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教育

2020-01-07 08:18姜涵莼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虚空潜意识痛苦

姜涵莼

每个人都需要一场死亡教育。

我的教育开始于十七岁未结束时的夏天。我左腿上绑着厚厚的支架,坐在汽车后座,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

只不过那时候我尚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意义。那时候,命运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的无常——以一种极为温和的方式。我不过因为脱臼失去了两个月的自由行动能力而已。

但我们很难发觉,这一件看似平常的不幸,怎样引发一系列悄无声息的转变,怎样把生命中的伏笔连点成线,随后永远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些转变,一旦发生,就不可逆转。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曾经的生活有多么依赖一系列无据可循的期望。

在这之前,我的生活是平滑的曲线。我处在曲线的某一点上,身后是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面前是起起落落的未来。

哪怕不专门想象,我的潜意识也会告诉我未来的一切。大到家庭、工作、毕业,小到一小时后的午餐,几分钟后起身喝水,下一秒手指落在键盘上。

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的生命从摔倒的那一刻被分为两段。毫无征兆摔倒的那一瞬间,在这个某种意义上已经存在于我意识中的、在还未到来的夏天顷刻烟消云散。我被推入了一条完全未曾预料的岔路。

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潜意识中原本未曾意识到的一切,以及它们的虚妄。我的面前空无一物。这一刻就是命运的终点,面前是茫茫的无尽虚空。

我,以及我身边的人,随时可能跌入这虚空之中。虚空是什么?死亡。这是我能想象的一切的终点。六岁时我为之深夜痛哭,夜不能寐的死亡,到今天,我才理解自己当时的眼泪。

这就是我死亡教育的开端。

我想起很多被记忆温柔掩埋的往事,想起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次危险。懵懂的孩童第一次除去了眼前模糊的轻纱,第一次置身事外地清晰地审视自己来时的路。

时间中的每一瞬间,我看到千万种让一切陡然巨变的可能性,只是命运避开了全部波折,恰好选择了我潜意识中期望的那种可能。这是一个奇迹。

那么,如果奇迹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巨大的不确定性的深渊,吞噬了我曾经不假思索相信的一切。

我用了一个暑假来思考这一切,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终于,我得出结论:只有接受深渊。

于是出国前夜,我坐在餐桌边,交出了死亡教育的第一份答卷:对死者最大的、唯一的慰藉,就是他最爱的人都把他彻底忘记,都继续快乐地生活。

设若死亡是彻底的终结,死去的人是无知觉的。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思考,弥留之际我最大的痛苦,将会是知道家人会为我痛苦,知道自己的死毁灭了家人的生活。我想尽力消弭这种痛苦。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击缶而歌。

离家的前夜,面对宇宙的茫茫无际——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未知——我束手无策,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聊以自慰。

芝加哥的暮色里,窗外极远处,城市天际线的灯火闪烁在深蓝的天幕前。我想起《龙猫》里那个令人绝望的黄昏,那种西沉的暮色,被巨大的死亡的恐惧揪紧的心。

人的一生中能承受几个这样的黄昏?又有哪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黄昏?事后,在父母怀里回忆这一切,似乎就像是虚妄无稽的噩梦,但噩梦冰冷的影子永远刻在了灵魂里——掀起生活的善意之后,偶然露出的一角冰冷现实。

我想起一个我不常想起的人——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当爸爸在我这个年纪骤然失去了他的父亲,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的痛苦。

我不知道那个十八歲的少年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残忍的死亡教育告诉了他什么,不知道这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了怎样无法抚平的烙印。

他不常提起这件事。他讲得更多的是爷爷平日的故事。做活儿,捕鱼,半夜叫他起来吃鱼。那个少年渐渐成长为了爷爷那样的人,有趣、开明、勤快。他带着爷爷的影子生活了下去。

死亡教育是无法言传身教的。他经历的一切,只有自己消化,和解。只有自己经历苦难、挣扎、迷茫,然后悟道。

在十八岁那年黑暗的那一天,这个少年一定经历了比我彻底得多的痛苦。从此他的人生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我很幸运,我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走过了他来时的路。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寝室床上醒来,绝望地看见结满冰花的窗外仍是漫天呼啸的暴雪。远处荒废的城市早已消失在了风雪里。

我知道暴风雪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它再不结束,一切就都要不复存在了。我不知怎地看到了楼下的寝室,房间里有一张空床。在梦里,我知道那个同学也染了病,被接回家去,我还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死亡的恐惧从现实渗透进梦境,伤痕侵肤刻骨。哪怕寒冬过去,也再回不到盛夏。

责任编辑:子非

猜你喜欢
虚空潜意识痛苦
降低“支付痛苦”
谁痛苦,谁改变
分担痛苦
第一眼看到什么动物,测试你潜意识下的心理状态
痛苦力
Modeling some long-term implications of CO2fertilization for global forests and forest industries
关于它,或水
潜意识欲望的诗意书写——柳梦梅形象的潜意识解读
虚空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