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与西方现代文学

2020-03-03 06:03董岳州熊茜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燕郊荒原

董岳州 熊茜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湖南长沙,410002)

彭燕郊是中国现当代诗坛中一位极富个性、才华横溢的杰出诗人。他诗歌的创作高峰大体有三个时期:新中国成立前、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而无论是哪个时期,彭燕郊与西方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都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从被动到主动,从自发到自觉,从影响到传承,伴随着诗人几十年的诗路历程。彭燕郊受西方文学影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他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在借鉴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虽历经磨难而矢志不渝,并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根植于中国的土壤,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还不遗余力地进行传承与发展。

自1939年发表第一首诗《战斗的江南季节》到新中国成立前,是彭燕郊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山国》、《春天——大地的诱惑》、《荒原上的独立屋》、《倾斜的原野》、《殡仪》、《妈妈,我,和我唱的歌》、《尤利加树》、《爱》等作品,以及诗集《战斗的江南季节》和《第一次爱》,都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出来的。这些诗歌浸染了西方文学的因子,而彭燕郊之所以会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有四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诗人自身的勤奋阅读。彭燕郊文化程度不高,也未出国留学,但他从小就喜欢阅读,家里经济条件尚好,有一定数量的藏书。诗人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书籍,而且当地教育发达,有读书的风尚和氛围。诗人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看外国作品如李青崖翻译的莫泊桑小说,初中时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文学作品,这种习惯一直保持终身,即使身陷囹圄也无法改变。正是早期与西方文学的青涩接触,使彭燕郊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他借鉴、创新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第二,“七月派”诗人的影响。彭燕郊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并取得巨大的成就,与“七月诗派”是分不开的。这些诗人大多数从事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翻译、介绍等工作,接受过外国文学的直接熏陶,而作为“七月诗派”后起之秀的彭燕郊自然也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诗人毫不讳言“七月诗派”对自己的影响,把《七月》当作他的课堂,把“七月派”的盟主胡风奉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当然在诗歌创作上对其影响最大的则是“七月派”主将艾青,实际上那一代诗人都是如此。彭燕郊十分推崇艾青,评价其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时说 :“它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人们从这本诗集里看到的是古老的浪漫主义诗歌观念以外的新型的诗,看到了它预示的新诗的广阔前景,它立刻受到了胡风的注意,胡风第一个站出来肯定‘明显地……受了魏尔哈伦、波德莱尔等诗人的影响’”,评价其《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时说它们是“开一代诗风,影响一代人的两首诗”[1]。艾青影响了彭燕郊创作的诸多方面,主要体现在对土地物象的精神观照、对苦难意识的凸显,以及用散文的手笔写诗。《春天——大地的诱惑》、《妈妈,我,和我唱的歌》、《冬日》等彭燕郊早期代表作都可以从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大堰河——我的保姆》、《北方》里找到一些影子,而这些影子又无不烙上了西方现代文学的深深印记。诗人正是透过艾青等“七月”同人间接地接受着西方文学的影响,借鉴着西方现代文学的创作方法。

第三,更重要的来源还是鲁迅。诗人盛赞鲁迅是中国第一个真正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他非常推崇鲁迅的《野草》,把它和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并列,认为两部作品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开一代诗风。诗人说《野草》“虽然不是分行排列的,但却应该是新诗的最高成就”,“是有新诗以来最富现代感、世界感的真正的新的诗……始终是新诗的精神旗帜”。并说:“鲁迅是很理解现代主义的,勃洛克的《第十二个》,可以说是被介绍到中国的第一部现代诗”[2]。由此可见,彭燕郊是从鲁迅和《野草》那里,认识、领略西方现代主义的魅力并接受其熏陶的。同时以他独特的艺术气质与创作个性加以吸收、运用,从而化为自己的诗歌元素。1947-1948年,彭燕郊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创作了一系列“监狱作品”,体现了“野草”般的坚韧意志和顽强精神。《生命》展现了诗人对生命意义的强烈追问;《尤加利树》使人领悟到生存意志之于生命的重要性,可以联想到《野草》中的名篇《秋夜》的影响;《爱》、《人》则体现了诗人对爱和生命的渴望,对人格尊严和人文精神的诉求。这些作品流动着诗人强烈的生命自省意识,审视着存在的意义,弥漫着存在主义的气味,正与现代存在主义思潮中“无家可归”的思想同宗同脉。海德格尔说:“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了世界的命运”[3],而“回归”意识也是彭燕郊创作上的一个重要主题。《山民》、《殡仪》、《半裸的村庄》控诉了战争摧毁家园,使人们无家可归,《荒原上的独立屋》、《倾斜的原野》体现了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使人们精神上无可归依。

第四,新锐诗人的影响。除了《七月》、《希望》等表现“七月派”思想和风格的刊物外,大型文学杂志《现代》同样吸引了彭燕郊的眼睛,施蛰存、戴望舒、徐迟、徐志摩等浸染西方现代色彩的诗界新锐也影响了诗人的创作。其中,诗人借鉴最多的就是象征主义手法。而诗人对西方象征主义第一人波德莱尔赞赏有加,说“波德莱尔以文学史罕见的真诚和艺术追求勇气,第一个进入现代诗领域,翻开了文学史新的一页。”“从波德莱尔开始,诗人们由抒发转向内省”,并称“象征主义是现代诗的第一面旗帜”[4]。诗人坚定地扛起了波德莱尔树立的大旗,《山国》表现诗人审美理想的偏执与极致——审丑,崭露了西方式的现代主义写作头角。“痰块”、“贫血”、“惨白的血脉”等非传统的意象,嬗递着波德莱尔的写作流脉。《倾斜的原野》里的“原野”可以看作是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的缩影,诗中充斥了荒地、垃圾堆、匪盗、乞丐、死猫、乌鸦、野狗等波德莱尔式的意象。此外,彭燕郊对象征主义的开拓者艾略特也是推崇备至,他认为:“艾略特《荒原》的出现,成为诗歌发展进程中继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出现之后的又一次爆炸性事件……是一面突然高举起来的对传统诗学的反叛的大旗,是向现代诗更新的领域突进的尖厉的号声。”“《荒原》的世界和《恶之花》的世界是相同的,《恶之花》——巴黎是一座地狱,《荒原》——欧洲文明已变成一片荒原。同样是严峻思考下的论断,同样是严肃的象征”[5]。在诗人的笔下也创作了类似的“荒原”意象,他的《荒原上的独立屋》是对艾略特《荒原》的汲取,“荒原上兀立着一座小屋/宽阔的风里/荒原是寒冷而寂寞的/而它兀立着/遥远的、向着城市”,多么凄凉与孤独。不过,与艾略特有所区别的是,这“荒原”不直接意指城市而已。《杂木林》貌似写得安宁纯净,殊不知正是城市工业文明极力扩张的反照,体现的是诗人对现实的精神逃离。

随着“胡风事件”的发生和自己受牵连,“七月派”也彻底解体,彭燕郊对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开始真正自觉、自主地进行梳理、学习和借鉴,而且日渐成熟,更具创新力。诗人曾经指出“中国新诗事实上就是‘舶来品’,学外国诗才有新诗”,“中国新诗和世界新诗接轨的时候,西方的诗歌已经走到了现代主义……到底中国的诗歌跟谁呢?”[6]经过反复琢磨,诗人认为既然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路都行不通,那就只能走现代主义的路了。1978年,彭燕郊在《诗刊》上发表《画仙人掌》一诗,宣告了诗人的人生和诗歌的双重“回归”,意味着他已经告别了一个时代,驶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诗人再次焕发出创作的第二春,先后写出了《银瀑布山》、《漓江舟中作》、《画山九马》、《漓水竹林》,以及《钢琴演奏》、《小泽征尔》、《东山魁夷》、《陈爱莲》等意境优美的诗篇。这些作品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分别属于“山水组诗”和“艺术组诗”,但无论哪种,都仍然有着现代主义印记。“山水组诗”的确描写了美丽的自然风光,不过细细读来,还是可以发现夹杂其中的寓言、隐喻、暗示等西方现代诗歌创作手法。在《银瀑布山》中,诗人以诗意的语言描画了他对大自然、土地的热爱,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但也在结尾暗示了之前的磨难留下的阴影和对未来的隐隐担忧,他说:“银瀑布山,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有你身前身后所有的脚印/它们正在雪水里消融,逐渐无影无踪/我说不清,在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脚印/在一道消融……/毕竟,我只是一阵风,南来的风”,言在其中而意在其外。“艺术组诗”是诗人创作的另一组别具风味的诗歌,他娴熟地把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元素融入诗歌的肌体内,让诗歌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魅力。“组诗”表面上体现的是诗人对艺术的欣赏与追求,但从另外的角度表现了那一代人在经历长时期的精神匮乏后,迫切地渴望要以艺术来抚慰自己曾经的伤痕,冲淡梦魇般的记忆,现代象征主义色彩十分浓厚。《金山农民画》以对童年美好回忆的方式反观了诗人在现实中经历的痛楚;《小泽征尔》里艺术指挥家的“手”像极了一双无形的、可以掌控人命运的“大手”;《钢琴演奏》体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一种对历史问题的沉痛思考,表达了对“爱”、“活着”的强烈渴望。正如诗歌最后两句所言,“呵!活着,劳动着,战斗着/爱着而且被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啊”。

总之,这两组诗别具一格、大放异彩,展露了彭燕郊与众不同的诗歌风格和才华,但更重要的是体现了诗人在影响借鉴基础上的创新。正如卢卡契所说:“真正的影响永远是一种潜力的解放。”[7]彭燕郊认为:“所谓影响主要是精神上、文学理想上、气质上的,而不是技术、技巧上的,它不等于模仿。所以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要有自己的个性,而不能跟着他人后面亦步亦趋。”[8]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彭燕郊诗歌中表现了西方的现代主义,但又有所不同。可以说,西方现代主义的“根”是悲观的,而彭燕郊诗歌则是在苦难中寻求出路,在悲观中寻找光明。基于此,诗人自己也把他的诗歌风格定义为现代的现实主义,而不是纯粹的现代主义。他说:“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我们终于迎来了新诗的高潮,艾青的《北方》和《旷野》以及以‘七月派’诗人为中心的众多诗人在艾青、田间的带动下共同建立了中国式的现代主义——可以成为现代的现实主义的现代主义。”[9]这种“现代的现实主义”正是“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相应和的产物,是一种概念和内容的创新。

1985年前后,西方文化文学大放异彩,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等纷纷被中国文化先锋移植,彭燕郊在“西风”的劲吹下,有意识地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养分,迎来了其创作生涯的黄金时期和第三个高峰,先后创作出《德彪西〈月光〉语译》、《漂瓶》、《罪泪》、《无色透明的下午》、《混沌初开》、《生生:多位一体》等优秀诗篇,开辟出一条新的诗歌道路。其中《混沌初开》是诗人后期散文诗的集大成之作,这首诗以宏大的结构、全新的理念、新颖的写法和创新的艺术,达到了中国当代新诗前所未有的高度,是一部承前启后的重要作品,一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否定、自我反思、寻求超越的精神史诗。在这首长诗中,诗人力图揭示人之所以为人,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谜底,折射出现代人在时代的浪潮中信仰缺失、生命力萎缩、心灵异化的困境,正是对西方现代主义诗学向内转的一种呼应。

诗人后期写的诗歌大部分都是散文体的,这种浸蕴着西方现代诗风的能够“写心”的散文诗样式,给了彭燕郊以极大的哺育与养分。诗人一生都钟爱这种文体,对其用心呵护与弘扬,出版了《高原行脚》、《夜行》等散文诗集。他的散文诗有着鲁迅《野草》的明显痕迹:阴郁、晦涩、冷峻、讥诮,以及通过出走和流亡来体现精神上对自由意识的皈依,也是对西方现代诗歌风格的溯流。因此,这种影响离不开世界现代诗的发展潮流,因为中国新诗的“最大的影响是外国的影响”[10]。彭燕郊认为在现代诗中,散文诗最为引人注目。他称赞同为浪漫主义诗人的法国的贝尔特朗和美国的惠特曼,认为他们在散文诗领域里发现了新的诗歌素质和新的韵律,并通过后世诗人不懈地热情探索,不断发现散文诗歌艺术发展的新的无限可能性,从而有力地激发了全世界诗人[11]。众所周知,惠特曼是美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开创了自由体新诗,对诗歌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彭燕郊深受其影响,将诗歌和散文相结合,创作出诸多优美的散文诗,体现了新诗自由和浪漫的特点。西方另一个现代主义诗歌流派——象征派也是深深地影响了彭燕郊,他对象征主义的先驱波德莱尔和大师级人物艾略特赞赏有加,其作品也多处体现了两位诗人的痕迹。当然,其他西方现代主义流派在彭燕郊诗作中同样可以寻觅到踪影。

彭燕郊不仅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并加以借鉴创新,而且还有意识地进行传承。梅志曾称彭燕郊为“文艺组织者”[12],正是基于诗人新时期以来花费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来从事外国文学的译介工作。获得人生和创作自由之后,诗人一方面积极进行创作,寻求创新和突破,另一方面,主要筹划或主持外国文学翻译丛书(刊)。诗人主编的外国文学丛书有:《诗苑译林》,刊出诸多名家的译作,普希金、拜伦、雪莱、屠格涅夫等都成为译介的对象,相当于一部外国诗歌史,对国人产生了强有力的阅读冲击。《国际诗坛》,翻译、介绍、研究20世纪后半叶以来世界各国现当代诗歌,为中国诗坛的发展提供一个较好的参照坐标。《现代散文诗译丛》,收录有兰波、贝尔特朗、马拉美等著名现代诗人的名篇。《犀牛丛书》,囊括了外国散文、随笔、书简、传记、回忆录等“杂文体”、《散文译丛》,出版过蒙田、培根、卢梭等名家的散文。此外,诗人还编有《现代世界诗坛》、《外国诗词典》、《外国抒情诗》等等。可以说,彭燕郊对西方现代诗歌的广泛译介,开时代之先河,体现了诗人对西方现代诗的热爱,对西方现代文学的传承,以及为新诗不断提高、突破和超越做出的努力。

诗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借鉴、创新、传承精神,特立独行的创作个性,以及永不止步的探索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铭记。当然,这些都是根植于中国的独特语境和土壤,作为一个未出过国的本土诗人,彭燕郊先是通过同行、同志或国内作家接触了解外国文学的,然后加以借鉴,并和中国语境相结合进行创新和传承,可以说,离开了中国语境,彭燕郊的诗歌成就和对外国文学的借鉴、创新、传承不会有如此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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