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文学记忆

2020-02-12 05:11李墨儒
神州·下旬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古渡渭河咸阳

李墨儒

大雁还在回来的路上,鴿哨已经开始鸣响,柳芽挥洒出盈盈鹅黄,点化着高高低低的黛瓦灰墙,让散落在历史街头巷角的记忆,都远远近近地赶来。

最先赶来的是洋洋洒洒的文学记忆。

北京记忆里的鲁迅,是骨感的剪影,是夜夜烛火青灯下孤单、执拗的背影。十五个春秋,他握笔在手,收获了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一个个鲜活的灵魂,也攀上了中国新文化的主峰。北京大学图书馆的馆员毛泽东,在八道湾11号门前等了很久,鲁迅都没有回家,伟人和巨匠既然遗憾的错过,历史给出的期限就是永远。但这并不妨碍未曾谋面的两颗心灵交谈,毛泽东称他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而他则在文章中公开表示要站在“毛泽东先生们”一边。

一个名叫谢婉莹的十三岁小女孩儿,走进铁狮子胡同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冰心”。伴着钟鼓楼的晨钟暮鼓、院子里的海棠绿了又红,一个亭亭玉立的冰心,手捧浸着墨香的《两个家庭》破茧成蝶,灵动地从胡同飞向世界。《寄小读者》陪伴了一个又一个童年,一盏“小桔灯”照亮了万千孩子心中寻找光明的梦。光阴荏苒了近百年,就算生命谢幕,她也不忘像孩子般地给那个千年留下一个顽皮的回眸。

骆驼和祥子,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只有这样熟稔北京的老舍,才能把这两个词“化”在一起,捏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汉子。《龙须沟》和《茶馆》不仅仅记录了北京斑驳的流年,更给这座城市斟满了涩涩的历练。老舍给了北京人艺一副“良药”,让剧团的青春从来不曾老去;也给了“茶馆”一方熠熠生辉的招牌,让最本真血脉得以源源流淌。就如故居院中由他亲自种下的柿子树,绿叶凋尽,仍是满树火红。

泰戈尔来北京时,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正盛,但在面对北京大学莘莘学子时,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倒腼腆的如同一名学生,道出“我在心中保鲜了儿童的天真”。如此敞开的心扉,令胡适、林徽因、徐志摩为之叹服,以致于在他要和北京拱手作别的时刻,连徐志摩这样向来都是轻吟“轻轻的我走了”的诗人,都顾不上斯文,直白地对北大学生疾呼“泰戈尔要走了”!当然,泰戈尔没有忘记给北京的记忆里留下一句“天空中不留下鸟的痕迹 但我已经飞过”。

文学给北京沏了一壶酽茶,直到现在品来,仍是历久弥香。记忆,莫过于斯。

古渡

渡口仅存遗址,无客亦无船,渭河岸上立有一块四字石碑,“古渡”之前还有两字,轰轰然刻着“咸阳”。

于是,渡口变得热闹,两千多年的离愁别绪、月晴圆缺和三五成群不为摆渡的访客,都一起远远近近地赶来,在渡口溯风而立,吟咏感怀。

是的,这里是咸阳古渡。

公元前350年,亚里士多德正在研究力的方向,亚历山大还在讨伐波斯,商鞅已经把秦的国都迁到了咸阳。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建西渭桥连接长安和咸阳,张骞正是从这座桥上踌躇满志地出发,凿空西域。此后,历史的河床突然成了一泓深潭,渭河畅快奔腾裹挟而来的风流人物、爱恨情仇都在此沉淀下来,堆积出咸阳塬上一座座帝王将相的坟冢、一片片秦砖汉瓦的废墟。

到咸阳,怎么也绕不开渭河,住在哪,夜色一来,它就会在心里哗哗地淌着。何况,十几年前,妈妈怀抱着我正是从这里出发前往北京。

渡口铺了青砖,踱步一圈,不过5分钟,但就是在这片土地之上,可以料想李白来过,不然怎么会有“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贾岛来过,不然怎么会有“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韦应物也来过,不然怎么会有“春潮带雨晚来急,夜渡无人舟自横”。算下来,这古渡来的人太多,以致挤不下如此之多的大家,人声鼎沸之中忽闻一声高喊:借过!杜甫满头大汗,扬手捏着两张诗笺“爷娘妻子走向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墨迹未干、余音绕梁,咸阳桥就在安史之乱中焚毁了。

向来推崇杜甫,清瘦的文人,提一杆笔便如荷戈的勇士。竹笔如刀,一刀下去,给大唐留下的伤痕,千年不能愈合;竹笔如剑,一剑刺出,穿破千年的时空,至今仍寒光闪闪。几千年下来能记得住的名刀利剑不过“干将”“莫邪”那么几柄,诗圣“上悯国难,下痛民穷”,写下的千余首律诗、绝句,倒是让人能够信手拈来。

历史是冷酷的导演,没有国破家亡的悲愤,就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神来之笔,历史认准你了,就像剧本早已写好,由不得李白王维们浪漫田园,每每秋风肆虐、大雨倾盆,历史的空街上,总站着一个湿淋淋的杜甫。作为生命的躯体早已归化于泥土,但是出于生命还在时执笔写下的文字,却在墨香中绵延下来。今天,我们应该庆幸,那些千年前唇齿间吟出的诗句,现在仍然是多少噩梦苦难的解药,一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让你哭个酣畅淋漓,之后释然。

此刻,站在古渡岸头,盛夏夜色开始在四周翻卷,趁着云淡风轻,趁着童趣还在,还不抓紧和渭河来一次亲密的拥吻?“噗通通”,几个玩伴跳下浅滩嬉戏,波光中渭水拥城、蝉鸣正酣。

回望咸阳,阿房秦都的烽燧楼阙都已荡然无存,想必倒塌之前,都做过最后一次郑重地思索,宁愿义无反顾地朝着渭河的方向笔直倒下,让大河彻底洗刷、不留痕迹,也不愿意暧昧的坍塌,虽然这样可以侥幸留下点什么。

近旁的清渭楼刚刚完成夜景照明工程,满眼都是辉煌的灯影,“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晚唐诗人许浑登楼远眺的感慨虽然太过遥远,但眼前影影绰绰的都是汉唐遗风。中华五千年,最风光的千八百年都在这儿了,咸阳从来都与外族的屈辱无关,能从东方和罗马莞尔相视的,大概就是它了。当年张骞肯定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否则依他的性格,一定会从另一端绕回来,顺便捎回来印第安人的问候。

一阵锣鼓响起、板胡行云流水,空地上秦腔发烧友的演出登场了,花旦婉转悠长、如泣如诉,花脸慷慨激昂、高亢粗犷,观者眯起眼睛、如醉如痴,一手平展、另一手蜷起五指轻扣,低声吟唱。秦腔是关中人的仪式和气场,漂泊返乡的游子,就算看到了老宅升起炊烟,抑或懵懵懂懂,但仅是一个清远低回的唱腔飘过,也会觉得被电流击中——到家了。

是夜,我和伙伴们支起帐篷,宿在清渭楼之下、渭水之畔,想必这栖身之所,千百年前曾被车轮碾过、马蹄踏过、鲜血浸润过吧,一队队人马大进大出,一列列旌旗换了又换,还好,有“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咸阳——把两千年时空照的透亮。

我向来睡觉很浅,但在秦腔的锣鼓家伙什儿敲击之侧,居然酣然。

天光放亮,起身撤收帐篷,身后渭水静静流淌。

渡口,生来就要阅尽聚散别离,再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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