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能否做一天的亲人

2020-03-08 14:21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阿海情欲段子

廖伟棠

杭州流传一个段子,说的是“情人节,西湖边难得遇到十多对50岁以上的情侣,郎情妾意,很甜蜜。不过杭州因为疫情管控比较严格,两天才给一家人发一张出门证,所以,他们不是两口子?”

说是段子,不知真假,但听着我笑不出来,旁人看是槽点,我看是泪点。关键词是“50岁以上”,隐忍了多少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过一次情人节?哪怕这只是“瘟疫时期的爱情”。

恰巧,前几天看了获本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的最佳影片《叔·叔》,里面有一幕让我在口罩上面的双眼发红的,也是老人的爱。老人的爱已经艰难,更难的是这是一对平民老“同志”,难上加难的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阿柏有一妻一儿一女,快要当外公了;阿海一早离婚,独自养大儿子,也早已当了爷爷。然后两人在公园“偶遇”,阿海成为阿柏的“小三”,两人一直在桑拿幽会,直到一天阿海的儿子一家外游,他执意约了阿柏去他家,过了仅一天的家庭生活。

家庭生活嘛,不外乎一起逛市场买菜,一起切菜做饭,当两人心满意足坐在桌前吃那些家常小菜,观者如我却不禁提心吊胆生怕阿海的儿子突然回来,打破这梦幻泡影……我们早已麻木的一切,他俩却是可一不可再的珍贵片刻,柴米油盐,竟然远胜过电影里最美丽的那些赤裸肢体在光影斑驳中交错厮磨的片段。

曾经以为林夕的《似是故人来》是爱情之悲的极致,现在看来并不是,他毕竟有过“少年”可梦,有过“传奇”的想象去超越生老病死。《叔·叔》里的两位老叔叔当然不是少年身,也难有少年心,肉体虽依然可以开到荼蘼不休歇,醒后各自归去却是唯一的结局。

这是粤语俗语常说的“有今生无来世”,表面放纵背后的绝望——尤其当阿柏一再拒绝阿海送给他的一个十字架的时候,即使阿海说“那我死了去哪里找你?”阿柏依然决绝断袖——断袖此刻也显露出它原本隐喻的残忍,近于断背。阿柏决意不相信有来世,把情感终结于此时此刻,说到底,不是怯懦自私,而是不忍面对连彼此灵魂也苍老、无力折腾下去的未来。

所谓的“随心所欲不踰矩”,本身就是矩。当阿柏宣告退休时,同事们笑称他以后可以为所欲为了,阿柏不禁苦笑。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柏和阿海都知道随心所欲的代价,是他们呵护了一辈子的那个“家”。

以前只以为老年“同志”的情欲需要是问题,看罢《叔·叔》方知道他们渴求的不只是肉体慰藉,还有更多相濡以沫的共生连理。《叔·叔》的导演杨曜恺虽然早已创办同志影展,拍了三部同志電影,但还是一位青年导演,难得他跳出传统同志电影限于青春俊美之恋的幻象,去关顾垂暮者的爱情与人情。又难得主演太保身为直男,如此投入演绎阿柏的进退维谷,与另一演技炉火纯青的袁富华默契无间。

我倒是想借这部电影,献给我认识的老“同志”小明雄——香港奇书《中国同性爱史录》的作者。他大约在2008年去世,但网上也找不到确切的日期。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二十多年前,我在香港一家文艺书店工作,小明雄拿他的书来售,他常和我聊天,谈的最多的就是老同志的情欲与情感需要问题。而我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直男,又如何能理解他的困恼?于是他自问自答,答案往往是长叹一声。

那一代被耽误的人生,那一代被耽误的爱情,现在去补救,还来得及吗?电影的答案也似是绝望的,这个刚刚过去的特殊的情人节,依然只能祝愿下一代,不再有出不了的深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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