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过的十年

2020-02-21 08:29盒子
幸福·悦读 2020年12期
关键词:校刊被窝日子

盒子

我属于小时候好看,初中开始戴牙套、戴眼镜、剪蘑菇头,外貌急转直下的类型。按理说这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我也的确躲在被窝里哭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些偏爱在远离自己,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子不自觉的恶意和大人偶尔的不耐烦。

在那个漆黑的被窝里,我突然不能对自己的难过视而不见了。我一边哭泣,一边回想那一件件让我感到委屈的小事。我掰开每一个细节,希望找到我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

最后,我哭着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晴空高远,我照旧背上书包去上学。我仍然可以轻松得到老师的赞扬,学校里仍然每天发生着好笑的事,从小到大的朋友仍然在我旁边嬉笑打闹,餐桌上爸妈仍然讨论着鱼有没有煮好。我来不及多想,便再一次被闹哄哄的生活裹挟着往前奔去,而奔向远方之前,那些眼泪就这样无觅处了。直到最近想起,我才会正视自己受到过偏见这件事。

初中的时候,我和朋友去外面学英语,几个人在房间里玩,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听见她们在玩我的相机,那里面有一张我摘下眼镜的自拍。大概以为我听不见,她们开始讨论:“她的眼睛没有这么大吧?”“她应该是修图了,然后发给网友。”我听到这些,赶紧把花洒的水开到最大,然后仰起头来大声唱歌。但即便水那样大,我还是能听到外面的笑声。

初三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些文章,我成了校刊的封面人物。校刊发下来,人手一本。下课的时候,一本杂志朝我丢过来,我一看,封面上的我被画成了一只大怪兽。混乱中,有人非要给我看,又有人扑过来非要把杂志抢走,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夹杂着争抢和哄笑的声音。我记得当时我的举动,也是没心没肺地去抢,于是大家一起大笑。

当时竟然也有男生喜欢我。几个星期后,别人悄悄告诉我,有人把印着我照片的校刊封面故意贴在电线杆上去逗那个男生,而他,愤怒地撕了那封面。知道这件事后,我红了眼眶。

如果我真那么没心没肺,为什么会在触碰到一点温柔或感觉被看穿、被保护时而哭泣呢?现在想起来,我才发现,或许我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我很丑。但我只是躲避它。我附和着那些对我怀着恶意的哄笑而笑,一度模糊了自嘲与自轻的边界。

日子像一列老旧的火车,每天朝着一成不变的明天驶去。就这样,春去秋来好几度,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否变丑,而别人的恶意是否又与我的不好看有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倔强和沉默,只是不得不承认,在隐忍坚强的外表下,深深的不自信被种下了。一度,我对“可能麻烦别人”的害怕几乎到了极点,毕竟,一个很丑的人怎么好意思再那么“戏多”呢?

很荒谬,初三时我眼睛出现飞蚊症和短暂的视野缺陷,随即被当地的医生误诊为“视网膜随时会脱落”。知道真正的病因,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当时,我选择把恐惧埋在心里,不敢跟大人、同学诉说。不久,我又患了严重的失眠。当然,我也感到很难开口提醒活泼漂亮的舍友们要安静一些。那几年,成了我青春期最黑暗的时光。

在灰暗的底色上,我也成了一个害怕别人受到伤害的人。没什么同学的时候,我带着老爷爷参观图书馆、保护流浪狗、认识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歌手、与校门口凉皮店老板的调皮儿子建立了深厚友谊……现在回头看,尽管那段日子全然不明丽,但我也在长长的隧道里且歌且行,逐渐向隧道口的光亮靠近。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那灰暗的几年,我是否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青春。

从刚上初中时开始戴上眼镜,到半年前摘下眼镜,中间这十年,刚好也是我变丑的十年。没有了眼镜,我也没有了隐藏目光的借口,只得重新开始直視他人的眼睛。一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持续地看着别人的眼睛,以至于说话之前总是要慢慢地吸一口气,然后坐正,郑重地抬起头。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抬起头来,我仅仅只要抬起头,甚至不需要多漂亮,人们就会欣赏我。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在不好看的时候,我曾轻易被轻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会一直被这样单一而粗暴的判断标准左右:“好看就受欢迎,不好看就被轻视。”吸引人的终究是自信的灵魂。漂亮的人天然被善待,于是很容易自信;不漂亮的人则容易在一开始被轻视。

但生活终归要教会你的是:不漂亮的人,也可以在数以千计的孤单日子里被打磨得独立、强大,在一桩桩敏感的心事里学会共情,在他人别有用心的观察里对人性有自己的见解,从而拥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若学不会这一课,你便不能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打赢最初这一仗。

这是我青春期最重要的一役,是我的成年礼。

今天,我已经像被流水打磨了多年的石头,不知不觉中有了自己的光泽。

我终于从漫长的梦魇中醒了过来。

摘自《读者》校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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