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

2020-02-14 05:50张俭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江城爸爸

张俭

王万彪

“人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杀的!这回信了吧!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放下电话,我就一直喊,沿着江城大道,一边喊一边快步走。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所有的车辆行人都躲着我,有几个带小孩子的人,还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头发蓬乱、须发皆白、衣冠不整的老头,肯定是一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二十年了,我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杀人犯,是我杀死了我的妻子。在这个城市里,我是大名鼎鼎的富翁,纳税大户,是市领导面前的红人。我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江城的新闻节目里,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认识我,也都知道我在城东的那个厂。不是我说大话,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老人,他的儿子女婿兄弟姐妹都有可能是在我的工厂里上过班或者是正在上班。我的工厂虽然是私人企业,拿的工资却比国有企业还多。就连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也羡慕我厂里工人的薪水。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好像是一个魔咒,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奉为经典。警察也怀疑我杀妻,他们就一直在寻找我杀妻的证据。可是,他们找了二十年都没有找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杀我的妻子,而且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杀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杀她啊?她可是和我一起创业的好帮手,一起生儿育女的好老婆啊!可是,说这些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我,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有钱。

这年头,人们想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简直要把人逼疯。我是疯了!我能不疯吗?我失去了与我同甘苦共患难走过风风雨雨二十八年的妻子,失去了我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失去了我一手创办的企业,成千上万的财富化为乌有,还要承受众人在背后投射来的无数怀疑的目光,那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啊,可以瞬间把我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我手下的工人怀疑我,我的街坊邻居怀疑我,我的亲朋好友怀疑我,甚至我的儿子女儿也怀疑我,就连我那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也对我心生疑虑!

大家怀疑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安排了已经下岗的老同学到我的公司里,就因为我这个同学是女的,而且还有几分姿色。她老公罹患癌症去世,家庭特困难,真的是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老话?这些人怀疑我,就是因为当年上高中的时候,我给这女同学写过情书。怀疑我杀害妻子,就是因为妻子被害的那天中午,我们两口子为了那个女同学还争吵了几句。

我实在受不了这些怀疑的眼神。现在,我终于可以把憋在心里二十年的话喊出来了,那就让我疯这一次吧!

王媛媛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未接电话排了一长串。再看微信,几乎都是在告诉同一件事:我的父亲疯了!

好多年来,我对父亲的事情基本上是不闻不问。母亲在我十八岁那年意外死亡,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也就一同死了。母亲去世不久,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学校和专业是我专门为自己选择的,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和逃离坟墓般死寂的家。

从那以后,我就以读书为借口,很少回家。即使寒暑假,我也以实习为名,尽量呆在学校。我成了学校里学习最刻苦的学生,成了同学们学习的榜样。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更没有人知道,我常常在梦中哭醒。我怕孤独寂寞,只要一安静下来,我的脑海就会出现那血淋淋的场面。我要让学习占据我的头脑,我要把那恐怖的一幕尘封在心底。

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春节,我回家了,是哥哥三番五次打电话叫我回家的。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哥哥说,我去读大学的这三年中,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希望我能够回家看看,一家人过一个团圆年。我在心里冷笑:母亲和爷爷死了三年多,我们家还能团圆?大学三年半,包括节假日,我都是独自在学校度过的。我对家里人说是去同学家玩去了,对宿舍管理员说自己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了。节假日学校食堂不开伙,我就去买一箱方便面,存放在宿舍里,以至于我现在闻到方便面的味道就想吐。是啊,母亲走了,家里再也没有欢笑和温馨了。有孝在身的我,有什么资格欢欢喜喜过年啊?我是深刻体会到了“孝不言年”的含义。古人有云:守孝三年。我也是在三年以后,才回家过年的。

回到江城,是哥哥到火车站去接我的。三年没有回家,江城还是那个江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广场,熟悉的乡音,就连日夜流淌的江水,还是那样“哗啦啦、哗啦啦”的流水声。唯一不同的是,哥哥没有直接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在市人民医院的家属区,做护士的嫂子分到了一套房子。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父亲。不,应该说,我仿佛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长得和我父亲很相像的陌生人。他比我父亲老得多瘦得多,白胡子白头发,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呆滞。这哪里是我的父亲啊?我父亲才五十六岁,天庭饱满,身材微胖,目光炯炯,充满自信。他曾经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啊,有风度有魅力,有如日中天的企业。可是,这个酷似我父亲的陌生人看见我,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叫着我的小名,媛媛。那声音我是很熟悉的。我的内心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像电影电视里常有的镜头那样,冲动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我甚至都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我装作没有看见他那双伸出的手,打开背包,把给哥哥嫂子和小侄子的礼物拿出来。在我准备的礼物中,没有给父亲的。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双手,居然有了老年斑。

哥哥叫我去卫生间洗洗,低声说,爸爸现在这样子你也看见了,你不要这样对他,他也很可怜。

他可憐我妈了吗?我喊道。

你小声一点!公安局一直在调查,不是说没有证据吗?万一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呢?

我没有说话。冤枉?我一个人冤枉他,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也冤枉他?全江城的人,有谁会认为他被冤枉?我知道,哥哥也在怀疑他,只是看他现在这么落魄,可怜他罢了。谁叫我们兄妹都跟着他姓王呢?谁叫我们的身体里面还都流着他的血呢?

自从那次以后,父亲几乎就在我的记忆里被强行删除了。

宋诚诚

我终于回到了离别十七年的家乡。

十七年前,我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悄悄逃离了江城。我以为离开了江城,就能够忘掉江城的人和事,忘掉那个噩梦。然而,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像我屁股上那个讨厌的胎记,已经和我的身体血肉相连,没有因为我的逃离被我忘记,反而时时走进我的梦里。那个秘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让我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虽然我是被押送回来的,但毕竟是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坦然、这么轻松过。人们说的如释重负,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没有贺知章那样的诗情画意,也还没有到白发苍苍的年龄,现在我才三十五岁,可江城的人还是没有认出我来。认不出我的不仅仅只是儿童,还有看着我长大的邻居。

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从车上跳下,迅速就位,围起肃杀的人墙。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说这个狗日的一脸凶相,一看就是个杀人犯。我知道,他们说的那个狗日的就是我。我怎么会是一脸凶相呢?从小到大,大家都夸我长得乖,就是在这次回江城之前,也有不少人说我是帅哥。难道人在做的恶事暴露以后,相貌都要变得凶恶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被捕,在江城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在很多的江城人看来,名校“江城中学”与“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就足以令人震惊不已。可以想象,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七嘴八舌议论我的人们,他们三五成群,连比带划,眉飞色舞。具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是如何成为冷血残暴的杀人犯的?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会让人惊喜,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天使蜕变为杀人恶魔,也一样撩动着人们的好奇心。

警察押着戴着脚镣手铐的我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说是万人空巷,可能有些夸张,要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却不为过。小时候,爸爸妈妈教我要树立远大理想,我也有过很多理想,想过要做工程师、科学家、作家诗人、明星歌星等等,还无数次憧憬过被人众星捧月簇拥着衣锦还乡的情景。就像今天,这个情景既让我熟悉,又感到陌生。可惜的是,今天的我既不是科学家作家诗人,也不是明星歌星,更没有衣锦还乡的资本,在我那瘦弱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竟然要感谢一个人,感谢那个解除了折磨我近二十年的“定时炸弹”的人,他叫赵志宏。

赵志宏

这一天,居然让我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我们刑警队从来就没有一天放弃对这个凶杀案的侦破,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凶杀案,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一直游荡,时刻袭扰着我们。老队长曾令测为了侦破这个案子,在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以后,心脏病发作猝死在办公桌上。我至今还记得他死去的那个姿势,身子懒懒地趴在办公桌上,双手无力下垂着,眉头紧皱,嘴唇乌紫,面部还有些扭曲。一个硝酸甘油药瓶滚落在地上,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我无法想象,曾队长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曾队长是被累死的。接替曾队长的刘全勇也已经退休了,如今担任刑警队队长的是我。

花园别墅的凶杀案发生以后,整个城市都陷入到一片恐慌之中。案发现场极其血腥。那段时间里,人们相互告诫,没有非办不可的事情,哪怕是大白天,都不要随便出门。即使要出门,也必须三三两两结伴同行。记得当时暑热未消,黏稠的空气闷得人直发慌。即便如此,晚上也很少有人敢出来乘凉。那期间还发生过好几起喊“救命”的乌龙事件,结果不是当事人看到窗外摇曳的树枝投影,就是黑暗中把对面来的行人当成了坏人。在当时人们的想象中,凶手是躲在暗处的一头凶残猛兽,不知何时就会再次扑向毫无防备的人。捕风捉影,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一个没有被侦破的凶杀案,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

案件发生后,公安局迅速成立专案组。省公安厅将该案列为挂牌督办案件,派出刑侦技术专家予以支持。可凶手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那时,没有天眼摄像头的监控,DNA技术也还在起步阶段,公安机关的技侦手段只能分辨血型,无法精准锁定犯罪嫌疑人,侦破工作一度陷入僵局。在凶案现场,血迹像一个拙劣画家胡乱的涂鸦,遍布客厅和院子。我和专案组的同事找到了几个不完整的足印和掌印,还提取出几滴并非受害者的血液。受到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这些痕迹仅能确定,凶手应该是一名十五岁到三十岁的男性,同时,我们也大致判断出了凶手的逃跑路线。这些零零星星提供的信息,并没有给案件的侦破带来多少实际意义。

那时我从警察学院刑侦专业毕业五年了,那些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刑警,他们的眼睛,扫描过许多毛发、指纹和车辙子印,侦破过许多错综复杂的大案要案,但对这个案子也有些“看不透了”。最后,专案组将希望寄托在了一项最新的技术DNA指纹图谱上。不明身份者留在现场的血液被紧急送往市公安局进行检测。由于当时公安系统的DNA数据库还不够丰富,送检血滴透露的“密码”找不到匹配对象,不得不孤零零地待在原地,等待着有一天被激活。

悬而未决的案件,就这样成了老刑侦们及所有后来人的一块心病。为了破案,江城市公安局不断向上、对外寻求支持,听说哪里刑侦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便立即携带生物检材赶赴当地进行比对,但均无功而返;广泛发动群众征集的案件线索,核查后也都未有下文。后来专案组被迫撤销,这起凶杀案的侦破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今天,我亲手将凶手抓获并押送回江城了,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是绝不会缺席!曾队长,你在天上看见了吗?

宋远志

逆子回来了!这个让宋家颜面扫地的不肖子孙回来了!

……小时候,他那么听话懂事。在家里,他总是顺从我和他妈,叫干啥就干啥。在学校他是老师的好帮手,是从来不惹事的优等生。上高中的时候,他还是班里的团支书,班主任老师评价他“口才好,组织能力很强”,左邻右舍的人都夸他,讓他们的孩子都向诚诚学习。

记得诚诚在高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中,考了全年级的第一名,老师还让我在家长会上介绍过怎样培养孩子的经验。所有人都以为诚诚上清华北大是板上钉钉,要知道,他读的是我们全市最好的学校,在全省都很有名气的重点中学。人们都说,只要考上那所重点中学,就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诚诚能在那个人才济济的重点中学,考出第一名的好成绩,那不是向清华北大迈进了一步么?同事邻居聊天的时候,一提到诚诚,他们总是夸个不停,我和他妈嘴上谦虚着,心里那个乐啊,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没有想到,一进入高二,诚诚就一反常态,总是有气无力,心神不宁的,成绩一落千丈。开始,我和他妈以为他是考了第一名以后骄傲了。我们就去给他讲,成绩属于过去,未来还要努力的道理。还举了古今中外许多名人的例子,鼓励他把落下的成绩追上去。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讲道理,打比方,都没有任何效果。问老师同学,都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我和他妈以为他生病了,准备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拒绝。我和他妈就一天天看着他恍恍惚惚,无精打采的样子,成绩越来越差,脸色越来越苍白,我们却束手无策,爱莫能助,急得长吁短叹,寝食难安,我的满头青丝居然在一年时间全部白了。诚诚他妈甚至背着我偷偷去找算命先生。高考模拟时,诚诚的成绩已经倒数了。诚诚的班主任说,她教了三十多年的书,还真的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

王万彪

我一路走一路喊,路上所有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有熟人看见我,问我什么事情,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继续奔走吼叫。我要回家,回到我那二十年没有回去过的家。

气喘吁吁的我跌坐在院子门口,靠在冰冷的水泥柱上歇息。这才发现,我已经声音嘶哑,全身发软了。我今年七十三岁了,刚才的奔走吼叫,差不多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透过铁栅栏,我打量着这个二十年来都没有回过的家。原本红色的大铁门,油漆早已剥落,锈迹斑斑,有的地方铁皮已经锈穿,像长的大疮,很是扎眼。院子里、房顶上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妻子玉芳亲手种的那两棵桂花树,已经长得那么粗那么高了。

这是江城最早开发的别墅,被称为“富人区”。窄窄的巷子两侧,独门独院的别墅依次排开。一条大江不疾不徐从城中流过,涨潮时,江水几乎与桥面齐平。初夏的晚上总有江风阵阵吹来,夹杂着江水的泥腥味穿过街道,走村过户无孔不入,给人以安适的温润。当年,我和玉芳一起打拼,赚得第一桶金,才买下这栋别墅。

我抖抖索索地拿出钥匙,想打开家门,可手哆哆嗦嗦的就是不听使唤。二十年了,这串钥匙不知道被我拿出来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拿出来又放回去,再拿出来,再放回去。我曾经发过誓:不抓住凶手,我就绝不回家!我多么希望能够早一天回到我的家中来啊!我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公安局,问问案子的进展情况。可是,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们还在调查,有结果了会通知你的,回家去慢慢等吧。到后来,警察看见我去,不用我发问,他们就摇摇头。渐渐地,我变得心灰意冷,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每个月到了那几天都想去问问。

今天,一个电话像惊雷把我炸懵了——派出所告知我凶手被抓,赵警官说,他要带凶手去我家指认现场。这个赵警官,参加玉芳被杀的这个案子时还是个没有谈恋爱的大小伙子。后来我去公安局问案子进展情况时,他也经常接待我,前不久,我才发现,他的头发也开始花白了。

放下电话,我就拿上钥匙,疯了一般吼叫着往家里赶。我故意没有坐车,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我比窦娥还冤哪。虽然以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当着面说我杀人,但是,他们背后的指指戳戳和当面的言不由衷,狡黠眼神和诡秘的笑容,都让我心里明白,他们还是打心眼里对我存有怀疑。你想啊,如果说是冤案,咋没有人给我“平反”?我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被怀疑上了,连个诉说内心苦闷的地方都没有。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我要喊,我就是要喊,喊得整个江城人都知道,我沒有杀人。

我把钥匙插入锁孔,颤抖着转动钥匙,一次,门没有开。又一次,门还是没有开。我不知道转动了多少次,门还是不开。钥匙还是那串钥匙,门还是那扇门,怎么就打不开了呢?我不停地敲击踢打,铁门依然忠实地坚守,门上的猫眼冷冰冰地看着我,似乎在嘲弄我的愚蠢。我幡然醒悟:二十年了,门锁孔早已经锈蚀掉,二十年前的钥匙已经打不开那把锈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

“哇!”我大声地哭了起来,像个小孩似的,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挂碍地哭了出来。伤伤心心地哭,痛痛快快地哭,二十年的悲伤、二十年的压抑、二十年的屈辱,此刻如决堤的江水全部倾泻出来,波涛汹涌一泻千里。我自己都说不清,这究竟是高兴过度,还是悲伤不已。

王媛媛

给学校领导请假以后,我骑上电动车,就去找父亲了。我很纠结,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他爸爸。

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我和往常一样去上晚自习。正在读高三的我,面临一场决定命运的人生大考。我没日没夜地在题海中奋战,我成了全家人共同保护的“大熊猫”,妈妈更是不辞辛苦,每天都在家里煲了汤等我,要保证我的营养供给。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走进院子。院子的门没有关,我觉得有些奇怪。

妈,妈。我叫了两声,妈妈没有回答,如果是平常,她早就迎了出来。说不出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就有些发慌,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慌。

我在院子里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东西黏脚,就像小时候在乡下,走在下雨天的田坎路上。二十年了,我还记得当时脚下那种黏黏乎乎的感觉。在微弱路灯的光线下,我隐约看到一片黑色的液体,同时,一股腥味钻进鼻孔,那种腥味,与我平时闻到的长江飘来的水腥味不同。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腥味,是汩汩流淌出来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客厅里敞着门,亮着灯,母亲躺在地板上。我惊叫起来,再走近一点,见母亲浑身是血,脸上身上是横七竖八的刀口,面目全非,一双无比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下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蜘蛛牵线。

我怔住了片刻,随即尖叫大喊。我的喊声惊动了邻居,他们立即报警。警察来了,拉起了警戒线,瑟瑟发抖的我被叫去做笔录,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发现母亲被害的细节,问我父母亲的关系如何,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我还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血腥的现场,母亲的惨死,没有一双温暖的手来抱住我,没有一个坚实的胸脯让我倚靠,只有一次又一次机械地复述细节,我几乎崩溃了。

经过反反复复的调查,警察开始怀疑杀害我妈妈的人就是我的爸爸。虽然他没有作案的时间,但是他有作案的动机。而且,凭他的经济实力,买凶杀人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警察并没有找到证据印证他们的怀疑。

凶手一直没有抓到。专案组也解散了,妈妈被杀的案子被暂时搁置起来。我真想像电视剧的那些主人公一样,去闯荡江湖,快意恩仇。可是,我没有绝世武功,即使我有绝世武功,我也无法确定谁是凶手,即使大家都怀疑是我父亲,可我能对我的亲生父亲下手吗?他经过这一打击,已经那么落魄,形销骨立,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公司已经破产,工厂已经倒闭,所有存款和固定资产都被拿去抵债,只剩下了他住的办公室,还有那栋被认为是凶宅的没有人买的别墅。

毕业那年,我看到了分别才三年的父亲,形销骨立的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与过去的谈笑风生踌躇满志判若两人,于是我心一软,毕业后就回到江城了,做了一名教师。只是,我不想回家,我无法面对那个可能是杀母凶手的父亲。即使是逢年过节必须团聚的时候,我也不再叫他爸爸,我和父亲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

宋诚诚

到了。这里是我人生列车脱轨的地方,是我二十年噩梦缠绕的始发地。

那天晚自习,我溜出教室,逃出校门,骑车来到学校旁边的滨江路。当时是晚上七点多,離晚自习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于是,我打算去网吧看小说。滨江路有不少网吧,平时,我想上网看会儿小说,想进入另一个世界,忘掉其他的烦扰,可父亲总不让我看。父亲对我要求特别严格,常常要求我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我,偏偏要背着他,偷偷地上网吧,玩弹簧刀。我很享受这种偷来的快乐,比他同意我光明正大去上网还要愉快。走到网吧门口我才发现,自己没带够上网的钱,只能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夏日的夜晚,氤氲着热烘烘的湿气。但奇怪的是,后来一想到那天晚上,我却一直觉得那天挺冷的,感觉像是到了冬天。

快要到家时,我穿过那条每天都要经过的小巷子,并在一排漆黑的院子里看到了一抹光亮。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江城的名人富豪。于是,我神差鬼使般地朝着那盏灯走去,像是被它紧紧吸引了。

记不清楚是小说里的“侠盗”刺激了我,还是因为没钱上网的尴尬,反正站在那间院子前,我第一次有了“做一笔”的想法,就是单纯地想搞点儿钱。

走到那座有光亮的院落前,爬到院子围栏外的花坛上,向内观察。忽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声。我转过身,几乎与女人面对面,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出于本能,我想逃走。可她还在不停地喊:小兔崽子,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那一刻,脑子“轰”地一下就爆炸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想法只有一个——这件事不能被我爸知道了。

那个女人呼喊时,我正站在一团阴影里。我原本可以迈开我健壮的长腿沿着小巷就此跑掉,跑进另外一种人生,但我太害怕了,心里就只想着让她别叫了。我伸手去捂女人的嘴,换来的却是更响亮的“救命”声。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声音太大,声音太大了,我要让她停止下来!”是什么时候拔出的弹簧刀,刀子是什么时候捅上去的,我一概都不记得了。

即使到了现在,回忆当时情景的时候,仍觉得脑里是一片空白。用刀刺人后也只害怕有人看见,害怕被人知道。你们想想,一个名校优等生,逃课、上网、扒别墅院子的栏杆,这些都是街上那些小混混才会做的事情,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无法解释清楚啊。所以,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让眼前这个女人尽快闭嘴。我绕到了女人身后,用左臂勒住她的脖子,右手持刀不断地捅向她,一边捅一边往屋里拖,直到我自己精疲力竭,直到那个女人没有了半点声音。

看到那个女人没有气息后,我反而有一种出奇的平静。去洗手间清洗了沾满血的手,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是血,就用手去擦镜子,血越擦越多。那一刻,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人了。旁边的厨房里,飘过来一股莲藕炖排骨的香气。

走出洗手间时,我听到有人发出了“咳咳咳”的咳嗽声,便跑上二楼,发现两间敞着门的屋子里都没有人。循着声音来到后院,一个老人躺在一架逍遥椅上,背对着门,头也不回。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和我爷爷一样的“聋子”,平时说话都要像吵架一样大声喊叫才能听见,对我没有半点威胁。我走出客厅,翻墙跑了。

离开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到家对面的河边,将那把原来用于“耍酷”的弹簧刀扔进了小河,整个杀人过程大概只有五六分钟,路上的行人像往常一样悠闲,迎面吹来的风里还有江水那股熟悉的味道。

那年我十六岁,那是我从人到鬼的分界线。

来指认现场前,赵警官告诉我,那个院子已经荒废,那家人全部搬走了。他家的公司工厂从那个时候起,就走向衰败,最后破产倒闭了。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她老公坚决不去打理公司,要等抓到凶手以后,再去。听到这一切,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当我戴着手铐脚镣,被警方押着指认现场时,我双脚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那间院落门前,始终无法抬起头来。身边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叫骂,有人向我冲过来,被警察拦下。我知道,那是受害人的家属,我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对于他们已经于事无补,但那是我发自内心的对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忏悔。自然,我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回应我的,只有沉重的脚镣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赵志宏

说起案发经过的时候,宋诚诚看起来有点神思恍惚,还时不时闭上眼,身体轻微颤抖。他说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就像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

我想象过无数种真相,但没想到是这一种!听了宋诚诚的现场指认,我心里充满了懊悔:如果当时破案的时候,我们不受思维定势的影响,不局限于常规的杀人动机,这个案子也许早就破了。这也是我们侦破工作中的一个经验教训,一定要和同事们好好总结。

记得当时我到达现场时,狭窄的巷子里已经挤满围观的群众,足足有三四百人。我挤开一条通道,弯腰穿过警戒线。凶杀现场之惨烈,让我如今还记忆犹新。

进入客厅后,已经干了五年刑侦的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死者双臂僵直,腹部、胸部、颈部、面部和四肢全都布满刀口。

城郊别墅命案发生后,全市出动了六百多名警察,调查了凶案现场附近几乎全部有前科的人,随后把调查重点转向了与现场一路之隔的一所中等职业学校。

那时我们都觉得“中职”学校的学生素质相对比较低,劣迹孩子多一点。所以,我们采取对十七岁以上的男生全部面见问话,十五岁以上的查阅档案。而对江城中学,这所重点高中,并未列入重点排查上。

我和同事曾经怀疑,这可能是起“仇杀”案件,凶手可能与死者有很深的矛盾。试想,如果不是深仇大恨,怎么可能捅那么多刀啊!专案组调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还跑到死者老家挨家挨户做调查,都没有发现可疑对象。

受害者的家庭在当地称得上是“富人阶层”,“财杀”也是专案组考虑的另一种可能。但随即我们就否定了这一推测:一个崭新的金手镯还戴在死者手腕上,死者家中也没有丢失任何财物。我们根本想不到,那天闯进死者家中的人,正是为财而来。

一边是大面积排查,另一边,在一家破旧的招待所里,我们对死者的丈夫王万彪进行讯问和调查。在大规模排查和有针对性的调查都没有结果后,警方的疑点再次回到受害人丈夫王萬彪身上。他是当地一位颇有声望的民企老板,因为传闻他有外遇,所以,我们警方把他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怀疑的罪名是:雇凶杀人。

案发前的午后,受害人本来和王万彪一起在城郊的工厂里,后来王万彪以“女儿晚自习回家要吃宵夜”为理由让司机把受害人送回了市区。这个举动让警方和所有知情人都感到怀疑。同时,王万彪的司机说,老板两口子中午还吵了一架,吵架的导火线就是王万彪把他的女同学安排到公司做了文案。司机提供的这个信息,在王万彪那里得到了证实,我们就更加怀疑王万彪了。怀疑归怀疑,再无其他证据。

案件侦办毫无进展。专案组撤销以后,王万彪每个月都要来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开始我心里还想,这人太狡猾了,想以此来掩人耳目,证明自己没有杀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看到他迅速苍老的面容,听到人们议论他破产的公司倒闭的工厂,他也没有再婚,那个被卷入桃色新闻的女同学不久就离开江城去深圳打工去了。我也有些疑惑了。这个老人或许真的没有买凶杀人,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呢?我只能等待,等待送检血滴透露的“密码”被破译。

只是我不明白,这个宋诚诚的杀人动机只是为了不让父亲知道,他的父亲有那么可怕吗?

宋志远

我真的想不通,诚诚会变成杀人凶手。如果在二十年前破了这个凶杀案,知道诚诚杀了人,我一定会自杀。但现在,我不会自杀了,因为这些年,诚诚已经做了足够多让我失望的事情了。

人们都说,孩子的成长离不开良好的家庭教育。可是,我们家的家教一直都是很严格的啊。我曾上山下乡,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回城后,有幸进入事业单位上班。在单位,我工作兢兢业业,得到了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可是,在每次评职晋级的时候,尽管我的业绩大家有目共睹,但因为我的学历低,无法与别人竞争。我心中不服气,却只能接受现实。谁也不知道,外表寡言少语的我,拥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这个时候,我的诚诚出生了。诚诚是老天爷特意送给我的,是让他来替我完成我没有完成的心愿的。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诚诚身上。

为了更好地培养诚诚,我煞费苦心,给他定了许多规矩,这些规矩细化到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许吧嗒嘴,不能发出声音;不许吃饭咬着筷子,夹菜不过盘中线;吃饭前要招呼长辈,长辈坐下宣布吃饭才能吃;作客时,主人动筷子客人才能动;不许拿筷子、勺子敲碗;吃菜不许满盘子乱挑,只能夹眼前的。又比如在个人形象方面,我也有严格要求: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要挺胸直背,不许罗锅着;站立的时候不许叉着腿,坐着的时候不许翘二郎腿,不能抖腿……总而言之,我把自己能够想到的地方,都给诚诚做了规定,让他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我和诚诚妈都以身作则,为诚诚做出表率,凡是要求诚诚做的,我们自己都要做到。如果诚诚犯了错误,我也决不袒护,不是写保证书、罚跪,就是苦口婆心,说服教育。错误严重的时候,还要动手打他,老话不是说“黄荆棍下出好人”吗?他母亲则将慈爱做到了极致,直到诚诚上中学,她还在给儿子打洗脚水、陪写作业,让诚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子稍微显露出一点负面情绪都能让她伤心落泪。

我和诚诚妈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为了让诚诚健康成长。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顶过半句嘴。回到家,他先恭敬地喊一声爸爸。他写好作文,我会改一遍,再让他誊抄一遍,交到班上就是“第一”,被老师当范文念。他痴迷看小说,我就给他写长信讲道理,进行引导。诚诚的初中班主任张老师,一直记得那个“聪明的男孩”。我们的教育方法,成为老师推广的范例。张老师在家长会上说:诚诚的优秀,离不开他父母良好的家庭教育。

诚诚上高中后,我常常给新班主任打电话,还经常请各个学科的老师吃饭,以便全面了解他在校表现。大学时,我们每学期都会到他的宿舍,为他铺上一床新被子。他一回到家,就会有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我们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希望他能够成为栋梁之才,能够为我们宋家光宗耀祖。可是,我想不通的是,他却成了杀人犯。

王万彪

看到这个看起来非常斯文的男人,冷静地指认杀人现场,我心里说不出的愤怒。

下午,我坐在别墅门口嚎啕大哭。我那嘶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肯定像一头受伤的老狼在嗥叫。

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爸爸,爸爸,你不要哭了。”然后,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了儿子满脸的泪痕。旁边还有抽抽搭搭的女儿媛媛,她突然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抱着我喊:“爸爸,我错了。爸爸,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爸爸,媛媛终于叫我爸爸了。这一声爸爸,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哪!在无数个夜晚,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原来那个温暖幸福的家,突然之间灰飞烟灭,我冤,被人误会的日子不好受,满腹的委屈无处诉;我恨,恨这飞来的横祸,恨那个杀人的恶魔;我悔,我不该和玉芳吵架,我连向她解释、与她和好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抓住真正的凶手,洗清我背负的不白之冤。

就在那个夜晚,媛媛发现玉芳尸体后的尖叫,惊动了邻居、保安,也惊动了我那八十岁的老父亲。正在后院乘凉的父亲,看到满屋的血迹和玉芳的惨状,当时就瘫坐在地上。当警察以嫌疑人的身份将我带到公安局去讯问,配合调查的时候,父亲在家突然倒下。等我赶到医院,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用充满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看懂了父亲的眼神,告诉他,凶手不是我,我当时正在工厂里面,所有的工人都可以作证。但是,父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和玉芳在家里吵架,他听见我们说过离婚的。当时父亲就骂我,离什么婚,离你个头啊!

父亲走了。三天之内,我失去了妻子和父亲。接踵而来的打击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我病倒了。

我想不通,大家为什么怀疑我?是因为我把女同学安排进了我的公司?谁还没有几个熟人呢,谁看到朋友有困难不伸把手?就是因为我曾经给这个女同学写过情书?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谁没有过青春萌动的年华?就是因为我和老婆吵过架?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闹的,说离婚那都是气话,我孙子都有了,年龄也一大把了,公司里一大摊子事情要我去处理,哪里还有精力闹离婚?

我想给儿子女儿解释,刚刚开了个头,不是被打断话题,就是他们扭头就走,留下空气与我对话。我想给左邻右舍解释,他们笑而不答,那笑容怪怪的,让人几天几夜都不舒服。后来我终于明白,我的解释只能越抹越黑,也许在别人看来,那都是此地无银的表现。于是,我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苟且,在沉默中等待。

二十年来,我每天与痛苦为伍,与寂寞作伴。公司和工厂因为长期无人管理,难以为继。我让儿子卖掉了所有固定资产,填补公司的窟窿。只留下我栖身的办公室和那套成为凶宅后一直没有人愿意购买的别墅。我从一个全城首富沦为了一个彻底的平民,没有一点后悔,没有一点心疼。经历了生生死死,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我早已经看破。

就这样,我在仇恨懊悔期盼中煎熬着。熬白了头发,熬垮了身体,熬得我心力交瘁。终于,在我的有生之年,熬到了女儿的这一声“爸爸”。

王媛媛

凶手被抓,无法描述我的震惊。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找到父亲!

在花园别墅,在曾经的家门口,我看见了白發苍苍的父亲,孩子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哭得肆无忌惮,哭得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流泪。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父亲的哭声撕裂。“爸爸!”我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情不自禁放声大哭。

那个杀人恶魔来了,他皮肤白皙,剃过的脑袋刚刚长出新发,黑得发亮。如果不是警察押着,如果不是他手上亮铮铮的手铐,很难让人把他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哥哥怒吼着,扑了上去。我也哭喊着,扑了上去。我要撕碎这个魔鬼!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几个警察拦住了我们,我们只能在警察有力的大手中狂怒、哭喊、挣扎。

这个杀人恶魔,在指认杀人现场的时候,居然那么平静。

宋诚诚

整座城市都被杀人案搅动的时候,我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能看出什么异常。上课时,我盯着黑板看;下课了,拿出小说读,就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那样。

只是,那场噩梦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成绩开始下滑,我开始了“双面人”的生活。我这个曾被父母师长寄予北大清华期望的尖子生,最后仅考上一所普通大学。

上大学后,我在外面租房,怕在宿舍里不小心说梦话,暴露了我的秘密,那个满脸是血的老太太经常出现在梦里。

每一次回家,我都要绕到大路,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小巷子。但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摇曳着微弱灯光的小院子,并没因为时间变得模糊,反而更清晰。

在父亲身上,我唯一学到的东西就是不要说太多。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太多了,而且都没用。但我不得不接受父亲的所有安排。大学毕业后,我去往上海,进入父亲安排的国企上班,国企的老总和父亲一起上山下乡,同吃同住整整六年,情同手足。自命清高的父亲为了我,觍着脸去请老朋友帮忙,才有了我那个令许多人羡慕的工作。我住在父母置办的房子里,迎娶了父母认可的妻子,并按双方老人的意思,跟妻子生下一个孩子。无法忘记过去的我曾与妻子定下不要孩子的协定,觉得自己没资格当父亲。但当我把刚出生的儿子抱在手中时,忽然觉得孩子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罪恶的自己。

睡觉的时候,我喜欢主动靠近熟睡的儿子,用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弧度,把儿子裹在怀里。我能看到儿子眼睛里的清澈、明净,感受到一个小小生命的天真、纯洁,就像另一个我自己重新开始。我每次看到孩子的时候,都好像是在看最后一眼。想到以后的生活时,我不愿儿子叫我爸爸,他越长大我越怕。

终于有一天,因为家庭琐事,我跟妻子提出离婚。和想象的一样,遭到全家人的反对。我的爸爸妈妈举止都很端庄,为人也很正派,他们最注重面子了。对,非常非常注重面子。我取得每一点成绩,他们都欣喜不已,引以为自豪,我也学会了用顺从和好成绩去换取他们的欢心。从小到大,父母要求我好好学习,好好听讲,成绩要好。我没有朋友,没有自由玩耍的时间。现在能记起的最后一次在外玩耍,也是小学时,放学后在河边玩石子。读初中后,父母不允许我去同学家里玩,也不能带同学回家玩或者出去玩。

我喜欢看课外书,可是在爸爸眼里,那是看闲书,也是被禁止的。冬天的时候,爱看小说的我会躲在被窝里,用电热毯的指示灯照着书,一字一字地读。或者在小说的外面,套上物理书的书皮,在父亲的眼皮下,大摇大摆地看他禁止的“闲书”。看见我心无旁骛地看“物理”书,父亲还高兴极了。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和父亲亲昵。有时候,我想和爸爸亲近亲近,但是我不知怎么亲近。父亲和我,从来没有过任何双向的交流。每次做错事,不是挨打,就是要听父亲讲至少两个小时不重样的道理。

父亲这样做让他自己很累,也让我觉得很累。但是父亲又控制不住自己那样做,我必须接受父亲给我安排的一切,否则他就会很伤心。后来,面对父亲,我学会了“演戏”。即使自己不乐意,也要假装高兴同意,扯动一下嘴角假笑一下。而且,我还学会了如何糊弄父亲。比如,把偷偷买来的弹簧刀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去,偶尔和同学围在一起,学着电视剧里面的主人公那样比比画画。每一次糊弄成功,我都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刺激和莫名的兴奋。那种感觉,就像地下工作者成功躲过敌人的搜查一样,让我心醉神迷。

我要离婚,反对的首先就是他们。妻子和岳父岳母,也都感觉莫名其妙。

但是,我义无反顾,在妻子的哭泣中,把婚离了。

现在,他们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离婚了吧。

我是偶然饮酒开车被查获的。应该是从我血管里抽出的血起了作用吧。

赵志宏

积压了二十年的凶杀案破了,我心中没有喜悦,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这些年,我们几乎跑遍了半个中国,每次核查线索少则一星期,长则几个月。二十年过去,我和那个装满物证的铁皮文件柜一起老了。我的鬓角冒出白发,物证柜表面也出现片片锈蚀。我始终没放下这起案子,如同柜子依然安静地怀揣着那些现场照片、案情文件和血色的证据。

我们建立了自己的DNA鉴定实验室,我还记得,刑事技术科的警员小汪,从铁皮柜里取出那两滴血迹样本时,血迹颜色已经发暗,散发着发霉和腐臭的味道。

尽管如此,小汪和技术人员们还是重新找到了隐藏在这两滴血迹上的那串密码。以后的每天早上,这串密码都会被拿来与信息库进行比对。不管是当年专案组的成员,还是刚刚进入警队的新警员,都静静等待着密码匹配成功的那天。

这一次,那串密码终于被重新激活,我们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提示音,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提示这串密码,与一起酒驾人的DNA密码匹配成功。

宋诚诚落网,真的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了。

审讯出乎意料的顺利。在审讯室里,这个叫宋诚诚的男人一口气交代了当年杀害一位无辜女性的经过。

四月的南方,阴雨连绵,有些湿冷,宋诚诚弓着背坐在看守所的审讯椅上。他正视我的目光,并不躲闪,有时会扯动嘴角尴尬地笑笑,有时下意识地看看审讯室四周。他的手指细长,像一双弹钢琴的手。因为戴着手铐,大部分时间他的两手都扣在一起,时不时张开,再用力握紧。他穿着涉嫌重大刑事案件的橙色背心,说到激动之处的时候,全身还会止不住地抖动。

宋诚诚说自己这二十年,一直都活在“黑暗”里。他不敢交朋友,“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他不敢睡觉,怕做噩梦。他频繁换工作,结婚又离婚。他想忘了自己的家乡,希望孩子不要叫他爸爸。

多年以来,对父亲权威的恐惧和成全父母的面子,让宋诚诚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旦做了错事,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如果被我爸知道了会怎样?

他说,他杀人时的直接想法,就是怕让爸爸知道了他闯进人家想偷点钱怎么办。

我是不轻易相信嫌疑人口供的人,可他说的,我忽然信了。也许我错了。

我不知道,假如宋誠诚的父亲听到了儿子的这些话后,会有什么感受。我在想,应该是欲哭无泪吧。

宋志远

听说诚诚杀人,仅仅是“为了不想让父亲知道”,我懵了。

这是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理由,我一时还无法接受。但,这个不争的事实,如雷电一般,击中了一辈子都自信得有些自负的我。

王万彪

凶手指认现场以后,儿子通知所有亲朋好友,在他开的饭店里庆贺。这是二十年来,我们家第一次真正的团聚。

当年案发后,我曾把妻子手上那个手镯取了下来,和自己的一枚戒指熔在一起,重新打了条手链。如今找到凶手了,我把这条手链取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戴在了二十一岁的孙子手上。

大家都来敬酒了,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觥筹交错间,我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哭又笑,没有人诧异,没有人嘲笑,所有人都知道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媛媛也来敬我酒了,她泪光盈盈:爸爸,原谅我,我误解了你那么多年。我说:女儿啊,我理解你的心情,爸爸不怪你。媛媛说,爸爸,我要弥补这么多年对你的亏欠,你就住我家里去吧,让我好好照顾你,孝敬你。我说一个人住惯了,以后再说吧。

饭后,儿子开车送我回到独自一个人的家。媛媛扶着踉踉跄跄的我,儿子帮我打开了门。媛媛笑着责备我:爸爸,你不该喝那么多酒。我说,我要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爸爸开心,就是喝死了也高兴。媛媛眼睛一瞪,嘴一撅:开心的日子,怎么能说不吉利的话呢?不准说什么死呀死的。这丫头,小时候撒娇就是这个样子,她已经二十年没有在我面前撒娇了。我羞她:你都当了妈妈的人了,还要撒娇。她笑了,在爸爸面前,哪怕到了八十岁,都还是小孩子。

媛媛说浓茶可以解酒,就给我泡了一壶浓茶。怕我半夜口渴,她倒了一杯浓茶放在床头柜上,就和她哥哥一起回去了。我躺在床上,回想二十年发生的一切,像做了一个恶梦。悠悠万事,蹉跎岁月,谁人能够料定人间福祸呢?

迷迷糊糊地,我来到了一个充满了光明的地方,道路平坦,笔直宽阔,道路两边是绿茵茵的草坪,尽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美妙的音乐从远处飘来,人们满面笑容,在慢慢游玩。在人群中,我看见了玉芳,她好年轻好漂亮,就是我们谈恋爱那个样子。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她笑盈盈地过来,挽着我的手向那座宫殿走去。我开心极了,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在空中飞起来了……

王媛媛

虽然非常疲惫,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这一天中发生太多事情,犹如过山车,一会儿把我抛到巅峰,一会儿甩到谷底,比电视上那些狗血剧还狗血,让我恍然如梦。二十年的沉渣泛起,诸多往事带着血色记忆喷涌而出。母亲被害以后,有人断言:不出三年,王万彪就要和那个张秀春结婚。然而,三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父亲还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他,倔强而又执着,每个月都去公安局问案情,他怕这个案子被时间湮灭,他怕那些怀疑的目光会尾随他去另外一个世界。现在,真凶浮出,父亲终于甩掉了那些怀疑的目光,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事实的真相教育了偏激的我,让我在父亲面前羞愧不已。今后,我只有用更多的爱,加倍偿还我对父亲的伤害……

我胡思乱想着,一阵困意袭来,我沉沉入睡。

天亮了,电话铃声把我叫醒,是哥哥。媛媛,你马上打车到爸爸这边来!

什么事情啊?我有点紧张。

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要骑车,要打车来。哥哥特意嘱咐我。

刚刚下车,就看见江城大厦门口停了一辆救护车,大厦周围一群人在围观,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我急忙上楼,父亲的办公室门口也是人群!我挤进去,医生正在对哥哥说:已经死亡多时,没有抢救的必要了。我双膝一软,跪倒在父亲床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父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角微微上翘,像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

媛媛,你爸爸没有受痛苦,去得很安心。人老了,都有那么一天,你要节哀!有人在安慰我。

我想起昨天晚上爸爸的话:我要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爸爸开心,就是喝死了也高兴。

真是一语成谶!爸爸,难道冥冥之中,你已经预感到自己西去的日子?我抓起父亲冰凉的手,一声哭嚎终于从喉咙呼啸而出:爸爸!

赵志宏

我刚刚上班就得知了王万彪去世的消息。

我把王万彪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宋诚诚,他先是惊愕,继而神情木然。

后来,我接到了江城中学校长的电话,鉴于宋诚诚一案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宋诚诚又是江城中学毕业的学生,学校领导班子讨论决定,邀请我去给学生上一堂法制教育课,同时,学校还要组织召开一个关于家庭教育讨论会,让家长共同探讨家庭教育的方式方法,请我做好中心发言的准备。

我欣然应允。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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