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诗归》对刘希夷诗歌的独特定位

2020-01-16 10:26
关键词:白头翁唐诗诗歌

王 亚 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唐诗归》是晚明竟陵派领袖钟惺和谭元春共同编撰的诗选,因选诗独具匠心与评点新颖奇特而颇受瞩目。钱谦益谓:“所撰《古今诗归》盛行于世,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尼丘之删定。”[1]可见,这部著作在当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刘希夷是初唐后期的诗人,他的诗歌抒发情感自由,境界深厚,奠定了盛唐诗歌的基础。钟、谭凭借独特的审美眼光选评刘诗,对其诗歌的评价迥异于前人,有意提升刘希夷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文章通过梳理《唐诗归》对刘希夷诗歌的选择和评点,考察钟惺与谭元春对刘希夷诗歌的独特定位及其蕴含的诗学意义。

一、从关注刘希夷逸闻到重视其诗歌的嬗变

刘希夷是初唐后期的诗人,其诗歌对开启盛唐诗坛新局面具有重要的作用。刘希夷以《代悲白头翁》闻名于世,特别是其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句被广为传颂。据刘肃《大唐新语》记载:

一名挺芝,汝州人。少有文华,好为宫体,词旨悲苦,不为时所重。善弹琵琶。尝为白头翁咏云:今年华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所归何异?乃更作一句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此句复似相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乃两存之。诗成未几,为奸人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诗为集中之最,由是稍为时人所称[2]。

刘肃着重叙述了刘希夷因“年年”两句被宋之问杀害的惨案,也写明刘希夷生前虽有文华,但其“悲苦”的宫体诗并不为人所赏识,后因孙翌《正声集》的推崇,其诗歌才逐渐为人所关注。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对此事的记载更为详细:

希夷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尝作《白头吟》,一联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叹曰:“此语谶也。石崇谓‘白首同所归’,复何以异。”乃除之。又吟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复叹曰:“死生有命,岂由此虚言乎?”遂并存之。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诳已,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3]。

上文叙述了刘希夷被宋之问杀害的具体过程,同时也印证了刘希夷诗歌在其生前确实不受重视。由此可见,笔记小说家对刘希夷及其诗歌既同情又怜惜,也从侧面反映出他们对“年年”诗句的欣赏。然而,传统诗论家对此诗多持贬斥态度。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评:“吾观之问集中尽有好处,而希夷之句,殊无可采,不知何至压杀而夺之,真枉死也。”[4]王若虚《滹南诗话》评希夷“年年”两句为“何等陋语”[5]。魏、王两人认为刘希夷此诗“殊无可采”,为“陋语”,故宋之问没有必要夺诗杀人。总体而言,小说家与诗论家或褒或贬,对刘希夷诗歌的关注焦点均与《代悲白头翁》一诗有关。此外,历代的诗歌选本中也大多都收录此诗,如王安石《唐百家诗选》、郭茂倩《乐府诗集》、杨士弘《唐音》、高棅《唐诗品汇》及李攀龙《古今诗删》等,这也证明该诗流传广泛。

与小说家及诗评家关注刘希夷的逸闻轶事不同,钟、谭在《唐诗归》中开始重视刘希夷的诗歌本身。钟、谭选评刘诗21首,却未收录《代悲白头翁》一诗。他们并不认可前人对刘诗“词旨悲苦”与“词情哀怨”等评价,而认为其诗“灵快淹远”与“别肠别趣”。钟惺还称赞其所具有的才情,如钟惺言:“希夷自有绝才绝情、妙舌妙笔。《公子行》《代悲白头翁》本非其佳处,而俗人专取之掩其诸作,古人精神不见于世矣。”[6]551钟惺以“古人精神”来选评刘诗,对其关注不在为人津津乐道的名篇上,而是对其才情青睐有加。

总之,以往的小说家及诗评家多关注刘宋之间夺诗杀人的惨案,而钟、谭更重视品评刘希夷的诗歌作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刘诗的真实面貌。

二、钟、谭对刘希夷诗歌的独特定位

在唐诗繁荣与名家辈出的时代,诗人刘希夷及其诗歌的地位并不显著。历来诗论家多有提及其逸闻,但对其诗歌及地位关注明显不多。钟、谭摒弃了前人对刘希夷诗歌的认知,重新对他及其诗歌的历史地位进行评估。这种定位的独特之处具体表现在以下4个方面。

其一,钟、谭认为刘希夷诗歌情感自由且境界开阔,开盛唐诗歌之先。如钟惺评道:“初唐之刘希夷、乔知之、盛唐之常建、刘眘虚数人。淹秀明约,别肠别趣。后人所谓十二家、四大家等目,固不肯使之入,看作者胸中似亦止取自娱,大家两字,正其所避而不欲受者,后人正堕其云雾中耳,此书画中所谓逸品也。”[6]548钟惺认为,刘希夷可与盛唐常建和刘眘虚等人并论,他们的诗歌秀丽明朗,意趣独特,韵味无穷。之所以没有成为后人眼中的大家,缘于他们不在乎虚名,但他们的诗歌确是“书画中所谓逸品”。又如谭元春云:“希夷诗灵快淹远,与刘眘虚可称两手。此前陈隋滞气,被此君以大江大海,挽水洗尽,脱出琉璃光明世界,伯敬称其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可谓知言。”[6]548在谭元春看来,刘诗灵动神妙,境界深厚,可与盛唐的刘眘虚比肩。钟、谭的评论表明处于初盛唐之交的刘诗意境深远,对于盛唐气象的形成有重要影响。

其二,钟惺认为刘希夷在初唐的地位可与陈子昂等人媲美。如钟惺评陈子昂:“初唐至陈子昂始觉诗中有一世界,无论一洗偏安之陋,并开创草昧之意,亦无之矣,以至沈宋、燕公、曲江诸家所至不同,皆有一片光大清明气象,真正风雅。”[6]542钟惺称赞陈子昂诗歌具有“清明气象”,是真正的“风雅”之作。在评刘希夷的《江南曲》其六时道:“同一流丽之调,比《滕王阁》一歌胜多少。”[6]551《滕王阁》是王勃的名篇,钟惺却认为《滕王阁》不如《江南曲》。这种看法或有偏颇,但也表明钟惺对刘诗的欣赏。钟惺评《公子行》:“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时称:“较卢、骆诸人作,此可免丑态。两‘可怜’及‘此日’、‘此时’迭用,便是急口熟调。”[6]551钟惺虽不以《公子行》为佳作,但并不否认其中字句的妙处,相较卢与骆诸人的作品更胜一筹。钟惺认为刘希夷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胜过了“初唐四杰”,可见他有意提升其地位。

其三,钟、谭认为刘希夷诗歌符合“真诗”的标准。钟、谭提倡“诗道性情”,即诗歌要表现人的独立性情。钟惺在《诗归序》中写道:“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尔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6]351可见,钟惺认为“真诗”的标准与“精神”有关,而“精神”又和性情相关,他所欣赏的是具有真情实感的诗歌。如钟惺评《捣衣篇》:“密理情深,远胜《公子行》等篇。”[6]551钟惺认为此诗严密有条理,情感深厚,远胜过《公子行》。钟、谭对《捣衣篇》不仅有整体性的评价,还评点诗中的字句。如评“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钟惺云:“‘吹细腰’,腰亦细矣;‘浮纤手’,手亦纤矣。笔端之妙如此。”又云:“两字下得甚有性情,‘浮’字尤幻。”谭元春云:“作美人诗,下语清丽,然后摇荡。痴肥女子,岂能巧笑美盼,如此可以知‘吹细腰’‘浮纤手’等语之妙。”[6]551钟、谭从诗歌语言入手评价刘诗的绝妙之处,钟惺称赞其用语很有“性情”,谭元春赞赏其语言的“清丽”。总之,钟、谭欣赏刘希夷真情流露的诗歌,且亦对其诗歌中的清丽景象称赞不已。可见,刘希夷的诗歌是符合钟、谭“真诗”标准的佳作。

其四,与以往只选评刘诗中的某类题材不同,钟、谭对刘诗的选评涉及从军、闺情、怀古、写景及感怀等各类题材。如评其从军诗《将军行》“诸将欲言事,逡巡不敢入”:“丰棱耸然”[6]548;评其闺情诗《采桑》“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二语自佳”[6]549;评其怀古诗《蜀城怀古》“穷览通表里”:“三字深。”[6]550此外,钟、谭对其感怀诗更为赞赏。如钟评《嵩岳闻笙》曰:“唐人每作琴笙诗,皆深妙,高一层入想。”谭评首句“月出嵩山东,月明山益空”曰:“大禅师开场语。”钟评“风止夜何清”句:“静中幻景,静者能言之。”谭评“真声是何曲,三山鸾鹤情”句:“二语以曲问,以情答,便深妙。”[6]549钟、谭均称赞其感怀诗中“深妙”的思想,并对其感怀诗青睐不已。总体观之,钟、谭对刘诗各类题材的选评近乎完备,具体详赡。

综上所述,钟、谭主要从诗歌境界、诗坛地位、诗学理想和题材内容等4方面评点刘希夷诗歌,提升了刘希夷及其诗歌在诗歌史上的地位。

三、钟、谭选评刘希夷诗歌的原因及其诗学意义

钟、谭在《唐诗归》中选评诗歌时有其独有的特色和标准。谭元春在《诗归序》中写道:“今之为是选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6]353“不徇名”指钟、谭不因名气选诗,也不追求名篇,甚至有意回避名篇,在历来不受重视的诗人和诗作中发现好的篇章。因此,诸如刘希夷这样的诗人反而能得到他们的青睐。钟惺在《再报蔡敬夫》中谈道:“直黜杨炯,一字不录,而《滕王阁》《长安古意》《帝京篇》《代悲白头翁》、初盛应制七言律、大明宫唱和、李之《清平调》、杜之《秋兴》八首等作,多置孙山外,实有一段极核、极平之论,足以服其心处,绝无好异相短之习。”[7]可见,钟、谭以诗歌的独特风貌为选评诗歌的标准。他们品评诗歌往往发自内心,着重揭示诗人个性和创作中长期被忽视的地方,如重视刘希夷具有“真情”的诗歌作品和“绝才绝情”的性格特征。因此,在《唐诗归》中,钟、谭放弃了刘希夷的名作《代悲白头翁》,而选评其《秋日题汝阳潭壁》《采桑》和《蜀城怀古》等五言古诗。这些诗虽不是刘希夷的名作,用语却有其独特之处。如评《秋日题汝阳潭壁》首句“独坐秋阴生”时,谭云:“冷然。”钟云:“只此一语,如入泉壑深处。予尝夜观蒙、惠二泉,知之。”[6]549钟评《采桑》“杨柳送行人,青青西入秦”云:“‘青青西入秦’着‘杨柳’上,跟‘送’字来,便有情。”[6]549《唐诗归》中,钟、谭有很多对刘希夷五言诗用字与用语的评点,表达出他们对其五言诗的欣赏。

在《唐诗归》中,钟、谭还通过选评诗歌来宣扬他们的诗学理想。他们提出“性灵与学古”并重的诗学理论和追求诗歌“灵与厚”的艺术境界。如钟惺在《与高孩之观察》中云:

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夫若以顽冥不灵为厚,又岂吾孩之所谓厚哉[8]?

钟惺选评诗歌“求灵致厚”,即认为灵动与深厚是优秀诗歌的重要条件。谭元春亦云:“与钟子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在必厚。”[6]353而所谓的“厚”包含两层含义:其一,诗人本身要具有渊博的学识和真实的性情;其二,诗歌要有真挚深厚的感情和丰富充实的内容。因此,钟、谭的评点多从字句入手,以小见大,在灵动神妙的诗句中寻求诗歌浑厚朴拙的气势。如评《晚春》诗:“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钟惺曰:“与‘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一意,然‘眠’字又是一境,更觉愁困难耐,语亦简妙,知为初唐。”又言:“‘薄’字妙!妙!”谭元春称:“下七句都从‘眠洞房’生来,自‘见垂杨’至‘散红芳’俱床上望外境事,所以有‘且薄妆’之语,盖急欲迎春,眠起不暇浓妆耳,细心阅之自见。”[6]552钟、谭从“眠”和“薄”两字出发评点刘诗,赞赏刘诗用语之妙,从字句中去发掘刘诗的灵动与深奥。总之,钟、谭认为刘诗寄托深远,蕴藉深厚,清灵中有厚重的韵味,达到了他们所希冀的诗歌要具有的“灵与厚”的艺术境界。

钟、谭在《唐诗归》中有意提升刘希夷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主要意义在于:第一,钟、谭以独特的审美品味选评刘诗,肯定其诗歌的价值,扩大了其诗歌的影响力。第二,钟、谭对刘希夷诗歌的选评都有独到的见解,强调诗歌要抒发诗人的真实情感,并善于发掘诗人不被世人所关注的一面,这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三,钟、谭对刘希夷的评价得到后人的认可,如陈文华选注的《刘希夷诗注》大量引用《唐诗归》中的评论,对后世品评刘诗都起到范式作用。

综上所述,钟、谭对刘诗的关注点与以往不同,他们弃选刘希夷七言名作,多选评其五言诗,并对其情感真挚与意境深厚的诗歌极为赞赏。钟、谭不因名气选评诗歌,而用独特的眼光来定位刘诗,并别出心裁地表达见解,体现了他们求灵致厚的诗歌观念。正因钟、谭对刘希夷诗歌地位的提升,才使他的诗歌作品不被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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