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5 03:17栗华
四川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牛膝穿山甲彩礼

栗华

乡下的夜幕很浓,天黑严实后,立马伸手不见五指。巴戟天和巴豆背对着,各自站在窑洞门口一侧抬头看天,父子俩谁也不跟谁说话。漫天的繁星,洋洋洒洒飘浮着,缀满了头顶上的天空。如果定睛仔细观看,会发现那些星星忽远忽近,明亮交替,一闪一闪的,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大小不一,排成各种难以描述的形状。

不知道什么原因,临近春节,野狐岭村却停电了。人们叫嚷着,骂着电管所的人,说才腊月二十七,就滚回去过年了,这些端铁饭碗的人都该整治整治了,上班吊儿郎当不像样子。又骂村委会主任穿山甲,不跟电管所搞好关系,大过年的停了电,明显就是瞧不起野狐岭村嘛,明摆着是给你村主任下马威。穿山甲啊穿山甲,你搜刮的民脂民膏一个人独吞不怕撑死啊?!

村主任穿山甲愤怒地跳起来回敬:“妈了个把子的,交电费的时候挨家挨户都不积极,断了费了,停了电了,家家户户都着急了?黑死活该!”见没有什么来电的希望了,兴师问罪的人都佝偻着,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往回踅摸,一边走一边相互抱怨着,煤油灯好几年没用谁知道丢哪儿去啦。

巴戟天一家没有去穿山甲家讨说法,老早就把煤油灯找来点上了。煤油灯的光亮是昏黄的,有一点风吹来,火焰头就要跟着扭几下,把人的影子扑闪到东墙,又摇晃到西墙,小火苗要是定住了,光亮就会从窑洞的高窗上透出去一点,照亮了对面一块土墙。那地方是杏树张牙舞爪的丫,在乱糟糟的树枝上,不偏不倚地结了一个巨大的蜂窝,老远看去,很像一个人头。巴豆几次要上树去摘掉,巴戟天夫妇都不允许,说什么筑巢引凤,这是好兆头,今年能给巴豆相个好媳妇哩。

腊月二十八是野狐岭上最后一次市集。这几年来,男大当婚的男娃娃越来越多,女大当嫁的女娃娃方圆却没有几个。因為给男娃娃娶媳妇的事儿越来越难,野狐岭的人对置办年货已经没有那么热心,却老早都攒集在“人市”上了,都希望提早打问到合适的女娃子的信息,好及早托媒人去说亲。

“人市”就是专门说媒的地方。专业的媒人候在那里,等那些着急为儿子娶媳妇的家长来询问。他们有的靠着电线杆子站着,有的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有的自带马扎,眼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目中无人。

巴戟天也挤了进去,他今天准备了几包好烟,准备再撒一次网,多得几条合适的女娃子信息,好回家让巴豆选一个中意的对象。巴戟天刚挤进去,就看到同村的媒人青木香那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她叫叫喳喳对来讨问信息的人指指点点。因为儿子巴豆的婚事被青木香搅黄了,巴戟天对青木香就生出了无比的厌恶,他赶紧转身朝另外的媒人那里躲去。巴戟天刚挤进去,那边已经有人开始了。

“娃他爷,麻烦你给我娃找个对象。”一个串脸胡子的中年男子话音刚落,一位拄着拐杖的长须老汉不假思索地问:“你娃多大了?住在哪里?有啥手艺?”

“过了年就二十五了,家在野狐岭西边胡同老槐树那儿,没啥手艺,这几年在外面打工,一年能挣个五六万。”

“今天领来了吗?我看看。”

老汉接过中年男子递过来的烟,也不避人,就往下兜里装,因为穿着棉袄,衣服太厚,胳膊不灵,费了一番周折才装进去,一装进去,就把兜撑起一个烟盒形状的鼓包。

“虻虫,虻虫!快过来,快过来,让你爷看一下。”中年男子向不远处的一个脸上长满了痘痘的小伙子喊道,小伙子迅速跑到父亲身边。

老汉看了看后说:“小伙很攒劲,但个子有些矮,你家在老槐树那儿,那地方地形不好,在沟边,这个对象不好说。”

“娃他爷,麻烦你多费心,帮我娃再看看嘛。”中年男子说着从兜里又掏出香烟给老汉点上。

老汉眯着眼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唉,不是我不帮你,我认识好几个女娃娃,人家身高都比你娃高,彩礼都是十六七万,而且只找县城周围的,城里的房子和汽车你家肯定没有吧……”

不等老汉把话说完,中年男子就低下头领着儿子慢慢挪到人背后了。

旁边一个人摇摇头,对巴戟天说:“都快把我愁死了,老大二十四了,老二二十二了,东拼西凑刚花了十六万盖了新房子,都是准备给老大老二结婚用的。咱们这里的彩礼高得很,一般都在十四万左右,有的还要二十万。”

巴戟天见是同村的寡妇墨旱莲,就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已托媒人给大儿子相过几次亲了,多数都是女方家里一问情况,嫌一个寡妇还养两个儿子,立马不愿意再往下说了。

“十五万的彩礼我们实在掏不出来,即便是东凑西借给大儿子娶了媳妇,马上又要给小儿子娶媳妇,我们没那么多钱呀……”

墨旱莲说着就挂上了哭腔。巴戟天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巴戟天算是幸运的。巴豆有个现成的对象,就是村里的紫苑。紫苑这女子长得水灵,个头也高挑,念过高中,和巴豆也合得来,巴戟天两口子一百个满意。难的是,紫苑她爹紫贝齿,不太同意这门亲事。翻历史的旧账吧,巴戟天他爹是地主,紫贝齿他爹给巴戟天他爹拉了一辈子长工,紫贝齿想翻个身,看眼前吧,紫贝齿要的彩礼老涨价,现在竟然张口要二十万,巴戟天东挪西借,才凑够七八万。可媒人青木香撮合了几回,彩礼就噌噌噌往上蹿。起初十万不到,猛然间翻了一番。巴戟天给紫贝齿说尽了好话,献尽了殷勤,就差跪下去喊紫贝齿爹了,可紫贝齿就是死不松口,故意勒掯。村子里的人都说,青木香和紫贝齿在一个被窝里钻了几回,就把紫贝齿说转了。巴戟天回去跟老伴儿哭鼻子,说紫贝齿见钱眼开,说青木香亏先人,两口子把紫贝齿祖上十八代诅咒了个遍,把青木香浑身上下骂了个臭,最后商量好了,干脆给巴豆另找个对象算了……

巴戟天在人市上绕了一圈,口袋里的香烟都捏瘪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巴豆早就发过誓,这辈子除了紫苑谁也不要,强扭的瓜不甜,巴豆这娃性子倔,万一他不满意,自己在媒人这里岂不是白花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巴戟天只好悻悻地回家来,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夜闷闷不乐。

腊月二十九晚上,沟对面依稀有灯笼的光,星星点点像香头上的火星子。有一些稍亮的光,大多是车灯,一闪而过。过年也就是这几天,腊月这时候起,沟对岸的野虎梁老早就有人家挂起了灯笼,野狐岭这边村子里的人还舍不得挂灯笼,不到大年三十的夜晚,整个村子都静静地黑着。

巴戟天回来了,喘着粗气,怀里抱着一个黑褐色的木头盒子。那盒子虽然看起来很旧,但做工精致,和院子里那些粗笨的庄稼汉工具明显不一样,盖子上刻满了花纹,还有一行古拙苍劲的字:祖功宗德千载恩,子承孙继万年春。巴戟天心疼似的把木盒放在桌子上,接过巴豆娘茜草递来的毛巾,仔细擦起来。擦完,喊巴豆一起来洗手。

“洗净双手,以表诚意。”

巴豆有些不愿意,说:“爹,咱是农村人,你是栽烤烟弄苹果的农民,我是偏远山区的小学老师,看一本破书,有啥好讲究的?”

巴戟天嘿嘿一笑,说:“怂娃娃,这不是一般的书。你还小,你不懂,翻翻你就知道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让你看看,实话说这是我从祠堂里偷出来的,明儿就得送回去呢。”

这是一本微微泛黄的家谱。亮蓝色绒皮封面,羊毛线绳装订,大八开厚纸,红色的线印格子。家谱是放在家族的祠堂里的,平时是不会拿出来让人随便看的,巴戟天是花了功夫费了心思才拿到的。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巴豆一下子紧张起来。

“人之有祖,犹木之有本……我巴氏家族,所以一脉相传……”那密密麻麻的家谱上,记载着家训和族规,点缀着二十二世先人的名讳和生平。巴豆激动了,他心里突突直跳,眼睛老看不准,努力定了定睛,认真往下看。

巴戟天把家谱盒子轻轻合上,端起县太爷似的架势,眯着眼问:“娃,家谱你看了,家族的规矩我今儿传给你了,咱们巴氏家族,传到你这儿,有二十二代人了——你看清楚了吗?你记在心里了吗?每一代人,都是儿子在老子死了三年后把名字写上家谱的,我可不想在我这儿再往后传,就没人写了,写到你这一代就没人续了……”

巴豆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没有反驳。从明朝开始,祖先们就开始制弄影图了,把祖先像画下来,准备一代代人传下去。巴氏家族也画了影,装进了木匣子,每年正月初一都挂出来,整个家族的人进行集体祭奠。巴豆参加这样的仪式,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经有二十七年了。但以前都是在人群里集体行动,那些摆得很复杂的供桌和祖宗牌位,巴豆经常是扫一眼就过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家谱,第一次追寻他的祖先。巴豆的内心激动不已,甚至有些颤抖和紧张。

巴豆看得入了迷,没有注意父母在一旁说话。

茜草说:“青木香这妖婆子今晌午又来说媒了,催问礼钱寻够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又来了?钱还能到哪里去寻去?能借钱的亲戚都搜了一遍,才凑够七万八。

儿子在看家谱,巴戟天怕烟味呛着儿子,就把装好的烟叶又抠出来,把烟锅和烟袋翻来覆去地在手上转弄。

“她也不是专门来的,我是在大门外看见她又去和尚头的商店里换香烟,就跟她招呼了一声,她就来了……说再不赶紧去寻钱,紫贝齿就准备把紫苑卖到野虎梁石家去了,石家答应了彩礼给二十万呢,石家这几年做生意攒了不少钱,那个娃和咱巴豆还是师范念书的同学呢。”

“这个妖精吃喝卡拿,咱家给她的好处也不少了,她还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经常从家里偷馒头给她吃,她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彩礼涨这么高,都是这妖婆子胡闹的。”

“青木香说咱家幸亏只有一个儿子,像墨旱莲两个儿子,都在她那里挂了号,排了两年多队了,相亲第二年,有合适的女子也轮不上,人家都嫌两个儿子娃的家庭负担重。

巴戟天听着听着就犯迷糊了。细思量,这几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忙死忙活好不容易攒够了五万块彩礼钱,前年腊月里青木香捎话来,过了年彩礼要涨到九万九了,按照以往的行情,今年再不把亲事定下来,过了年,彩礼又要往上蹿。于是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晌午我又去跟紫贝齿套近乎啦……”

巴戟天早上起床浑身不舒服,头疼嗓子哑,就到沟边和尚头的小卖铺和牛膝的药房那里去凑热闹。明天就过年了,女人们在家里忙活,男人们闲着没事干,下棋、打牌、晒太阳。

沟底的泉水结成了冰,好像谁撒了半袋子盐,细细地蜿蜒成一条带子。巴戟天蜷在一旁使劲儿猛吸着烟锅子,几颗残缺不全的老黄牙把玛瑙烟嘴咬得咯咯响。旁边下象棋的紫贝齿棋势快要走败了,恼得不行,就骂巴戟天:“你牙磨得把死娃娃吃了吗?”

和尚头快要赢棋了,催着紫贝齿快走,说:“自己手艺不行管旁人啥事?赶紧走,赶紧走,超时啦!”

巴戟天扫了一眼棋盘,嘿嘿一笑,说:“贝齿哥,我让你反败为胜,咱两家的亲事再商量商量?”

紫贝齿把帽檐往上捋了捋,露出长长的额颅,斜着眼说:“巴戟天,回去在你家地坑院再挖挖,看你爹那个老财主到底埋没埋下金银财宝,不然……”紫贝齿趁和尚头转头唾唾沫,顺手拿掉了和尚頭别马腿的炮,连呼:“上马,平炮,将军!”

巴戟天没想到紫贝齿会来这么个损招,心里千万个瞧不起,又嫌和尚头盯不住棋盘,在心里骂了几句窝囊,有些沮丧地说:“我妈临死之前告诉我,我们家还有一大笔钱。她正要告诉我钱在哪里的时候,我那醉酒的哥哥就冲进来了。我哥哥抓着我妈的领口,酒气熏天地问钱在哪里,妈的眼角流出了最后的泪,之后再也没有说话——这事儿你是知道的呀!”

“哼!要不是紫苑和巴豆打小一起长大,要不是我们一个村里住着,我还会等你?巴戟天,大年三十之前,你要是还不把彩礼交了,你就别怨我,马莲河对面野虎梁的石菖蒲,可是托青木香捎话来了,应承给二十万的彩礼,给他大儿子石决明提亲。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紫贝齿赢了棋,又催着和尚头再摆,有些趾高气扬地说:“哎,来,再来,我到底是比你多两颗大子,不然这一招马后炮能把你将死?哈哈!”

“他叔,大年三十也太紧了嘛!今儿都腊月二十九了……”巴戟天还扯住一点儿小可怜不放手,紫贝齿却正洋洋得意,顺口回了一句:“今年的事儿今年了结的好。”

和尚头棋势大好,眼看胜利在望,却被巴戟天一岔,让紫贝齿使阴招马后炮将死了,又气又恼,更有些看不惯紫贝齿的表情,尤其是紫贝齿拿彩礼威胁巴戟天,就好像是在威胁自己一样,顺手捡起脚底下的酒瓶抿了一口酒,嘴上很用劲地说:“就你这派头大,一个女娃当成你的提款机,想卖多少就卖多少,像我这样的,两个儿子,站在面前高晃晃的,一人一个都要媳妇儿呢,媳妇儿在哪里?彩礼在哪里?我爹和你爹一样都是贫下中农,我家窑里里外外我都刨了一遍,连个砖头瓦块都没刨出来——没钱给彩礼,这不是叫我绝后哩吗?”

和尚头前半部分话,让紫贝齿听得很受用,他就爱看别人过得不如他,可和尚头最后一句话,紫贝齿是听出弦外之音来了。紫贝齿只有紫苑一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一出嫁,他就没人养老送终了。本来还想生个儿子,可惜那一年村庄里来了狼,把紫贝齿那地方咬了一口,咬出了问题,从此紫贝齿一蹶不振。紫贝齿听得怒火冲天,他一把拨翻棋盘,朝和尚头面目上就是一捶头。和尚头正自鸣得意,以为在语言上占了上风,猝不及防,冷不丁被紫贝齿猛击一拳,打掉了一颗门牙。和尚头先是一惊,接着就爆发了,捡起手边的酒瓶子就朝紫贝齿帽子上猛砸下去,砸得紫贝齿帽檐下淌出几行鲜血,玻璃瓶子也碎了一地渣。

巴戟天见势不对,连忙和旁边一堆“挖坑”的人过来劝架,把二人架开。紫贝齿摘掉帽子,伸手摸了一把血,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人群对和尚头指指点点,说他下手太狠,和尚头见舆论不利,往前拐了一步,转头唾出一口血唾沫,也嘶着声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村主任穿山甲正在旁边炸金花,赢得盆满钵满,见有人叫喊,正好见好就收,于是准备起身维护稳定,输钱的人拉着不放,催着再来,穿山甲说:“我再不去那边死了人你赔钱啊?”

那人还想辩解,见那边动静大,就软下来说:“那你放快些,现在领导干部办事都讲究高效率呢。”

穿山甲说:“妈的,你连村委委员都不是,还关心这政府办事效率的事儿?!”一边骂骂咧咧地把摊子上赢来的钱卷成几卷把左右口袋都塞满了。

见穿山甲来了,紫贝齿就把血头伸过去,顶在他胸前,说:“脑袋开花了,你是村主任,你说怎么赔吧?”

穿山甲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向和尚头。

和尚头一高一低地走近了,两只手把自己的上下嘴唇掰开,嘴里呜啦呜啦地说不清楚,又伸手展出一颗老牙,龇牙咧嘴地说:“零件被卸掉了,你给定个价?”

穿山甲眯着眼,左右转了几个圈圈,对药铺牛膝喊:“牛膝——牛膝——来两片创可贴,给紫贝齿这光头上贴一下!再找个空药瓶子,给和尚头把这牙装上——都回家吃饭吧!晌午了你们都还不饿?”

紫贝齿和和尚头同时挤过来挡住,异口同声:“这就完了?”

穿山甲搜出两角钱给牛膝,说:“不用找了。”

牛膝说:“真抠门,这是云南白药创可贴,新出的牌子,一片就要六毛钱呢。”

穿山甲说:“妈的,你女儿天天陪工商局局长睡觉,你就敢天天胡乱涨价,创可贴比避孕套都卖得贵,真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牛膝说:“嘴上干净些,不会长痔疮。”

穿山甲把两角钱对折一下,装回口袋,说:“记在村里账上,妈的,都学会讹人了。要不是大过年的,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老子才懒得管这破事呢。”

他一把推开紫贝齿,说:“蹭破这么点儿皮,死不了,别嚷嚷了!”又拨开和尚头的胳膊,说:“虫都钻空了,风一吹都能掉了,谁叫你骚情的要惹这一捶呢。”

紫贝齿和和尚头各自嘟囔着,心里不服,脸上不悦。那边炸金花的几个人嫌耽搁太久了,就嚷嚷着喊穿山甲快过来,穿山甲不想再去赌,就拉开了官腔说:“派出所打了招呼,不准赌博了——谁再赌博关起来罚得你老婆再生不出二胎来!县里转发了市上的文件,彩礼要压下来,谁再高价卖女子,就别再想吃低保!”

看着穿山甲大摇大摆从沟边离去,人群都愣了半晌。紫贝齿扣上帽子,走到巴戟天跟前,抵拢了身子问:“巴戟天,就你这表现还想娶我家紫苑当儿媳妇?我脑袋瓜子都开瓢了你也不帮手?”

巴戟天紧张得直冒汗,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紫贝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和尚头嘴里露着气,朝紫贝齿远去的背影唾了一口,说:“看把他能的,真不要脸,断子绝孙的货!”

巴戟天给茜草说完,茜草听了又气又好笑,埋怨巴戟天惹下这祸,紫贝齿本来就是太上皇的架势,这下巴豆跟紫苑的事恐怕又难上加难了。

正月初一,青木香又接受了村子里不知道谁家的宴请,太阳红彤彤的时候,喝得醉醺醺地从沟边经过。本来在腰里摸了两包烟要到和尚头的小卖铺去兑钱,和尚头老早看见青木香过来了,就指挥儿子给门上挂了把锁。青木香碰了颗钉子,见旁边牛膝的药铺门开着,就来跟牛膝扯闲话。

青木香说:“还是你们这职业好,靠手藝吃饭,不看人脸色,药到病除,也没个人好意思讨价还价,药卖多少钱,全凭你嘴说了算。现在彩礼涨这么高,咱这一行是一天天都不好挣饭吃了。”

牛膝说:“胡说八道,我这药都是工商局定的价,卫生局有监督。我那女婿当个工商局的执法队长吧,也没偏着我,时常提醒我要按照市场行情定药价,可我人懒,几年都不涨价。不过,我这是祖传的手艺,有秘方能治人身上的病,可这彩礼高是人心上的病,这我治不了。”

青木香说:“当个说媒的真不容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干咱这一行,给人牵线搭桥,人家事成了,就把咱忘得一干二净!这都是小事,关键现在弄啥都物价高,水涨船高,把彩礼也哄抬上去了,你说这彩礼高,也不是咱一个说媒的能平衡得了的,卖女子的,还以为咱收了娶媳妇一方的好处,故意压价,娶媳妇儿的,还以为咱跟卖女子的家里串通好了,漫天要价。咱,现在就是钻到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不,今儿老是感觉晕晕乎乎,你给我开个方子?”说着便坐到病人凳子上。

牛膝拿着器械给青木香检查了眼睛,又号了脉,说:“没啥病,我看你也消消火,你这是急火攻心,不用吃药,回去喝碗酸菜水,能降火,立马就好了。”

“你倒是个能医……咱这儿风俗是这样,咱这庄户里人,谁家娶媳妇没花彩礼?前几年倒是几千块就能娶进门,这几年猛涨得快,没个十万八万的现票子,人家就不理承你。”

青木香正说得欢,穿山甲在外头吆喝着便进来了,拿眼珠子左右扫了一圈。青木香朝穿山甲笑了一下,又继续分析道:“不过话说回来,彩礼出高了,其实也不亏——家里买了个人回来么,以后家里做饭、洗衣、烧炕、喂猪,再说难听点,天天陪咱娃睡觉哩,一分钱都不要了,也不吃亏么!将来生了娃,是男娃,传宗接代有指望了,是女娃,将来长大了卖了婆家,又是钱嘛,主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穿山甲听了不悦,说:“你这妖婆子胡说八道,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文明婚姻,就是你们这些人,骗吃骗喝,把事情扰乱了,我看,天价彩礼就是你们这些妖婆子搞出来的。”

牛膝给穿山甲遞过去一支烟,嘿嘿笑起来,说:“搞一支,搞一支。”

“冤枉啊,主任,你真是冤枉死好人了。”青木香委屈地叫起来,“主任啊,你不是不晓得,都是以前搞计划生育,咱们重男轻女,生下男娃,欢天喜地,生下女娃,没个好气,愁眉苦脸的,不是送人就是……唉,所以现在咱们村男娃娃多,女娃娃少,十个娃娃站一排,有九个都是要媳妇的,剩下那一个女娃娃,就是缺胳膊少腿,长得不好看,都有人抢着要,这放在过去,能不能找到婆家都难说,放在眼下,没有个十万八万的彩礼,照样不行啊。”

“这么说,还是怪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好?”穿山甲靠近牛膝的打火机点烟,一边斜眼看着青木香。

“主任啊,咱一个媒人何德何能,岂敢评论国家的大政方针,咱只是说村上实情就是这样啊,只生儿不要女,你看这男女比例差得远,娶不下媳妇多正常。”

“村上人均收入才三千七,你搅和的彩礼十万起,你们这些媒人都是啥人嘛!我看你应该晚上找我给你上一堂政治课,叫你好好了解一下民情社意。”

穿山甲眯着眼看着青木香的胸脯,牛膝满脸坏笑地跟着插嘴说:“主任经常在工作之余,晚上抽空帮助思想觉悟不高的妇女进步呢。”

青木香的脸唰地红了,假装平静地说:“主任啊,大夫啊,我们这一行,古代都是有雅称的,叫月老啊,红娘啊,受人尊敬的,当下这社会,你把事给人撮合成了,人家娃搂着媳妇儿睡觉去了,背后还骂你哩!再说了,现在干啥事儿不要钱呢?无利不起早,咱要是不图两个钱儿,至于这样轻贱自己吗!要不是咱也有儿子,过几年也要娶媳妇儿,咱至于这么厚着脸皮看人脸色吗?”

穿山甲说:“你们这些爱钱的媒婆子,把人心都搞散了。我当村主任二十年,没见过你们这么爱钱的。过去家家户户都愿意出力做义务工,现在你给钱都没人愿意来干。牛膝,前几年你家盖房,是不是我带着人白干的,没要一分钱?我去年盖房子,请你们来干活,大鱼大肉管饱,是不是一天领一百元一分不少?”

牛膝嘿嘿一笑不搭腔,青木香说:“主任啊,这事儿说起来羞人的,主任家盖房,咱应该出力对不对?咱本来也不好意思要钱,可是人家都要,咱就不好意思例外……主任啊,你看我一个寡妇,还要养个高中生,今年的低保,能不能照顾一下啊?”

穿山甲吐出一口烟团,说:“你咋没把你自己卖了?我听说野虎梁有个寡妇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要了好几万彩礼呢,你这一身膘,也值不少钱呢。低保才几个小钱!”

牛膝嘿嘿一下,挤眉弄眼地说:“低保轮上你?墨旱莲都在排队呢,你对主任有墨旱莲好?”

青木香说:“墨旱莲?人家都说,墨旱莲没钱给娃娶媳妇儿,两个娃见天嚷嚷着要媳妇,实在没办法,晚上就和两个娃一起睡,两个娃一人一只奶头揣,墨旱莲说娶了媳妇也就这样的,跟你娘长得差不多……怪不得她奶头恁大,都是两个儿子天天揉大的呢!咱这,主任怕是看不上呢。”说着把胳膊抱起来护着胸脯,扭头就走了。

牛膝和穿山甲都嘿嘿笑起来,牛膝悄声问:“这么说墨旱莲和儿子那个还是真事儿?人家都说我还有点不信,亲生母亲和亲生儿子哪能……”

“胡说八道!牛膝,你不要传谣造谣,影响咱村的形象!”穿山甲收住笑容,打官腔道。

牛膝服了软,换个话题问:“我还真搞不明白,今年低保又没有墨旱莲?你也不能老占人家便宜呀!”

穿山甲用手当梳子,对着门上的玻璃,把中分往两边捋了捋,说:“你别给我装糊涂,我是睡了她,一是她愿意,她死了男人好几年了,能没个想头?她还真能和亲儿子干那事儿?二是我没白睡,我不睡她,她家新盖的房能吃上救济专用款?十多万呢,是个小数目吗?三是,当领导的,干事得注意公平,不能让人说咱当领导的,一碗水端不平。咱们村,困难户多了,低保都是轮着来,一家一年,谁也不亏。你不用替她说话刺激我,迟早会轮到她,旁人也没话说。”

牛膝说:“高,领导到底水平高,我就没有这么高水平的脑子往那地方想。不过这低保,啥时候能轮到我就真的公平了。

穿山甲说:“你?等你把药价降了再说。”

穿山甲说完,把烟掐灭,又在柜台上抓了一把山楂丸噙在口里嚼得口水直流出门去了。

牛膝在背后咬牙切齿地说:“龟儿子这么霸道,总有一天下边烂掉来求我!”

正月初三,沟对岸野虎梁的同学石决明来找巴豆。巴豆和石决明是师范同学,上学那会儿两人关系还不错。师范毕业后,石决明没有跟巴豆一样去考教师,而是回家跟父亲搞起了小作坊,加工泡菜。石决明开门见山地说:“巴豆,咱俩是同学,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家里给我定了亲,叫我和紫苑结婚呢。”

巴豆感觉眼前一道黑影,忽闪了一下,脑子一片空白。

“我也知道你和紫苑青梅竹马,说实话,我对紫苑没感觉,倒是我爸我妈都看得上她。其实吧,你知道,我喜欢黄连,可是黄连她爸她妈真不要脸,说他女儿长得好看,没有二十五万的礼钱,谁也别想进他家门。其实那两口子都是赌博客,要用彩礼还输了的钱呀。我也很纳闷呢,其实,其实……”石决明很警觉地环顾一圈,见远近没有人影,就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其实吧,这事儿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俩已经那个了,其实黄连对我也不错……”

巴豆有些嫉妒,也有些羡慕,说:“没定亲她就愿意?你家要是拿不出彩礼咋办呀?”

“我也很着急,黄连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几天肚子有反应,好像是怀上了……我爸我妈有钱,但是他们不愿意全花给我,再说了,二十五万,咱这沟两岸谁家娶媳妇花这么大礼钱?笑话嘛!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一岁,也相了亲,他找的四川那边的,彩礼低一些,只要五万,也着急结婚,可我不娶媳妇儿,我弟就结不成婚。我爸我妈考虑就先给我把事办了。我也着急得很,我来你家,就是想跟你说,青木香又到我家去了,紫贝齿也去了,他们今天就想把我和紫苑的亲事定下来,请了阴阳先生,估计是要把日子都定下来了,我爹妈和紫贝齿他们都很高兴,这事儿八成是要成了——巴豆,你还是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你把紫苑引上跑了吧!过几年生了孩子再回来,谁也拿你们没办法。”

野狐岭村平常看不见几个年轻人的身影。逢年过节,很多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腊月回老家后,都想在短时间内结婚,这让青木香这样的专职媒人在腊月和正月十分繁忙。因为男多女少,他们手里一般都掌握了四五个女孩的信息,尤其是将女方所提的要求烂熟于心,彩礼的数额,男方的年龄、长相,家庭条件,经济状况,有无擅长的挣钱手艺等。这些信息能基本配对,他们就安排相亲了。在频繁的相亲过程中,女方的条件男方没得选,有时候一个姑娘一天要接待好几拨看对象的小伙子,看得上看不上,主要还是由女方的家长做主。一旦看出点眉目,有点意思了,女方要求再多男方也得默默应承。

正月初十一过,紫贝齿把紫苑卖到野虎梁的消息已经确凿无疑地传出来了。最初是和尚头告诉巴戟天的。起初巴戟天给茜草说时,茜草听了不信,直到紫苑找上门来把情况都说清了,茜草才又号啕大哭了一场。

紫苑说:“我是来通知你,我要出嫁了。”

巴豆说:“正月初三定的吗?”

紫苑说:“你消息灵通得很。”

巴豆本来坐在炕沿,听紫苑这么一说,侧身就倒下去,颠倒着睡在炕上,把头蒙进被窝,露出两只大脚。

紫苑往前走近了一步问:“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巴豆说:“我知道……”

紫苑说:“知道?知道就完了?”

巴豆鼻子酸了,在黑暗中抹了一把眼泪,骂道:“你爹上辈子是个穷鬼,这辈子靠卖你翻身了。”

紫苑说:“这是我能拿主意的事吗?这是我该掺和的事吗?我要是卖不上价,我就是个赔钱货——我不值钱,你能抬得起头来?”

巴豆把头埋在被窝里嗡嗡地说:“我一年教书,不吃不喝,辛辛苦苦也就攒个三四万块钱,攒四五年,才能攒够二十万,这一疙瘩全拿给你爹,你爹还嫌不够。”

紫苑说:“是我重要还是钱重要?你晚上抱着钱睡呀还是搂着人睡呀?钱能给你生儿子吗?”

巴豆脸红了,连忙说:“我当然想搂着你睡了……”

巴戟天和茜草听了赶忙背过去。

紫苑扭头说:“我看你就是不诚心娶我,说也白说,我还是嫁到野虎梁石家算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算是看明白了。”说完就要走。

巴豆翻身爬起来,一把拉住紫苑,说:“苑妹,你说话咋这么伤人?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数?你也不用拿话激我,我心里也苦着来,也疼着来。我爹把家谱给我看了,他没明说,可意思是,到我这一代,再娶不上媳妇儿生不上孙子,我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家谱就没人续了。”

紫苑冷笑一声,说:“这跟我有啥相关?”

巴豆低下声来说:“紫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紫苑背过身,眼泪打湿了前襟,咬着嘴唇说:“你心里没我,别指望我心里有你。”说完就走了。

巴戟天和茜草两口子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茜草气得张牙舞爪,要去抓破紫贝齿的脸,巴戟天挡在前面说算了算了,咱娃没有那命。

紫苑在前头走,巴豆在后面跟着。紫苑走走停停,巴豆停停走走。两人一前一后都拉着脸闷着头,走到半路,就看到有人急匆匆地拉着架子车跑,走近了一看,是和尚头的大儿子拉着新娶进门的媳妇儿,邻家的锁阳在后面帮着推车。和尚头腿脚不灵便,被落在了后面,急得呜里哇啦,带着哭腔叫着:“早上都好好的啊,咋这一会儿就犯病了呀。”

巴豆一听才知道,是和尚头的大儿媳妇黄连又犯了病,口吐白沫,倒地不省人事。黄连才娶进门没几天,经常犯病,时好时坏,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正常人没啥两样,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样样干脆利索,但一发病,就能把人吓死。

巴豆对紫苑说:“我也去帮忙,你先回去吧。”

紫苑搀住和尚头说:“叔,别着急,去医院一会儿就好了。”

和尚头气喘吁吁,倒在地上说:“闺女啊,叔命苦啊,给娃娶不下个媳妇儿,好不容易娶回来一个,谁料想是个病秧子,叔还指望着生个一男半女,照这样子,是要死在叔前头呀,唉嗨嗨……”

和尚头哭得恓惶,紫苑也跟著落泪,她默默地想,我还是不够心硬,我应该跟他再说些绝情的话,好让他死心的。紫苑站起来,看着远远离去的巴豆的背影,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把黄连送到了乡卫生院,锁阳对巴豆说:“巴豆叔,我好羡慕你呀。”

巴豆看了一眼锁阳,笑着问:“羡慕我啥呢?”

锁阳说:“巴豆叔,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是有公家饭碗的,像我这样,没文化没饭碗的,想娶个媳妇都不好办哩。”

巴豆一想到病房里的黄连也是师范毕业的,考了几次教师招聘,运气差都没考上,也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师范生嫁给了和尚头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儿子,成了这个样子。巴豆露出了无比失望的神情,他本来想说,有文化有饭碗有个逑用,还不是找不下媳妇儿,但看着锁阳有些真诚又单纯的眼睛,他又改口道:“你过完年才二十吧?你再回学校念书去呀。”

锁阳低头说:“我都是娶过媳妇儿的人了,哪还有心思再去啃书本……我爸我妈都说了,念书没用的。”

巴豆听了,心里久久不是滋味。

正月十三是个好日子。清晨天空晴朗,蓝蓝的飘着几朵云,太阳暖洋洋的,大地回春了。这一天,紫苑出嫁了。紫贝齿家的院子热闹起来,贴了窗花,挂了红绸,放了鞭炮,请了乐班,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紫贝齿平时待人不友好,村子里来祝贺的人少,更多的人是看不顺眼紫贝齿不顾紫苑和巴豆青梅竹马的感情,把紫苑高价卖到了沟对岸,都不愿意上门道喜。紫贝齿急得团团转,只好求爷爷告奶奶让几个来现场的家门父子帮着张罗,几个家门父子一边帮忙,一边骂:“少把亏先人的事儿做!”最后好不容易把紫苑送上了婚车。

巴豆一个人躺在炕上,泪流不止,脑子里满是紫苑。

那年,多么美好的时光,阳光透过树叶照到紫苑的脸上,在沟底的小道上,巴豆扬起头对着天上的白云起誓:“我发誓要让紫苑当我的新娘子!”

紫苑笑了,巴豆也笑了。小鸟也被逗乐了,在他们头顶扑棱着翅膀,那时候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单纯和美好的憧憬。

那时候他们在野虎梁上师范学校,村子里供电不足,学校经常停电。同学们都带着煤油灯或点着蜡烛写字,有人记性差,老忘带蜡烛,有的同学就把自己的蜡烛放在书桌中间那条线上,叮嘱同桌下次一定要带着蜡烛,还不停地拨弄火焰芯子怕火焰大了蜡烛燃得太快;也有的同学转身趴在身后同学的书桌上四个人共用一根蜡烛,轮流地拨弄火焰……巴豆把铅笔装橡皮的那头掏空,把蜡烛油倒进去,放根线头蘸上蜡油拉出来点着,紫苑用根大头针不停地拨弄灯芯……玩得高兴时,一回头,班主任正站在黑黢黢的窗外往里看,把大家都吓坏啦……

县教育局组织的全县教师招聘考试的成绩前几天公布了,巴豆是语文组第一名,紫苑是数学组第二名。不出意外,两人都会被分配到野狐岭小学代课。可是紫贝齿不甘心让唯一的女儿当一辈子小学教师,一辈子守在这河滩上,就给紫苑说了一通鼓动的话,紫苑就改了主意。

“要不咱一起去教书吧?”过河的时候,巴豆试探地问了一下。

“让我想想吧。”

第二天早上到学校外面的田野里早读,巴豆和紫苑都走得比较远,走到了二三里外,土壤松软,黄油油的,湿润、绵软,地埂边是一行黄花菜,有农民拉着架子车往地里运土粪。紫苑说:“你看,一束黄花菜被车轮子碾过了,好像是在前一天被碾过的,可是坏了的茎秆儿弯弯地翘起来了,举起了枝头的花朵。”那是红色的花朵,巴豆以前见到的大片大片的都是黄色的。露珠从花蕊里流出来,流到了花瓣上,快要掉到土里了,可风一晃动,露珠又回到了花蕊里。巴豆站在那里,惊喜地看着这情景,望着紫苑红扑扑的脸蛋,嘴里就吟出来了——

小草开花了

我去把它采

花儿说话了

你别把我的露珠撞滴

一只蜜蜂飞近了,腿上金黄色的花粉,叫阳光一照亮悠悠的,紫苑说顺口溜似的对着巴豆说:

小小蜜蜂

把我从梦中唤醒

去了

带着沉沉的花粉

巴豆惊讶了,紫苑能写这么好的诗。那天晚上巴豆很晚了都还没睡着,他想着紫苑的多才多艺,自己一定要赢她一回,就在作业本上胡乱写字,头发都叫煤油灯燎焦了,乱蓬蓬焦煳煳的,鼻孔也被煤油灯熏黑了。但一晚上的光景也算是白费了,硬写的几行诗,越渎越拗口。巴豆苦恼极了,总感觉自己配不上紫苑,越胡思乱想心里越发慌……

巴豆躺在床上一边回忆着,时不时心悸翻转。巴戟天夫妇赶紧过来给巴豆拉了床被子盖上,一摸发现他全身都是湿的。看着巴豆伤心欲绝,夫妇俩只能无奈地叹息。

正月十三同一天,沟对岸的石菖蒲家,也大办了喜事,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家门父子吃吃喝喝,都庆祝石决明娶上了媳妇儿。晚上闹洞房的人折腾到半夜还未离去,被石菖蒲夫妇赶了出去。他们和所有父母一样,急着抱孙子呢。

洞房布置得光鲜亮丽,红烛、红被、新房、新衣。

石决明问:“我俩盖一床被吧?”

紫苑说:“各睡各的吧。”又怕石决明不高兴,补充了一句,“就一晚,好吗?”

石決明说:“我知道你和巴豆感情很深,我和巴豆是同学,我也不想横刀夺爱,可他是个孬种,没本事娶你。”

“不准你这样说他,巴豆是我心中的英雄……”紫苑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你没嫁给你的英雄,你嫁给了我。”

“你不要羞辱他!”紫苑闭上眼睛流了一会儿泪,抽泣了几下,又恢复过来,说,“决明,我嫁给了你,我会尽女人的职责,可我求你件事,能不能过了今晚,咱们再、再同房?今晚咱们单独睡,行吗?”

石决明爬上来压住紫苑说:“我可以单独睡,但我要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紫苑一动不动,闭上眼,说:“请问吧。”

石决明翻身起来,把紫苑也拉起来坐着,问:“你和巴豆那个了没有?”

紫苑没听懂:“嗯?”

石决明看着紫苑红扑扑的脸蛋,有些自惭地低声问:“就是,就是,就是你俩睡觉没有,有那事儿没有?”

紫苑羞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又气又好笑:“你们男的都喜欢处女,对不对?你要问我是不是处女,对不对?我如果不是处女你就不高兴,对不对?”

石决明站起来,跳下炕去,从柜子里掏出一瓶酒,喝了一口,说:“什么处女处男,都不重要了,心里有,不是处女又何妨,心里无,是处女又能咋?”他接着又喝了一口,眼泪滚了下来,“黄连,你知道不?我和她都有孩子了,可她父母还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一河之隔,彩礼翻倍——我娶你花了十万,我娶她要二十万,她父母把她活生生给逼疯了——她嫁到你们村和尚头家了,你晓得吗?”

紫苑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和尚头家的大儿媳妇,就是黄连,她犯病时披头散发,完全认不出来了,她精神正常时被关在家里不让见人,成亲那天也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人看。

石决明把半瓶酒都喝完了,喝得面红耳赤,吐字已经不清了,他卷着舌头说:“紫苑,黄连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着我们做不成夫妻,死了我们也要在阴间一起过活……紫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拜了天地,你已经是我媳妇儿了,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办成。”

紫苑被吓住了,她赶忙下床穿上鞋,过来把石决明扶住,可她哪里扶得动。石决明继续说:“我喝药了,你别扶我了,我是要死的了。我求你件事,我死之后,把我埋在村后的大杨树底下,就是最高的那棵老杨树底下,我和黄连在那里起过誓,要当一辈子夫妻……”

石决明喝的酒里掺了农药,一会儿人就不行了。紫苑吓坏了,连忙开门去喊人,可是窑门从外面锁住了,外面一片漆黑,任凭怎么敲击,也没人理睬。紫苑的心也死了。村子里近年来逐渐形成个习惯,就是新婚之夜把洞房的门锁上,目的是防止新娘子外逃。这几年媳妇不好娶,婚托乘机行骗,很多外地的女子嫁过来,晚上都从洞房里逃跑了,很多人家吃了亏上了当,搞得人财两空。骗子用的身份证都是假的,报了警也没个线索,村里人上当受骗怕了,晚上就把洞房门锁上,等天明了再打开。

第二天清晨,石菖蒲一家子招呼儿子媳妇吃早饭时,才发现情况不对。紫苑跪在石决明身边,石决明蜷成一团一动不动。问清是喝了农药,石菖蒲赶紧招呼人,用筷子把石决明的牙撬开,往里灌肥皂水。可人都死了,水怎么灌进去怎么淌出来。折腾了半天,人们都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石决明死了。石菖蒲和家里的人狼嚎一般哭起来。

紫贝齿接到噩耗是在清晨太阳升起一竹竿高的时候,那会儿他正把昨天收到的彩礼钱数了三遍包好,准备吃了饭去银行,正琢磨着是分开存成死期,还是一次性存上五年呢。接到电话,赶忙把钱包好藏到地窖里,锁上窑门就往野虎梁跑。这几年,和野狐岭一沟之隔的野虎梁,常常有婚姻亲家。紫贝齿虽然拆散了青梅竹马的巴豆和紫苑,但他毫不愧疚,反而因为收了十万块彩礼钱心满意足。他把收音机里的秦腔音量调高了,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小酒,吞了两颗花生粒。

从野狐岭到野虎梁,骑摩托车下山上山一口气两个小时。紫贝齿今天跑得快,提前就到了。到了石菖蒲家,看到哭声满院的景象,紫贝齿也哭了。他看到石决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定定睡着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女婿啊……”

埋掉石决明后,紫贝齿老泪纵横,对紫苑说:“苑儿啊,爹对不起你,咱们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娃娃一群,就你一个女娃,爹把你当成金蛋银蛋,怕你磕着碰着,丝毫不敢疏忽大意,爹知道你心里有巴豆,爹糊涂啊!这下你去找巴豆吧,巴戟天就是不拿一分钱彩礼,爹也不阻不拦了,你们成家过日子去吧,爹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也算是对你的补偿,对爹的惩罚吧!哎嗨嗨呀!”

紫苑早已泣不成声,谁也猜不透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多的伤悲。

正月十四快晌午时,巴豆的姐姐槐花和姐夫地龙来了,得知巴豆和紫苑的婚事吹了,槐花叹了口气对丈夫说:“地龙,你娶我才八千块钱彩礼,把你家里心疼得不行,你看看现在得多少钱?再说了,现在彩礼这么高,你们政府的人也不管管。”

地龙说:“我当个破司法所长,一天光处理离婚纠纷都能把人头疼死。我还不知道这彩礼不合理?拿野狐岭来说,村主任穿山甲给乡上的报告里说人均收入三千七,可是娶个媳妇儿光彩礼就一二十万,这钱能从哪里来?到处去借,越借越穷!现在的人,都钻到钱眼里了,一天不谋算着怎么靠双手劳动发家致富,偏偏一门心思想把女儿卖高价一夜暴发,还相互攀比,炫耀。现在基层的工作难干得很!岳父,你还是给组织部的表叔打个电话,叫把我调到县上去吧。”

巴戟天还没说话,槐花抢着说:“待得好好的,调什么调?我在计生委刚安顿下来,你往上提的事儿才刚有点眉目,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迷上哪个狐狸精啦……”

茜草说:“净胡说!我看还不是那些媒婆子闹腾出来的,她们每撮合成一对,都要抽钱,为了多抽好处,他们就故意哄抬行情……”

地龙说:“因为掏不出天价彩礼,咱们县上出了几起灭门案。中央派记者来调查过,归根结底还是彩礼的问题,电视上一报道,省里领导脸上不高兴,就问了市长,市里紧接着就发了文件,要遏制天价彩礼,我看文件早就已经转发到村上了,是不是穿山甲没给村上群众宣传政策?这家伙,一天光知道给寡妇申请救济,政策精神一点儿也不吃透,现在有些村干部,就是没觉悟。”

巴戟天说:“政策倒是宣传过,不过宣传归宣传,人家卖女子,他也插不上口……”

屋里人正在说话,屋外人吵吵嚷嚷,听声音是邻家刘寄奴、垂盆草夫妇俩正和穿山甲争论着。他俩缠着穿山甲不放手,说来说去还在为儿子锁阳结婚的事儿发愁。穿山甲前头紧走,说不归我管你们去找政府,刘寄奴、垂盆草夫妇俩在后面慢跑紧跟着,说你是村主任你不管谁管呢。三个人走到巴戟天家门口,见地龙的车停在外面,穿山甲便咣当一声推开大门,前脚刚进门,就拉开了嗓门:“我一看车就知道是乡上来人了,地龙,地所长,过年好啊!”

地龙从包里搜出一包好烟迎出来,跟穿山甲打了个寒暄:“李主任过年好啊,我还正准备上门给你拜年呢。”

穿山甲哈哈大笑说:“这妹夫尽会开玩笑,按辈分,咱俩一辈;论单位,你是我的上级,怎么说,也得是我来给你拜年嘛。今儿中午,到我家去,炒两菜,喝瓶酒,怎么样?”

槐花忙出来说:“不了,不了,他要开车呢,不能喝酒,山甲哥,屋里坐啊。”

穿山甲说:“哎呀,妹子啊,你哥我是一天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是,又来俩跟屁虫。”说完又对身后俩人喊,“快来,快来,政府司法所长在这儿呢,你家这事儿还得政府管。”

刘寄奴和垂盆草又给地龙把事情经过絮叨了一遍。原来,刘寄奴和垂盆草的儿子锁阳,之前娶过一次亲。前年冬月,经媒人青木香介绍,与沟对岸野虎梁一个女子结婚,当时彩礼九万元,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摩托车这“三金一冒烟”花去三万多,加上酒席和媒人的“中介费”等花销,一共花了近二十万。然而,春节刚过,新媳妇离家外出,从此杏无音信,锁阳一家人多方寻找未果。有人说媳妇跑回了娘家,娘家藏着不说,还准备把女子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也有人说女子去了城里不再回来了。刘寄奴夫妇俩都是懦弱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个女娃和我娃结婚之前就结过婚。原本想抱孙子,却想不到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本来这事兒我们想一直瞒着,家丑不可外扬嘛,可把人逼到这份上了,只好豁出去这脸皮了。”垂盆草说,那段时间,他们一家人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在索要彩礼未果的情况下,只得求助于法律。刘寄奴说:“我们被骗了,给娃结婚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九万,现在娃还是光棍,女方的行为是骗婚。不管怎样,我们希望借助法律索回彩礼钱,哪怕要回一半也好啊,毕竟娃还要结婚哩!”

地龙再问了些情况,说:“你两口子也是,你娃年龄都不够,着急结啥婚?女娃比你娃大五岁你们也愿意?心里满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还要赶着在腊月结婚,吉祥如意?这下吉祥了?这下如意了?男女双方相互之间根本不了解,能有感情?不出问题才怪哩。”

穿山甲说:“现在这些卖女娃的娘家人都该千刀杀万刀剐!不想咋光明正大挣票子,都想着卖女子发横财,一点情不讲,光往钱眼里钻。”

垂盆草说:“我娃他舅在野虎梁,前几年,彩礼低的时候没有趁早结婚,本来打算到外面打工挣钱结婚,结果一年出去拼死拼活挣了两万元,回来发现彩礼也跟着涨了两万元,弄啥哩吗?打工一年算是白弄了,现在还单着呢……”

刘寄奴也补充说:“青木香说了,现在许多女方家长认为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付出了很多代价,应该得到男方的金钱补偿,咱没养过女娃,也没朝那方面想。”

地龙说:“补偿?得是女娃一出嫁,一辈子再不回来了?穿衣做饭,养老送终这事儿,就跟女娃再没有关系啦?女儿出嫁跟贩卖人口似的。”

穿山甲嘿嘿一笑:“这话说得在理,活该么!村委会门口贴着提倡晚婚晚育的宣传,你偏偏不按村上的决定来,这下美了吧。你们这样的人一多,活该青木香这寡妇妖婆子发财呢。”

刘寄奴说:“其实青木香介绍的那女娃还不错,只是咱娃没这命。”

地龙叹了口气说:“你把你娃害了么……”

穿山甲也叹了口气说:“执迷不悟,冥顽不化,被骗活该。”

刘寄奴不住摇头叹气,垂盆草也连抹了几把眼泪。

几个人正说着,院墙外一对年轻夫妇,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对骂,骂声传来,意思很明白,俩人要去办离婚,男方不停地催促女方退还彩礼,女方说你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里面的人都沉默了。

青年男女的骂声还没传远,青木香慌慌忙忙地撞门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也顾不上看这里都有谁,连忙往东首一口废弃了的窑洞里面钻。

穿山甲抽了一口烟调侃了一句说:“谁要强奸你吗跑得比兔子还快!”

青木香缩进去闭上门,在黑暗里传出话来:“杀人啦!”

穿山甲忽地站起来问:“谁杀人了?哪个村的?是我们村的吗?”

地龙也一惊,站起来问:“哪里杀人了?”

青木香说:“结亲把仇结下了,娃去了老丈人家见人就用刀子戳,老丈人和丈母娘,还有串门一个邻家,都给放倒了……在厨房窑里寻着了新娘子,脚筋直接给挑断了,拖到门外头,拿粗绳子绑在门口槐树上吊起来,血淌了一地……你说吓人不吓人,要不是咱跑得快,怕早都见了阎王了……卖女子的彩礼钱,两次加起来十几万,一把火点着全烧啦……他巴叔,好歹让咱躲一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叔,咱进去了,藏一会儿风声过去了就走,一会儿你给咱端一碗水啊。”

穿山甲和巴戟天一家子人听得紧张不已。槐花和茜草攥着手退到里屋,坐在炕沿不停地哆嗦,槐花低声嘀咕:“我说出门应该看个日子,今儿历头上说‘不宜出门,今年正是地龙的关键时期,马上要提副乡长,这几天我跟着四下里走动拜年哩,今儿他非要来,我说日子不对,不是黄道吉日,他不信,还说我是封建迷信,你看晦气不晦气,遇上这么个事儿,该是往前冲呢,还是往后退呢……”

茜草说:“这……这怕没啥影响吧?啊,花儿?”话在嘴里还没说完,当啷一声,铝锅盖掉在了地上,把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

地龙和穿山甲跑过去揪住青木香要问个明白,青木香断断续续说得不清不楚。原来去年腊月二十六,野狐岭最西边的一户人家给儿子结婚,结果新婚之夜闹洞房时,新娘居然不见了,第二天男方寻找发现,新娘回到了村东头的娘家。男方催促新娘回家,新娘不愿意,说新郎是个羊角风,她父母也不悦意,双方就吵起来,越吵越厉害,三吵两吵就吵到了离婚,双方都同意离,就是在退还彩礼上发生了分歧,女方只退一半,男方要求全退。在大家的劝说下,暂时退了一半的彩礼钱。正月初四,谁知道这女子又出嫁了,原来这家男方气不过,又去要剩下一半的彩礼,女方不肯给,说女子都出嫁了,名声不好,不好再嫁了,再嫁人,有了二婚的名,卖不上价了。男方说,洞房都没入,明摆着骗婚哩,越吵越凶,急了眼,女方说就是骗婚哩,你能怎么样,男方被激怒了,老爹还在吵,儿子就已经在案板上摸起了一把杀猪刀,一刀就把老丈人放倒了……

穿山甲问:“腊月二十六的媒人是你?”

地龙问:“你引上人去要钱的?”

青木香嗯嗯了兩声。

穿山甲撅着屁股钻进去把青木香拽出来,一脚踢在青木香屁股上,青木香跌了个狗吃屎,往后爬了爬,抬起头颤着声问:“主任,你是想要咱的命哩吗?”

穿山甲说:“呸!死了男人的骚货,啥事都不先判断一下,啥钱都敢挣!”

地龙把穿山甲往后拉了拉,着急地问:“那边办离婚手续没有?”

青木香摇摇头,地龙说:“那边没离婚,这边咋能又结婚?”

刘寄奴听得目瞪口呆,说:“哎呀呀,这到底是遇到硬撑人了,但说我两口子这么软的人,处处只有被欺负的份儿,我娃锁阳,从小到大连个麻雀都没……”

穿山甲转头恶狠狠一句话:“他妈的,你两口子也杀人去吧!我家有把砍刀,我才磨了,快得很,要不要?”吓得刘寄奴退在巴戟天身后低下头去直发抖。

穿山甲说:“地龙,你是政府的,你跟我去看看?”

地龙看了一眼槐花,槐花泪眼汪汪的。地龙说:“你别怕嘛,他又不是要杀我。”又转头对穿山甲说:“你先去,我给派出所王所长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妥,改口说:“还是你给王所长打个电话,毕竟你是村主任,这里归你管辖,我只不过是走亲戚,今天刚好王所长值班,打完咱俩再去保护现场。”

穿山甲在心里骂:“狗日的这么精明,咋还没提拔你当乡长。”只好掏出电话来报警,打完电话两人匆匆往现场跑。

年过得很闷,野狐岭小小的胡同里出事不断,谁家也没个好脸色看。正月才过去几天,人们都疲倦了。冬天白昼又短,一会儿一天又过去一大半。巴豆父子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谁也不看谁一眼,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茜草坐在房檐下纳鞋底,一针一线也扎不到地方,看着院子里走动的爷俩,眼睑很不友好地挤了一下。

元宵节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夜,按惯例村村户户都要挂灯笼,迎接元宵的到来。闷闷地吃完晌午饭,天就暗下来了。等天黑下去了,巴戟天掐掉烟头,从黑暗里冒出一句话:“媳妇没找下,灯笼也要挂,电是不会来了,咱点蜡烛吧。”

茜草说:“挂,咋不挂?长脸的就是今儿个,挂上,让亮亮堂堂的。”

父子俩摸黑忙活起来,插上了蜡烛,拴好了绳子,去年的铁丝有点锈,巴戟天扯了几下,升不上去,巴豆没说话,纵身一跃,就跳上了矮崖,从杨树上攀了上去,骑在树丫上,牵过灯笼,挂在了树梢,比巴戟天去年设计的电视天线杆高了七八米。到底还是儿子本事大些,巴戟天这样想,心里有了些安慰,就慢慢踱步出门去了。

巴豆挂好灯笼,骑在树丫上朝沟对面望,平日里一片漆黑,今夜竟然冒出了许多的灯笼,一盏比一盏亮堂。他抬头望着灯笼,自家的灯笼红彤彤的,长了脸。一滴蜡泪掉下来,粘在巴豆脸颊上,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凝固的蜡泪,是他一直未流尽的心痛。

第二天清早,巴豆又上树给灯笼换蜡烛。爬到树上,巴豆看见,紫贝齿从沟对面回来了。他趿拉着鞋东摇西晃,看起来神情沮丧。巴戟天不知道啥前儿出去了,跟紫贝齿迎面在大门口相撞,俩人都愣了一下,一回神,巴戟天加紧脚步,绕开紫贝齿大踏步往沟边跑去,紫贝齿有所醒悟似的返回去追,一边追一边叫:“等一下,巴戟天!等一下嘛,巴戟天……”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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