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图腾:王二的精神家园

2020-02-04 08:04侯可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王二王小波

摘 要:王二作为王小波一系列小说的叙述者、主人公,既是推动故事发展的文本角色,还承载了王小波的精神探索。本文从立体把握、平面分析的角度,对《时代三部曲》中的一系列“王二”形象进行了细致的叙述和分析,从而深入到这些“王二”共同的精神家园——自由图腾,进而探讨了王小波的自由观。

关键词:王小波 王二 自由图腾

在我国流派纷纭的当代文坛中,王小波是一位难得的小说家,他不属于哪一个创作群体。他以个性张扬、机智戏谑的文字特立独行地立于当代文坛,人们称他为“体制外作家”“文坛外高手”。生于1952年的王小波,历经大炼钢铁、“文革”、高考、出国,先后当过知青、民办教师、工人,最终把写小说作为毕生事业,成为自由撰稿人。在他的作品里,没有确定的语言、结构、情节以及道德、规范、价值,背叛了传统叙事逻辑和叙事方式,传统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模式也被重新阐释,这些也正是王小波小说能够产生如此广泛影响一个重要原因。深入研究生前备受冷遇的王小波及其被误读的作品,有着独特的价值。

一、王小波与《时代三部曲》

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一个自由思想者,王小波的行为和他的文字都是独特的、自由的。社会学家李银河(王小波的妻子)曾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只有理论家,权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王小波是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他特别崇尚宽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对一切霸道的、不讲理的、教条主义的东西。一个热爱理性和思考的自由主义者应该是对王小波最为确切的概括。

《时代三部曲》是王小波的代表作,囊括了王小波生前出版的所有小说,是王小波作品的精华,代表着他对文学的关怀和理解,代表了他渴求达到的艺术水准。读小波的小说,你会乐在其中,精神愉悦。如果你阅读了他的杂文,带着对他杂文的感悟再去阅读他的小说,你会获益匪浅,得到很多启迪。《时代三部曲》是王小波《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三个系列小说的合集,他通过《黄金时代》来写现实社会,通过《白银时代》来写未来社会,通过《青铜时代》来写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把三部小说用一种逻辑顺序联系了起来,让它们成为一体,而不是独立的。而联系这三部曲的关键人物就是“王二”,是作者情有独钟的一个人物形象。

作为王小波《时代三部曲》中的主要人物,“王二”显然是个象征符号,在小说中几乎无所不在。一系列的“王二”们是一群不合时宜的人,小说所反映的时代不同,“王二”扮演的角色就不同:《黄金时代》中的“王二”,是主人公也是敘述者;《白银时代》中,“王二”是被叙述的故事主人公;《青铜时代》中,他只是故事的叙述者,“我”(王二)的不断出现,不仅叙述着故事,还把自己的生活也渗入其间,成为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索。“王二”系列中主人公大多都在一种被设置的生活之中,他们有着跟王小波一样的身高,普通而真实,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王小波浪漫主义的自传体小说。王小波其人可以用一个“真”字来概括,真性情,真学识,讲真话,说别人说不了的,说别人不敢说的。他笔下的“王二”充满智慧,追求自由,即使是生在一个匪夷所思的荒唐年代,也可以有所为,有所不为。在《黄金时代》中,“王二”有活力,有思考,有欲望,有抗争,展现了健康的人性和智慧的头脑,还有一点“灵性”,虽然有时候显得不那么正经,但说出的话是真心真情的。“王二”有他们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们反抗这种被设置好的生活,可以说,王小波自由主义思想在这些“王二”们身上得到了很细腻的展现。

随着“王小波热”的掀起,我们发现,一些评论把归属同一的“王二”进行了精神品质的划分,用一个词、一个概念做形式上的把握,这种处理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一定合理性的。通过对《时代三部曲》的审美观照,我觉得,每一个“王二”都是作为一个鲜活饱满的生命体而存在的,他们自身就是获得相互区别的根据,因而,只有通过对这些个体的认识、把握,才能更好地、更深层次地去探讨“王二”——这个颇具图腾意味的象征。本文将从《时代三部曲》不同的作品中,提炼出六个不同时代背景、不同职业、不同经历的“王二”形象,从三个不同的精神层面,将六个“王二”归类,进行细致的形象分析,去打开他们的精神家园。看过王小波小说的人都会有一个感触,“阴阳两界”是贯穿其小说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法,主人公往往在阳界无法适应现实,被人看作异类,在阴界却可以找到他们所期待的自由,自由自在地享受乐趣。在对每个“王二”形象的分析上,本文也将通过“阴界”“阳界”两个层面进行平面直观的描写,在交代其现实生活状态的同时去感受他们的精神世界。

二、自由图腾:“王二”的精神家园

在读过《时代三部曲》以后,我对“王二”的精神家园——自由图腾有了一些体会。我认为,王小波《时代三部曲》中所表现出的“王二”的“归依感”“生存力量”“生活世界的真”三个层面,是对自由图腾内涵的最好概括。归依感,是王二向自由的靠拢,随着他对现实中种种现象的认识,逐渐建立了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那里有现实世界中难以实现的自由,他不断地接近这个精神世界,希望可以在其中追求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这是他对其精神世界的一种归依,对自由的一次接触。生存力量在这三个精神层面中居于核心地位,是王二的自由理想与现实遭遇之间的一种张力。归依感是王二向自由靠拢,生存力量就是他用自由支撑自己在现实世界的生活,让自由成为生存的原动力。作品中多数“王二”都表现出了这种生存力量,不管现实中受到了多大的压迫与伤害,他们都坚强地生存着,是对自由的信仰支撑着他们的一切。生存力量发展到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进入一种新的境界,也就是生活世界的真,在现实当中表现出本真的自我,无所顾虑,自由自在,这也许是现实世界中自由的最高境界。《黄金时代》中的王二就是这种境界的人,给人印象尤为深刻。

《时代三部曲》中,“王二”这个人物以不同的形象、性格展现在读者面前,构成了一个令人捧腹、回味,又可以引发一些思考的系列。我们可以从“王二”身上感觉到作者为他们建立的那个“精神家园”,那里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自由的愉悦,那里寄托着他们对于独特、优美、卓异、神奇的渴望,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对于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生活的梦想。带着这样的感觉,我就从以上自由图腾的三个精神层面来谈谈这六个相似而又不大一样的“王二”。

(1)王二的归依感

《时代三部曲》中“王二”所体现出的归依感,是其自由理想最浅层次的释放,可以看作是对自由的尝试、接触,王二归依自由,是因为现实生活无趣,没有方向,没有自由,自己的理想只是空想,需要另一个世界来施展自己,这个新世界就是他的精神家园,那里有自由的图腾柱,有自己向往的一切。《万寿寺》和《我的阴阳两界》中,“王二”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归依感。

《万寿寺》是王小波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篇幅最长的一部小说,是解读王小波叙事艺术的最好文本。叙述者王二是住在万寿寺的历史研究所助研,虽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但他的兴趣却在写小说上,出过几本小说集,写出了薛嵩与红线的故事,因车祸失去记忆后,靠阅读自己的手稿渐渐恢复记忆。他会修各种仪器,希望领导把自己贬作一个管子工,就可以去捅万寿寺的下水道,让大家避免都浸在粪水里。他生活在一个庸俗的世界里,一个泡在粪水里的大院里,因此他渴望一个想象的、诗意的世界,他认为人只生活在一个现实世界中是不够的,还应该有一个精神上的世界。这是一种归依之感,想借助着这种归依,去真切地体会诗意、自由的世界里自己的脱俗生活,王二是在追逐自由,但又无奈地忍受着现实。王二在车祸中不幸失去了记忆,却在失忆中感受到了一个真实而非庸俗的世界,但无奈最终还是再次回归了这种庸俗,也许作者认为缺少了庸俗,无法显现王二那暂时的高贵,在庸俗世界中,王二始终都能清醒地认清庸俗,自己的行为都是在尽量地远离庸俗,在他眼中,现实世界就像在古长城里一样,没有自由。文中的王二透露着对现实的无奈,只能在创作小说的乐趣中获得归依感,将自己放到自由、诗意的新世界中去。

《万寿寺》中,王二作为叙述者,随着小说迷宫般情节的展开,其身份也变得暧昧不明、扑朔迷离。失去记忆的写作者“我”与被“我”写着的薛嵩,在故事里水乳交融,交相重叠,恍如一个人前生后世的呼应,他们在互相肯定与否定中叙述这个故事,作为失去记忆的“我”的真实意念,也真实感受了“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但不管哪个王二,都是追求有趣、追求自由的小波笔下的王二。王二在叙述中,在主人公薛嵩身上,倾注了足够分量的自由精神,再加上无法无天的红线,构造了凤凰寨这个权力稀缺的自由王国,一片自由的乐土,也是王二理想中的一个剥离庸俗的世界,他的归依所向。而凤凰寨的生机勃勃正好与万寿寺的灰暗沉闷形成鲜明对比,前者是内心的世界,存在于虚幻的远古,令人心驰神往,让人充满激情;后者是身边真实的世界,令人无可奈何,让人庸俗沉论。

《万寿寺》是一个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文本,小说结构很乱,作者用手稿中的故事、叙述人重新写的故事和叙述人自己的故事形成一个三维立体文本结构。王二在这个结构中扮演了一个自由的角色,现实生活中的庸俗无奈令他只能在自己构建的自由国度中体会他所向往的生活,他把归依自由之感,渗透到他创作的小说当中,在精神世界中触摸到了自己的心灵。王二时时把自己等同于小说中的不同人物,他不断地建构、解构、再建构、再解构,用频繁的情节“开始”,不间断的情节“停顿”,“折磨”着读者。让我庆幸的是,王二的精神家园没有变,追求自由,追求有趣,依然是那个自由的图腾柱。

在《我的阴阳两界》中,主人公王二是个1948年生的大个子。他长期在地下室居住,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喜欢寂寞和黑暗,在写小说、翻译书的乐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他是个阳痿病人,在他看来,他的离群索居、沉默寡言,都出于这个原因,因为无论他到哪里,总有人在背后交头接耳,说他是个阳痿病人。这就使他很不好意思见人,虽然他已经阳痿了十年,对此已不再感到羞愧,但还是不乐意人家这样说。这种状况其实是阳界的伤害造成的,他逃跑到阴界隐匿在一个没有议论,可以自由做任何事的地方。在阳界人的眼里,他是“小神经”,是异类,但长期以来,他和阳界中的人互不打扰,相安无事,这也是他精神上对自由的一种归依。生理上的阳痿和现实中的排挤使得王二更愿意去追求精神上的健康与欢愉。妇科女大夫小孙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生活,她治好了王二的肉体,把王二拉回阳界,让他的生活变得正常,卻又导致了他精神上的阳痿,精神上出现大溃败,成为王二人生最大的失败。不过,王二最终也认命,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不管他怎么喜欢寂寞、黑暗,有多大的归依自由的决心,他依然要面对自己精神世界之外的一切庸俗,归依自由却无法归依现实,这是可悲的,然而这样的结局却令我们有所思考: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精神的归依必须要以生活的晦暗为背景吗?王二的选择显得意味深长。

王二的“异类”性格是不可能在“阳界”得到认可的,他追求自由、有趣,向自由尽可能地靠,但“阳界”在作者看来就是充斥愚蠢、无智无性无趣、煽情伦理、思想牢笼、精神阳痿、实用功利……顺着这个思路,王二只适合生活在阴界,那里有健康的性、有趣、神奇、智慧、自由、理性……离自己精神家园最近。作者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阴阳两界的对立投射到小说创作中,通过王二来表现,王二的精神家园实际上就是作者的精神世界,是可以诠释自我的自由天堂。阴阳两界是理解王小波精神世界的一个通道,阴界和阳界在他的精神结构中是不可调和的,其小说的精神结构自然也是这样。在王二的精神世界中,阳界和阴界之间的战争也以两败俱伤而告终。

(2)“王二”的生存力量

生存力量是“王二”自由图腾的核心内容。王小波的人生哲学及其小说的精神特征是反抗,小说中王二反抗是为了生存,而自由正是他反抗的武器,自由给了他与现实进行抗争的力量,支撑着他的生活、理想。生存力量已然不是一种归依之感,而是一种坚韧有力的存在。我们从三部小说中体会一下这种自由赋予王二的生存力量。

《二零一五》的主人公王二,生活在21世纪,毕业于美术学院油画系,可却因为他的画没人能看懂而犯了“叵测”罪,被吊销了执照,靠私自卖画为生,后被抓进习艺所改造,与当警察的小舅妈结识,出来后结婚。“在吊销他执照之前,有关部门想做到仁至义尽,打出了一个名单,上面写着:作品1号,‘海马;作品2号,‘袋鼠;作品3号,‘田螺;等等。所谓作品,就是小舅的作品,引号里是上级给这些画起的名字,冠之以这些名目,这些画就可懂。”并且许诺“只要他能同意这些名称,就可以不吊销他的执照”,“但小舅不肯同意,他说他没画海马和袋鼠。人家说:你不画海马、袋鼠也可以,但总得画点什么。我舅舅听了不吭气也罢了,他还和人家吵架,说人家是傻逼。所以他就被从画家队伍里开除掉了”。小波幽默的笔调之下,却体现出了权力对个人自由的干涉与亵渎,也侧面反映了自由同样给了王二与权力抗争的生存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王二继续他的作画事业,不管谁懂,还是不懂。“我小舅”王二是落魄的,不合时宜的,但在这些背后,是对现实、对性的嘲笑和讽刺。王二因不愿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不断地受到拘留,被送到习艺所改造,又被送到硷场劳改,但他始终不放弃自己的艺术信仰,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反抗,是生存力量的一种体现,是对自由的一种向往。“小舅”王二还极擅化装,能把自己化装成女人或邮筒和要买他的画的日本人接头,或把自己化装成死人而逃跑。或许在他看来,伪装出的自己才能适应这个世界,做出没有争议的事情,才不会让真实的自我再次受到摧残。

王小波笔下二零一五的世界是反常规的,但是反常规的东西往往更能反映这个社会的某个层面,反映社会在某些时候的本质。王二的精神家园支撑着他的艺术事业,赋予他生存的力量,在权力的粗暴干涉下,王二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再也画不出“叵测”的画,只有自由的信念、生存的力量支撑他独立于现实世界中。王二越是这样,就越能显现出他的精神家园与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追求自由、有趣的过程中所受的那种压迫程度;越能真正地反抗现实,嘲弄权力和所谓的社会道德准则,追求人格精神的自由。

《红拂夜奔》的叙述者王二,1952年生人,有过插队经历,在北京一所大学研究中国古代数学史,虽未结过婚,但与女同事小孙住同一套公寓,后来还出过国。《红拂夜奔》无论从内容上还是风格上都称得上是当代文坛中的一部奇书。书中有两大主人公,古代的李靖和现代的王二,看似是在写隋末杨素家妓红拂敬慕大军事家李靖,私奔相从的风流逸事,其实是以王二这个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反思历史,来挖掘出人类共同的生存状态和共同的生存困境,以历史上的原型来建构现代小说的结构。王小波所写的是内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作者将自身的内在自由注入主人公王二身上,塑造了一个思想怪诞,行为有趣,有着强大生存力量的形象。为了寻找有趣,王二一心求证法国数学家费尔马在17世纪提出的费尔马定理(據作者序中所说,王二做此事要比证明费尔马定理的哈佛教授还要早),自己却不知究竟有多大意义,但因为现实世界太无趣,他夜以继日地努力着。王二认为自己的处境与唐代李靖有兄弟般的相似之处,凭借超常想象力,写出了李靖与红拂的小说,并费尽心思地把各种隐喻、暗示、影射加进去,在无趣的现实中,有趣地生活着。

《红拂夜奔》中李靖是个能人、聪明人,但却四处受追打、受迫害,不得已逃离他喜欢的洛阳城,红拂随他一起夜奔。小说完全是在描写一个古代版的“王二”,在无趣的现实中寻找有趣,受到了排挤、打击,并凭借顽强的生存力量对抗着这一切。再说王二,少年时代就很怪,爱写抒情诗,后来为了过上有智力的生活,决心离开插队的地方,工作后他生活在一人有错集体受罚的环境中。他工资最低,没有住房,领导安排他与同事小孙合居一寓,一住就是十年。现代的知识分子王二与古代的知识分子李靖一样活得无奈,活得尴尬,活得痛苦,活得绝望,这也就反映了古今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显然都是很无趣的。

虽说王二只交代了这么一个状态,但我们不会只读出这样一个状态的,我们应该走进他们的精神家园。追求有趣,我想就是追求自由,热爱智慧。王二有自己的精神家园,不管现实中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自己有多么窘迫,也不放弃享受精神家园中的那些有趣,同时王二的精神家园赋予了他无限强大的生存力量,让他寻找有趣,去对抗无趣的现实,作者的思想又一次在他的同名兄弟身上自由地体现了一回。

《革命时期的爱情》的主人公王二,1951年生,是北京一家豆腐厂的工人,后历经上大学、结婚、出国,在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革命时期的爱情》是一部关于性爱的个人成长史小说,主人公王二的成长环境被定格在1966—1976年期间。小说体现了王二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的格格不入,体现了他个体生命与群体社会对峙的强大生存力量。

王二两次革命时期的爱情,都以失败告终。少年时代,王二与姓颜色的女大学生的爱情是惨痛凄美的,在那个特殊的革命时期,他们在野外树林、河边的爱情可看作是逃到阳界边缘地带的一次疗伤,他们在此体验了男人和女人的感觉,虽然触犯了“游戏规则”,却侥幸没有受到惩罚,他们在感受失败中开始的畸形之爱也只能以失败告终。成年后,王二成为街道豆腐厂的工人,在女团支书X海鹰的帮教下,他们之间由对抗、冲突最终转向枕席之欢,开始了一场阴差阳错的爱情。在长期的革命教育宣传和革命电影的影响下,X海鹰对性的了解、认识非常畸形,认为一切性行为都是强奸,她可笑到要借性来满足革命情结,超越个人生命,不能不说这是政治权力话语覆盖下人性的逆转、畸变。王二恰巧就是X海鹰脑海中的那个可以令自己的革命性得到体现的一个合适的反面对象,她把王二看作是“强奸女共党的日本鬼子”,但是王二却不是个合格的对象,他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在“文革”中,他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随时被送去劳教,他的命运就掌握在X海鹰手里,又恨又怕这个“道德牧师”。就在这样的一种情节之下,两个人展开了革命时期的爱情,王二搞不清革命时期里现实与生活的界线是什么,在内心里反抗着这样的帮教,抵制着帮教压迫下的爱情,虽说他像迷失在一个迷宫里一样,始终找不到出口,但他的反抗必定会让他们演绎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最终失败。他的自由信念赋予了他强大的生存力量,一切的被设置都是无法和这种力量抗衡的。

《革命时期的爱情》向人们展现了那个时期人的生存状态,用扭曲了的躯体来表现扭曲了的灵魂,过着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生活。爱情的悲剧往往会映射出很多人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冲突与摩擦,更何况是这种帮教下的“爱情”。不要认为是王二太不入流、太另类,一个时代的错误会让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存在眼前的这个世界。王二的精神家园是一种对自由的渴望,或许只能用别人眼中的叛逆与不成体统的方式去追求。尽管这个王二似乎不像其他“王二”那样潇洒,但不合时宜的王二总有很强的生存力量,总是喜欢有趣,像作者一样,他觉得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想入非非、寻找神奇。和《黄金时代》一样,作者生动描写了权力滥用对私人生活的侵犯。不管王二把自己自由的权限减少到什么程度,权力的干涉、阻挠是不会停止的,当然,王二的反抗也是无休止的。

这三部小说无一例外地显示了王二对现实中权力粗暴干涉自己自由生活的反抗,为了自由地生存,反抗是必需的。正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王二找到了生存的力量,他用自由作为武器反抗一切对他的压迫,用自由作为支柱,支撑着他在现实世界中得以生存。这便是王二自由图腾的核心所在。

(3)生活世界的真

生活世界的真是自由的一种至高的境界,《时代三部曲》中,“王二”就表现了一个“真”字,生活在这种境界下的王二是脱俗的、特立独行的,他对眼中现实的粗暴与破碎是不屑一顾的。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不受干扰。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趋于一致,自由、有趣是他生活的一切。《黄金时代》中的王二就是这样一个脱俗的角色,是一个特殊年代下的边缘人,王小波赋予了他充分的自由精神,加上那种独特的审视时代的眼光,刻画了一个本真的王二。

《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三十而立》《似水流年》三部小说的合集)的主人公王二,他有着和王小波一样的大个子,一样的插队经历,至于其他,不得而知。插队之前他在矿院目睹了贺先生跳楼和李先生被打,这两件事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荒唐、是非颠倒,没有作者的评论,也没有把王二放在一个批判的角度,只有事情的发生,王二的眼见和感受,却给了我们对那个时代更加深刻的体会。二十一岁的时候,王二到云南插队,这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但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数的渴望都被压抑了。王二思索着人的本真存在,要活出一个“真我”来。他与陈清扬搞“破鞋”,天天挨批斗,但他不同意批斗他的那些人的逻辑;他想爱,想吃,想享受生活,有好多奢望;他向往心灵的自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他认为人的虚伪矫情,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他追求生活世界的真,追求人格精神的自由,追求建立独立的自由人格。作品中王二的性格、行为与那个荒唐的年代格格不入,他的自由幻想、渴望是不会实现的,做一个本真的自我是相当难的。

《三十而立》中,王二对本真与虚伪的“思辨”,深刻地表现了他的人生观,表现了他对生活世界的真的坚定信念。王二做了一次“笛卡尔式思辨”,他发现“这个世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王二并没有批判虛伪,还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但虚伪并不是终结,因为随着人们的不断进化,当人们把生活当作一种表演时,就会最终失去自我,越表演越真实,又如何能达到存在本身?王二对本真与虚伪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因此无论做任何事,王二都会以最伟大的真诚去完成,这是他难能可贵的品质。

在别人眼中,他是个“异类”,没人敢招惹他,但对一些偏见、不公正他还是选择用沉默来回应,只是会在心里面破罐破摔,自我斗争一番,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无奈。如果读过小波的杂文,便容易理解王二在插队挨批的那段时间为什么更多地选择了沉默。在那个时代,他周围的人们都用一些绕口、古怪的话来交流,因为有些话不好正常地讲出来,而他嘲笑这样的说话,他也不想那么说话,所以他便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当然,也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在表现王二桀骜不驯的性格上,作者还用了一些后现代的写作手法,就是王二那种滑稽的事件推理,更好地表现了他自我安慰、自我认可的“异类”性格。比如,当他逃进荒山后,很多人都说他不存在,此时他对存在的荒谬性是否存在提出疑问:“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这里。大家都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小说《黄金时代》)他表面上沉默,内心里却总不那么平静。

回京后,王二与小转玲交好,目睹了刘老先生的死,虽说过得清贫,却是快乐的、自由的,刘老先生的死也让王二对人生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后来王二读大学,当大学讲师,兼生物室的主任,与二妞子结婚,想象着自己五十年后的辉煌——作为某部总工程师,七八个学会的顾问,生病住院都在首都医院的高干病房里,依然是那个有奇想、有欲望的王二,只不过时代变了。王二继续着他自由不受管束的生活,对校长、对同事、对学生依旧保持他特立独行的做派,似乎别人所有的不满都不被这个自由自在的老师放在眼里。时代再变,王二也变不了,他所追求的自由、本真也不会被周围的人看作是正常的事。随后,王二出国、丧父、离婚、回国,透着些许沧桑。

我觉得王二其实是孤独的,他只不过想做一个真正的自我,不被现实的庸俗所干扰,但他却成为别人以外的另一种人。其实放到现在的社会,王二的性格行为还不会像过去那样不被接受,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人这么喜欢王二的原因。把他们这一代人的似水流年都写出来,传于后世,是而立之年的王二最想做的一件事,无论这些事有多悲惨,会不会得罪一些人,反正他都会一直写下去,直到死亡。《黄金时代》中的这个王二生活的时代、环境与王小波的生活最贴近,也许真的是他的别样自传,他生前所做的事不就是写他们那代人的似水流年吗?王二的精神家园便是他心中的自由世界,他的渴望、梦想都汇集在那里,他不断地努力追求,与一切反对他追求自由的东西进行抗争,生活在他自己的乐趣当中。

通过在以上三个精神层面中对六个“王二”形象的分析,我们对王二的精神家园——自由图腾有了一些认识。当然,《时代三部曲》中“王二”系列的精神世界里都具有“归依感”“生存力量”“生活世界的真”这样的精神品质,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精神家园。分属这三个层面的作品,不是单单一个特征就能完全把它概括进去的,每一部作品本身的内涵其实都具有深远的精神意味,它们与其说突出的表现为“自由图腾”之本质的某个方面,不如说它们作为承载着“自由”理想的美感境界,其本身就是面向“自由图腾”的虔诚朝拜,是抚慰心灵的精神家园。

对于“王二”形象的主动探索,我们发现了六个鲜活饱满、同名同根的生命存在,不同的生活处境呈现着同一的“阴阳两界”,不同的个体生命栖居于同一个精神家园——那个面向自由的图腾柱。“自由图腾”作为原发自“王二”心灵的生存力量,指引着他在现世荒原中,为自己,为那个人性迷途所遮蔽的本真的自我,演绎着一场朝向神明的仪式。王小波笔下的“王二”无论怎样改头换面,都是荒谬的,都是被压抑的倒霉鬼、神经质之类,他们的言行不被人理解,总是处于被挨整、孤立、受帮教的境地,只有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才能超越现实的粗暴和破碎,不受干涉地领受神明的启示,徜徉于心灵自由之境。在王小波作品中,“王二”是具有双重身份的人,他既是王小波小说背景下的一个参与者,有时又可以直接表现作者本人的意志。作者借王二之口说话,使“王二”天衣无缝地承载了自己关于自由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王二”的精神家园其实就是王小波的精神家园,王小波的自由理想符号化地显示为“王二”的人生。

三、用自由抱慰伤痛

初次接触王小波,是在我的大学二年级。随着同学对他的谈论,使我对这位去世后还依然可以让许多人狂热追随的作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于是开始阅读他的《黄金时代》,紧接着又读了《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及他的杂文集。渐渐地,我被他那独特的“黑色幽默”所吸引,并且惊叹于他审视特殊年代的视角。王小波生前是沉默的,他把自己归为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群体——沉默的大多数,他把他的思想都灌注在他的作品中,这些理性的思想有其相当的社会价值,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用实证的精神面对一切事物的态度,它强调的是人们的生活经验和实实在在的功利。王小波又是一个独特的充满睿智和幽默的人,他对人所具有的正常的情感、欲望的尊重,使他的关于人性纯粹之思折服了很多人。

王小波推崇米兰·昆德拉、伯特兰·罗素、依塔洛·卡尔维诺、乔治·奥威尔、欧内斯特·海明威、格丽特·杜拉斯等世界级的文学大家,他们每个人都极具诱惑力,都有足够的爆炸力,可以给坚固的无趣以震撼,王小波理性与人性的思想核心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们的影响,在这样的思想核心之下,小波的作品带着它独有的魅力,占据了当代文坛的一席之地,给叙事文学带来了生动和智慧的革新。

时代的错位在王小波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然而他没有因此而沉沦,他说:“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如果说持久的伤痛使他沉默的话,那么用自由来抱慰伤痛,勇敢地直面人生,确证了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纯正品质。李银河说她丈夫是浪漫骑上,是行吟诗人,是自由思想者,而在我看来,小波却是有一颗能够抱慰伤痛的心。

王小波的自由主义精神不是纯粹地追求自由,而是对自由的一种召唤,对自由的一种守望。当然,我不是否定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王小波以其深刻的见解、敏锐的辩才、犀利的文笔弘扬了自由主义思想,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觉得要把他和那种纯粹的自由主义者区别来看,把他看作一个精神的守望者、自由的召唤者,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更理性地去体会自由主义的真谛,感受王小波小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文化底蕴。对王小波的评说,我认为还是一个未穷尽的话题,有其独特意义,随着岁月流逝会越来越清晰,历史会证明这一切的。

参考文献:

[1] 李银河.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

[2] 何怀宏.不合时宜的人[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

[3] 王小波.王小波精品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王小波.时代三部曲[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5]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6]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

作 者: 侯可,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政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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