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火意象的叙事功能探析

2020-02-04 08:04梁盼鑫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红楼梦

摘 要: 火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已沉淀为一个重要原型,进而在文学创作中成为独特的意象。《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运用火意象的典型作品,小说中火的意象以不同形式频繁地出现。本文试对一百二十回小说中出现的火意象进行梳理,研究文本中火意象丰富的内涵和象喻意义,并着力分析其多种叙事功能。

关键词:火意象 《红楼梦》 叙事功能

考古研究发现,早在石器时代人类就注意到了火的用途。在几十万年的时间里,对于火的感知和记忆重复了无数次,早已渗入到人类的深层心理。火进入创作活动后逐渐具备了特定内涵和情感意味,沉淀为蕴藉的文学意象。陈植锷先生在其著作《诗歌意象论》中指出,意象具有多义性和歧解性。即使是同一个意象,在不同作品中、在同一作品的不同情境中,也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内涵和文学功能。a

在《红楼梦》中,不同意涵的火意象在文本中多次出现,在不断重复中生成自身意义。通过检索统计发现全书“火”字出现167处。其中涉及火意象的重要情节罗列如下。

考察这九处火意象可知,文本中出现的火意象主要表现为灾难之火和病理之火,且火意象所在的环境氛围都是令人恐惧不安或忧愁哀伤的。从火意象呈现形式看,并非所有火意象都是以实在的火存在的。寺庙失火、贾环推灯、马厩走火、藕官烧纸、黛玉焚稿、茅庐遭火等情节中出现的是明火,而宝钗的热毒症、秦可卿的心火以及妙玉的走火入魔则是火意象的象征化变形。在整个《红楼梦》文本中,明火与暗火始终交织燃烧着。

火意象与山、水、花、月等多个意象群共同组成红楼世界内层次复杂、规模庞大的意象叙事体系。相比其他意象,火意象描述更为含蓄,指代更为隐蔽,如暗流般涌动于文面之下,但却承担着重要叙事功能。

一、情节功能

小说《红楼梦》中火意象介入叙事,不仅在象征主旨和刻画人物上起到独特的作用,而且在预演后续情节、生发故事内容、影射内在情节等方面也发挥了重要的叙事作用,使得小说文本结构错综复杂又一丝不乱。

(一)预演情节

甲戌本第一回中脂砚斋就盘点了作者精妙的写作笔法,其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曹雪芹常用的叙事手法。除了以谶语、判词预示后事,某个事件也可以用以暗示后文情节。这种叙事手段在第一回就有所表现。

小说开篇就描写甄士隐的遭遇:甄士隐家原是一方望族,由于隔壁葫芦庙走火引发大火,甄家也烧作一片废墟,甄士隐投奔岳丈又遭落井下石。在亲身经历世事无常和人情冷暖后,经跛足道人以《好了歌》点化,士隐终于彻悟万事皆空,随跛足疯道人飘然离尘而去。归根究底就是这一场火导致甄士隐家一夕败落。

《红楼梦》中包含数对对立统一的范畴,如真假、善恶、雅俗、美丑。其中甄(真)与贾(假)相互对应。甄家的火灾就是对贾府大厦将倾的预演。所谓预演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如上文所说,甄家因天灾没落,贾家则因人祸败落,两者体现了不同的意涵。从全局看来,甄家遭受的大火为贾府之后的命运埋下伏笔,后文贾府的衰败又准确呼应之前的预示,由此文本结构上形成首尾呼应,也使得小说染上宿命论的神秘色彩。

(二)生发情节

第二十五回是全书的重要关节,作者在本回开端布置了贾环推倒油灯烫伤宝玉的引子。贾环因是妾室赵姨娘所出,加上性格顽劣行止卑琐,在贾府的地位远不如贾宝玉。第二十五回中,贾环看到王夫人对宝玉如此亲昵,又见他和彩霞拉拉扯扯,再也无法压抑妒忌之火,有意推倒油灯想烫瞎宝玉。

这盏灯火是当时场景下最恰当的道具,同时油灯摇曳的火焰也是贾环内心的嫉妒之火在外在世界的投射。这一事件除了展现贾环的内心世界、体现贾府家族关系不睦外,更重要的在于引发后续情节。赵姨娘一向妒恨王熙凤和宝玉,因宝玉被烫伤受辱后含怨更深,重金买通马道婆诅咒凤姐和宝玉,继而引出了叔嫂魇魔法和僧道二人持诵通灵宝玉这一重大事件。此处火意象直接参与了情节的生发,由贾环推倒灯火这一情节牵引出了之后一系列事件,人物的行动和事件的发展环环相扣。

(三)影射情节

秦可卿位列十二钗,在第十三回时早早去世,是个充满谜团与争议的人物。第十回秦可卿生病,张友士(谐音“有事”)诊出水亏火旺的脉象,指出秦可卿的心火是由于心事太重、思虑过度而生。传统中医理论认为人的五脏与五行相对应。“心为火脏,烛照万物”,心火太旺与用心太过不无关系。

根据甲戌本和靖本畸笏叟批语可知,原稿有“淫丧天香楼”一节,含“遗簪”“更衣”情节,作者听从畸笏叟的意见将这些文字删去。b秦可卿与公公贾珍乱伦之事转为“不写之写”。因此后文仍有焦大醉后大骂贾府子孙爬灰、养小叔子。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也点出秦可卿因情违礼。因病而逝既是宁国府用以掩人耳目的幌子,也是曹公用以迷惑读者的烟云笔法。情节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其他情节相连缀,置身于故事网络之中的。无论是太虚幻境的画册和判词,还是贾珍买棺、焦大醉骂,无不都在暗示可卿赴死的真相。张友士诊出的心火正是在影射贾珍、可卿公媳不伦之事,所谓以象衬事。

二、人物形象塑造功能

意象具有含蓄蕴藉的特质。当意象进入具体人物时,人物形象就被赋予了更深厚的精神内涵。

(一)林黛玉:焚稿中的毁灭之火

不同于薛宝钗的德才兼备,林黛玉是曹氏推出的才情冠绝的典型。大观园是女儿的王国,是青春与诗的乐园。潇湘妃子则是大观园中的头号诗人,咏菊诗风流妩媚胜过宝钗,中秋夜联诗才思敏捷不让湘云。对于黛玉来说,作诗并非女红之余的消闲游戏,而是她的心灵寄托与支撑。她重启诗社交往唱和,在《葬花吟》中抒发生命感受,以三首旧帕题诗承载缠绵情思,甚至黛玉自己就是一抹幽幽诗魂。

林妹妹身体孱弱,多愁善感,读者易忽略她的精神中也渗透着火意象。俞平伯将黛玉和宝钗相对照,做出这样的评价:“黛玉直而薛宝钗曲,黛玉刚而薛宝钗柔,黛玉热而薛宝钗冷……”c黛玉虽然表现为斟情矜持,实则倾尽其情不能自抑,因此曹雪芹多次以“痴”字评黛玉。这种热烈执拗、宁折不屈的性格在焚稿情节中表现得最为显著:面对爱人的痴傻任人摆布,面对亲人的调包计,她心灰意冷,不堪忍受愚弄和欺瞞,一腔痴情在世间已无可寄托,就毅然焚稿绝命以完此债。情是林黛玉的生存方式,情榜称为“情情”,诗是林黛玉的心灵寄托,所谓“诗魂”。烧毁诗帕意味着黛玉了却了她与宝玉今生相知相觅的情缘。焚烧诗稿实质上是黛玉对自己生命的主动终结。

林黛玉身上蕴含着众多意象:花意象象征其姣美的容貌和纯洁的品质;水(泪)意象承接木石前盟的神话,又体现其多愁善感的性格;竹意象暗含湘妃的原型,又象征黛玉高洁不俗的风骨;火意象则以其自身火热、燃烧不熄的秉性,凸显黛玉性格中真挚、激烈、决绝的一面,进一步丰富了黛玉的典型性格。

(二)薛宝钗:热毒症下的压抑之火

文中两次提及宝钗的热毒症发作:第一次引出宝钗患热毒症之事;第二次发生在薛蟠犯事入狱时,宝钗帮薛蝌收拾行李前去打点,次日就病了,身体火热满面通红,眼干鼻塞动弹不得,吃了冷香丸才痊愈。

宝钗的热毒症不宜以药理推测,她的病既非哮喘也不是肺炎。所谓“热毒症”“冷香丸”更多是一种隐喻。所谓胎里带来的“热毒”,无非人生而有之的七情六欲,冷香丸的作用则是克制活泼的情感欲望。脂批也体会了作者深意:“历着炎凉,知着甘苦,雖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d这也是为什么宝钗在忧惧怒急交加之下而病倒,唯独吃冷香丸才好转。

不同于宝玉和黛玉,宝钗选择的道路是认同世俗,承担责任,积极迎合当时社会对女性的道德准则和行为标准。为了合乎这种标准,她主动压抑自有的率真本性,以模范的社会人格取而代之——规矩妥帖,宽和仁厚,堪称家母表率。她自身活泼而生生不息的情感由此被分离为对立的客体,成为必须时时监控和压制的对象。这种自我压抑的行为使自然情感淤结,进而酿成热毒症这一怪病。癞头和尚开出的海上方不疏反堵,以冷香丸进一步克制着这些情感欲望,所以宝钗的病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从这一角度来看,热毒症和冷香丸背后正是被压抑的火意象,这一压抑状态下的“火”直接沁入了宝钗的性情气质,于外表现为从不爱装扮,房间布置得如雪洞一般,于内则是脾性藏拙守愚,安分随时。更进一步说,宝钗成了闺阁中“存天理,灭人欲”的践行者。这就是占花名时“任是无情也动人”中“无情”二字的根源,也是薛宝钗人物性格下的深层逻辑。理解薛宝钗的心灵世界和其形象的典范含义,就必须把握被压抑的“火”这一关键意象。

(三)妙玉:走火入魔中的情欲之火

妙玉自小修行,精通佛法,原本应该四大皆空,万缘俱寂。但第八十七回的情节,却直指她六根未净。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妙玉的走火入魔是内心愿望经过变形粉饰后,以幻象的方式得到宣泄和满足。妙玉在幻象中看到有媒婆拉扯、强盗劫持,曲折地显示了其潜意识中想摆脱女尼身份的愿望,幻象中的哭喊求救只是理智对这一欲望的否认和掩饰。

走火入魔一节最大化地突显了妙玉关于“女儿”与“女尼”的自我认知矛盾。妙玉既是出身仕宦之家、聪慧高雅的女子,又是自幼带发修行、严于自持的女尼。这两种身份面对的人生道路注定是相斥的。妙玉看似心无旁骛,但却始终在这两种身份间徘徊:她一方面在写给宝玉的贺寿帖上自命为“槛外人”,另一方面在为黛玉、湘云续诗时又无意间以“闺阁女儿”自居。一直以来妙玉的理性回避模糊了这一矛盾,但这种勉强维持的平衡在对宝玉芳心一动时被打破了。妙玉一向孤标傲世以至不近人情,但对宝玉却青睐有加。吃体己茶、贺芳辰、赠红梅这三处早已显示了妙玉对宝玉的不同寻常。畸笏叟等多位评家都点出妙玉含情脉脉。e当这种倾慕的情愫发展到不得不面对时,妙玉试图以理智和戒律加以克制,但这种抵抗显然是微弱无效的,打坐时理性稍一松动,情感欲念就奔涌而出导致了走火入魔。这把爱欲之火照亮了妙玉封闭寂静的心灵世界,使读者得以窥见她孤高外表下的少女情怀和心理斗争,让妙玉的形象更为复杂真实。

这三位异样女子形象中的火意象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情”。林黛玉虽然倾尽其情,但无力反抗“金玉良缘”的安排,面对“调包计”既悲且愤,最终点燃毁灭之火,了断情缘后决绝地归去;宝钗服从社会规约,为追随“德”而窒息了“情”,造就了压抑之火,最终也没有得到幸福;妙玉意图遗世独立,但仍不免陷入情网,为爱欲之火所困,甚至遭遇被盗贼劫走的悲惨下场。这三位重要女性人物的艺术形象中,不同程度地渗透了火意象,且各不相犯,围绕着“情”这一共同主题,在同一系谱内显示了不同的典范意义。

三、主旨象征功能

《红楼梦》呈现了多重主题,其中以贾家为首的四大家族的衰败是重要表现内容之一。《红楼梦》笔涉两个世界四个场域,其中世外之界包括渺茫难觅的大荒山和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凡尘世界包括显赫富贵的贾家公府和美轮美奂的大观园。四个场域穿插叙述,但立足整部小说,视角是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开始,转到离恨天灌愁海太虚幻境,之后进入金陵贾府,再步入大观园。在众姐妹们风流云散,大观园荒废后,又回到园外的贾府,在贾府日渐败落时,贾宝玉再游太虚幻境,最终顽石回归青埂峰,视角又一步步回到原点,追随了顽石历劫——复归的整个过程。叙事结构上形成了一个完整且对称的圆形结构。

从时间和空间来看,火意象从始至终频频出现。且火意象的出现与故事时空的推进是基本对应的:故事情节由顽石凡心偶炽下凡历幻开始发展(对应大荒山与太虚幻境),到姑苏葫芦庙火起,到金陵贾府的一系列火,再到大观园的火,在大观园幻逝、贾府衰败后,甄士隐以“火劫”度化贾雨村,到最后烟消火灭,各归其位。在这个过程中,火由远及近、由外到内一步步扩大蔓延、熊熊燃烧又渐至熄灭。

《红楼梦》中的火意象是揭示贾府与大观园发展至败灭的重要线索。小说中有许多神异叙事,比如海棠花反季而开,贾府祠堂传来叹息声,都是以妖异不常的现象传递凶兆。文本中火叙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以第三十九回马厩走火为例,刘姥姥在给贾母祖孙等人讲故事时,南院马棚着火了,又很快被扑灭了。这个插曲看似突兀,孤立地对这一处情节进行分析时难以得出结论,但当把一系列火意象视作一个整体时,就不难发现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火正是一种意象化的昭示,象征着灾厄和毁灭。

一个家族的衰亡莫过“天灾人祸”四字。以甄士隐家为例,将士隐家烧成一片废墟的火指向“天意无常”。而贾府是因人祸而几近覆灭,对应的是“因果必然”:政治上失去元妃庇护固然是贾家失势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贾府众人也犯下了桩桩恶行,在内伦理混乱、同族相残,在外以权谋私、意图谋反。表面上贾家似鲜花着锦,实则百年基业摇摇欲坠。正是这些恶行耗尽贾家的气运,招致日后的祸事。文中反复出现的火是神异力量对贾家的警示,也是作者对读者的暗示——贾府正在一步步走向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结局。此类火意象的每一次出现都在不断强化天道福善祸淫这一主旨。

《红楼梦》呈现了一个完整而层次多样的意象体系,火意象是其中举足轻重的组成部分,不仅串联故事脉络,预示贾府由盛至衰的悲剧命运,还参与了三位女性人物艺术形象的建构,在预演情节、生发情节、影射情节等方面亦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红楼梦》不仅是古代文学作品中运用火意象的典例,更对传统火意象的应用做出了艺术突破和拓展。

a 陈植锷:《诗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187页。

bde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54—155页,第230—231页,第573页。

c 俞平伯: 《〈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文学评论》 1963年第4期。

作 者: 梁盼鑫,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2020届本科毕业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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