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木琴 (组诗）

北野，河北承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作品。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柞木琴

柞树长出木耳的时侯，松鼠巢底

堆积的果实正在变成酒

晴日子木耳自已收回

雨日子它们就是肥头大耳的魔術

只有酒在地下暗流涌动

风一吹，草木都变得香甜透明

着迷的时侯，我在梦中望见了它们

我知道它们会从

枝丫和落叶里出来

沉实的穗子，皮质里的水晶

泥水旁犹豫不决的狐女

都有贪欢的心

我抱着一坛好酒，在房子里独饮

廊柱上，木耳正在长出

黑黝黝的，真亮，它突然一抖

我知道山下有人来访

那些枯叶一样的访客

小心翼翼地站在草寮外

在月光下轻轻敲门

谢谢，这个秋天多好呵

它赐我以鬼友和美酒

我回它以明月和琴声

正在行进的个人史

在我的身体里——

一部河流的历史，是用流水的

弯刀，把一滩巨石削成沙粒

而河流永远不辩曲直

时间的历史，是在一个好人

变成坏人之前，再繁殖一群能应付

未来的更坏的人，而未来是一座

理想主义者虚构的宫殿

它必须在真理的摇荡中塌成废墟

一群幽灵的成长史

要看它们如何由激情澎湃的肉体

变成荒原上一副副独自奔走的白骨

而爱情的进化史，则是

整个人间的嘲笑正变得麻木

这让一个个愤怒的失心女

决定由蝴蝶变成人

夜里，向着星空倾诉的人

突然嚎啕大哭，而他的身体

一下爆裂，像一颗冰凉的流星

我知道，在我的身后

一直藏着一台绞肉机，它要把我

吸进去，绞得血肉模糊

然后吐进空中，被风吹去

这让熟知我个人历史的人

突然看穿血雨腥风的真面目

最后，我想选择远方

去埋下自己：我身背铁锹

要一个人骑行去西藏

那个离天堂和神灵最近的地方

已经为我赴死做好了准备

在那里，死亡是最干净的

如果我恰好死在那里，这真是一件

大好事，我会把自己赤身裸体

竖埋在路旁，留下半截身体

在风中，笑嘻嘻地

看着那些匍匐而来的朝圣者

一步一步磕着长头，爬过山岗

谢谢，干净的圣者们

你们正在拖动我沉重的灵魂和躯壳

唐人出塞图

过了函谷，青牛都走云天

到了坝上，牧羊人都是苏武的脸

看到幽州城头的旧旗子

我心里一酸，这风吹日晒的

它们熬过了多少年？

轩辕台北望：天空高如虚幻

星座近似悬崖，雪花大得像席子

月亮小如鸟卵

溪水迅捷如蛇，长河是潜行的闪电

落日多么红呵，一团烈火

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吗

空中盘旋的乌鸦，像燃烧中翻滚的

凤凰，它们叫声凄惋

出关的人，进退无宿处

就在酒肆外的布幌下，喝到烂醉如泥

然后在沙丘上，呼呼大睡

像个幸福的亡灵

他是李白，或陈子昂吗

一夜秋风雨，湿红落叶满辽西

而茫茫大漠，只是给北国镶了一道金边

孝庄园遇守门人

生锈的轿杆，结霜的河

花白胡子的守门人，是时间的观察者

他看着我，从娜荷雅姑娘手中

接过缰绳，骑马在夜色里慢行

铺满碎陶片的小路，明晃晃地通向山顶

马忍住鼻息，是个怀旧的浪子

它一路寻找，像走在时光的屋脊

星空照见的，是深远的草莽

乌云送别的，是断裂的长峡

牧人迎风逆行，牛羊挤如一团暴雪

接住它们的时侯，我们

都被逼进了一张沙沙响的画布

时间第一次有了如此暴虐的质感

它粗糙得像一场翻滚的扬沙

一下就灌满了我的胸膛

而守门人什么都不说，他坐在一块

石头上，像一只鹰，陷入时光的阴影

暴风雪

白毛风一个夜晚就把整座雪山

刻成了悬崖，原始森林

挪向了西拉沐沦河边，塞罕坝的

影子在天空上，它汹涌的云团

与一群奔马撞在一起

尖叫，混乱，它们喷出的

鼻息，结成了白霜

我在滦河上凿冰。镜子里的世界

拥挤着冻僵的鱼虾

过了河就是内蒙，牧人心事空茫

并不在这个世界

他骑着马，拚命追赶牧群

拦下的，是一团团翻滚的白云

在高高的山岗上，万物萧索

生死茫茫，藏在衣袖里的暴风雪

刀光冷硬，它刻出的

每一副肉体，都发出疼痛的叫喊

山岗上

山花椒在崖头开出花朵。松鸡的

幼仔啄开的蛋壳白花花铺了一地

人一靠近，它们就绒球一样弹开

溪水等它们凫过去

就在后面结了冰，而大雪

正好把松果盖住。猎人从雪洞里

爬出来，像黑熊那样吼一句

整个山谷都是嘎嘎响的回声

如果雪崩仍然追不上翅膀

猎人松开缰绳，人和马

就变成了一朵汹涌的白云

如果飞翔遇到了落日

藏在光中的黄金

一定会遇见我明晃晃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