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节

2020-02-05 06:14韩佳童
少年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福海老婆子蛤蟆

韩佳童

腊月二十九,福海知道没戏了。昨晚上他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算了一下,要再过了这个年,他来红星楼可就整四年了。

四年很快,好像从红星楼一进一出。前三年并不许回家,想家只能自己到一边抹眼泪去。福海原想著今年过年兴许能回去看看,可看掌柜的都这时候了还没歇业的意思呢。

二十九下半晌,还没上什么客人,后厨一个跟二灶师傅的师哥悄悄抱怨:“我说哥几个,也就再忙今儿一晚上了吧?”

一个正拌馅子的师哥说:“不然呢,你想干到哪天?”

正说着,堂头进来了。

“哎,你不在前边招呼着,跑后厨来干吗?”师哥问他。

堂头拿食指在嘴边晃了一下,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半捂着嘴。“跟哥几个透个信儿,掌柜的刚接了一桌订席,三十中午!”

啊?后厨嗡嗡起来,管切萝卜的顺子差点割了手。“老家伙掉钱眼儿里啦?不让人活啦?”

“嘘!嘘!小声点儿,别让掌柜的两口子听着了哇,我得到前边去啦。”堂头一掀帘,出去了。大伙儿骂骂咧咧做菜。

真到了三十中午,送走那桌客人,都两点多了。掌柜的这回倒大方,大鱼大肉,请店里上上下下敞开吃了一顿。吃完这顿饭,清账打烊,上板子关门——整条街数红星楼最晚。吕掌柜在城里有个院子,自有去处。伙计们也各回住家,福海还是跟马二爷住。

师徒二人回到住处,听见隔壁在噼里啪啦炸鱼。小孩子们在院里跑进跑出。谁家剁肉馅。两个人觉得身上乏,歪到炕上睡了一觉。天擦黑的时候,来了几个师哥。这几个师哥合伙住在后街那块,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师父叫他们来,晚上一起吃顿年夜饭。

一帮厨子,却一个菜不炒。没有醋,也没有饺子,就是涮羊肉!吃完了,打发师哥们走,福海和师父铺炕睡觉。

“福海,想家吗?”福海听见师父呼呼喘气声,听见师父问他。

福海的嘴唇在黑暗中茫然动了动,他不知道该说想还是不想。

师父轻轻拍他,“按说你也该回家看看了,也让爹娘高兴高兴。咳,睡吧,睡着了就都好了。”

福海点点头,含混地“嗯”了一声,睡得很快。他做梦了,梦见姐姐出嫁。穿红衣。他还梦见了在那条大河里淹死的春生,梦见小时候碰到的算命先生。

大年初一,福海和师父做了一条大鱼。吃过饭,化食一样,马二爷一个人踱到了火车站。一打听,没有到老家的火车,最快得等到初七。马二爷想了想,出了站,往回走。街上有几只黑狗,吃得肚圆腹肥的,四仰八叉躺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这世上数你们自在!”二爷笑了一下,弯腰吓唬它们。

新门旧门,一色对联。好灯笼,高高挂!

福海在炉子上坐了一锅沸水,左手握一块稀面团,右手拿一根筷子擓着稀面往锅里拨。面在锅里上下翻个,像鱼一样。这东西有个名头,就叫拨鱼儿。捞出来,师徒坐下吃晚饭。拨鱼儿浇烂肉,嘿,美!

就这么又过了三四天,年就算过了,红星楼要开业大吉。

初六这天,师傅伙计全齐了。吕掌柜穿身新马褂,拈香拜了财神,亲自点一挂万头鞭,红星楼大门一敞,开张纳客喽!

这第一天,就接了七桌。人都是趁过年请客送礼,联络熟人,打点关系。也有那嫌做饭麻烦,一家子跑外头来吃的。

等客人全送走,吕掌柜十分高兴。摩挲着紫砂壶,来了一句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马二爷趁吕掌柜在兴头上,先扯些闲话,瞒着福海把回家的事说了。掌柜犹豫了一下,可既是大师傅亲自开口,倒也不好驳回,就这么答应了。

马二爷从掌柜的屋里出来,也不声张,只像没事一样。等到了晚上提灯回了住处,才把这事跟福海说了。福海乐得蹦高,马二爷一把按住他。“先别忙着乐,听师父嘱咐几句。”

福海点点头,看见师父打开皮匣子,从里面的蓝手绢里摸出几块银元。“福海,你还没出徒,店里自然不支你的工钱。可出来这四年,总得叫爹娘欢喜欢喜。给,拿着!”

福海推辞,马二爷一把塞进他的手里,“师父的话你也不听?”说罢又掏出些零散钱,哗啦啦扔进福海口袋。“这钱,是叫你买票,再买些吃的带上。还有后街那卢记泡子糕什么的,买些给你爹娘尝尝,也不枉出来这一遭。听见没有?”

福海知道师父的脾气,只得老实接着。二爷又嘱咐了好多,如何买票,如何进站,还有什么中途切莫下车,看好物品,不要随便与人搭话。福海一一答应,又收拾一气,直到月上中天才睡下。

转天,师父要去红星楼,福海一个人背个蓝布包袱,奔了火车站。人多极了!福海跟在别人后面,排队买票等车。

票是中午的,福海挨了两三个小时车才来。车厢里人也很多,还有活鸡活鸭!福海一上车就看见靠走道的一个女人脚踩了一个大黑布袋,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时翘起来扑腾一下。福海纳闷得紧,直到车开了一程才明白过来,那里面应该是一条鱼!

福海坐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一个靠过道的座位上,紧紧抱着包袱。这是福海这辈子第二次坐火车,晕晕乎乎的,很不习惯。他想睡一会儿,又不敢,包袱里还有三块银元呢。火车上的气味也不好。过道上有一只鸡,对人翻白眼,露出白色的眼膜。福海替它担心,他怕它把蛋下到火车上!

就这么走。车过沂岭,上来一老一小。是个拄拐的老婆子和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穿着都够寒碜的。被人挤过来,正对福海站着。

福海看那老婆子拄拐的左腿哆里哆嗦,心里寻思着要不要把座位让给她们。不给吧,老婆子肯定撑不住;给了,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下车。斗争了一会,终于不是很情愿地站起来,请老婆子坐下去。

老婆子推辞了几番,落了座。“哥儿,去哪儿?”

福海刚要搭话,看见自己的包袱还在座位上放着,吓了一跳。还好老婆子托着包袱底儿主动给他递过来了。

“郓县。你们呢?”福海边摸包袱边问。

老婆子听见福海这么一问,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先抹了几滴眼泪。

她哭什么呀?福海觉得很奇怪,有些不知所措。

“去沂水。”站着的女孩极小声说。

“去沂水干吗?”到底年轻,上了好奇劲。

“要饭!”老婆子说。

“要饭?”福海吃了一惊。

老婆子指着女孩,“我一条半腿养不动她啦!前些日子听说有人在沂水碰见了她那死爹。我们娘俩就商量着到沂水边要饭边找找,看看那王八羔子还认不认亲娘老子和闺女。”

“你娘呢?”福海问女孩。

“死了。”老婆子代答。

“你叫什么名字?”福海又问那女孩。

“文英。”女孩不时看看奶奶,眼神飘忽。

“没读过半天书,还文什么!说出来也不怕臊,以后就说叫英子。”老婆子责备孙女。

英子涨红了脸,福海看了老婆子一眼,目光收到英子身上。棉袄都快撕成条了。脸上皴着一层泥,看不好哪是鼻子哪是眉毛的。蓝头绳?黑头绳吧。福海打包袱里摸出带的两个烧饼递给她,“你吃你吃!”

英子不敢接,看了奶奶一眼才拿过来。给奶奶一个,自己抓着另一个大口嚼起来。老婆子却不吃,好像不饿。

重新系包袱皮儿!福海手碰到那三块银元,心快跳了一下。

英子很快就把烧饼吞了,拿手一粒粒捡着掉在棉袄上的芝麻和面屑子。饿极了!她的脖子很长,很白,显得脸像抹黑了似的。锁骨处,有一条长长的红勒痕,肿得很高。可怜见的。

福海一边隔着包袱翻来覆去捏那三块银元,一边盯着英子。没有话说。

火车走得很慢,没有人在意这一老一小。沂水快要到时,车厢里稍微热闹起来。车头降下速度,那白母鸡误以为自己旅途结束,咯哒哒朝门口走去。主人眼疾手快,一把薅了回来。老婆子颤巍巍站起来,却犹豫着不走,满眼泪花花。福海咬咬牙,哆嗦嗦从包袱里摸出一枚银元,又一枚,又一枚!交给英子。

“英子,这钱给你!”福海咬着后槽牙说。

英子吃惊地摇摇头,看着福海的眼,神情惊恐。“不!我不要!”

“拿着!”福海说。

英子偷偷看了奶奶一眼,终究背过脸收下了。她避开福海的眼睛,表情实在难以表述。老婆子千恩万谢,鼻涕眼泪全下来了。火车停,英子扶着奶奶下车。老婆子一拐一拐,走得很慢。

福海回去,看见靠窗的座位也空了,就挪進去。火车咕嘟嘟冒着黑烟往前开,扭头正看见英子和老婆子往外出的背影。过月台,过台阶,过护栏,等会儿!那个老婆子!她是直接从护栏上跨过去的!她不是瘸子!她不是瘸子!

福海看见护栏对面有个男人在等候,看见她们过去,笑嘻嘻迎上去从英子手里接过那三块银元。男人和老婆子一左一右,将英子夹在中间。

福海猛敲窗户,掀开,大叫起来:“英子!英子!”突然想起,那女孩肯定不叫英子,那老婆子也定不是她的奶奶。

福海看见老婆子回过头来挥起拐棍,对他诡异地一笑。英子!英子!福海还是嗷嗷叫,女孩却不敢回头,低头跟着老婆子和男人往外走。火车终于出了沂水站,一股野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好清爽的风!

福海颓然坐回来,泪水哗哗就下来了。被骗了,福海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看好东西别乱搭话,可到底还是把钱搭进去了!他仔细想想,那老婆子一上车就摸过他的包袱底,知道里面有东西。最可气的是自己竟然傻乎乎地把钱塞给人家!不要还不行!福海抱着脑袋想了想,这事他不敢跟爹娘和师父说,只能两头瞒着。

福海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擤擤鼻涕。反正钱飞了就飞不回来了,不想了,睡一觉!可哪睡得着呢?心疼!肉疼!不是别的,三块银元,就这么拱手送了人。骗子!老骗子!小骗子!

福海的肚子很饿,可俩烧饼已经进了别人肚子。包袱里还有些泡子糕,他没动,就这么熬到天黑。火车逢站必停,无论大小。一夜人上人下,喧闹不已。福海想着那三块让他肉疼的银元,更睡不实在了。早上四点多,车开进了郓县。

福海跳下火车,外边天还黑着。在站里找个墙角,眯了一觉。再一睁眼,七点多了。福海走出火车站,顺着街往城外走。有早起卖早点的,果子、面茶……好多熟悉陌生的味道在他的鼻子里横冲直撞。福海咽了咽口水,大步上了城外土路。

这路他倒还记得,走的时候黄土飞扬,如今尘沙弥漫。福海背着蓝布包袱,过一座桥。站在桥上,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摸摸脸。树枝子一样的头发,圆脸——他以前是瘦脸,脸上已经有了胡茬。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认出自己来?爹什么样?娘什么样?姐姐呢?福海记得姐姐那时候最爱吃甜,总爱沏个白糖水喝。那这点心就多分她两块,福海想。

不知不觉走出了汗,快看见村子了,福海摘下包袱坐在路边休息。地还是秃的,什么也没有。消消汗,站起来进村。村东头第一家三间屋,错不了!

福海的脚步放得很慢,到这会儿反而有点怕见爹娘。白闯了四年,除了会炒几个菜,却还是不能帮衬家里什么。他记得当初爹把他送到师父那儿的时候说过,养活得了他自己,就行了。福海远远看见前村财主金蛤蟆家的远亲兼长随光逵从一户人家出来,往西走。也不知为什么,就下意识地往路边一躲,然后抄胡同进了自己家院子。

“爹娘!我回来了!”福海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喊着喊着带出了哭腔。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姐!”

门吱一声开了,出来的是姐姐福月,愣了。

“姐!”福海揉着眼睛喊。

姐姐瞪大眼睛看着福海,慢慢咧开嘴笑,突然转身跑进屋子。

爹娘听见动静走出来。娘扶着门框看见福海,一把扑了上去。“福海,可想煞娘了!”

娘攥着福海的手走进屋里,爹在后面提着包袱。福海看见姐姐冲着他乐。

“姐!”福海喊。

“哎!”姐姐甜甜地答应了,上来摸摸福海的脸。

福海突然想起那包泡子糕,赶紧从爹手里接过包袱。“爹娘,你们吃点心。姐,你也尝!”

他们都不吃,只是拉着福海左看右看。

“这两年儿受苦了。”娘说。

福海摇摇头,“我在大明府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还能学手艺。你们看我壮了多少。”

福海捋起袖子给爹娘看胳膊,另一只手自然地搭过来,盖住上面一块热油烫的疤。

说话间就晌午了,娘贴了棒子面饼子,咕嘟了一锅大白菜。还从罐里捞出几块臭豆腐乳。还有虾酱。福海嚼着贴饼子,扒拉干净了一大海碗白菜,连说“好饭好饭!好吃好吃”!

吃完饭,爹领着福海在村里转了转,见了几个长辈。还没出十五,拜个年也是应该的。回来时,太阳已经被树林吞了。姐姐拉着福海,从自己柜子里取出三双黑布鞋。一字码在炕头,一双比一双宽敞。姐姐每年都给福海纳一双鞋,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年年等了又等,不见弟弟,只好咬着嘴唇存在柜里。存了三年。

“福海,快试试。也不知大小,比着你走那年留下的鞋做的。”姐姐说着就弯下腰帮福海脱鞋。

“姐,我自己来。”福海把那双最小的试到脚上,紧些,也不至夹脚,能穿!另两双都正合适。

姐姐高兴地抿着头发。“还有一双没缝完,这两天我赶着做出来,等走的时候全带上!”

“嗯。”福海低头答应着。

吃了晚饭,爹把八仙桌子上的煤油灯熄了,换上一支蜡烛,一家人围着说些闲话。有人打门,姐姐去了。片刻,回來,很惊怯地说:“爹,光逵叔来了。”

屋帘子一掀,光逵低头走了进来——他人高马大,又是个秃头,不低头撞了门楣实在不好看。

爹看见赶紧站起来,笑着寒暄:“来来来,兄弟,坐坐!吃过了?”

“吃过了。”光逵很豪爽地摘下帽子扔到桌上,到炉边烤烤脚。爹把手一挥,将福海娘三个赶进了里屋。

光逵坐回桌子旁边,爹又将蜡烛熄了换成煤油灯。一杯水,粗茶叶子。煤灯渐渐亮了起来,两只脑袋在灯下一动不动。光逵先忍不住了,“哥哥,你看咱们年前说好……”

爹不等光逵说完,又把水杯往他身前递了递,“光逵,就不能再宽一宽?”

光逵为难地晃着秃头,狠狠挠了几下。“哥呀,俺这东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别让兄弟为难呀!”

“知道知道。”爹拼命点头,声音小极了,“只是你看我这一时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来,人家改粮种菜都能赚一把,到咱这儿……”

光逵呷了一大口水,站起来说:“哥哥,俺知道你家没赶上时候,可你也得体谅俺啊。俺还要回去跟东家回话,你可要抓紧找找办法!”

爹赶紧跟着站起来,“光逵,再坐坐!再坐坐!光逵!”

“不了!”光逵迈着四方步往外走,爹抓起柜上的泡子糕塞进他的帽子里,“拿着,拿着!”

光逵摇摇头,“哥,你这是咋?”

“哎咳咳,拿回去给家里孩子吃嘛。”爹掀开帘子送光逵出去,然后又小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灭了煤油灯,坐在椅子上出汗。

“爹,那泡子糕……”福海很心疼。娘走出来,小心翼翼地从爹身边把茶杯收走。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福海听:“没事!睡觉!”

半夜,福海听见爹翻来覆去,直折腾到邻居家公鸡叫第一声。东方白。

爹出去拆借了一天,一无所获。过了年开春,谁家不要买种子、修农具?青黄不接,都是钱紧的时候。福海想,要是留着师父给的那三块银元,肯定能帮不少忙。他可真糊涂!

爹还想去找光逵,没想到光逵自己又来了。福海对光逵的印象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但他确实有些害怕这个人。

“叔。”福海木木地喊了一声。

光逵憨憨地笑,伸手招呼福海,却被他躲开了。

父亲急忙丢下手里磨着的锄头,“金蛤蟆怎么说?”

“东家说了,还不上就要俺把你今年的种子拉去抵了。”光逵解开一个棉袄扣子,讪讪地跟从屋里出来的福海娘打招呼。他的黑脸红得要着火,给金扒皮金蛤蟆跑腿儿不好为人啊。

“使不得使不得,你把种子拉去,今年种什么?吃什么?一家子都要饿死了!”爹拉着光逵的衣袖撕扯。

光逵一脸无奈地看着爹,“哥哥,这事能赖得谁?当初你怎稀里糊涂就借了他的钱?”

“咳,还不是看人家种菜眼红,咱又不懂,哪想到他三算两算弄出这许多利钱。如今白纸黑字,赖是赖不掉啊!”爹拿起锄头对着自己的脚晃来晃去,一把锄进土里。

光逵提高了声调,“哥哥,你莫怪,俺也是替人办事,东家说了,这钱不还,也不是不行。”

“什么意思?”父亲惊讶地抬起头,福海也竖着耳朵听着。

光逵隔着窗户看着屋里的福月,犹豫了半晌,嘴唇要动不动,“东家……东家想让福月到家里做活儿抵。”

“你的意思是让福月给金蛤蟆去做粗使丫头?”娘跌了个踉跄。

“是……是这个意思,东家婆整天赖歪歪的,早想找个丫头伺候。”光逵尴尬解释。

“光逵,你黑面黑了良心吧!我算看透了,你说,你们金家是不是早就打了福月的谱?金蛤蟆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你把我们福月往坑里推啊?”娘跺着脚骂。福海看见姐姐朝这边望了一眼。

“嫂子,我……你……这……”光逵百口莫辩。

“爹,我去给他家干活儿。”福海自告奋勇实则添乱。

爹瞪了他一眼,“你到哪儿去!”

“哥哥,俺走,这事你们自己思谋!”爹没能拦住光逵,他回了前村。福海觉得光逵生了娘的气。

爹娘走进屋里,又跟着姐姐走进里屋,把福海挡在外面。

“爹,我去!”姐姐在门里说。

“福月,你听见了?”

“嗯,你们放心,我有分寸!”

“福月,爹另想办法,那不是什么善人家!”

“爹!还能有什么办法!”

“福月,你不知道金蛤蟆和他那个黄脸婆有多难伺候呀,是个人都得被克扣层皮。”这是娘的声音。

姐姐放低了声音又抬起来,“爹娘,去不去我自己拿主意,你们先出去,福海要走了,我还赶着给福海绱鞋呢!”

“福月!福月!”

福海看见福月把爹娘轰出来,一个人把泪掉到鞋样子上,擦干了,接着飞针走线。

转天一早,福月说去给西边赵姑娘送个绣针,径直去了前村。光逵领着,姐姐福月一根白头绳缠辫梢,干净爽利,进了金家。

自然是早起晚归,伺候那病婆娘吃喝刷洗。不过三四天,姐姐的手就冻了。肿得像个馒头一样,碰都不能碰。金蛤蟆家的事,她回来是一句话也不提。福海白天和爹娘修锄磨锨,晚上用花椒粒儿泡了水给姐姐烫手。这是他在红星楼时师父教给他的偏方。

转眼,福海在家已经待了六七天,说什么也得回红星楼了。下回过年,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这天整了块地,娘回来做饭,福海跟爹去河里砸了两条鱼回来开荤。福海跟在爹后面,提着两条倒霉鲫鱼。这玩意熬汤最好。在院子里便听到有人说话,推门进屋——帘子已经卸了,是金蛤蟆!

福海的心情先烂了一半,瞪着他那张油脸。

娘已经给金蛤蟆沏了茶,他不喝。爹赶紧洗洗手,陪他坐着。想了想也摸不准来意,这回又要吐什么壞水?

“这是福海吧,长这么高了?快过来让我看看。”金蛤蟆堆出一脸油褶子。

福海摇摇头,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他倒并不在意,转身又问爹:“福海走了可有几年了?”

“整四年喽。”爹欠着身和他说话。

“哟,可真快啊!不知不觉!现在都成大厨了吧?”金蛤蟆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杯,吹了吹,看见水里的粗茶梗,又放下了。

“一个小帮厨的,金先生可别折煞他了。”爹笑着说。

“哪能这么说呀,是吧福海?”金蛤蟆转身又盯着福海,“明天我有几个县里的相交要到家里来,乡下吃食看不上,我可是亲自来请你,怎么着,给露两手?”

福海做梦也没想到,金蛤蟆竟然是来找他做饭的!

“没空吧,去不了!”福海眼珠子上下一转,说。

“福海,怎么跟金先生说话呢?”爹站起来做势要拉他。

金蛤蟆赶紧拦着,笑呵呵地,“孩子嘛,不懂事!也是怪我那婆娘,整天病歪歪,你说来个人,什么都做不了。福海又不去,那不全扔给福月了,我也是看着心疼啊!”说完递给福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福海明白了,他要不去,这活儿就得全落姐姐头上!金蛤蟆,你可真有一套!

“那什么,我走了,你们吃饭吧。刚还看福海提了两条鱼呢,日子不错嘛!”金蛤蟆说完站起来,走出去又踅回来,特意跟福海打个招呼,“走啦,福海。”

啐!福海看见金蛤蟆出去,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爹回来,福海一字一顿地说:“当初你就不该让姐姐去!”

第二天下午,跟着姐姐,福海到底去了金蛤蟆家。姐俩在他家忙活了整半天,累不累倒是其次,关键是他家婆娘像盯贼一样盯着他们。

“姐,你自己在这儿她也这样?”福海抽个空子悄悄问福月。

“比这还厉害呢,眼里恨不能伸出手来!”姐姐说。

忙活到晚上,把一帮蛤蟆伺候舒坦了,姐弟俩准备回家。那婆娘又冒出来了,拦住他们,“福海,口袋里有东西吧?”说完上来摸福海的口袋。

“干吗呀你?”福海用手挡她。

“干吗?我让你看看我干吗?”婆娘一只瘦手掐住福海手腕,另一只手伸了进去。长指甲。福海疼得叫起来,知道她有病,又不敢猛推。

福月刚要冲过来,女人从福海口袋里拉出一块鲜鱼,在姐弟面前晃了晃,“福月,这就是你弟弟干的好事!”福海背上挨了一掌,被放出来。嘶,真疼,拿她当病号,她却下死手!

有月。四四方方的天。福月摸着福海的手,又揉揉后背,问还疼吗。福海说早不疼了。

“你干吗拿他们家东西啊?”福月问福海。

“金扒皮克扣咱们多少东西啊?”

两个小人儿沿着路往家走,月光的碎片哗啦啦落满全身。

进了家,福海挂上院门,不进屋,笑着对福月说要给她变个戏法。

“又搞什么鬼?”姐姐骂他。

福海说:“看好了。”然后就脱下布鞋,从里面扯出一块用青菜叶子包的瘦肉。

“福海,你……”福月瞪大眼睛。

福海捂住姐姐的嘴,“嘘,我明天就走了,你记得给爹娘做了吃喽。可别说是我偷的,给我保密哈!”

福月白了他一眼,对准福海的后背拍了一掌。

“哎哟,疼!疼!”福海跳着说。

爹娘晾了一天种子,已经睡了。福海喝口凉水,上了热炕。福月却不睡,在外屋又生了蜡烛。

福海隔着门和福月悄悄说话,没超过十句就睡死了。“福海?福海?”福月小声喊。唉,这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福海起来,姐姐已经出门了。一双新鞋,摆在他炕头上。千层底,极密实。福海穿上新鞋走到外屋,看见桌上一根蜡烛烧尽了,烛台上的蜡油积成鸡蛋大小。摸一摸,还是热的。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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