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天网

许丽晴

十月的苏北，淡金色的阳光让大地上的一切显得格外澄明，空气中弥漫着温暖、松软的气息，夹杂着丝丝甜味，透过车窗无声地钻了进来。

盐城。快到了。

我此行的任务是采访盐南高新区分局去年破获的一起涉嫌利用软件技术进行违法犯罪活动的案件。简称“北极星”案件。

公安部挂牌督办。

案发——疑窦丛生的A—27幢

盐南分局网安大队大队长周游接到线索时，心里还真有几分吃不准。

三十七岁的周游中等个子，身材敦实，2017年调到盐南高新区分局工作。这个2004年毕业于江苏警官学院的大队长，多年来一直在侦查破案一线工作，经手大大小小不下几百起案子，可面前这份材料说到的案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周游不由自主地又翻了翻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卡片。正面，印着北极星VIP影视卡，上面醒目地标注“一个APP可以覆盖十二大平台VIP会员”。反面，印着“爱心传递卡”。卡的颜色、功能各有不同，有黑色的、红色的，有年卡、季卡、月卡。

线索是新都派出所民富社区民警老淡提供的。他在例行检查中，发现盐南高新区大智慧产业园园区内，位于A—27幢二至三层的某公司里，七八个刺着青龙文身的小青年在对外销售一种名为“北极星”的手机APP充值卡，每张卡售价20元、399元不等，使用该充值卡可以免费观看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视频等十二家主流视频网站的会员付费视频。

老淡年过半百，当过兵，扛过枪，2000年从部队转业后干了公安。他管辖的辖区内仅大数据产业园就有公司三百多家，中南世纪城中有商铺五百多家，财富港商业区有公司五十多家，还有盐南体育产业园区的七个居民小区。凭着一股认真做事的执着劲儿，他带着手下的民警把偌大的辖区边边角角都摸得门儿清，是远近有名的“活档案”。从警不到二十年，老淡十多次获得上级嘉奖。

老淡老淡，并不简单。发现蛛丝马迹，都会认真下单。老淡眨巴眨巴眼睛，凭直觉，这“北极星”有——问——题！

他马上将情况向分局领导报告，分局主要领导要求网安大队介入调查。

接到线索，周游和队里民警刘勇先从网络上找到“北极星”手机APP软件的下载链接，下载APP进行初步分析。按照卡片设定的程序，将卡片充值，进入程序，页面立即丰富起来，十二家视频网站菜单式地呈现在屏幕上。点击，进入，居然真的可以看到十二家视频网站的VIP视频，软件的功能和宣传的功能相符。

要知道，平时爱奇艺、腾讯视频等网站的VIP会员卡年卡的价格一般在180元到200元之间，而这张“北极星”卡片囊括十二家网站，季卡收费才399元，显然不符合常理。

还是那句话，有——问——题！

软件功能层面的情况已经了解清楚，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怎么定性的问题。首先，这是不是案件？其次，办理案件的法律依据是什么？第三，此类案件应该怎么侦办、如何取证？

这种案子周游是第一次碰到，好在今年刚调来的刘勇脑子灵活，也肯钻研，是个不错的帮手，可以先让他琢磨琢磨。

刘勇是个九零后，清瘦而又清秀，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江苏警官学院行政管理系毕业的他遇到问题总爱多想些，不停地追问为什么。2014年参加工作以来，刘勇已经被市局、分局嘉奖五次了。

其实，这个线索一到队里，刘勇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了，他用买来的几张卡反复试了一遍又一遍，思考着十二家互不相干的网站，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聚合在一起，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在电脑屏上不停搜索着。对，应该是这里——杭州雨往有限公司，一家小型软件经营公司、民营企业。刘勇将发现的情况与周游交流时，周大告诉他，网络类纷争很大一部分是涉及侵犯知识产权。如果仅仅将计算机软件相关内容移动后进行播放，并不侵入其内部程序，应属于侵犯知识产权。但是，就目前情况看，“北极星”APP绕开相关视频权限，应该不只是一款侵权的软件，很可能有侵入他人服务器的功能，但究竟构不构成案件，还要看软件的功能是怎么实现的。

“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周游提高声音，“而且——必须由专业部门提供结论。”

周游拨通了市局网安支队电话，打听哪里能做相关专业鉴定。很快，支队回了话，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具有相关网络技术司法鉴定资质，而且是国家级的，权威。

太好啦！

“地点在哪儿？”周游赶紧问道。

“就在南京，在南京森林警察学院。”

得到消息后，周游安排刘勇带着“北极星”APP样本直奔坐落在南京浦口的南京森林警察学院，办完手续后索性在招待所住了下来等待结果。两天后，森林公安司法鉴定中心通过数据检验固定，出具了物证检验报告，明确了数据来源。

根据森林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检验出的IP地址，盐城市网安支队又协助周游他们联系了腾讯、爱奇艺等公司的相关人员。经确认，“北极星”APP获取数据的IP属于腾讯视频的视频数据库，北京爱奇艺科技有限公司也出具了同样的数据分析说明。

“涉案了！”周游拍了一下桌子。

两人又仔细查阅了《刑法》及相关司法解釋。经过严谨的论证，终于可以确定，“北极星”APP是一款具有避开腾讯视频、爱奇艺等视频网站的安全保护机制，未经授权获取相关资源信息的软件。

第一个问题总算解决了，那么第二个问题，也就是说立案的依据是什么呢？

经查，“北极星”APP应该涉嫌《刑法》第六章《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中第二百八十五条第三款“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程序、工具罪”。这种犯罪在盐城甚至整个江苏省都没有遇到过，是一种新型犯罪。

事不宜迟。周游立即向分局作了汇报，分局领导十分重视。盐南公安分局党委书记、局长侯晓飞，盐南公安分局政委王兵专门听取了案件汇报。

汇报会上，侯晓飞表示：“盐南是一个新兴之区，是盐城的核心区域，我们欢迎合法合规的互联网企业在盐南发展，但是也要坚决打击互联网违法犯罪，保证盐南清朗的互联网环境。”他要求立即由盐南网安大队牵头成立“北极星”专案组进行立案侦查，抽调經侦、刑侦等部门精干警力全力攻坚，彻查全案。

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控研判，专案组弄清了该团伙的组织架构和人员活动区域情况，准备对杭州雨往有限公司负责人林刚和骨干支永兵、章之皓、吴志东等四人进行收网。

抓捕前，侯晓飞组织召开了一次协调会，特地邀请检察院的同志参加，与分局法制、网安部门一同研究案情。因为这起案件也是全市第一起提供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工具案，不管是公安部门还是检察部门都是第一次遇到。与以往案件相比，它在准确定性、管辖适用、证据要点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必须与各方面沟通好，尤其是要与检察院的同志达成共识，才能使该案能够在法律层面确保成案。

商海——并不耀眼的“北极星”

林刚是浙江萧山人。

从萧山乡下走出来的林刚和所有的浙江人一样，性格温和，头脑灵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小日子过得更好些。

从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大专毕业后，林刚在外打了几年工，前年刚刚成立了自己的科技公司。说是科技公司，其实就是自己主外，妻子主内，再雇两个人打打下手而已，用当下的时髦话说，就是“小微企业”。

虽说是小微企业，林刚还是很注意形象脸面的，他买了宝马车，也买了房子，还以年租金六万元在杭州萧山区中心地段某科技研发中心大楼上租了三间办公用房。楼层虽说高了一些，但是林刚喜欢。他时常端起茶杯，从窗口向外俯视，这种感觉让他很爽。

这几年，他一直在做“优卡白条”。这是一种类似信用卡的业务，就是每个月这个平台给客户多少加油的额度，客户必须全部用掉，最后结算时，客户只要还额度的88%就可以了。他一步一步做到全国总代理，手中有一百多个客户。开头几年挣了些钱，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近两年受经济形势影响，好多企业倒闭，业绩做不上来，返利难以兑现，不少客户找上门来，甚至有的提出退单。林刚很郁闷，没事就泡在网上东瞅瞅、西逛逛，希望能撞上好运，摆脱困境。

机会似乎真的来了，林刚听说一种聚合APP在充值后可观看腾讯视频、爱奇艺等多家网站的视频影片。谁都知道，正常情况下，各大网站的影视卡都是需要付费的，而这个聚合APP却能免费观看。林刚心里一动。这几年在商海中扑腾的他多多少少练就了些商业嗅觉，他觉得这里有商机，可以做这种平台的加盟或代理，推广，赚钱。

他有些激动，又在网上搜了一下，很快找到专门做这种APP的成都华琪有限公司。他和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罗峰通了电话，问了相关情况，罗峰表示这个业务可以代理，公司业务实力不错，可以先发一个样品给他看。

没几天，林刚就收到对方寄来的APP软件，里面不仅有视频模块，还有通话、购物等模块。林刚看后打算去一趟成都，一是落实开发一事，二是实地去看看，毕竟这年头，江湖骗子太多，身边的朋友一不小心翻船的例子数不胜数。

项目就是机会，时间就是效益。林刚马上和罗峰约好了时间，从杭州坐飞机直飞成都，出了机场一路打的来到华琪公司。

华琪公司看起来干净、现代。一进门迎面玄关上标明“优卡城市合伙人服务中心”，里面办公间里，十多个年轻人在电脑前忙碌着。

罗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个头不高，长相清秀，透着一股聪明劲。罗峰先领着他参观了一圈，介绍了公司的情况，然后，泡上一壶茶，两人切入正题。

林刚对公司印象不错，便提出开发设想，希望罗峰尽快为自己做一个带有视频功能的软件。罗峰表示没问题，两人当下签订了APP开发合同。

华琪公司是2016年注册成立的，当时只有三个股东，罗峰是法人代表。毕业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软件工程专业的罗峰，大学时曾获得第四届成都国际软件设计大赛个人赛第一名，是学校网站社团的团长。毕业后，他先在一家软件公司打工，做安卓的客户端，在那里他认识了巴中姑娘李婷，李婷做的是LOS客户端。做了没有多久，罗峰说服李婷一起离开那家公司，和另外一个小伙子一起成立了成都华琪有限公司。一开始，他一人全职在公司干，其他人兼职干，接了不少外包项目，慢慢地，公司发展到十三个人。

2018年春天，罗峰无意中发现周围许多做网络电话系统的同行做的系统里面多了一个可以免费观看腾讯、爱奇艺、优酷等平台VIP视频的影视模块。他让公司股东李婷过来，一起研究这个影视模块的功能。李婷毕业于成都理工大学，现在负责公司的软件开发。李婷着手从技术层面解决问题，很快就将客户端做好，将影视界面添加到公司的手机软件里。

罗峰和后端工程师冯一威进一步完善了视频模块的功能并做好了安卓客户端。到了2018年6月初，影视模块的功能全部做好了。从影视界面进去之后，有很多视频平台的链接，点击这些链接可以直接进入相应的影视平台观看视频。

林刚的联系电话让罗峰有些自得，自己刚刚研发好就有业务上门了，说明自己还是挺有远见的。

两天后，罗峰告诉林刚，APP做好了。

“叫什么名字呢？”罗峰问他。

“嗯，这个还没想过。”林刚看了一眼桌子上的APP，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光，眼神随之一亮。“北极星，”他脱口而出，“就叫北极星吧。”

“挺好的。”罗峰也很赞成。

是啊，希望和方向，多好的寓意。林刚希望借助“北极星”，在自己萧条的生意里注入一些生机。

短暂的喜悦之后，林刚突然有些不放心，问道：“这个会出问题吗？”

罗峰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可能，可能会涉及侵权吧。”

林刚刚才提到的话题罗峰不是没有想过，可网络技术上遇到的情况太多了，至今好像也没有真正出事的，至多侵权而已。技术无罪嘛，他宽慰自己。

罗峰的表情林刚都看在眼里。在网络江湖上行走这些年，有些情况他还是知道的。去成都之前，他已上网搜了一下，只搜到好几年前的一个类似的案例，最后以民事罚款二十万元了结。应该还好吧，他对自己说。

一回到杭州，林刚就开始推广了，和手下人忙著做宣传，网上的、纸质的，广告到处发，把充值卡送给周边单位，还有认识的生意人，特别是原来的“优卡白条”客户。没有几天，客户真的陆陆续续上门来了。充值卡每张一元，如果制作实体卡另收一到两毛钱的印刷费。只要买卡达到两千元，林刚就给他们开后台，他们就可以和林刚一样操作APP后台，修改APP上的广告，查询后台数据，而且可以发展下级分销，通过返现挣钱。由于便宜、实用，当月，林刚就售出实体卡近三万张，客户多是一次三千张、五千张地购买。

无巧不成书，支永兵正是此时找上林刚的。

支永兵找林刚也是为了发展业务。与其他几个人相比，支永兵算是“老江湖”了，不仅年龄偏大，三十七岁，而且资历也老，经历丰富。他在福建当过兵，闯过上海滩，做灯具业务掘到第一桶金，做金融现货也曾做得风生水起。让他郁闷的是，老天似乎总跟他捉迷藏，灯具市场冷落之后，他改做现货，正做得好好的，国家开始打击;改做股票配置后，国家又出文禁止;现在做起期货，市场形势又不容乐观……

听说“优卡白条”业务有做头，支永兵动了心思，想做盐城地区代理商。他与“优卡白条”深圳总部联系，对方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让他与杭州的“林总”联系。2018年6月底，他带上刚刚慕名投奔自己的章之皓开车去了杭州。

林刚介绍过“优卡白条”后，拿起桌子上的宣传资料，告诉支永兵：“这个产品也很好。”

支永兵睁大眼睛：“这是——”

“这是‘北极星APP，里面有一个影视模块。”林刚指着卡片告诉支永兵，上面有十二家主流视频平台的图标，“只要用我们公司提供的卡密在这个平台上充值，就能观看这十二个平台上的会员电影，不用额外付费。”看到支永兵听得很专注，林刚继续道，“更重要的，这是我们公司首创的吸引人气的方法。现在市场不好，人气比什么都重要啊！一年会员的零售价是399块钱，如果你们代理这个业务，可以一块钱包一年的平台会员，以后还会在AAP市场上架。”说完，林刚打开近期的销售记录让两人看，时间、转账记录、收件人、手机号码，等等，清晰而又真实。

回盐城的第二天，支永兵就和林刚联系，订了五千张年卡。

随后，支永兵又借用另一个朋友在盐南新区大数据产业园A—27幢二楼和三楼的办公室，雇了一些暑期工，让从东北黑龙江来的章之皓担任销售经理，开张营业。章之皓又在58同城网上招聘了吴志东担任销售小组长，带领那些暑期工开始推销。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民警老淡他们清查发现的那一幕。

抓捕——一夜人去楼空的科技公司

9月的盐城，经过一个夏天的炙烤，大地似乎积蓄了满满的热量，炽热而又饱满，像是一个沉甸甸的果子，挂在这夏末初秋的季节里，静静地打量着什么。风从海边过来，细微、温热，而又小心翼翼，带着不易觉察的一丝微凉，像是害怕弄碎了什么。

一切都在悄悄而又紧张有序地进行之中。

盐南高新区位于江苏省盐城市区南部，始建于2006年，2018年获批盐南高新区，2019年挂牌成立。辖区面积102平方公里，是盐城市新的行政、文化、商务、科教、金融中心，也是全国首批“智慧城市”试点城区、国家制造业大数据高新技术产业化基地、国家绿色能源示范区、江苏省首家绿色建筑集成示范区。

盐南高新区公安分局始建于2011年，2019年与盐南高新区同步更名挂牌，民警平均年龄三十二岁，是全市最年轻的公安队伍。近年来，分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着力发挥区位优势、彰显智慧特色、追求现代发展，将打造“平安建设高地、公安工作高地、现代警务高地”作为目标追求，各项公安工作不断有力、有序推进。

按照计划，2018年9月19日，专案组将在杭州、盐城两地对林刚、支永兵、章之皓、吴志东等四人进行抓捕。抓捕力量由盐城市公安局网安支队、盐南分局网安大队、刑警大队、派出所警力组成。盐南公安分局王兵政委坐镇指挥部协调指挥，安排一组专案民警提前抵达杭州摸底，另外三组专案民警在盐城待命，等候指挥部统一抓捕命令。

杭州组由周游带队，他们先跟杭州警方对接，随后找到林刚所在的办公大楼，摸清林刚的情况和周围环境。周游在楼下先转了一圈，然后乘电梯上了二十楼，再沿着步行梯下到十七楼，转到林刚的公司门口，只见玻璃门门口堆放着一捆捆杂物和宣传资料，仔细一看，几乎全是“北极星”APP的。透过玻璃门，看得出里面共有三间办公室，三个女人在外间办公，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里面什么情况看不出来。周游随即下楼，在停车场找到了林刚那辆黑色宝马车，说明林刚应该在公司。

当晚，周游向分局指挥部报告情况，王兵政委立即命令抓捕力量准备行动。

19日一早，十名抓捕力量乘依维柯从盐城出发，周游同时与杭州方面同志直接赶到林刚公司;9点，公司员工开门二十分钟后，林刚夫妇上班;10点，盐城力量到达。周游现场召集所有人员，再次明确具体分工，接着，带人直接上楼，顺利抓获嫌疑人林刚并封锁了后台相关数据。

盐城这边，十多个民警分成三个组，也作了详细的分工。刘勇和一名民警负责抓捕支永兵。

刘勇驾车来到大数据产业园A—27幢，这栋小楼位于园区西北一隅，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高高的合欢树已过花期，却仍被茂密的冬青环绕着，从小楼东侧延伸出来。小区四周一切如常，安静得让人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刘勇上了二楼，又到了三楼，这层只有唯一一间办公室，楼梯直通门口，有点儿小小的唯我独尊的味道。

推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略显黑瘦的男人在办公桌前。

“您是——”

“招商局的，今天专门来走访的。”刘勇自我介绍道，“您是刚来不久吧？我们局平时定期会上门了解园区内公司情况，看看大家有什么需求和难处，我们尽量提供帮助。”

“好呀，快请坐，坐。”支永兵很热情地招呼着，又是递烟，又是泡茶。

支永兵感慨眼下生意不好做，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刘勇应付着，跟他聊了二十来分钟，推说还有几家要跑一下，先告辞了。

根据案件的具体情况，事先约定，两地同时布网，但必须杭州那边控制林刚之后，盐城这边才能动手。

19日上午十点，周游带人抓获林刚，盐城这边随即动手，支永兵、章之皓、吴志东三人先后落网。

林刚等人一五一十交代案情之后，专案组认为，应该继续扩大战果全链条打击网络黑产，迅速果断抓捕涉案人员。

事不宜迟，专案组决定10月份去成都抓捕华琪有限公司法人罗峰及其公司骨干。

“务必尽早尽快。”侯晓飞局长在听取汇报后强调。考虑到华琪公司有十多名员工，且目前不清楚涉案人员有多少，现场需要扣押的电子物品数量也不明确，专案组决定，由周游和市局网安支队许辉先行赶赴成都，进行前期侦查。

10月16日晚上，周游、许辉按计划飞往成都。次日一早，他们直奔华琪公司所在的歌谭大厦，上楼之后，居然发现铁将军把门。

“没到上班时间呢。”周游自言自语道。

许辉却摆摆手，他紧贴着玻璃门，专注地往里面张望，眉头紧皱。

周游定睛一看，玻璃门内的办公桌已经有些散乱，桌上空空如也。许辉指指里面：“电脑，电脑呢？”周游一下子明白了，作为网络公司必不可少的核心办公工具——电脑，已经全部被撤走，只能说明公司已经不在这里了！

周游当时就蒙了。天哪！盐城这边十多个民警一早已经出发，正往成都赶，晚上就能到。原计划18日上午动手抓捕，但是现在华琪公司人去楼空……怎么办？怎么办？！

周游用拳头猛地砸了一下墙，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许辉赶紧拉住他。

“如果18日的抓捕行动泡汤，我这个抓捕行动负责人，怎么跟领导和兄弟们交代？！”

许辉说：“先冷静冷静，咱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稍稍冷静下来，周游果然有了灵感，他装作客户向对门的公司打听华琪公司的情况，人家说是昨天刚搬走的。

“什么？昨天刚搬走？”周游一听这个消息更是傻了眼，难道罗峰得到什么消息，或者是我们团队内部有人泄露了抓捕行动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行动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盐南警方赶赴成都，对华琪科技有限公司的涉案人员进行抓捕

事已至此，必须面对现实。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在大部队到达之前挽回局面。华琪公司好歹也是个有十多人的团队，无论是团队还是个人，不管跑到哪里，都应该留有踪迹。大不了死马当活马医，不信查不出一点儿痕迹。

周游和许辉商量了一下，先去查询嫌疑人及公司员工的情况，看有无新的地址。

10月的成都依然闷热、潮湿，外面街面上嘈杂的喇叭声、吆喝声不时传入耳中。一阵燥热，周游干脆把长袖外衣脱了。

中午12点左右，终于得到消息，罗峰订了外卖，新的地址在天府软件园。

太好了！周游狠狠地捶了一下许辉，两人欣喜若狂，恨不得一个跟头翻到那里去！

到了天府软件园，只见新搬迁的华琪公司足足有七八十平方米，会议室、财务室、老总办公室布置一新，乔迁新居的喜气还没有完全退去，员工们正在各自忙碌着。

谢天谢地，两人终于放下心。原来公司只是正常搬迁。这样说来，公司内部的证据应该还在。有了前车之鉴，周游更加谨慎了。下午又去罗峰的住处跑了一圈，里里外外认真查看了地形。

当天晚上十点左右，大部队到了，大家连夜在宾馆开了碰头会。周游把情况跟大家说了，根据新的情况重新制定了详细的抓捕方案。由于华琪公司人数相对较多，公司地方也较大，考虑在家里和公司分别抓捕，并明确抓捕时间、专案组每个人的职责、点位。

18日早上六点，各组就位，周游带领一名民警先赶到罗峰的住处。

罗的住处是老旧的公寓楼，每层电梯只有两部，住户却多达二十多户，如果在其楼层蹲守，被人发现的几率较大，只能到地下车库寻找其车辆，在他上车时进行抓捕，带到公司后再抓捕公司其他嫌疑人。

周游二人在羅的车辆附近守候，一直等到八点多，才看到罗峰老婆独自一人过来开车走了。怎么会只有她一人？罗峰呢？没有出门吗？

周游立刻拨通守在公司的民警的手机，让他们注意罗峰老婆什么时候到。接着，他们又返回罗峰家门口，贴着门听室内的情况，听了好久，室内也没有动静。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守在公司的民警来电话，说是罗峰和他老婆都到了。后来才知道，罗峰当时和老婆兵分两路下了电梯，罗峰去给老婆买早点，然后再在半路上车一起去公司上班。

十点不到，周游率侦查员进入公司，当场抓获罗峰及涉案人员李婷、冯一威等三人，予以刑事拘留，同时获取了大量支撑案件的电子数据。盐城警方一行十多人连夜坐上成都至盐城的火车，将三名嫌疑人押回盐城。

回到队里，刘勇朝周游竖起大拇指，一脸的崇拜：“这种情况都能把人抓回来，牛！”

周游有些得意，端起茶杯，晃晃脑袋：“这才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碰撞——罪刑相适应原则

“我认罪，我服从处理，配合调查。”林刚很快交代了自己的全部犯罪事实。无论在审查中，还是在庭审中，这个白净的浙江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乖巧、灵活、会说话。

但支永兵从一开始就是心存侥幸，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情。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聪明和足够的狡猾。他眨巴着那双不大却目光狡黠的眼睛，不时观察侦查员的表情，时而表现得很无辜，时而又表现得很无奈。专案组一商量，干脆同时对三个人进行审查，然后及时互通信息，将三人的供述相互印证，从他和章之皓一起去杭州找林刚洽谈业务开始，到具体出售“北极星”充值卡的各个细节，这样一来，他编造的谎言不攻自破，只好将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一一供述。

刘勇捧着讯问笔录，满面喜气地找周游汇报。

周游气定神闲：“嗯，不错，比预想的要快一些，不过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当然啰，领导有方嘛。”刘勇嘿嘿一笑。

“别高兴得太早！”周游收起笑容。

“怎么了？”

“好日子过完了，苦日子就要开始啦！”

周游指指桌上网安支队送来的“北极星”案件厚厚的取证数据，对着刘勇苦笑。这是网络案件区别于其他案件的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

“听周大的话，跟着领导走。”刘勇继续肉麻。

“干活儿，干活儿。”周游摆摆手。两人开始整理海量数据。

经统计，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林刚向他人提供“北极星”实体卡至少94500张，得款102200元，后台用户数据为60000余条。支永兵等人共销售“北极星”实体卡1000多张，得款6963元，后台用户数据为700余条。

看到这些数字，周游、刘勇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这些用户数据远比司法解释上的“情节特别严重”的数值“20条”要高得多。根据法律规定，要判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三年的牢狱之灾，很可能意味着带来妻离子散、家庭破碎的悲惨结局。所以，在让犯罪嫌疑人受到应得法律制裁的同时，警方也非常谨慎，他们认真甄别罪与非罪，保证执法的公正性、准确性和严肃性。

周游和刘勇连夜加班加点，又仔细比对了所有的数据，剔除了注册却未使用“北极星”APP的用户数量，最终确认林刚后台用户数据为12775条，支永兵等人后台用户数据为314条。

下一步，就要移送检察院了。

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检察院位于盐城城北，刘勇每次都自己开车去。

检察院负责此案的是刑事检察科的高检察官，她短短的直发十分干练。大家都是老相识，坐定之后，刘勇把案情大概介绍了一下，又详细描述了几个涉案嫌疑人的具体情况。

“这种案子还是第一次接呢。”高检说道。

“是的，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啊。”刘勇谦逊地说，“高检多多指教。”

这是一种新型犯罪，如果不作深入研究，在罪与非罪方面确实难以拿捏。

刘勇拿出专门准备的网络技术类资料，一一指给她看，特别是前段时间下发的《网络犯罪二十讲》，他特地复印了里面的有关部分带来。

“我再看看。”高检擦擦眼镜，认真地说。

“怎么样了？”回到队里，周游问刘勇。

刘勇打了个OK的手势。周游会心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他对这位小兄弟还是放心的，做事不仅认真，而且还爱动脑筋。

很快，检察机关和公安机关取得一致意见，按照罪刑相适应的原则，对于参与制作软件或者编辑后台数据，且数据量达到法律规定门槛的，依法追究责任;对于一般员工，一律作为证人取证，不予追究法律责任。

不久，检察院依法批准逮捕移送林刚、支永兵等四名犯罪嫌疑人，对其中情节轻微的吴志东做出不批准逮捕的决定。

后来，李婷、冯一威因情节较轻，刑拘期满后被取保候审。

天网——别样的新年鏖战犹酣

鉴于“北极星”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工具案的涉案灰产链条全、涉案嫌疑人多、涉案地域范围广、受害公司众多等原因，盐城市公安局网安支队于2018年11月中旬向江苏省公安厅网络安全保卫总队申请对该案进行公安部督办。网安总队接到申请后，认为该案符合公安部督办要求，便向公安部网安局提出申请。

2019年1月15日，公安部将此案列为挂牌督办案件。

通过对大量的电子数据进行勘验，梳理出数据中与支永兵同一级别的代理销售商达到起诉标准的有十六人。被公安部列为挂牌督办案件之后，专案组更加有信心了，准备进行全国性收网。盐南分局领导专门召开推进会，听取案件汇报，组织精干警力对这十六人进行抓捕。

随着案情一步步深入，周游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周游单身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上六年级，小女儿上二年级。两个孩子都很活泼，爱闹、爱笑。无论生活上还是学业上，对于孩子来说，这个时间都是需家长付出心血的时候，可是工作上他又走不开，所以全家人的吃喝拉撒，甚至是孩子的作业辅导周游的父母差不多全包了下來。周游父亲的颈椎病不时发作，却一直忍着，为了儿子和孙女，老两口从没有星期天。

平时，周游晚上下班回家时孩子已经睡着，早上离家上班时孩子还没有起床，周末、节假日加班更是常态，周游内心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孩子和父母。

前段时间周游的母亲六十岁生日，他要好好表达一下，于是破天荒地请了几天公休假，带着父母孩子一行五人去广西涠州岛，好好玩了一趟。

“你的微信头像就是在广西拍的吧？”我问道。

“对啊，回来之后，大家都问我玩得开心吗，他们哪里知道，我就是去服务的啊！但是心里特别满足。”他欣慰地说。

真是铁汉柔情啊！

“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是既然干了这份职业，就应该对得起这一身制服……我一直记得当年安德门128号江苏警官学院大门进去就是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无私奉献，这是对每一位警院学子的要求。”周游沉吟着。

全面收网行动开始了。专案组分成两个抓捕组，刘勇和朱东来各负责一组。这时已近年关，过年前他们顺利抓捕了江苏境内的几名犯罪嫌疑人，大年二十九晚上抓捕组才回到盐城。

为了尽快、准确地抓获嫌疑人，春节的年味还没有散尽，刘勇他们又踏上了征途。要知道，如果一个月内不扫清全国范围内的涉案嫌疑人，这些人正常开工之后便会在全国各地流动，抓捕难度会大大增加。

专案组民警对涉案嫌疑人进行讯问

刘勇其实真的不想离开家，他刚出生的二胎小儿子才两个多月。和周游的情况几乎一样，他也是靠父母照看孩子帮衬着自己的小家。几年来自己工作上多次获得的奖励，其实都仗着家人的无私支持。刘勇微信头像一直是他和妻子的婚纱照，芳草如茵，伊人似水。但刘勇坦言，自己往往在爱人需要的时候陪不了她，他们的大儿子出生时他还在案子上，分娩之前妻子还不忘提醒他：“开车过来时慢点儿，注意安全。”他瞬间泪奔。

“这么早，一定要走？”妻子欲言又止。

“是的。”刘勇不敢面对妻子，只得假装找手机，转身去了客厅。

出发的时候，刘勇和朱东来互相调侃，看谁先完成任务。朱东来虽说刚参加工作不久，可毫不示弱：“要是人没抓完，咱就不回来了。”

“必须的！一言为定！”两人击掌，然后就各奔南北了。

刘勇是南部小组的带队，第一站就直接飞到了云南昆明。几个人打车趕到昆明国际商贸城，在到达嫌疑人杨某所在的门市时，发现杨某就在门口修车，刘勇等人冲上前去将杨某控制住。

杨某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首战告捷！

晚餐正狼吞虎咽，老板送上来一碗汤圆。刘勇一愣：“我们没点汤圆啊。”老板说：“今天是元宵节，汤圆是免费送的。”大家这才记起来，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刘勇掏出手机，打电话向朱东来报喜，电话刚接通，刘勇就忍不住得意地“嘿嘿嘿”笑起来。朱东来一听就知道刘勇有炫耀的意思，于是先恭喜他旗开得胜，然后就开始诉苦，告诉刘勇，他们负责的那个对象有多么多么难找，大家忙到现在刚吃上饭。

刘勇善意地调侃了他一下：“看来某人要回不去咯。”然后祝他元宵节快乐。

“元宵节？今天？”朱东来立即跟老板点了汤圆，大家一起举起了手中的饮料——

“元宵节快乐！”两组人隔空碰了个杯。

抓捕收网工作组的两组人马辗转大江南北，长途奔袭，很快，浙江、安徽、辽宁、山西、贵州、湖南、湖北、云南、广东等十二个省份的十六名犯罪嫌疑人全部抓获。

法院庭审已经结束，等待判决。

采访的最后一天，我与罗峰、林刚、支永兵、章之皓四人见了面。

见到他们，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为他们感到惋惜。他们都很聪明，都曾有过自己的梦想……

我问支永兵：“你还年轻，以后出来想怎么办？”

他认真地想了想，告诉我：“不管干什么，先交几个懂法律的朋友再说。”

“我赞成。”我对他说。

窗外，太阳光很耀眼，大地更明亮了。

（文中涉案人物及公司均为化名，图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