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绎《祝福》中“重复”叙事手法的内在关联

2020-02-04 07:46吕凤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鲁四鲁镇祝福

吕凤

小说文本的“叙述时间”主要由“时序、时距、频率”等内容构成,其中,叙述“频率”在作品中,可以分为单一叙述和重复叙述。亨利希·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说:“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可以肯定地说,重复表层的形式主要对文学与历史、政治和伦理的关系有着深刻的意义。”由是观之,文本中的“重复”并非“闲笔”,它蕴含着作者的匠心与经营。现阶段的一些学术论文,已经关注到《祝福》文本中的“重复”现象,但是都没有关注诸多“重复”之间的关联性与逻辑性。因此,本文将此问题作为研究的重心。

与“我”有关的“重复”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这句话在《祝福》中一共出现了两次,位置不同,具体的原因也是不相同的。

第一次“决计要走”的根本原因是“离乡——归乡”回来的新“我”与鲁镇的传统文化氛围格格不入,“我”因此要疏远、逃离这种环境。

首先,“我”与鲁四老爺“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为什么“话不投机”?因为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而“我”则是一个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两者之间,缺少共同语言,所以就无法进行“深入”的交流。这里“剩”字的使用特别有力度、有滋味,凸显了“我”孤独的处境。

其次,鲁四老爷的书房让“我”感到无聊。这从书房空间的布置和摆设的书籍即可看出。一个具有新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怎么会对传统礼教的代表作《近思录集注》《四书衬》产生兴趣呢?“书房”是“我”在鲁四老爷家里主要的活动场所,这样沉闷、压抑的空间环境只能逼迫“我”逃离。

最后,这篇作品写于1924年,距离1911年的辛亥革命已过去了13年,距离1919年的五四运动已过去了5年。但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仍旧没有触及、改变广大的乡土社会,更遑论去洗礼普通民众的精神世界。文中说“鲁镇”的人“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传统的祝福活动“年年如此,家家如此”,“拜的却只限于男人”。因此,这样的乡土社会,“我”是不能久留的。

第二次“决计要走”的原因:面对祥林嫂,“我”无法回答她的困惑——“我”无法改变一个底层劳动者的命运,不知道如何去启蒙她,因此只能选择逃之夭夭。

其实,祥林嫂的三个问题并不能被简单地看作是封建迷信思想,而都是指向底层人民精神世界与生存哲学的问题。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吗?”

这三个问题,既有祥林嫂对柳妈“阎王大王只好将你劈开来,分给两个死鬼男人”说法的重新思考,她希望见识多的“我”能够给予她满意的答复;同时,这种重新思考也是源于祥林嫂对捐门槛赎罪失败的一种怀疑,更有她对逝去的一家人的思念。其实,那两段婚姻,养育一个孩子的过往生活,赋予祥林嫂的都是相对温馨、美好、幸福的回忆。因此,祥林嫂死后渴望一家人能够团聚在一起。

然而作为启蒙者的“我”对于祥林嫂的询问,只能“吞吞吐吐的说”“只得支梧着”“即刻胆怯起来了”。“鲁迅正是通过这一细节来凸显现代启蒙主义话语在‘乡土中国语境中的软弱无力及其难以克服的局限。在鲁迅看来,所谓的‘启蒙事业在很多时候仅仅是知识分子聊以自慰的幻觉,民众其实一直在他们的话语之外。”(徐志伟《<祝福>中的“我”为何决计离开鲁镇》,《中学语文教学》2019.8)

两次“重复”分别指向不同的“对象”,一则为鲁镇的权威鲁四老爷,一则为鲁镇的平民代表祥林嫂。对于前者,作为启蒙者的“我”需要与之辩驳、斗争;对于后者,作为启蒙者的“我”需要为之提供帮助、改变国民性。但是全文都不见那样的“行动”。因此,这两次“重复”从不同维度昭示了“我”这个新民主主义者的革命“行动”的失败,自身的无力感、迷茫性。

在文中,“我”的“不安”被刻画多次:

“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

“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

这里的“不安”属于词语的“重复”,由以上句子可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不安”是在加强、加剧的。这五个“不安”实际上就是上文我们所说的第二处“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原因。

后来,我由“不安”逐渐“舒畅”起来,“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这种心理状况的转折性变化,表现了“我”冷漠的逃避者的形象。“我”害怕祥林嫂的死亡与“我”的解答有关,“我”害怕承担责任,于是“我”只能用“说不清”“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之类的话来宽慰自己。

与祥林嫂有关的“重复”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因为死了丈夫,所以祥林嫂扎白头绳。第一次是因为祥林的去世,第二次是因为贺老六的去世。鲁迅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第二次来到鲁镇,祥林嫂的“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可见,生活的变故、命运的无常给这个底层社会的妇女所带来的严重的摧残与打击。但是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丧子之痛。

“我真傻。”

申丹、王丽亚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中说:“祥林嫂不仅重复讲述同一件事,而且是一字不差地重复叙述。至于重复的次数,故事叙述者没有明示,而是以‘(她)反复地向人们说她悲惨的故事一句来概述。”然而,这两处“重复”也是具有差异性的,并非“一字不差地重复叙述”,其中有价值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①我叫阿毛,没有应。/我叫,“阿毛!”没有应。

②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可怜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③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

④他果然躺在草窠里。/果然,他躺在草窠里。

第二次的诉说显然比第一次更具有现场感和情绪化。第一次的情绪有明显的克制,第二处的情绪显然是一种宣泄。第一处诉说完毕的结果是“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第二处诉说完毕的结果是“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这是因为两次的诉说对象不同:第一次是向四婶说明原因,希望能够留下来;第二次的诉说对象是鲁镇上与之地位一样的普通民众。可见,儿子阿毛的去世,给予祥林嫂致命性的打击。周作人曾言:“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吃,也即是失去孩子的悲哀。”原本向同一阶层、同一群体倾诉,自己的悲恸能够减轻,没想到祥林嫂却得到了群体的冷漠、集體无意识式的冷漠——“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镇上的人们仍然叫她祥林嫂。

“大家”指的是鲁四老爷家的人。从“大家”到“镇上的人们”,范围在扩大,以小见大,人们有着普遍的礼俗认识,在“夫权”的视野下,“从一而终”是共识,是根深蒂固的。对于“克死”了两个丈夫的祥林嫂,人们“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对于有这样经历的女子,人们觉得她不干净,因此表现出鄙夷、憎恶的情绪来。这正如孙绍振、孙彥君《文学文本解读学》所说:“《祝福》最深邃的特点乃是祥林嫂的死亡是没有凶手的,真正的凶手乃是一种对于寡妇的荒谬的野蛮的成见。这种成见之所以能杀人,就是因为它存在于鲁镇每一个头脑中,被当成天经地义的准则。”同时,这两处的重复强调,为后文的“捐门槛”等情节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和铺垫。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上面的“重复”叙述,其实就解释了四婶为什么三次神态“慌忙”。这几处“重复”叙述构成了一种因果关联。同时文本中也有这样的“信息”:“这个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祝福”是为了祈福美好的生活,如果祖宗神灵都不享用这些祭品的话,那么明年的运势必然是“神弗福也”,这显然是四叔、四婶不愿意看到的。

这里,我们还需要重点考察第三处——“‘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这句话发生的语境,即“快够一年了,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从四婶的反应来看,“捐门槛”是徒劳无用的。这从“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也能读出“捐门槛”的无用来。或者我们也可以将“庙祝”的“执意不允许”理解为“勒索、抬价”。庙祝是在物质经济角度压榨祥林嫂,那么柳妈就是在精神层面摧残祥林嫂,这样的压榨与摧残,一步步地将祥林嫂推向绝望的境地。

较之前两次,第三次多使用了一个“大声”,而且语序有所调整,表明四婶是在用强调式的语气告诫祥林嫂不能碰祭祀用品。这与捐完门槛,“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构成鲜明对照。如果说别里科夫是在别人的笑声中结束了生命,那么祥林嫂就是在四婶的“大声说”中走向了精神崩溃,颓废,死亡。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还不是和祥林嫂?”“还不是穷死的?”这两处都用了副词“还”,表示出一种责备的、厌恶的情绪。

“但他始终没有抬头”“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强调一种漠不关心,表现出一种冷漠。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是在追问祥林嫂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但是冲茶短工的回答却漫不经心。

这里的几处“重复”向我们呈现这样的意蕴:祥林嫂的死亡并没有引起陷入同样境遇中的人们的同情与体恤,有的却是冷漠、憎恶。

以上的一系列的“重复”叙事,有着内在的逻辑性与关联性,让我们看清了祥林嫂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被“吃掉”、被摧毁的。祥林嫂由最初的“暂时做稳了奴隶”,变成后来“想做奴隶而不得”。毋庸置疑,鲁四老爷、四婶、柳妈、庙祝、冲茶短工以及鲁镇上的人们,在祥林嫂走向死亡的路途上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面对这样的乡土社会情境,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论述道: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

…………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大小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儿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祝福》写于1924年2月7日,《灯下漫笔》写于1925年4月29日。在这一年中,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社会的批判、斗争。正如其言:“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我们还能窥见鲁迅对自身启蒙行动的质疑、反思,他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批判斗争与质疑反思就是鲁迅作品的两种思想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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