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饭锅巴汤

2020-02-15 13:23王叙乐
江西电力 2020年1期
关键词:锅巴江村锅盖

文_王叙乐

故乡是人间一味良药。

每隔一段时间,我必须回到这片叫江村的土地上。否则,我就坐立不安,心间涌起莫名愁绪。列车飞驰,一颗心变得灼烈而安静,城市、村庄、天空、河流依次而过,大地变换着颜色,当眼帘里出现旧日的风景,双足踏上这片曾千万次走过的土地,忐忑的心终于放下。流水将村庄缠绕,古老的屋舍生满斑驳的苍苔,木叶把秋天的阳光染得金黄,一声清澈的鸟鸣划空而来,我大口地呼吸着熟悉的气息,那些莫名惆怅忽然如云烟散去。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这里。

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木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像每一次一样,木门后会出现我老迈的父亲或者母亲,或者他们同时苍茫的回声。那个秋天,父亲长眠在故园的山冈,每一日仍静静凝望他熟悉的家园,现在回应的只有母亲。像每一次一样,我贪婪地张望着田野村庄,老去的屋舍,每一株秋天里渐次黄去的木树,一切让我宁静又温暖。最后总会走向厨房,那里有我的所爱,吃,永远是一个人不变的欲望。咸豆角、大蒜、豆腐乳……每一件平常的食物,都勾起我无尽的食欲。对于她久未相见的儿女,母亲总是第一句问我饿了没有,不管我吃没吃饭,总会变着法子为我制作可口的美食。在异乡,那么多的美味,总满足不了我对食物的欲望,我的肠胃似乎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总是空落落地不着边际。仿佛一个人,找不到他的归宿。

母亲说,天凉了,秋稻收了,正好给我用大灶煮饭吃。母亲懂得儿女的心思,她知晓我多久没有吃过故乡江村的米饭了。秋天,江村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暑热已然逝在云朵与吹过的北风之间,天空蔚蓝得似一块没有际涯的晶玉,木叶由青转黄,秋蝉的歌声如晚风悲凉,芝麻、玉米、高粱……还有晚稻都迎来了它们收获的时候。如同早稻适合煮粥,晚稻最适合煮饭。不同于早稻米粒的圆润,晚稻的米粒纤长丰腴,抓一把放在手里,静静凝望着,晶莹剔透、洁白如玉,仿若秋天的流水与日月,让人会浸到一场没有尽头的长梦与光阴里去。

取适量稻米,洗净。又将稻米与适量的清水一同放入铁锅中,盖上木锅盖,便开始在灶下用柴火煮沸。母亲在灶台上忙碌,我在灶下添着柴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庞。这些柴火都是江村乡间苍然的草木,曾绿叶葳蕤,繁花如云,却这样安然地老去,仍不忘记把一切又献给了这片生养它的土地,多像这片土地上劳作一生、又埋葬在这里的父亲。甚至在异乡,看见那些柴火,仿佛相逢故人,不由想起我已逝人间的父亲。我与母亲拉着家常,这个世间我最亲爱的人,已白发苍苍,不变的是对我们的爱与牵挂。窗外偶有秋风吹过,摇响一树清音与斑驳的树影,紫蓝的扁豆花爬满了篱笆,夕颜随暮色次第开出白色的花朵。我听见了时光流水的声响。

在城市,也有所谓的柴火灶,那些精明的商人发现了这个商机,纷纷打出柴火灶这个噱头,牵动着异乡人绵绵的乡愁。也让我禁不住诱惑吃一回城市的柴火灶烹制的米饭,平淡、苍白,味同嚼蜡。只一次就不再有光顾的兴趣,有些东西是不可复制的,只适合怀念。那些陌生络绎不绝的食客,那一张张冰冷面孔的服务人员,有哪一样是我所熟悉的呢?柴火饭只生在江村的岁月里,有木叶与风声相随,炊烟飘向远空,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幽香。煮饭人都有一张母亲一样的面庞,浅浅的微笑会浸到人的心里,多年后,让人一次又一次回望。

待水烧开,稍煮一下,打开锅盖,原先纤长的米粒,已被水煮得饱满丰白,用锅铲在锅内不停翻动,让米粒受热均匀,江村人叫“治”饭,这是饭煮得好坏的关键一步。饭治得不好,最后饭不是夹生就是煮干或成糊状,白白浪费了一锅米饭。接着用铝勺舀掉多余的汤汁,江村人称之为“逼”汤。舀出的汤汁弥足珍贵,洁白如乳,是米饭的精华,江村人称为“饮”汤。会被一只铝锅收集起来,架在灶台的井罐里保温待用。逼汤完成后,再用筷子在米饭里插孔,让饭受热均匀,就可以盖上锅盖,用大火猛烧,不可过长,几分钟左右,待焦香弥漫的时候,及时熄火焖饭,不然饭被烧焦。约莫一刻钟的光景,待饭浓郁的焦香四处飘散时,一锅柴火饭就做成了。打开木锅盖,木质的清香与米饭绵香缠绵交织,满满地盛上一碗,甜糯香软,甚至不要菜肴,我都囫囵吃上一碗。

菜肴也是简单,都是江村秋天里新摘的菜蔬,有着秋天清澈与明朗的气息。合适的食物,出现在合适的时节里。秋椒的红如澄碧的深渊,看不到天涯。秋毛豆的饱满,比季节丰硕。一盘红椒炒毛豆,间杂几节秋韭,碧绿红艳,恍若花朵。食在口中,有生命苍茫的滋味。一盘大蒜头炒扁豆,蒜头是暮春收摘的,晚春浓郁的气息还没有散去,让人想起那段远去不再回来的光阴。洁白辛辣的气味,把紫色的生涩扁豆调和得香软悠长。波浪一样的扁豆花缠满篱笆,一直可以食到霜降时节。还有一碗酱爆秋茄子。夏茄肥硕胖大,口味绵实,恍若无处不在的阳光。我更喜食秋茄子,纤弱地隐匿于巨大的茄叶间,如隐士静默。秋茄没了夏日的丰腴肥美,有苦涩之味,须与豆酱一起炒,经春至秋,豆酱终于在一个秋天的某日制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秋茄,豆酱,都是光阴里老去的物什,食之,满口袅袅的是江村没有尽头的往事。

当一碗米饭已然下肚,几盘菜肴吃尽的时候,同往日一样,我们都在等一道美食。这些晚米饭,这些秋天丰盛的佳肴,仿佛仍没有填饱我们的肠胃,还留有一角,等着锅巴汤来填补。江村的锅巴汤,有晚米的芳香、秋日阳光的金黄,更有母亲浓浓不变的爱。刮去多余的米饭,一整块焦黄又喷香的锅巴被母亲年捣碎,接着倒进还是温热的饮汤,煮开,即可食用。锅巴的香脆,米汤的乳甜,又经过柴火的炙烧,在一碗蓝边碗中热气腾腾。我几乎是闷头一气吃完,脆的是锅巴,香的是米汤。一碗锅巴汤下肚,空洞好久的肠胃终于得以充实,功德圆满,犹如一个迷路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家。食饭时的油腻与不适,都因锅巴汤的调和,而口舌留香。食到这里,母亲却流下泪来。锅巴汤,曾是父亲的最爱。虽家中已早有电饭煲,父亲总会让母亲用柴火灶煮饭,只为了一锅锅巴汤。斯人已逝,那样的场景恍若昨天。

虽任何稻米都可以做锅巴汤,同煮饭一样,却也以秋米为最佳。早稻米过于鲜软,煮出的锅巴松软软的,一点也不香脆。而糯米虽糯香,却太过油腻。市场上也有锅巴在卖,多选用糯米,也不经柴火的炙烧,直接用油炸,炸至金黄,香脆脆的,也有秋米锅巴的味道,却不可多食,会伤肠胃。还是秋米锅巴好,一切那么恰到好处,糯而不腻,香而不松。食之,可添腹,可怀思,往事历历,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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