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属性

2020-03-03 08:59彭兴凯
阳光 2020年2期
关键词:成山婆婆孩子

吕其芳登门诉说她老公出轨的事情时,婆婆来我家已经一个多小时,正在苦口婆心地动员我生二胎。老太太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着龙井茶,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

自打从作岗位上退下来,老太太似乎没有别的事,只一门心思地动员我生个二胎。而此时,我和庄成山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女儿已经十周岁,都上小学四年级了。老太太说,尚敏啊,你和成山就是一对儿绝配。你们的基因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漂亮,就是聪明,瞧瞧咱家的甜甜,长得花似的,还是学习尖子,小公主一般出类拔萃。假若你们只生她一个孩子,那是太可惜了!说小了,对咱们庄家是个损失。说大了,对咱们国家也是个损失啊!

婆婆这些拍马屁的话,我听了虽然觉得颇舒服,却没有晕晕乎乎地上她的套,总是用婉转的话周旋与搪塞。庄成山就没有那么客气,只要老太太一提起这件事,他就会皱眉头,就会说,生一个我们就够够的了,还想生二胎?那是不可能的!老太太对儿子一点儿辙都没有,除了虚张声势地扬扬巴掌做欲打状之外,唯有转过枪口冲我发动攻势。好在我和庄成山没有同公婆住在一起,我们住的地方与公婆住的地方还相距较远,平常我们只有周末回一次家,才避免了更多的烦扰。只是婆婆仍不肯罢休,经常跑上门来动员与游说。

婆婆首次提生二胎时,我曾感到非常意外和不解。因为婆婆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前,做的就是计划生育工作。她先是在一个乡镇做镇长,随之调到县城任计生委主任。不久,她的职位又有了升迁,一屁股坐到市计生委副主任的交椅上。无论是在乡镇还是在县城,抑或在市里,她所做的工作全是计划生育,就是将那些不该出生的孩子扼杀在萌芽中。而且,她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卓有成绩,多次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如此一位模范的计生干部,竟要动员她的儿媳妇超生,着实让人感到不解。对此,她的儿子提出了质疑。老太太的回答却理直气壮,她说,在其位才谋其政。当年,党和人民让我干计生工作,我就要起带头作用,全力以赴地把工作干好。现在我从岗位上退了下来,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那就要另当别论。

她的儿子说,你还是个党员吧?你鼓动你儿子超生,党性哪里去了?

老太太的回答还是理直气壮,因为我只生了你一个儿子。当年如果可着劲儿生,我会生三个五个,甚至更多。所以,现在让你们超生一个,我的后代也比别人少许多。

在婆婆的育龄期是没有计划生育一说的,因此,他们那一代人大都儿女满堂。婆婆只生了成山一个孩子,是因为在怀第二胎的时候出了状况,不得不去医院做了人流。这一做人流就落下了病根,从此再也没有怀上。

我和庄成山抱定宗旨不想生二胎,其实是有缘故的。成山是不想再操心受累,我则是想将精力放在事业上。我读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但是我并不满足于当一辈子教书匠,还想在职务上有所建树,所以工作相当积极,要求进步很是迫切。当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因为超生而被开除公职后,我就取他而代之,成了学校里的领导人之一。我仍然不因此而满足,还想有更大的发展。我的终极目标是将来能坐到校长的位置上。倘若再生一个孩子,就是不会因为违反计生政策而被开除,也没有什么精力向上发展了。

畏于婆婆的喋喋不休,我回婆家的次数便少了许多。有时去了,也是仓促地吃罢饭就走掉。婆婆却很是执着与顽强,你不回家,她就找上门儿来。从婆婆住的市政府家属院到我们家有七八里路,要自东而西地穿过半个城市才能到达。婆婆就乘公交车来我们家。进了门,连个过渡都没有,逮住我就动员个不停。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朝她儿子身上推。我说,您儿子不同意,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老太太说,你悄悄地把环取了,偷偷把孩子怀上,不就大功告成了?

我說,那他知道了,还不反了天?

老太太说,怕什么?有我给你做主呢。

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全面放开二胎,公职人员若是违反政策超生了孩子,处罚相当严厉,是要开除公职的。我的前任就是个例子。他是个非常优秀的数学教师,刚刚晋升为教导处主任,超生了二胎后,不仅职务被解除,连教师的工作都丢了。生活无着,现在正在大街上摆小摊卖青菜。我每天去学校上班,都会看见他一脸风尘地守在摊子前,灰头土脑,可怜巴巴。他的前车之覆就是我的后车之鉴,我对婆婆说,我和成山也不是不想再生一个,关键是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没有胆子违背呢。

老太太说,准生证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想办法给你们弄,你们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就成。

我说,妈,我和成山都是事业单位职工,甜甜也是个健康孩子,不符合生二胎的条件呀!你凭什么给我们办来准生证?

老太太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说,能有什么好办法?

老太太警惕地向四下里瞅一眼,小声说道,那个水利局的刘惠丽你认识吧?不就弄了个证,生了个二胎啊?还有图书馆的吴娜娜,和成山还在一个大院里住过呢,人家的二胎都会跑了。

我说,她们俩我都知道,一个是少数民族,一个是孩子有残疾,是符合生二胎政策的。

屁!老太太爆了句粗口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刘惠丽的妈妈是少数民族,她爸爸可是汉族。还不是因为想生二胎,私下里走关系改成了妈妈的姓?吴娜娜的孩子好好的,哪里有什么毛病?是从医院弄了个假证明。

我叫道,妈,敢情您也要为我们搞个假证明?

老太太又四下里看了看,说,对。医院里我有个朋友,已经打好招呼。

我跳了起来说,妈,我不同意!咱甜甜可是身体健康,你硬是给她弄个残疾,对她太不公平了!

老太太说,不就是一个证明吗?能影响孩子什么啊?别人都是这么办的呢。

我坚决地摇头道,不,别人这么办,我们可不想这么办!

吕其芳登门时,我再次坚决地拒绝了婆婆。拒绝之后我便抬起眼睛看墙上的石英钟,让她知道是在下逐客令。老太太却只当没看见,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张嘴还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候,门被嘭嘭地敲响了。我立刻遇到救星似的冲着门外喊,谁?门外就传来吕其芳的声音。我忙过去将门打开,把她迎了进来。

吕其芳因夫得福,从乡下调进了市里,成了我的同事。

吕其芳与李义是因爱情而结成的夫妻,他们的爱情结晶也相当优秀,和我们的女儿甜甜一样,在同龄的孩子中出类拔萃。他们组成的家庭,自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所以,我见到的吕其芳,一直是个快乐的吕其芳,是个美丽的吕其芳。然而,谁又能想到呢,她的老公李义竟然有了别的女人,竟然出了轨!

男人或者女人发生出轨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发生出轨的事情,唯独李义不能。他和吕其芳的婚姻是因为爱情而缔结的,想想吧,当年,一个跳出龙门的专科生,顶着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执意要嫁给一位农民,如果没有深深的爱情,如果没有天大的勇气,是很难做到的。虽然李义靠着努力与奋斗,改变了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如果不是爱情的砥砺,如果没有吕其芳,怕是不可能有今天。吕其芳呢,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依旧充满女性的魅力。她在学生时代是班花,参加工作后,在我们学校三百多名女教师中,也是颇有姿色的。如此的女人在碟里,你李义还有必要看着碗里吗?

我说,吕其芳,你可不能乱讲啊!李义我了解,他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的。

吕其芳哭着说,尚敏,你根本就不知道,李义是个花心大萝卜,是个十足的色鬼呢。

我说,你不能听风就是雨,你这么说人家,那是要有根据的。

吕其芳再次抽搭起来,尚敏,还要什么根据啊?我都亲眼看到了!

我便愣在了那里,眼瞪得滾圆。我在心里想,既然吕其芳都亲眼看到了,李义出轨的事情就不是空穴来风了。我定定地盯了她半天说,那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吕其芳的泪水又哗哗地流下来。她抬着泪眼对我说,尚敏,你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我都说不出口啊。打死你都不会相信,他会和那样的女人胡搞啊!

听吕其芳的口气,李义出轨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个不怎么上台场的女人,非老即丑,甚至有可能是个站街女、洗头妹什么的。我说,吕其芳,你就别啰嗦了,说,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吕其芳就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女人叫刘梅枝,是吕其芳娘家的亲嫂子!我去吕其芳家串门儿的时候经常遇到她。她给我留下的最突出印象就是个“大”字,她的个子大,脸盘子大,胸和屁股也十分大。整个儿就是一个大洋马。大洋马似的女人是个乡村妇女,连个大字都不识。她原本是生活在乡下的,三年前,吕其芳的哥哥去山西拉煤,将车开进了山沟里,让她做了寡妇。她没有选择另嫁,就和一女一儿过起了守寡的日子。是吕其芳与李义见她可怜,向她伸出了援手,娘儿仨才来到市里,在城中村里租了民房住下来。那一儿一女就在我们学校就读,刘梅枝则在菜市场租了个门面房,卖起了海鲜。我对她的印象除了“大”之外,还有她身上挥发出的鱼腥味儿。

我叫道,吕其芳,不可能吧?怎么会呢!

吕其芳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说,这种事我还能胡说啊?李义就是和那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了啊!

我瞪大眼睛,继续叫道,这个李义,还是国家干部呢,就这么没品位?连如此的女人也上?又是亲戚,他是人还是个畜类啊?

吕其芳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有哗哗地流眼泪。

我越说越生气,吕其芳,当初你是瞎了眼啊,怎么找了这么一个狗男人啊?

吕其芳抬起泪眼说,尚敏,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霍然而起道,还能怎么办?他竟然连舅哥的女人都睡,和乱伦有什么区别?你和他离!

吕其芳却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

我说,怎么,你是不是不想离?

吕其芳犹豫一下说,离了婚,女儿怎么办啊?

我说,事到如今,你还顾得了这些?你还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啊?想想不恶心?

她望着我,没有说出什么话。

就是她望向我的眼神,让我变得冷静。我恍然明白,尽管出了如此的事情,显然吕其芳并不想离婚。实际上,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女人一旦离了婚,再婚的可能性就很渺茫了,就是最终找到了另一半,也多是大自己十多岁的老男人。不说别的单位,在我们学校,离了婚而找不到满意配偶的女教师就有十多个。她们的日子都过得恓恓惶惶的。相反,那些离了婚的男人,却一个个都香饽饽似的。渐渐的,女人们就变得理智和聪明。再发生老公出轨之类的情况时,大都选择了忍耐。

吕其芳显然就是如此选择的。何况在婚姻问题上,自古就有劝和不劝离之说。我与她虽然是闺蜜,毕竟是个外人,更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如此想着我说,李义与刘梅枝的事,别人知道不?

吕其芳摇头,不。

我说,既然还没有人知道,既然你不想同他离婚,这事你就忍了吧。

吕其芳眼里含着泪花点头。

我接着说,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那就是李义必须和那女人一刀两断。

吕其芳还是含着泪花点头。

将吕其芳送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不相信李义竟然和舅哥的媳妇睡在了一起。他这个市府办公室的副秘书长,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和一个浑身有鱼腥味的女人上床呢?而且,那女人至少要比他大五岁,毫无姿色不说,还粗俗得要命。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我给李义打去了电话。电话接通,我的话便连珠炮一般打过去。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我认错。见他态度还好,我在臭骂了他一通后,向他发出了指令。我说,第一,你必须和刘梅枝一刀两断,再也不能来往了。第二,你要好好跟吕其芳认个错,取得她的原谅。随后,我又夹枪带棒地骂了他一通,他再四地认了错,我才放过了他。

第二天去学校上班的时候,我把吕其芳喊到办公室,将与李义通电话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听罢之后对我说,昨天晚上李义已经跪在她面前认错了,保证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了。

尽管我拒绝得干脆利落,婆婆却不死心,仍然不停地劝我生个二胎。除了在每个周末去家里吃饭时动员,就是频率更高地朝我们的小家跑。时不时的,还将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有时我正上着课,或者正开着会,老太太的电话也会打过来。

婆婆终于消停了,吕其芳家的破事儿却没有消停。不仅没有消停,还进一步地发酵升级,越闹越大了。原因倒没有出在吕其芳和李义身上,而是那个叫刘梅枝的女人。那女人居然蹬着鼻子上脸,要逼着李义离婚,由她来鸠占鹊巢。她甚至连海货摊子都不摆了,门儿一关,将全部身心都用在做市政府办公室副秘书长太太的事情上。她十分聪明和理智,不同李义有半丝交锋,只跟小姑子吕其芳过招。每天,她一般是在小区大门口等待,候到吕其芳从学校回来,就跟着小姑子走进家门,在沙发上一坐,逼其让位。吕其芳当然不可能答应,那女人一是咧开嘴哇哇地哭号,再就是摔砸屋里的器皿。

如此一闹,满世界就都知道了那桩丑事。

学校里的老师们自然也都知道了。

吕其芳在李义没有出轨前,是个有着满满幸福感的女人,老公当着市政府办公室副秘书长,前途远大,她的教学水平在众教师中出类拔萃,又生得漂亮,很是让大家羡慕,也让女老师们嫉妒。她家后院起火,闹出如此一桩丑闻,大家在感到意外的同时,就不能不有点儿幸灾乐祸了。一下课,走进办公室,大家聚在一起就嘀咕这件事。有一天,吕其芳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还没开口说话,眼里已经有了闪闪的泪花。

我说,那女人又去你家闹了?

她点点头。

我说,天底下怎么还有如此不要脸的女人啊?她就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啊?

她哽咽着说,我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我说,都怪李义这个狗东西,胃口也太低档了,这样的臭女人也要!这不,沾上了,甩不掉了!

她的泪还是哗哗地流,说,尚敏,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将手一摊说道,事已发生,你就认命吧,只有选择接受了。

她说,可是,她如果没完没了的闹下去,日子还有法过吗?

我说,那就看李义是什么态度,只要他痛改前非,从此好好同你过日子,态度坚定地不和你离婚,她刘梅枝闹一阵子没有结果,自然就会收兵的。

吕其芳叹息一声,掏出手帕擦擦泪,默默地起身离去。望着她的背影,我对她充满了同情。就想,此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怎么样呢?以我的性格,恐怕就不会像吕其芳一样忍让了,我会发疯的,我会咬那女人一口的,我会将家砸个稀巴烂的。当然,庄成山虽然是个官二代,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却是没有什么色胆的。

我们显然低估了刘梅枝。她无疑下定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当她知道仅仅到吕其芳家里去闹收效甚微时,竟然进一步升级,跑到学校大闹了一场。那天学生们刚下课,正在操场上做课间操,那个卖海鲜的女人就冲破门卫的阻拦,雄赳赳地挺着一对巨乳冲进了校园。一进校园她就扯着嗓子喊叫,姓吕的那个骚货呢,给老娘滚出来!

开初,大家都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都愣在了那里。一位男教师平时最喜欢见义勇为,上前一步说,这位大姐,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到学校里胡闹来了?

那刘梅枝双手叉腰,嘴里叫道,你是干什么的?老娘来找吕其芳那骚货,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儿去!

那男教师自然不是吃素的,同样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门说,这里是学校,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来撒野的地方!

刘梅枝不再说什么,舞动着双手就扑向那男教师。俩人就在校园里扭作一团。那男教师是教体育的,还练过武功,身强体健,在人高马大的刘梅枝面前竟然抵挡不住,头发被揪住,脸上留下好几道爪印子。若不是几个保安赶来,几位男教师也一齐上阵,七手八脚将那女人扭住,硬是拖出了校园,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呢。即便是如此,学校里也乱成了一锅粥,正做课间操的学生们不做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还嗷嗷地叫着起哄。

事后校长相当震怒,说此事的发生,是建校五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并且将我喊到她的办公室,责成我找吕其芳谈话,让她将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杜绝此类的事情再次发生。

吕其芳被叫到我的办公室时,低着眉,垂着眼,怯生生的,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一坐到椅子上,泪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按照校长的意思,我本来是要责备她几句的,看她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有些不忍。我知道她在这个事件中是受害人,是无辜的。我叹了口气,将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她接过纸巾擦泪,那泪却流得越发汹涌澎湃。一向硬心肠的我,不由鼻子一酸,也有泪流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那里都没有说话,我就那么陪着她流眼泪,泪一串一串的,连鼻涕都跑了出来。还是她先开了腔,尚敏,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只有走离婚这条路了。

我说,你离了,不就成全那个女人了?

她说,你没有看出来,她是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我说,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她娘家人出出面,劝劝她呢?你们毕竟是亲戚嘛。

她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锁了半天眉,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了想说道,离婚这事,你还得认真想一想,你们还有孩子呢?真离了,对孩子影响也不好啊?

她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说,都出了这事了,哪还顾得上孩子啊?

我原以为婆婆消停下来,生二胎的事情就似一张纸揭了过去,再也不会被提及的。然而我的预料却是错误的。婆婆虽然不再提及这件事,公公却拿起了婆婆的接力棒。

因为是翁媳关系,他倒是没直接找我谈。他将目光瞄向了庄成山。

庄成山将事情转述于我的那天是周三。

周三本是个平常日子,对于我们两口子来说,却有点儿不平常。因为我们要在这天晚上做那种男欢女爱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将那事情固定为每周一次,而且定在了周三。之所以定在周三,是因为我在那天有半天的休息。我可以有时间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在床头柜上插上一瓶花或者喷洒些香水儿,制造出一个适宜于鱼水之欢的氛围。实际上,即使将氛围制造得再不错,我们对于那事情也已缺乏热情,很少有澎湃激荡的时候。否则,如我们的年纪,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刻,不可能每周一次的。

那天晚上的房事乏善可陈,事毕,我正要酣然入睡,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捅了捅我说,尚敏,有个事我还忘了对你说。

我说,什么事?

他说,咱爸接了咱妈的班,动员咱们生二胎呢。

我拥被而起,叫了起来,为什么?

庄成山说,理由和咱妈一样,就是一个孩子太少,要我们再要一个。至于准生证的事,由他给我们想办法。还给了咱们保证,说绝对不会出事。

我半天说不出话。此前,婆婆处心积虑地动员我们生二胎时,公公是一直持反对态度的。现在他赤膊上阵,说明他的反对是假的,他和婆婆可能是有分工的,两个人一个唱了红脸,一个唱了白脸。实际上,尽管公公和婆婆没有提传宗接代这件事,他们要生个二胎的终极目的也是非常清楚的。而且,在传宗接代方面,公公应该更迫切。

我问庄成山,你是怎么回答老爷子的?

庄成山说,我说回家跟你商量。

我说,你不是坚决反对生二胎的吗,怎么不当面拒绝?

庄成山嗫嚅起来,我这不是怕老爷子嘛。

我生气地叫道,你怕,我可不怕!要生二胎,不可能!

庄成山在我面前一向是软杮子,叹了口气就不再吭声,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我却一夜没有睡好。我在想,如果公公出面要我们生二胎,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他绝对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轻易作罢。他肯定有手段让我就范。

果然,回家过周末的时候,老头子就将他的儿子丢在一边,直接找我来了。他将我喊到客厅,客客气气地像个上级领导对下级谈话一般,开始了同我的商讨。婆婆躲在院子里侍弄她的兔子。她的兔子又一次产崽,一窝生产了十三只。母兔的奶水根本满足不了众小兔的胃口,老太太就买来新鲜的牛奶,找到一个用过了的眼药水瓶子,将奶水汲在里面,以此为奶嘴,给那些小兔补奶。客厅里的老爷子则在清了一下嗓门后,打着官腔提起了那件事情。

老爷子的办法同老太太如出一辙,就是拿甜甜做文章,找大夫开一个假病历,去计生部门办理准生证。我张口欲反对,老爷子打个手势制止了我,说,这样做虽然对甜甜有点儿不公平,但是也影响不到什么,为了多要一个孩子,付出点儿牺牲是必须的。

听老爷子如此说话,我就感到了他态度的强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但是我仍然不肯就范,说,就算办来了准生证,万一被人举报了呢?

老爷子却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这个问题我也充分考虑到了,为了万无一失,我会动用社会关系,将你们调走,去咱们老家那个市工作。你们到了陌生的地方再生孩子,就没人知道了,自然就不会有人举报。

我张口结舌,终于说不出话。显然,老爷子要个孙子的决心相当大,已经到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地步。我听到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拒绝的理由。我拿眼去寻找庄成山,想喊他过来帮我一把,他却趿着拖鞋,摇着扇子,跑到大街上看人下棋去了。无奈,我只好独自面对志在必得的公公。

公公說完,就把目光盯向我,等着我回答。我抬眼时,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我看到里面含着一种不容拒绝与迫不及待。

虽然万般不情愿,我也只好点头答应。

吕其芳是在刘梅枝再次来学校大闹了一场后,同意和李义离婚的。

此前,学校已经安排好门口的值勤人员严密监视,决不许那个女人再进校门。没想到有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刘梅枝竟然靠着一把雨伞的遮挡,混迹于老师和学生中进了校门。她直奔教师办公楼,冲进了吕其芳的办公室。当时吕其芳正在忙着批改学生作业,她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哗啦一声就将吕其芳的办公桌给掀翻了,接着,她舞动双手直扑吕其芳,俩人就扭打在一块儿。刘梅枝人高马大,吕其芳哪里是她的对手?扭打了不到一个回合,吕其芳就被摁倒在地上。若不是老师们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地将那女人拉开,吕其芳说不定还要吃更大的亏。即使如此,她的脸上已经让对方抓出一道长痕,隐隐有血丝渗透出来。

吕其芳哭着跑回家,三天没有出门。

再来上班时,她就向我以及众同事们宣布,她已经决定和李义离婚了。协议书她已经拟好,只等着陪市长去广东出差的李义回来后签字。

有位同事劝她说,婚可不是轻易就离的。刘梅枝来闹你,是刘梅枝个人的事,不代表李义。如果李义从此和那女人一刀两断,你还是应该原谅他的。其他同事随着说,对,对,离婚对女方来说可不是好事。吕其芳却咬牙切齿地说,这日子我过够了,不管怎么样,我离定了!有位同事便说,姓李的也太可恶了,竟然和舅哥的老婆胡搞,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这样的狗男人不要也罢。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我想,尽管吕其芳下定决心要离婚,李义未必就会同意,要知道,刘梅枝是个粗俗的女人,没有文化,没有工作,还带着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与吕其芳根本没有可比性,李义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不会分不出孰优孰劣来。

我却大错特错,李义从广东回来的第二天,竟然毫不犹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那一天,当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感觉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立刻拨打李义的手机向他证实。李义在电话里说,他已经净身出户地从家里搬了出来。

如愿以偿的刘梅枝不再来学校闹,离婚后的吕其芳活得却并不开心。我发现,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不仅没有了笑容,教课的质量也大不如前。她任课的那几个班,过去语文成绩一直是全年级最好的,经常有学生家长跑到学校走关系,要求将孩子调进她的班。现在,班里的语文成绩明显下滑,让学生和家长都有了微词。校长就找到我,要我跟吕其芳谈谈话。

吕其芳进了我的办公室,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仍似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我说,吕其芳,你既然选择了离婚,就得接受现实,还得向前看。

她给我的回答却是扑簌簌地掉眼泪。

我说,其实我也理解你,婚姻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没有想到。但是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会料到后一分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坦然地面对生活,才能更好地应付生活。

她仍然是掉眼泪。

我一向口才极好,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正不知道说什么时,她忽然将泪眼抬了起来,望着我说,尚敏,我怎么觉得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啊?

我吓了一跳,说,吕其芳,你可别胡思乱想。

她说,真的,尚敏,我真有这样的感觉。死了多好啊,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叫道,吕其芳,你这种念头可要不得。你那是自私,是不负责任!你还有父母呢,还有孩子呢。你不为自己,还不为他们啊?

她只是冲我摇了摇头。

吕其芳得抑郁症的消息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不仅是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的问题,也不仅是她无缘无故地就会掉泪的问题,更不仅仅是她教学成绩下降的问题,有一天,她竟然爬上了学校教學楼的楼顶,准备纵身一跃。幸亏是课间操时间,学生们都集中在操场上做操,不知哪个学生看到了她,大声地喊了起来。学生一喊,大家才知道有事情要发生,立刻乱了起来。学生们停止做操,纷纷围到楼下。教师们被惊动,全跑了出来,校长及众领导也倾巢而出。大家站在那里,扬着脑袋,望着楼上的吕其芳,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上次那个与刘梅枝交手的体育老师反应快,他推开众人,迅速地向楼上跑去。六层高的教学楼,如果从上面跳下来,足以粉身碎骨。还好,吕其芳虽然站在了楼顶上,并没有马上就纵身一跃。那个体育老师身手敏捷,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抓住了。

尽管阻止了一次跳楼事件,吕其芳的书却无法再教下去。当天,校长就召集一干领导商量,决定通知她的家人来学校,将人接走去治疗。

吕其芳离婚后,除了女儿,在城里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娘家人除了哥哥车祸去世外,一个姐姐嫁到了东北,父亲母亲虽然还在,却已年迈,只有一个弟弟在乡下,就将情况通知了他。

翌日,弟弟便来把她接走了。

吕其芳的事情还揪着我的心,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降临到我们家。

在车祸中丧生的,是我们家的老爷子。

老爷子是去老家那个市为我们联系调动事宜时遭遇不幸的。在此之前,他已经跑了趟市人民医院,通过他原来的一个属下,联系到一位科主任。那位科主任答应为甜甜出具一份患有残疾的假证明,只待周日去一次,便可大功告成。我和庄成山的调动事宜也联系得差不多了,都是对口单位,干的是老本行,让我们没有了话说。老爷子此次去他老家那个市,是要摆一桌酒席宴请一下有关人员,再为我们办理调动手续的。可是,就在去那个市的高速公路上,他乘坐的车却在超车时钻入一辆同样准备超车的大卡车底下。

噩耗传来时,公公的遗体已经运往殡仪馆。守在公公的灵前,望着那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老爷子以如此的方式猝然离世,调动的事情、生二胎的事情也就戛然而止。我在为公公失去生命而悲伤的同时,心中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庄成山也有这种感觉。那天,当老爷子入土为安,回到家里后,他竟然坐在沙发上说了一句逆天不孝的话。他说,这下好了,咱们不用调到那个鬼地方去了。我听了虽然很有同感,还是非常虚伪地瞪了他一眼。

真正为公公的离世而悲伤的,是老太太。虽然她在丧仪上并没有像别的失偶女人那样放声号啕,红肿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哀伤,我却看得非常清楚。丧事完毕,我主动相邀,让她来我们家住,与我们一道生活。她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她已经近七十岁,虽然身体健康,让她一个人在家,我们是不放心的。就想给她找个保姆陪伴,她同样坚决拒绝。我和成山无奈,只好将一日三餐放在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倒是没有反对。自此,我们就不在自己家里开伙了,下了班,直奔老家。

自从老爷子故去,婆婆变得很古怪,脸上很少有笑容,话也少了许多。更大的一个变化是,她不再外出健身了,对兔子的饲养更是没有了兴趣。没过几天,就让我喊来娘家哥,把兔子拿走了。每天,老太太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歪在沙发上打盹儿或发愣。我和成山都觉出了她的反常,劝她到外面走一走,或者看看电视什么的,她的回答就是大摇其头。

公公去世半年后,婆婆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家中的院子里。

婆婆进行了开颅手术后,进了医院里的重症监护室。

几乎就在婆婆住院的同时,校长提前内退,去北京给儿子带孩子去了。离任的时候她极力向领导推荐了我。没费多少周折,我就坐到市第一实验小学校长的位置上。那天,我以校长的身份刚刚召开了一次校领导班子会,婆婆住进医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婆婆很快就出了重症监护室,住进了普通病房。只是,术后的婆婆疗效并不好,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除了偶尔睁开眼睛四下里乱看外,四肢都没有什么知觉,更不会开口说话。在重症监护室时,我和成山两个人还能对付,一白一晚轮流守在门外就可以了。进了普通病房,就是另一番情景。必须在病床前陪护,须臾都不能离开。除了看着打点滴,告之护士及时换药外,还要给病人翻身、叩背、按摩、接大小便、做雾化、鼻饲食物和水等。如此一来,我们就吃不住劲了。庄成山还好说,他工作的单位并不要求天天坐班。我却没有那样自由,又刚刚当上校长,学校里的事务一大堆,只好白天在学校上班,晚上去替成山。一周还没有下来,就瘦了好几斤。

俩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发出感慨:如果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我们却没有。不由就又想起婆婆和公公要我们生二胎的事。至此,我们才理解了他们。我们就甜甜一个女儿,将来我们两口子老了,有个什么病和灾时,由谁来照料呢?何况,女儿是要嫁人的,而女儿找的男朋友,很可能也是个独生子女,那么,他们小两口面对的就是四个老人。如果四个老人都老了,或都生了病,那可怎么办?望着病床上的婆婆,我们有些不寒而栗。

我说,成山,咱们是不是考虑再要一个啊?

他手一摊说,老爷子走了,老太太又这个样子,谁为我们去办证啊?

我说,看看现在的情况,想想将来,就是受处分,开除公职,也得再要个孩子。

庄成山拿奇怪的目光望着我,说,尚敏,话可是你说的啊?如果开除了公职,咱们怎么活啊,难道也去街上卖青菜?

想起那个开除公职的同事,我一时哑口无言。

婆婆在转入普通病房半个月后,在我们疲惫不堪、焦头烂额、差不多要崩溃时,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让她的娘家人知道了。尽管当年的积怨让他们鲜有来往,当得知骨肉亲人生此大病的时候,他们还是赶到了医院来探望。七八个兄弟姐妹是一同来的,将病房挤了个满满当当。婆婆的孪生妹妹也来了,她一进病房就抓住了姐姐的手,泪水哗哗地流。我在一边看着,知道那泪水是真诚的。那一刻,两个人之间的怨怼让亲情与血缘化解了。果然,后来,当众兄弟姐妹们告辞而去后,这位妹妹却留了下来,表示要在医院里照顾姐姐一段时间。我和成山一再婉拒,她却执意要留下。

正是婆婆孪生妹妹的相帮,让我们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婆婆在普通病房治疗两个月,仍然毫无进展,主治大夫告诉我们,再治疗下去已没有什么意思了,可以考虑出院了。正巧婆婆的孪生妹妹家里来了电话,说有事需要她回去,我们就借坡下驴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将婆婆接回了家。

还是婆婆的孪生妹妹再次相助,为我们物色了一位保姆。

我在忙得难以分身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吕其芳,曾给她打过数次电话,关心她被娘家人接走后的情况。她虽然在电话里思路清晰,从通话内容判断,她的心情还是不很好,抑郁症的表现依旧明显。等婆婆出院回家,有了保姆帮助,我有了些时间后,便打算以学校的名义去看看她。礼品我都让办公室人员准备好了,谁知,在动身之前打电话告知她时,她的手机却处在了关机状态。好在我有她弟弟的电话号码,就将电话打给了她弟弟。她弟弟说,吕其芳情绪仍不好,一度还闹着要跳村外的大口井。正好他们的姐姐从东北回来探亲,顺便接去了东北。他们的姐姐在建三江医院工作,条件应该比老家好許多。我在为她担着忧的同时,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所做的事情就是一方面履行校长的职务,一方面照顾上学的女儿,还有躺在床上的婆婆。

婆婆虽然有保姆照料,并不是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事实上,那保姆只管婆婆的一日三餐和白天的事情,晚上还是需要我和成山服侍。婆婆虽然不能称之为植物人,同植物人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张嘴吃饭,而不再用鼻饲。另一点,就是醒来后会拿眼睛看人。婆婆的眼神已经与常人有了根本的不同,直勾勾的,亮闪闪的,一盯上你,就会盯个不停,连眨都不眨一下。我非常惧怕婆婆的眼神,常常让她盯得毛骨悚然。老太太还就喜欢用这种眼神来盯我,仿佛一把利剑要将我刺穿。最初遇到这种眼神的时候,我曾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觉得婆婆如此盯我,一定是有用意的,是在向我表达她的情绪。

婆婆的情绪自然就是责备我没有答应生二胎,否则,老爷子就不会出车祸,她也就不会中风了。实际上,自从公公婆婆相继出事,我一直是自责与后悔的。我经常想,如果最初听了婆婆的话,为他们再生一个孙子或者孙女,也许真的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了。

婆婆的生命力意想不到的顽强,半植物人状态地一躺,转眼就过了八年。

在这八年里,发生的事情却是不少。首先是女儿甜甜考取了一所在上海的大学,离开我们读书去了。庄成山的画作居然有了些名气,有人出高价相购了。我呢,自然还是坐在校长的位置上,虽然没有再升迁,也是成绩斐然,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闺蜜吕其芳也恢复如常,两年前从东北回来,到学校来上班了。在她到东北五年多的时间里,还与当地的一个男人结了婚,并且育有一个儿子。正是因为再婚和生子,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她之所以从建三江回来,是因为她和那个男人又离了婚。这次离婚没有伤害到她。重回学校,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我没有安排她在哪个班级任课。我让她去了图书室,当了一名图书管理员。

她对我十分感激,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娶了刘梅枝的李义过得却不怎么样,他和舅哥媳妇私通并导致离婚的消息,传遍了这个地处鲁东南的中等城市,虽然没有在职务上影响到他,从此却名声狼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街谈巷议的内容就是他的丑事。现在,李义已经不在市政府干副秘书长,他平调到只有十来个人的渔业局,当了个有职无权的副局长。他和刘梅枝的婚姻也不好。俩人结婚后租了所民房居住,东邻西舍的很少听到有笑声发出来。我和李义有几次邂逅,有时是在市里召集的会议上,有时是在街头。每次见面,我都是冲他哼一哼鼻子,愤然地别过脑袋。

时间到了公元二○一五年。

国家发生了一件影响所有人的大事情,那就是二胎政策全面地放开了。凡是育有一个孩子的,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尽管在此之前就有小道消息传来,但是当正式文件下达时,我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是真的。我立刻想起了婆婆和公公为动员我们生二胎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他们的不幸遭遇,不由得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想,如果这个文件早几年发布,公公就不会遭遇车祸了,婆婆也不会中风在床。而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应该似校园里的那些同龄者,蹦蹦跳跳地上小学了。命运却是如此无情,跟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学校里处在育龄期的女教师有二百多个,她们已经跃跃欲试地为生二胎做准备了。她们聚在一起议论的话题,无一例外地是生二胎的事。有好几个女教师在第一时间跑进医院,将植于体内的节育环取了出来。还有几位女教师跑来找我,要求将班主任辞掉,腾出时间以备将来生孩子。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一位已经五十岁的女教师,孙子都满地跑了,竟然在文件发布的两个月后有了身孕。

那女老师怀孕的消息是吕其芳跑来告诉我的。我听罢,正在那里感到惊讶的时候,她竟然劝我,让我也抓紧行动。

我还真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生。我还以为二胎开放,是那些年轻夫妻们的事情。我叫道,吕其芳,我都四十五岁了,还能生出来啊?

吕其芳就拿那位五十岁又怀孕的同事说法。

榜样活鲜鲜地摆在那里,我自然没有了话说。

吕其芳便继续劝我道,什么也不能比有个孩子更重要,且不说传宗接代,且不说为了将来养老送终,就是为了甜甜将来有个同胞亲人,也得再生一个!

诸如此类的理由,我早已从婆婆和公公那里听过无数次。现在听来虽然有了同感,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我说,如果要孩子,我这个校长可就当不成了。

吕其芳生气地说,校长对你有那么重要啊?你是个女人,你的自然属性可不是当官,而是生育!

我张着嘴,瞪着眼,终于没有了话说。

自从甜甜上大学走了,我也常常觉得清冷,看到别的人家有儿女绕膝,也常常心生羡慕,母性的那种东西一阵阵涌上心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再生一个。让我想不到的是,听说可以生二胎了,庄成山竟然有了再要一个的想法。周三的晚上,我们进入被窝要做那每周一次的事情时,他突然对我说,尚敏,咱们是不是也要一个啊?

我一面惊讶于他的变化,一面说,咱们现在四十五岁了,再要一个孩子,等养大成人,咱们都六十多岁了,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有吗?

他竟然这么说,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能在事业上付出,就不能为繁育下一代付出一点儿吗?何况,再要一个孩子,是咱爸咱妈没有实现的愿望,为此,咱爸连命都搭上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他们,让老人家在地下安息呢?

提起公公和婆婆,我没有了话说,生二胎的决心就在这天晚上下定。

我跑到医院取下了节育环,也跟上级领导表达了要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让他们着手新校长人选的物色。随即我又跑到书店,购来几本有关怀孕和育儿的教科书,认真地研读起来。与此同时,除了周三的房事正常进行外,还在周末追加一次。特别是排卵期,更是不能放过。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学校里那些准备生二胎的女教师们,已经有十多位怀上了孩子,我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庄成山倒是没有急,依旧满怀信心地耕耘播种,我却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对他说,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大夫吧。

从医院出来,我们就有些垂头丧气。医生说,我的排卵虽然基本正常,卵子的活力却非常弱,很难达到受孕的条件。就是有一天能够怀上,也不能达到胎儿发育正常。建议我们取消二胎生育计划。

婆婆却在此时突然去世。

婆婆的去世意外而又让人惶惑。在此之前,她并没有什么异样,还是躺在床上处在半植物人状态,依旧两眼大睁着直勾勾地看人。然而,就在医院宣布我有可能再也生不出孩子来的那一天,她竟然闭目归西。

在婆婆的丧事期间,我始终觉得她的离世有点儿匪夷所思。她躺在床上差不多有九年,怎么忽然间就走了呢?而且恰恰是在我们从医院归来的时候。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蓦地,我意识到,婆婆的离世,还真可能与此事有关。她躺在床上八年不肯离世,睁着眼睛定定地盯着你,那是她还有一个期待。期待着或许有一天,我还能为她再生养一个后代。医生的诊断结果无疑让她的期待彻底破灭,她也就双眼一闭,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只是,让我不解的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老太太并不知道,难道冥冥中还真有预感这一说?如果真是因为此,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随后,我一直处在负罪状态中。我觉得无论是公公的车祸还是婆婆的中风与辞世,都与我有关。我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固执,为什么不能满足老人的心愿呢?就是真的事情败露受到处罚,丢掉公职,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和那位同事一样去大街上摆小摊卖青菜。就是去干更辛苦的事情,又能如何呢?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不都是些引车卖浆的平民百姓吗?

我平时是不太看电视的,偶尔也会坐在沙发中陪庄成山看那么几眼。庄成山最喜欢看的是《人与自然》之类的节目。在此类节目中,无论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它们最基本的特征除了寻觅食物外,就是繁衍下一代。有些昆虫的寿命不足十二个小时,从羽化成虫开始,就是交配与繁殖,然后便是死去。繁衍下一代,是它们生命中的一切。人类其实也是如此,虽然披上了文明的外衣,说穿了还是个动物,自然属性是怎么都无法改变的。如此想着,我就越发理解了婆婆与公公。

理解了两位老人,心里就越是愧疚。

我终于病倒,破天荒地住进了医院。

当我病愈出院再次走进校园的时候,二胎政策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五十岁怀上二胎的女教师,已经顺利地产下一名婴儿,其他育龄期的女教师们,有的即将临盆,有的挺起了大肚子。当我再次以校长的身份坐进办公室时,当她们来向我汇报工作或者要求调课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孕妇们,无一例外地脸上都写满了幸福,眼睛里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我忽然对她们产生了强烈的羡慕。当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孕育繁衍时,竟然有一种鼻子发酸要大哭一场的欲望。

办公室的门再次推开,吕其芳走了进来。她和那些怀上二胎的女教师们一样,也是一脸的幸福。她倒不是因为怀孕而找我请假或调课的,她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马上却又站起来,跑到我的身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极是神秘地说,李义已经和那个女人离婚了,她要和李义复婚了。我听罢,眼睛不由瞪大了。当年,那个卖海鲜的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发挥泼妇的手段,不顾亲情和脸面,闹得鸡犬不宁才达到目的的,如今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离婚呢?我不相信地叫了起来。

吕其芳对我说,是真的,我和李义已经去民政部门登记了。

我张着嘴就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没几天,吕其芳真的与李义复了婚。不过,他们的复婚很低调,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宴请亲朋好友。俩人只是在领了证之后,又住在了一起。唯一的变化是,他们将与我同住一个小区的老房子卖掉,在新开盘的一个小区里买了套新房。

随着俩人的复婚,另一个消息便传出来。说当年吕其芳与李义的离婚,根本就是一个假离婚,是两个人为了生二胎逃避惩罚而自编自演的苦情戏。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根本就不信。想想当年他们闹得那些事情,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只是,我不信,并不能阻挡别人的传扬和議论。特别是学校里的老师们,更是议论得兴味盎然。他们为了证明猜测的正确,还偷偷地观察起吕其芳与那个东北男人生的儿子,并且很快就找到了理论根据。他们看出来,李义是个长脸,那孩子也是个长脸,李义眉心有个痣,那孩子的眉心也有个痣,李义是左撇子,那孩子竟然也是个左撇子。也就是说,吕其芳在东北生下的孩子,彻头彻尾就是李义的种。

对于同事们的议论和猜测,吕其芳竟然表现得十分淡定,既没矢口否认,也没点头认可。

周日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我去商场购物,正在大街上走着,忽然远远地看到了吕其芳。她刚好同李义从儿童娱乐场出来,走在俩人中间的,正是那个已经上了小学的儿子。他们的女儿和我们家的甜甜一样读大学去了,现在身边只有这个孩子。那完全就是一个小王子的神态和打扮,手被两个大人各牵着一只,正神气活现地对爸爸妈妈说着什么,逗得吕其芳嘎嘎嘎地笑,也逗得李义嘎嘎嘎地笑。我看见李义一面笑着,还一面轻轻地摸了那孩子的后脑勺一下。那动作和表情,完全就是一个父亲对亲生儿子的慈爱与赞许。我像木鸡一般呆在了那里。

周一上班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吕其芳唤到了办公室。

刚进门的时候,我的闺蜜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等她看到我阴沉得要打雷下雨的脸色后,才知道情况不妙,吐了吐舌头,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并且勾下了脑袋。我狠狠地盯了她半天才开腔,吕其芳,你说吧。

她慌乱地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我说,尚敏,你让我说什么啊?

我冷冷地说,你和李义,还有那个孩子,以及你们的离婚与复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勾下头,又抬了起来,抬起头,又勾了下去。如此往复数次,才怯生生地对我说,尚敏,大家议论的,都是真的。

我的眼睛立时瞪圆了,我张着嘴怎么也说不出话。我蹭的一下跳起来,冲着吕其芳大叫道,这么说,李义和刘梅枝的丑事儿,都是假的了?这么说,你们的离婚也是假离婚了?这么说,刘梅枝来学校吵闹,和你扭打在一起,你在我面前流眼泪、要跳楼自杀、还闹什么抑郁症,都是在演戏给人看了?还有你去东北,与那个男人结婚,统统地全是假的了?完全就是为了偷着生个孩子了?

她用怯怯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

她的点头让我更加不能接受。我差点儿就要把办公桌掀翻。我叫道,吕其芳,你们的戏演得可真妙啊,简直是大师级的啊!我还陪着你流泪呢!我还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呢!我还为你的命运而感叹,为你的将来而担心呢,没想到会是如此的情况!会让你们给玩了!随即,我竟然爆了声粗口。我说,我操!继之,我又发出了一阵怪怪的大笑。

吕其芳望着我说,尚敏,我对不起你。你就骂我吧,怎么骂都可以。

我哼着鼻子说,骂是便宜了你,打你的心我都有!

她又说,那你就打吧!

我再次哼了哼鼻子说,吕其芳,我就不明白,为了多要个孩子,你花的心思也太那个了,代价也太大了吧?值得吗?

她忽然正色说,怎么不值得?什么也不比有一个孩子更重要呢!

十一

放学之后我早早地回了家。一进家门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平时疏于打扫的房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将晚宴摆上餐桌,我就喊庄成山过来吃饭,还破天荒地打开了一瓶葡萄酒。我是很少在家里喝酒的,庄成山望着就叫了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还喝酒呢?我说,不是什么日子就不能喝一气啊?我说着先把他的杯子倒满,又将我的杯子倒满。他是个粗心的没有脑子的人,没有再问下去,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连连地碰着杯子吃过晚餐,我只看了一小会儿电视,就跑到卫生间洗澡去了。等我从卫生间湿淋淋地出来,让庄成山去洗时,他才眨眨眼睛,明白了我的用意,皱皱眉,不解地说,尚敏,今天可是周一啊?

我说,周一就不能那个啊?

他说,我们不是定在周三吗?

我说,周三我们要那个,周一我们也要那个。

他不解地说,为什么啊?

我没有再和他啰嗦,直截了当地说,庄成山,我决定了,还想跟你再努力一下,生个孩子。

庄成山皱着眉头叫起来,医生的话难道你忘了?

我说,医生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理。我的卵子就是真有问题,还可以去治疗嘛。总之,你再给我三年的时间,如果还是生不出孩子来,咱们就离婚。离婚后你再找个年轻的,让她再给你生一个。

胡闹!庄成山说着,准备站起来拂袖而去。

我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说,庄成山,我说的是真的。咱们必须再要一个孩子。必须!你懂吗?我接着说,如果你不想跟我离婚也可以,我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老爷子和老太太留下的那笔钱,到省里的医院去,怀一个试管婴儿。我望了他一眼之后又接着说,如果我连试管婴儿也怀不上,咱们就花更大的价钱,找个女孩来代孕。我最后说,如果找个女孩代孕也不成功,那咱们就花更大的價钱,你找个女孩生一个,由我来抚养!

庄成山在将眼睛瞪圆的同时,大声叫道,尚敏,你疯啦!

彭兴凯:已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清明》《山花》《芳草》等刊发表中篇小说多部,现供职于山东省蒙阴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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