不大疼的地方,用灶口的木炭画了一个圆圈。“爸爸,您打这儿。”爸爸正要开打,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十一,看我带了什么!”

只见大姐的手里拎了一个竹条编的深口篮子,篮子里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女儿回娘家,爸爸自然收了棍子。十一来不及拉上裤子,就飞到了大姐面前。

一只小羊,正用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十一。十一想上前,却分明后退了一步:“大姐,它多久才会长大呀?”

羊实在太小了。十一真担心它经不起父亲的枣木棍子,经不起路上随时会刮起的风,随时会落下的雨。

“放心,半个月就长一岁,七个月就成年了。你让它吃最嫩的草,它长得可快了。到时,你和爸爸就有新衣服穿啦!”大姐说着,去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家里从来不烧开水,井水挑来倒入水缸,渴了就喝上一勺。

十一给羊取名十二。自从有了羊,他就把自己做的弹弓收了起来。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路上踢小石头了,再也不用琢磨拣哪块石头,弹哪块玻璃了。他带着羊吃青草,和羊聊天。他有好多的话,从来没有钻出肚皮。现在,他的话停在青草上,青草冲他弯弯腰;停在羊的屁股上,羊摆了摆屁股;停在羊的眼睛上,羊就抬头看看他。

这天,十一一回家,爸爸就拿出枣木棍子,冲着羊屁股使了一棍。十一喊:“打我!”

爸爸不理会,又冲羊使了一棍。

“十二,对不起!”十一抱着羊,轻轻地抚摸它的屁股。爸爸觉得,打屁股又安全又能长记性,却不知道,屁股也是会疼,会很疼的。

从此,十一分清了小麦和青草,再也没有出過错。

春天的阳光,像妈妈的目光一样温柔。十一没有妈妈的记忆,但他喜欢这样的比喻。十一拔来长长的草,打上结,做成草帘,挂在羊的屁股上。他又想,如果在屁股上罩上一丛铁的草帘子,爸爸的棍子落下来,屁股就只会唱歌,不会疼痛了。想到这儿,十一就笑了起来。羊弯过脑袋看看他,然后开始追屁股。草帘子在风中起舞,被羊的左角挑下,成了美美的点心。

小村的哪个山坡,哪个角落有青草,十一的双脚记得,十二的眼睛记得。

不知是风嫉妒了,还是云吃醋了,十二变得烦躁,它用身子去蹭树枝,“咩、咩、咩”地叫着,向十一诉说它的不适。

十一用小手摸它的毛,扒拉来扒拉去,发现一只虱子躲在毛下,咬着十二的皮肉。十一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下,用指甲摁死了虱子。

虱子会跳,实在不好捉。十一的脖子酸了,田野的风也跑累了。十一带着十二回家了。他从来不给羊拴绳子,总是他走左边,羊走右边。十一决定给羊洗澡,把虱子淹死。木桶又大又深,十一把水放满,十二白色的毛浸在水里,只露出脑袋。

十一按着羊的背,安慰它:“坚持,再坚持,虱子淹死了,你就不痒了。”羊“咩、咩、咩”地叫着,好像在说:“谢谢哥哥,洗澡很舒服。”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十一觉得时间够长了,他的手都要在水里发芽了。他想看看虱子到底淹死没有,就把上身凑过去看,一不留神,整个人栽进了木桶。

爸爸回家的时候,羊在抖身子,毛在抖动下,一点点蓬松起来。十一在发抖,他给羊擦了毛,却找不到东西给自己擦。

十一迎上爸爸的目光,说:“打我屁股,随便哪边。”

爸爸没了妻子,又没了这么多孩子,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枣木棍子自然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出口。不过,这次爸爸没有拿棍子,只是说:“烧火去。”

十二的毛色越来越亮,头上长出了角,两只角慢慢地有了凹沟和角轮。它会用角开门和关门,它会击退那只扬起脖子想攻击的白鹅,它会让一群母鸡大叫着四下散开。每当十二走过,就会有目光落在十一身上。

“好壮的羊啊!”

“漂亮,真漂亮!”

十一的头扬得高高的,他看见天上的云白白的,但它们没有他的十二白;他看见远方的山高高的,但没有他的十二高大。

“十一他爸,羊长大了,可以卖了。”这是邻居奶奶的声音。

十一急了,他叫道:“还没长大,还没!”

以前,他多么希望羊快快长大;现在,他多么希望羊能小回去啊。

十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爸爸。他害怕爸爸说:“卖了,卖了,谁出的价钱高,就卖谁。”

可是,爸爸没有回答。他是没有听见吗?

十一又补上一句:“我不用做新衣服。我有衣服。”他担心爸爸没听见,把声音拔得高高的。

“这是你养的羊,你做主。”爸爸说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十一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一下爸爸,但他没有。从小,他和爸爸之间,似乎就是枣木棍子和屁股的接触。十一仰起头,看见先前飘过来的那朵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

秋风起,有的叶子顶不住,从树上落了下来,落在十二的背上,黄着脸,陷入了尘土的喧嚣。气氛突然变得诡异。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有事没事地在十一的家门口转。十二一见到他,就晃着脑袋叫起来,叫声和往常不一样。

十一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是村里的杀猪佬。小村代销店的门口,隔几天会有人在卖猪肉。他并不吆喝,一把脸盆一样大的刀,能把黑黑的案板剁得哇哇大叫。

十一身上粘的目光,变多了。

“这孩子,犯傻了。哪有养羊不卖的?”

“没妈的娃,可怜!”

十一抖了抖肩膀,把这些声音水珠一样抖落在地。但他怎么也抖不掉络腮胡子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把刀。对,那是一把杀猪刀、杀羊刀。

“你的羊,什么时候卖我?”络腮胡子问。

“不卖!”十一的声音像弹弓上的石头一样射出去,有着决绝的气势。

“没有一只羊,能过得了冬天。”络腮胡子很确定地说。他的声音不是很响,却好像有回声,十一的耳朵瞬间游窜着黄白的闪电,滚动着作响的雷雨。

“为什么?”十一不想听到原因,但他还是问了。

“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

十一被问住了。

“如果死了,就卖不了钱了。你和爸爸的衣服拿什么做?”络腮胡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这套道理,让7岁的十一不知道手该放哪儿,脚该放哪儿。沉思了几秒,他用右手摁了一下屁股,大声说:“不用你管!”

他把响亮的态度扔给络腮胡子,撒腿跑进家,关上了门。

家,像被水洗过一样。自从有了羊,他就觉得自己很富有。他的眼睛变得富有,他的手变得富有,他的日子变得富有。没有羊,他就没有快乐。

可是,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络腮胡子的雷声又一次隆隆而来。再说了,自己不做新衣服,爸爸也不做了吗?已经好几年没做衣服了,寒冷的冬天怎么过呢?十一真希望自己和爸爸都能像羊一样,全身上下都长出毛来,真希望冬天也能有满山坡绿得发亮的青草。

深秋的一天,大姐再次登门:“十一好能干,把羊养得这么肥。过年可以有新衣服了。”

十一抱着大姐的腿,呜呜地哭了。

“大姐,你把羊带走吧。”“大姐,可以不杀它吗?”“大姐,可以不让它太疼吗?”十一边说边哭,一张小脸,抹成了被羊啃过的草地。他小小的心,实在装不下这么大的忧伤啊!

大姐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不想伤害小弟,但除了伤害,她沒有别的选择。

冬天来了。十一有了新衣服和新裤子,但一直被他宝贝一样带身边的,是一副弹弓。

那是大姐带来的。十一磨呀磨,把这块羊屁股上的骨头,磨成了他最爱的形状。

我的父亲此生都没有吃过羊肉。

几年前,他得了帕金森,说话已经很费劲儿了,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那只叫十二的羊,那只陪伴了他七个月又十二天的羊。

那不仅是一只羊,那是他童年的全部,是他成长的开始。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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