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佚文辑补

2020-02-11 13:02王玉媛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沈德潜乾隆

王玉媛

(安徽外国语学院 艺术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1201)

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苏州)人。生于康熙十二年(1673),卒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享年98岁。沈德潜的一生,历经康乾盛世,其论诗主张温柔敦厚诗教说,注重格法和才情,是清代诗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沈德潜诗文集》,共四册,潘务正、李言点校,是迄今收录沈德潜诗文最完备的版本。但是,由于沈德潜高寿,主盟诗坛长达数十年,又性情和厚,喜与人交,为人题赠的诗文多有未收入全集者。今辑得沈德潜集外佚文六篇,整理如下。

1.《〈绿溪诗钞〉序》

诗有志、有品、有格。何为志?温柔敦厚是也。何为品?和平中正是也。何为格?舒朗高畅是也。循是三者,而本乎遭遇,运以心思,纬以学殖,不求工而工自极焉。近代作诗者,舍志与品、与格之不问,而辞必求奇,才必求诡,学必求僻,曰匪是无以惊骇人之观听也。不知诗犹人之形体然,耳目口鼻手足躯干,古今皆同,圣贤之出类拔萃,瞿聃之成仙作佛,未尝别具夫耳目口鼻手足躯干也。如以为了不异人,而五官倒置,上下易位,于形体何尝不奇,要适成为帝江、刑天之属而已矣。同年友祝子豫堂,嗜有韵语,中有所得,每于诗焉发之,不佻不腐,不鄙野,不险怪僻涩,如春和之盎盎也,如周道之坦坦也,如波流之潆洄旋折,而曲畅旁达也,无急言异论而容容与与,令阅者有得于意言之外,于志、于品、于格皆不戾乎古人。准之形体,其于耳目口鼻也,端矣。其于手足躯干也,安矣。抑又思之耳目口鼻手足躯干,天之生是使同者也,而圣贤瞿聃有独成其为圣贤瞿聃者,非以赋于天者,独绝于人,而成于己者,又有不苟同于人,而必造乎其至者耶?豫堂之诗,既卓然不惑流俗,而更能深沉浸淫于古,以冀独开生面,则了不异人之中,自有独成其为豫堂之诗者。如是,即几古作者不难,而岂肯与好求异人者争短长于一时之矜尚乎哉?诗四卷中,一卷多出游塞垣之作,激壮遒上,有燕赵音,所谓得江山之助者耶?倘遍游宇内名山大川,发而为诗,益正其志,益敦其品,益高其格,应必有进而弥上者,吾几无以测其所至也已。时乾隆己未秋长洲同年弟沈德潜题于隐拙斋。

按:此序见于祝维诰《绿溪诗钞》卷首,道光二十四年(1844)淳雅堂刻本,共两卷。该序写于乾隆己未,即乾隆四年(1739)。祝维诰,字宣臣,号豫堂,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乾隆三年(1738)举人,官内阁典籍。他与钱载、王又曾、朱沛然、陈向中等人唱和,号“南郭五子”。该诗钞除了沈德潜作序外,还有李锴、全祖望、沈涛、朱壬林四人所作序。沈德潜在序中不仅称赞祝维诰的诗,还列出志、品、格,这也是他维护诗歌正统的一贯主张。另外,祝维诰是秀水派代表诗人,沈德潜为其作序,除了体现出其诗坛影响力,也反映了清代诗歌流派间并不壁垒森严,持有不同甚至相对立诗学主张的诗人之间相互切磋、密切交往是主流。

2.《〈南霅草堂诗集〉序》

著雍敦牂之岁,故太史归安吴牧园先生来主吾吴紫阳书院讲席。余以晚进谒先生,先生鸿儒长德,名重词苑,而独折节与余交。久之,先生以疾辞去,里居却扫,日与群从子弟称诗苕霅间。余时通籍翰林,虽出处殊轨,然希风仰止,未尝不在先生也。今年春,吴生胥石过余于葑溪老屋,以其所作诗就质于余,余受而读之。生,先生之从季也,少学诗于先生。先生于诗主三唐,龂龂不少假借,而吴生之诗,踔厉风发,掉鞅于少陵、昌陵之间,卓然成一家言,其斯为善学先生者欤。尊所闻而高明,余以知风流之不坠也。往余有国朝诗别裁之选,穷搜博采,窃不自揆,辄附于微显阐幽之义。因念牧园先生以诗文名海内者垂四十年,官京师时,所往还皆当时名宿。已而过大梁之墟,浮二淮,逾汉沔,游迹□至,淋漓濡染,然性简率,有作□随手散去,不自收拾,以故流传者绝少。夫以余与先生生同时,所居相距百里,论文谈艺,犹闻罄咳,乃手操铅椠,而于先生之诗,至不能举其一二,则夫穷巷悄然之士,抱其奇材,委翳于荒榛断梗,以待论定于百年之后者,可胜道哉?吴生笃学嗜古,博闻强识,又况岷山导江,源流具在,先生之诗,必有藏弆于什一者。余既得交吴生,或因生以重读先生之诗,俾向者遗忘之愆,得有辞于当世,则生之所赐大矣,爰书之以为序。乾隆三十二年夏五月,归愚沈德潜书,时年九十有六。

按:此序见于吴兰庭《南霅草堂诗集》卷首,乾隆三十五年(1770)刻本,共四卷。吴兰庭,字胥石,一字虚若;号镇南,一号千一叟。浙江归安(今吴兴)人,南霅草堂是其室名。王昶《蒲褐山房诗话》称其“少以文名吴、越,壮游燕、赵,多苍深清健之作。”[1]123此诗集只有沈德潜一个人的序文。序文写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两年后沈德潜去世。序文中提到的吴牧园,即吴大受,字子惇,号牧园,雍正元年(1723)进士,改庶吉士。雍正三年(1725)授翰林院检讨,先后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江南乡试副考官、湖南学政等职。由于吴大受的诗流传很少,所以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即文中的“国朝诗别裁之选”)未收其诗。正因为此,沈德潜在这篇序文里慨叹选诗之难,认为其《清诗别裁集》虽秉持“微显阐幽”的编选原则,但依然有不少诗人诗作未被选录,导致湮没无闻,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并对此表示由衷同情。沈德潜与吴兰庭交往,得以读到吴大受的遗诗,不失为一种安慰和补偿,也可见沈德潜人品的朴实和厚。他还肯定吴兰庭的诗歌渊源有自,成就突出。

3.《〈国子先生全集〉序》

全椒,滁州首邑也。山有神山卧龙,水有迷沟、酂湖。唐韦左司为刺史,以诗化其邦人。宋王元之、欧阳永叔继之。故前人若张洎、乐韶凤、杨于庭,并以文章名。国朝吴编修默崖,与名流唱和,有声于时。其兄山人,亦能诗,隐居学仙,王新城尚书《和左司寄全椒道人》诗赠之,至今风雅不绝。金子钟越,全椒名流也,天才惊逸,少岁即以韵语见长,人谓生长名区,若天使之为诗人者,其言固然。然吾谓钟越之成材,天与人兼焉,而不徒藉乎山川之钟秀已也。今年春,来游吴门,以《棕亭小草》见示,余亟取而读之,其凌空飞动,纵横变灭,如蛟龙之不可捕捉,此得之自天者也。若其使事典切,词有根据,而一归于刿心鉥肝,艰苦诚壹,以之戛戛而独造,此得之于人者也。中间大半游黄山作,状峰峦之奇峻,肖云物之变幻,诗与境副,尤见得心应手之乐。昔张詹事南华诗才敏捷,游黄山,一日成数十首,后以见知圣主,洊历卿贰。钟越少年领乡荐,方与计偕,诗才不让南华,他日成就,岂出南华下哉?虽然,得之天者,不待勉也,得之人者,愈造愈深,而愈见其无穷。钟越深不自满,涵泳乎风骚选体以浚其源,遍历乎子史百家以老其识,旁及乎山经地志诸书以尽其变,由是底乎诗学之成,岂徒为乡国善士,较短长于张、乐诸人也耶?山川亦倍为生色已。乾隆乙亥秋日长洲沈德潜题于葑溪之归愚斋,时年八十有三。

按:该序见于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嘉庆十二年(1807)至道光十六年(1836)赠云轩刻本,共四十三卷。该序写于乾隆乙亥,即乾隆二十年(1755)。金兆燕,字钟樾,号棕亭,安徽全椒人,幼有“神童”之称。王昶《蒲褐山房诗话》称其“生平不耐静坐,爱跳跃,多言笑,故时人目为‘喜鹊’。”[1]111沈德潜此文从全椒的地域文化特点说起,历数自唐以来与全椒有关的文学杰出之士,称赞金兆燕的诗不仅受地域文化的沾溉,更重要的是其好学不倦。文中提到的张南华,即张鹏翀,字天飞,号南华山人,诗画兼擅,受知于乾隆。沈德潜提及此事,显示出他对金兆燕的殷切希望。

4.《〈麻溪姚氏诗荟约选〉原序》

麻溪姚氏,桐城巨族也。世传理学,科甲联绵,其间忠臣孝子高人逸士,不乏名贤。所著如林,笔难枚举。余操选政,既订有明诗别裁,后复得麻溪姚氏诗荟。集内自明洪武朝始,作者以年编诗,乃知洪武在位三十一年,建文在位四年,永乐在位二十二年,洪熙在位一年,宣德在位十年,正统改元天顺,在位二十二年,景泰在位九年,成化在位二十三年,弘治在位十八年,正德在位十六年,嘉靖在位四十五年,隆庆在位六年,万历在位四十八年,泰昌在位四年,天启在位七年,崇祯在位十七年,共十六传,历有二百八十七年。吴兴,人才代起,逐年成集,皆以诗纪年,以年编诗,实为明时。年世考卷虽浩繁,而集集堪为后学津梁,余爱莫能置,仅将诸名集中择其脍灸人口者,重加评释,遵姚氏丝、日、木、玉、希、虞、之、孙辈分编次,约有八卷,以成一家言,名曰《麻溪姚氏诗荟约选》。集中古近体诸诗,清疏澹远,义蕴精深,超迈乎三唐,而直造晋人之诣,有非浅尝所能窥其堂奥者。余老拙已甚,自愧不文,聊弁数语,光诸梨枣,以鸣国家之盛,是余之厚望也夫。长洲沈德潜归愚氏序于燕京宝石山房之南窗下。

按:《麻溪姚氏诗荟约选》,民国二十六年(1937)排印本,沈德潜选评,藏于安徽图书馆。卷首有“长洲沈德潜归愚氏评订”“麻溪姚氏裔孙有则敬校”的字样。沈德潜在序中并未交代编选时间,但因其《明诗别裁集》成于雍正十二年(1734),可知该诗选成书时间在此之后。麻溪姚氏为桐城五大世家之一,英才辈出。此诗选共选明代麻溪姚氏诗人66位,按辈分编订,凡八卷,共578首诗。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云:“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2]1以“复古”总评明诗。《麻溪姚氏诗荟约选》的选诗原则也与之类似。比如卷一姚显《学陶诗》,有“沈云古雅”的字样。卷三姚楫《龙门寺题壁》,有“沈云辋川笔意”的字样。卷五姚希颜《层楼》,沈德潜评云“杜李合为一手”。与沈德潜几部广为人知的诗歌选本相比,此诗选较为罕见,它对于了解沈德潜的复古诗学主张,了解明代的安徽诗歌面貌,都具有参考价值。需要指出的是,该文涉及明代史实的论述有明显错误,比如:明光宗年号泰昌,在位仅1年;明代从1368年朱元璋称帝到1644年崇祯自缢,共计276年。

5.《〈虞东先生文录〉序》

同年友顾子备九,制义抉经之心,古文证据今古,既已推重一时矣。馀事成诗,凡得力于经史子集者,悉流露于古今体之间。振高步于区中,结遥情于尘外,安和整饬,一循正轨,壹切纤佻肥腻与萧索荒幻之状,无自而中之,则诗虽备九之馀事,而一时专家转未之或先也。余曩者往来虞山,得诗友三人:侯贡士秉衡,以风神胜;汪广文荼圃,以才情胜;陈少司成见复,以名理胜。见复不专以诗鸣者,备九师事见复,故于诗得其师传,而风神才情,且兼有秉衡、荼圃之长,由植根者深,故名理足,而又工于变化也。迩者辅理天潢,身依日月,行与公卿大夫导豫鸣盛,发为雅颂,以上追《文王》《清庙》《閟宫》《猗那》之作者,非犹永叔之于圣俞,许其才能而惜其不遇也。学力益老,诗品益高,又及不止求备九于风人中已。乾隆壬午夏五长洲年眷弟沈德潜题词于清旷楼时年九十。

按,此序见于顾镇《虞东先生文录》卷首,道光十九年(1839)刻本,共八卷。诗序写于乾隆壬午,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顾镇,字备九,一字佩九,号虞东先生,江苏虞山(今常熟)人。乾隆三年(1738)举人,十九年(1754)进士,补国子监助教,后迁宗人府主事。沈德潜《怀旧诗十三章·顾古湫镇》诗云:“健笔凌空似爽鸠,迟迟遇合气偏遒。日边多士经陶铸,前代鸿文遍讨搜。携屐且赊游五岳,筑亭已拟号三休。故乡同谱遥相待,有味莼鲈及好秋。”[3]537可知两人交情颇深。另外,文中提到的侯秉衡即侯铨,汪广文荼圃即汪沈琇,陈见复即陈祖范。三人皆是清代虞山著名诗人。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侯铨”条云:“秉衡……与陈见复、汪西京诸君结诗社,予亦与定交……”[4]1137可见这三人也是沈德潜的好友。顾镇是陈祖范的学生,又是沈德潜的好友,所以沈德潜欣然为其作序,以示肯定和鼓励。

6.《〈双树轩诗稿〉序》

□在京师,与同年储太仆梅夫、程少司马聘三、裘少司农漫士、纽编修稼仙、舒进士云亭诗篇唱和,摩厉切磋,几无虚日。梅夫寓庐望衡对宇,每逢下直,辄相过从,研六艺之旨,四始五际之变,至参横月落,然后去。故于梅夫尤密,所见梅夫诗尤多。梅夫之诗,以和平为旨,无志微噍杀之响,比兴以定则,婉顺以发情,渊渊者其体,泠泠者其风,味之澹澹,炙之温温,令读者欲平躁释,志气正而性情调,窃叹昌黎“欢愉之音难好,愁苦之言易工”,非笃论也。归田十载,稼仙、云亭先后叹逝,三君子皆以政务纷烦,未能邮筒酬答,不特云散风流之感,时时枨触于中,欲求向之摩厉切磋,此乐杳不复得矣。春来,梅夫寄予新刻《双树轩稿》,展卷之下,如遇当时唱和之乐。而梅夫别后之诗,其力愈深厚,其神愈超逸。古体联镳鲍谢,近体攀驾钱刘。应制诸什,方宋之台阁体,明之弘、正诸公,不是过也。自愧独学无友,诗亦中落,即复合并,亦安能与梅夫角逐哉!梅夫性恬退,耻凌竞,交朋乐易。及为谏官,于人品之邪正是非,弹射无所避,举朝服其仁者之勇。梅夫论诗,谓“人声与天籁相应,天气大和,故雷不迅而风不号;人心大和,故思不伤而怨不怒”。然则梅夫亦有时而雷迅风号乎?然事过而,仍不伤不怒也。序其诗,兼及其品,使世知梅夫盖和而介者。庚辰春正长洲年眷弟沈德潜序。

按,此文见于储麟趾《双树轩诗初稿》卷首,清木活字印本,共十二卷,只有沈德潜一个人的序。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1760)。储麟趾,字梅夫,荆溪(今江苏宜兴)人,乾隆四年(1739)进士。沈德潜《怀旧诗十三章·储梅夫麟趾》云:“同朝心性最和平,勇出仁人见理明。一疏风雷标正直,四方狐鼠敛纵横。隐之转遇贪泉爽,东野偏成棘句鸣。知尔爱梅难远赠,临风攀折若为情。”[3]536可知储麟趾也是沈德潜的挚友之一。沈德潜在序文里抚今追昔,回忆两人的交往片断,有不胜今昔之感。他还指出,储诗的特征“以和平为旨,无志微噍杀之响”,所以他对韩愈的著名诗论“欢愉之音难好,愁苦之言易工”不以为然。联系沈德潜自己的诗学主张和人品性情,不难看出他与储麟趾之间的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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