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油漆刷及饱满的悬挂

2020-03-11 02:30官玉华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油漆螺丝轮子

→ 官玉华 1963年生。现居云南曲靖,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各级文学刊物。

那一天,我师傅请马大姐吃酒。

强调一下,不是请吃饭。

在我们机修车间,请吃饭跟请吃酒是两回事。请吃饭,肉要比菜多,最好是煮只鸡,连带煮块腊肉,或者煮满满一锅排骨。张口咬下去,嘴嘴是肉,感觉得到油香味,懒洋洋的,像一群肉猴蹲在牙缝边晒太阳,暖香挤得蓬都胀鼓鼓的,那才是诚心请吃饭。

当然也要有酒,不过酒只是个意思,起个漱漱口、松松裤带的作用,喝不喝自便。

请吃酒就不同了。

一定要有重要的事,必须有下酒菜,最好是油炸小石头鱼。小石头鱼不是每次吃酒都有,要碰运气。八字没算好那天,就上不稀奇的油炸花生、油炸洋芋片。嚼劲好的,再加一份怪味胡豆或者兰花豆或者豌豆。

最最重要的是酒。请吃酒,一定要瓶子酒。瓶子酒吃完,还想吃,才可以上散酒。

不过特别声明,我师傅吃酒,只吃瓶子酒,还规定桌子上只准有一种酒。

不需要理由,我师傅吃酒在云江化工厂是有江湖地位的。

我师傅的酒量是机修车间的“大恶”,空肚子喝完一瓶酒,车刀、刨刀、铣刀走一遍,工件误差不超过一个丝的人,机修车间仅我师傅一人。

马大姐的酒量也不白给,她虽属女流,也是基建科油漆班的酒霸王。庞大的身体就像海绵,专门吸收酒精,不管吃多少,都看不出深浅。

两个人在酒桌上相遇,那是一阳指对灭绝师太,分不出高下。

一般人请吃酒,马大姐不一定给面子,我师傅请,她还不能不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请我师傅吃酒。哪天他要请谁吃酒,那是机修车间一样大的面子,连厂长都不敢不来。不过在马大姐的眼中,给不给我师傅面子要看心情,除了吃酒例外。马大姐愿意吃我师傅的酒,最主要的是,任何时候,不能在酒上示弱,不能丢了油漆班的面子,说那么大一个酒中霸王花,居然不敢吃车胖子的酒。

吃酒吃到高兴处,就要摆白,这才是吃酒的终极目的。一边吃酒,一边摆白,开开心心就把带来的事拌着酒话讲出口。不成,也不伤面子,以后再找机会吃酒。

说话的工夫,我师傅吃酒吃到摆白的时间,放下筷子说,马婆娘,摆个白给你听听。

马大姐显然明白,我师傅的酒哪有白吃的?黑胖的脸庞酒意盎然,毫不示弱地说,有屁快放。

先从矿车说起,你才听得懂。我师傅撸撸裤脚,拿出架势,开始摆白。

知道矿车吧?四个铁轮子、一副底架,上面装个翻斗。

不过说的不是矿车,说的是平板车,运电石的平板车。四个铸铁轮子,一副底架,上面是铁皮料盘,长方形的,可以装两百公斤电石(碳化钙,遇水生成乙炔)。

一排平板车用卷扬机拉着,到了电石炉口,哗——,九百度的电石水像铁水一样倒在料盘上。满了,卷扬机又咔地开动,平板车冒着火烟离开炉口。后面的平板车跟上,哗地倒满——直到炉子里的电石水倒完,卷扬机拉着平板车,像小火车一样顺着轨道开进备料车间……

要说的也不是平板车,要说的是平板车下面的四个轮子。这四个轮子,个个是标准的五十公斤,我们机修车间翻砂工段浇铸的。

我师傅绕了半天,从矿车绕到铸铁轮子,真将马大姐绕晕了,她忍不住接口说,浇个轮子有什么了不起?

我师傅得意地抿了一口酒,一拍大腿,要说的其实是给轮子抛光的事。静静听着,不要插嘴。

铸铁轮子在翻砂工段只是毛坯,表面全是氧化层,还要精加工。哪个来精加工?当然是车工班。

加工铸铁轮子,要体力,更要技术。

先讲体力。一个轮子五十公斤,堆在墙角那边,自己用老虎车拉过来,自己将轮子抱上车,固定在座子上。加工好,又抱下来,码在木夹上。有指标,一天十个。一上一下,一吨力气要花出去,没得点力气莫干车工。

粗活干完,就是细活。一个轮子,有两道工序,一是用车刀车轮子的正面,二是用铣刀铣轮轴的内面,手艺好不好,外行用眼看,我們上秤称。恰好五十公斤,不用问,刀工一流。马婆娘,牛皮不是吹的,能玩得好这个轮子的,就只有机修车间。

马大姐呸了一口说,你莫屁大了扇着胯。什么只有你机修车间玩这个轮子?我问你,那个轮子的防锈漆难道不是我马婆娘带着油漆班刷的?

这个我服气,马大姐的油漆功夫还真是一把好刷子。只要是她上手,蘸一下,油漆就钻进刷子里妥妥安下家,马大姐不叫出来,漆水坚决不出门,比养的狗还听话。在我们化工厂,只有她敢提着如此饱满悬挂油漆的刷子随处走,在别人的担心中将一刷子油漆轻松刷开来。说来也怪,刷出去的油漆仍然听她的话,死死咬住轮子。有个成语叫入木三分,马大姐刷的油漆不是入木,是入铁。三分不可能,三几个丝我敢用一个月的奖金打赌,绝对咬得进去。

改口,改口,我师傅呵呵笑着说,玩得好这个轮子的,只有我们机修车间跟你们油漆班。

师傅说,就是玩轮子的人,也不是所有人玩得好。能够做到车床上下来,十个轮子……不对,他是十二个……都是五十公斤的人,只有一个人,车工班最年轻的班长,也是全厂最年轻的班长。我资格老点,喊他小清酱。

我眼巴巴地望着师傅,心里面无比愤怒。小清酱是什么意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同义词。此时此刻,我师傅喊我小清酱,我知道,他要逗逗我,故意气气我,压压我的风头。我只想说你做师傅的,贬你徒弟未必自己就高大。为了表达不满,我将我师傅的酒倒得快要漫边。

对了,马婆娘,你说幺姑娘替你去省城参加技能大赛,靠脑袋赢得比赛,我是道听途说,不太知道前因后果,说来我们听听?

这场比赛,太精彩了,连我都佩服我家幺姑娘那个小脑筋,转得比我快。马大姐听我师傅提到幺姑娘,脸上的肥肉立刻轻盈得快要飞起来一样。我师傅得意地看我一眼,意思是看见了吧,姜还是师傅的辣。不说小清酱,怎么好提幺姑娘?

待幺姑娘逗出的自豪,跑马样在浑身走过一圈,马大姐才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家幺姑娘一上赛台,面前有两片玻璃,一片是普通玻璃,一片是有机玻璃。比赛要求很简单,就是给这两片玻璃上漆。全省的比赛,会这么简单?我家幺姑娘警惕性高,边调漆边想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化工厂车间里的设备,对透明部件上漆,基色以灰色为主。需要单独提示的,用绿色和蓝色表示安全,用橙黄色代表警告,用红色警告危险。我家幺姑娘调好一桶漆,脚步才踏上赛台,心咚地跳出直觉反应,感觉肯定要出问题。我家幺姑娘不慌不忙退回工作台,将油漆小心放好,重新走上比赛台,用尺子量两块玻璃的厚度。普通那片玻璃是五毫米,有机玻璃是十毫米。量准确之后,我家幺姑娘回到工作台,坐着想一阵,又重新调漆。后来我家幺姑娘告诉我说,她化开五十克纤维素,倒进刚才调成深灰色的油漆中,搅拌均匀,再将五克铁粉撒在油漆中,不停地搅拌、调和,调到油漆的浓度有明显的粘滞感,注意,黏滞感,不比你说的那个小清酱的五十公斤精度差,全靠手感哟。这个时候,可以动手了。我家幺姑娘来到五毫米普通玻璃前,一百八十度一刷,九十度一刷,四十五度两刷,规规整整的深灰色米字生出来一样巴在玻璃上,透明的地方干干净净,芝麻大的油漆点都没有。知道为什么要刷米字?车间里,五毫米普通玻璃的位置不是危险地带,上漆只要考虑防震、防静电。油漆里面加纤维素是为了防震,加铁粉是为了防静电。想不到我家幺姑娘有这么全面吧?更牛的手段还在后面。我家幺姑娘不刷十毫米有机玻璃,她款款打来一盆清水,将有机玻璃洗干净、擦干净。回去问问五十公斤那个小清酱,知道诀窍吗?车间里十毫米以上的有机玻璃,都是用来观察读数的,不需要上油漆,这是个思维陷阱。懂不懂?评委表扬我家幺姑娘,说她突破了思维陷阱。自己去工会展览室看看,那份奖状安安静静挂在那里,哪个见着不竖大拇指?

我师傅急忙竖起大拇指说,幺姑娘就是幺姑娘,不过那个小清酱跟幺姑娘在这方面倒有一比。婆娘,还敢吃酒?我师傅说到一比,突然住口,挑衅地望着马大姐。

老娘奉陪到底。马大姐说,小子,加酒。我师傅的激将法起作用了。

我就说说小清酱跟幺姑娘有得一比的能耐,比得上,你一口干,比不上,我一口干。

我有一辆捷克牌子的摩托,全进口的,跑太狠,发动机活塞环受不住,断开来。这款摩托早就停止进口,买不到配件。看上去雄赳赳的,其实太监一个。我是心疼得一晚一晚睡不着觉。最后,这个小清酱出面,才把问题解决。咋个解决?吃了再说。小把子,给马大姐添酒。吃酒就是吃话,话吃好,酒就好下,话吃不好,酒才难下。下面的话更好,好到你马婆娘还要吃口酒。

小清酱拿着那个断成三截的活塞环看了一个下午,又是称重,又是用游标卡尺量,到下班时间对我说,我帮你做一个。我是又好笑又好气,捷克牌子的活塞环,敢在我这个老机修面前说做一个。能做,我早做了。马婆娘,还是先给你普及点活塞环知识。

摩托车的活塞环是个开口的圆,不是圆圈的圆,是渐进的圆。取下来,中间有几个毫米的缝隙,扣上活塞,才是个标准的圆,接口严丝合缝。差几个丝,都影响汽缸的动力。

还娇贵,脆性大,取上取下的时候,用力稍有不对,直接就断掉,一断就是废品。

那个小清酱居然敢说帮我做一个!

我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当我不存在。我知道他还会在肚皮里说,你个愣头青莫一片嘴皮在天,一片嘴皮在地,到时候牛皮都吹破!看他肚子一起一伏,肯定在肚子里加这一句。懒得理他,我敬马大姐。马大姐的表情是被我师傅的话吸引,又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敬酒打扰着她,她生气地说,年轻人,喝酒要喝出点气质。半杯酒抿半天,一口干了。

这话如果是我师傅说,我倒是不喝,但是马大姐发话,还不能忤她的意,便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有些气恼的是,马大姐看我喝完,居然一口都不喝,等着我师傅说话。

我师傅鄙视地看我一眼说,小把子呀小把子,我看你也就是小清酱级别的喽。

对我一瞥之后,我师傅又眼睛一亮,射着马大姐说,三个月后,记好,三个月后,这个小清酱真的做好了一个活塞環。装上去,天衣无缝。我一脚油门,发动机轰的一声,嗒嗒嗒,声音是又欢又脆,跟新发动机的声音一样。

然后这个小清酱才告诉我,为了做这个活塞环,他自学了机械制图。因为那个圆是线性的,他又自学了微积分,计算渐进的斜率。这些理论学习完成后,才按照计算出来的数据出图纸……是是是,说活塞环咋个做出来的。他一刀一刀车出来的。我跟你说过,活塞环脆得很,夹得过紧、进刀力度稍稍大那么一点,都要断。这个小清酱,硬是用他的双手,在车床上将这个活塞环加工出来。然后我就说,你这个小清酱的名号提前转正,就叫……就叫机修车间一把刀。

终于等到我师傅说话失误,我一脸正经地说,师傅,我们车间有小弯刀、小砍刀,一把刀好像没有听说过嘛。

我师傅嘿嘿笑着,对马大姐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不看报不说,连车间的大事都不关心,世风日下喽,世风日下喽。

马大姐呸了一声,车胖子车胖子,枉你是机修车间主任,就这点眼水,一个活塞环都值得拿出来侃给我听。

三个月,马大姐伸出三个胖嘟嘟的手指头,像藕节那样晃晃说,三个月整出个活塞环,你以为还是在点着蜡烛描土漆的时代?而且上班时间干私活,你这个车间主任不称职。

马大姐终于抓住我师傅的辫子,得意地数落起来。

当然,我也要对着我师傅坏笑,必须坏笑。

咦,马婆娘,真个的拿不住你?我师傅的好胜心被马大姐激大,抿一大口酒,撸撸袖子说,一颗螺丝的事再拿不住你,我跟你提三个月油漆桶。

马大姐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对我师傅说,哪个说话不算话哪个就是狗日的。

我师傅对一颗螺丝这件事的自豪,已经触碰到我低调的底线。身为车间主任,不该。不过我师傅醉翁之意在幺姑娘,我的意思也是幺姑娘。能将马大姐的金口撬开,我师傅将一颗螺丝说成人造卫星上面的那颗,我也举双手同意。

这个幺姑娘,完全不像马大姐生的,细腰、细腿,浑身像乳胶那样紧实、光滑,一双单眼皮,瞟一眼,电得死人。工作服穿在别人身上是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就是时装。身上洗不掉的油漆味,像一件纱衣,闻着闻着就觉得油漆班是天池,女工是仙女。假如我是一颗螺丝,最愿意的就是让幺姑娘的油漆刷,轻轻地、轻轻地将油漆刷满我的全身。最好是防水防锈的漆,还要透明,并且像牛皮胶一样牢固,这样,我就能看着她一刷子一刷子将我凝固、封闭在她的世界中。

对幺姑娘痴迷到这种地步,还要感谢我师傅。我师傅用边角废料做了个铁皮桌子,打电话叫马大姐,说帮个忙,给铁皮桌子穿件干净衣服。巧的是马大姐有事,幺姑娘就在附近刷防锈漆,拎着油漆桶就来了。看看铁皮桌子,用帆布手套摸摸,扭头对我说,找块干净纱布来。就是那一扭头,我看见她白得让我心慌的脖子窝,看见脖子窝下的毛线衣,深红色的,细毛线的,合身到长在她身上一样。然后一阵油漆的气味从她身上传来,好闻到想吃这种气味。

按我后来的推测,幺姑娘经常遇到我这种电一下就神魂颠倒的鸡,因为她看见我呆呆看着她,一点都不生气,而是等着我回过魂来。还好我回过魂来的时间很快,不过还是看到幺姑娘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比鞭子还抽人。我急忙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块没有用过的纱布,在她身边蹲下来,擦干净铁皮桌子上的灰尘。擦的过程中,肩膀无意蹭到幺姑娘,魂就飞起来,再也无心干活,对着幺姑娘说,拎着油漆桶的狐狸精,我被你迷住了。

真的是狐狸精?幺姑娘笑眯眯地问,顺手一油漆刷扫过我的脑门。

这一刷子是幺姑娘惩罚的宣言,也是我的借口,跟幺姑娘盘话的借口。我将被油漆刷过的脑门对着幺姑娘,陶醉地说,我正在读外国小说,按外国人的说法,你这一刷子的意思就是,我是你的人。

想得美。幺姑娘骄傲地一撇嘴,俯身漆铁皮桌子,不再看我一眼。

晚了,不看也晚了。我守着,看她刷漆。

幺姑娘手勢不快,油漆却像双手抖开的垫单一样舒展,将一张小桌子铺垫得精致无瑕。刷完后,自己左看右看,然后说,我知道你,你师傅叫你小清酱,别人叫你小把子,是车工班第一把刀。我有点不信,敢不敢给我看你的工具箱?

我一听,还是个行家。

一台车床,车刀、铣刀、刨刀,大大小小十几把刀。每把刀领出来要登记,废了以旧换新,弄丢了不但要赔,还要按事故来处理。

我的刀,只要上过车床,不管动刀不动刀,下班前,必定磨好刃口,上好黄油,按顺序放在工具箱中。哪天刀没上好油,再晚也不走。

幺姑娘认真看完工具箱,居然竖起大拇指。

我师傅乘机煽风点火,说起一颗螺丝的事情。

幺姑娘听的时候表情是津津有味那种,等我师傅说完,表情又变回不相信那种,说眼见为实,不来一次现场示范就是吹牛皮,而且是吹大牛皮。

我们机修车间的人,我师傅没有带好头,有个臭毛病,受不住别人激将,连幺姑娘这种小女子的激将也受不住。我师傅火了,我也火了,找废螺杆,夹在车床上。我操作车床,我师傅当助手,硬是示范给幺姑娘看。

那时,幺姑娘跟我还不熟,有点小坏,等看明白,转身拎着油漆桶,咯咯笑着离开。边走边说,一个大傻,一个小傻。

等我和我师傅收拾好车床、刀具,走到厂门口,幺姑娘又等在那里,只为说一句:路上我想了想,你徒弟真的厉害呢。

其实是我师傅厉害,一颗螺丝就拴住幺姑娘。当然,幺姑娘也不简单,敢挑战我师傅,敢要求现场示范,这份见识也只有见识过大场面的女子才有。话说回来,没有见识过大场面的女子,也不会对一颗螺丝的事感兴趣。

我师傅对幺姑娘说一颗螺丝的事拴住了幺姑娘,我师傅对马大姐说一颗螺丝的事会将马大姐拿到什么程度?当妈的反应跟当女儿的反应会有什么不同?我忽然觉得我师傅真是老奸巨猾,有这样的师傅太他妈的幸运。

我师傅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马婆娘,电石车间的液压系统知道吧?

那套液压系统是进口货,值一千万元。单是那个液压包就值两百万元。我还告诉你,幺姑娘参加技能大赛,放在赛台上的那块十毫米的有机玻璃就是液压包探头的观察面。幺姑娘有这份眼水,虽说年轻点,也算得上手艺人啦。

说话就说话,少拍马屁。马大姐说,老拿我家幺姑娘说事,你有什么贼心?

贼心嘛当然有,认个干姑娘。我师傅顺着马大姐的话先占个便宜,然后不等马大姐开口,将话题回到液压系统上面。

问题是液压包萎了。

哪点萎?一颗螺丝萎掉。

莫小看这颗螺丝,液压包底座总共六颗螺丝,任何一颗出问题,都要漏油。漏油的后果很严重,压力上不去,液压系统只能干瞪眼。

知不知道螺丝咋个萎的?违反操作规程,人为的。

电石车间那个检修工,小败家子一个,以为自己了不起,不懂装懂。那天液压系统连续工作超过二十四小时,液压包过热。小败家子检查的时候看见液压包有些渗油,拿起扳手就拧紧螺丝,结果,那颗螺丝就萎在他的扳手上。

说明书明明写着,过热后要等液压包自然冷却,才能动螺丝。高温状态的微小渗油是正常现象。小败家子就是个二杆子,又看不懂外文,才惹这种大祸。换在机修车间,哼!

我师傅说的哼,其实就是狠。这种人,要是在我们车间,根本立不住脚,我师傅绝对不会给这种人任何上手的机会。我加工的轮子,不是标准的五十公斤,惩罚马上来,必须抱着轮子走到车间大门,又抱着回来。边走还要听我师傅念叨说,这是你的小婆娘,抱紧点,抱到想亲嘴、想射。

这六颗螺丝没有备用的,找相同规格的换上,不行,液压机一启动就漏油。打电话给供货商,供货商将电话打到国外,回答说螺丝坏了等于液压包报废,只能换整件,而且两个月后才到货。

上洋鬼子的当了。我师傅拍拍桌子,提醒马大姐。

没办法,厂长说成立公关小组,不信弄不出这颗螺丝。身为机修车间主任,我当然是小组长啰。

马大姐撇撇嘴,鄙视地看着我师傅。

我对小组成员说,说字出口的时候,我师傅眼睛流氓光闪烁,我知道他要说更多脏话了。不过我不担心马大姐生气,她受得起脏话,也会说脏话,偶尔还会干点脏事。

全厂都知道的那一次是在厂大门口。

值班室有个待岗青工,下班就缠着幺姑娘,逢人就说,幺姑娘是他的女朋友。有男青工敢跟幺姑娘说话,他就提把扳手跟着,非要对方请他在烧豆腐摊吃酒才罢休。

一般人还不敢招惹,不是怕一个待岗的日脓包,是怕这个日脓包的爹。日脓包的爹是个酒鬼,食堂煮饭的,护儿不讲原则,日脓包惹祸,他爹必然提着酒瓶跟上,非要赖赢对方才罢手。日脓包就是因为这个爹惯着,惯成待岗青工,更加大胆,居然就敢缠上幺姑娘。幺姑娘是骂也不行,啐也不行,躲也被找到,精神受刺激,到了班都不敢上的地步。

马大姐终于咽不下这口恶气,下班时间来到厂大门,笑眯眯叫日脓包出来,当着众人,一把薅死日脓包的命根子。马大姐这次是真下手,日脓包了,疼得像饿鬼那样哭起来,大声说,我不敢了,我不惹幺姑娘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看人要昏过去,马大姐才松手,扭着大象屁股,摇摇摆摆回家。

日脓包的爹听说马大姐敢薅他儿子的命根子,仗着酒气,冲到马大姐家门口,一块砖头砸破玻璃。

马大姐身体胖,在家只穿圆领汗衫。听得玻璃碎响,晃着圆滚滚的膀子就出来,也不怕身上的肉露出来,一把抱住日脓包的爹,扑通压倒。扑的时候太猛,胸脯正正压在脸上。马大姐无所谓,说狗日呢,你妈喂你奶。

日脓包的爹是个瘦子,马大姐在他身上就是一座肉山,居然就被压断一根肋骨。

所以,对马大姐来讲,我师傅那几句脏话耳旁风都不算。

我猜得不错,我师傅说,我这个小组长发号施令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将外国人这根不长卵蛋的鐵鸡巴攻出标准的丝线来,顶死那个液压包。

还不如来一刷牛皮胶干脆,连毛带根沾得硬不起来。果然,我师傅敢说脏话,马大姐哪肯吃亏?跟着就回一句。

这个你就外行啦,不能软,要硬,不然干不进液压包里面。我师傅终于找到马大姐的漏子,得意地教训两句。

外国螺丝还真有点牛烘烘的,攻关小组按照尺寸做了几十个螺丝,上是上得进去,一加压,就漏油。厂长急了,说要你这个车间主任吃。我也急了,说,要你们这帮只会抱车轮子的吃。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个关键时候,小清酱还真就是匹马,还是好马。

小清酱对我说,师傅,我估计是温度的问题,攻丝时候温度的问题,试试热加工,冷却后螺丝微小的收缩可能刚好弥补误差。又说,我们的料也有问题。液压包地脚有几根散热柱,材质跟螺丝一样,不如切一根下来用。

我一听有道理。小清酱又说等我算算,多少温度合适。算来算去,小清酱说三百度左右。

问题是螺丝烧到三百度,攻丝的时候,温度会下降。我想了个笨办法,将螺丝固定在车床上,一边派个氧焊工用氧气加热,另一边我用风扇散热,小清酱负责攻丝。

机修车间条件有限,没有办法的办法,先在螺丝上固定好温度探头,我一声令下,三个人一起动手。

关键时候,我真的佩服这个小清酱,眼不动、手不抖,进刀的角度和速度恰到好处。攻出的丝槽让你觉得是一个人在顺着一条宽阔的螺旋楼梯向前、向前,最后胜利到达旋转餐厅。马婆娘,几毫米的丝槽,攻出大路的感觉,只有小清酱做到了。

你来补充,小清酱咋个做到的?关键时候,我师傅点我的将,不得不佩服,没有这两刷子,哪里能当得了闹嚷嚷的机修车间主任?

看得出马大姐现在想听我说,这才谦虚地说,热加工状态下,攻丝太困难。进刀多一个丝,丝牙都可能变形。进刀时间过长,刀口发热,也会产生形变。只能用飘刀,一点一点攻,比绣花还伤眼睛。流了几十身汗水,才用我们的土办法加工出这颗螺丝。

没有结果,这些过程有屁的用。马大姐听完,满足地吃口菜,嘴上还是不饶人。

你说结果更重要,当然重要。我师傅接过话头,那颗螺丝上进液压包后,严丝合缝。加压实验,一滴油不漏,连原先的问题都一并解决。厂长亲自验收,把小清酱叫来,说,我要当面点将,有这把手艺,不干个车间副主任对不起这颗螺丝。

马大姐听到这里,满脸是笑,凑近我师傅说,这个小清酱有女朋友没有?

我师傅对着马大姐的耳朵说,有一个,还在保密阶段,怕她妈不同意。

她妈是哪一个?马大姐好奇心被逗发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师傅说完,怕马大姐爆发,起身远离危险地带。

车胖子,你胆子练大了,敢绕我!马大姐果然爆发,一杯酒泼在我师傅的脸上,满口酒气地说,老娘早就放过话,我家幺姑娘要找大学生、技术员,不找什么小清酱!小清酱用来干什么?有什么用?只可以做红烧猪头肉。

单挑完我师傅后,马大姐一脸不屑,用那根胖乎乎的小手指头指着我,有本事,再做一颗螺丝给我看看!然后,小手指头晃两晃,摇晃着肥大的身躯,带着六亲不认的表情,打着饱嗝走人。我师傅看着马大姐的后背,眼神泄露出克制不住的赞叹,然后才自嘲地说,拽婆娘,连我车胖子的面子都不给,小清酱,你师傅我也无法了,剩下的事情,你跟幺姑娘密谋去,她们母女之间,相互拿得着“七寸”。

我师傅敢这么说,我当然不敢像吃着牛卵子一样,冒冒失失去拿马大姐的“七寸”。在我们化工厂,敢动这种心思的人,必定被马大姐的油漆刷子封住命门,成为全厂的笑话。再说,跟未来的岳母玩心计,完全是自废武功,我不会这么傻。

所以,我决定按照马大姐的话,再做一颗螺丝。

至于大学生、技术员的身份,完全不是问题。我很快能够拿到函授文凭,还是本科的!一旦拿到文凭,大学生、技术员的身份是小马拴在大树上,稳稳当当。

当然,为了这个函授文凭,在时间上我花了血本,放弃我每天做螺丝模型的爱好,专心读书。

不要以为青工的生活单调,丰富程度比得上幺姑娘装化妆品的包。什么护手霜、洗面奶、口红、唇膏、补妆盒……应有尽有,我经常调侃她说,化再好的妆,还是盖不住油漆清香味,还是我眼中的油漆西施。

话说远了,作为青工的我,不像其他青工,喜欢跳舞,喜欢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或者时髦的网球,更不喜欢打麻将、玩扑克,捞鱼摸虾。我比较另类,最喜欢的是做各种螺丝。

我的宿舍里面,造型都是螺旋形的。

就拿我的桌子来说,是一颗巨大的木头螺丝造型。这颗螺丝的前身是我们车间门口的大树桩子,朽了以后,树被拖走,留下大树桩子。我见树桩子一头大一头小,左看右看,眼中就是一颗大木头螺丝。忍不住,用叉车把树桩子叉进车间,拿角轮机切割造型。

我师傅见我对着一个树桩子下手,生气地说,你找个爹来供的?

我不屑地说,练手不可以?

我师傅对我将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跟螺丝联系在一起十分欣赏,也十分无奈,就像现在,他完全是认为我吃饱了撑着,才会跟一个大树桩子过不去。只不过看在没有加工任务的前提下,我师傅才放我一马,任我为所欲为,否则,不扣我的奖金、罚我加班才怪。

用角轮机将树桩切割成大螺丝的形状之后,启动行吊,将木头吊到车床上,悬空切割。

不要以为木头好欺负。车刀、铣刀、刨刀跟木头接触,摩擦之后产生的高温,会将木头烧糊,而且这种摩擦尤其伤刀。我的刀,把把精打细磨,当成宝贝,当成我的手指头,擦破点皮都心疼,是不可能也不允许让木头伤到的!

用飘刀技术,靠手感移动悬空的木头,精细切割。我师傅在我精力集中到连他都不理会的时候走过来看看,一言不发离开。老人家眼睛毒得很,如果他看不上我的手法,早就小清酱长小清酱短地调侃起来。不说话,说明他心中服气,又怕我看出他服气,毕竟师傅在徒弟面前不能太掉架子。

木螺丝做好,用游标卡尺认真量,我敢说厚度误差不到一个丝。

我师傅时常在我面前表功,全靠他讲的那一颗螺丝的故事,帮我拴住幺姑娘的心。实际上,最终拴住幺姑娘的,我特别清楚,就是这个天大地大的木头螺丝。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木头螺丝,有这份底气我敢肯定,疯狂到做这么大木头螺丝的人,掰着指头算,只有我一个。

木头螺丝在车床上加工好之后,我用老虎车将木头螺丝放到车间外面敞开的工棚里,故意等幺姑娘经过的时候为木头螺丝批灰。我跟幺姑娘已经不陌生,等待的就是双方关系突然密切的机会,而我的道具或者说触发器就是这个精致的木头螺丝。

说到精致,是这个木头螺丝已经光洁出一层膜,有光线就会反光。能够在车床上各种刀具的切割下,达到如此光洁的程度,我师傅都会手抖。所以幺姑娘看见这个木头螺丝眼睛立刻喷出清光漆的光芒,我一点都不奇怪,故意笨手笨脚地画蛇添足,惹得幺姑娘憤怒地大喊,住手!

一声住手,喊出我满腔春光灿烂,做出呆滞的姿态,傻傻看着幺姑娘,暗中数着她夺过我手中批灰刀的时间:一、二……

没有数到三,幺姑娘就夺过我的批灰刀,将灰刀上的石灰膏刮在我的脑门上,愤怒地说,你这个破坏分子。

幺姑娘蹲下去,心疼地将我批的灰全部抹去,然后重新调灰。调好之后,横一刀,竖一刀,用精确的十字批灰法,将灰批进木头。我注意到幺姑娘的十字是顺时针的十字,每个十字的夹角刚好五度。旋转的十字带有连贯的劲道,驱赶着幺姑娘每批出一个十字,就挪动一次脚步,然后汗气就从额角的发梢上探头探脑,浑身的油漆香味便站在脖颈处,若隐若现,令我目眩神迷。

等眼睛困难地回到木头螺丝上,幺姑娘调出的灰像护手霜一样,沾着木头就化,悄悄地钻进木头纹理中,拉起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网。

多好的手工,差点废在你的狗屁灰刀上。一口气批好第一道灰,幺姑娘才用手背抹抹额角稀疏的汗珠,开口教训。而我,在幺姑娘教训的小皮鞭下暗暗得意,像一口气灌下一瓶啤酒,然后躺在车间门口草地上打饱嗝那样舒爽。

幺姑娘的批灰技术来自马大姐真传,三次是基本要求。

我的木头螺丝,更不能低过这个要求。幺姑娘等批好的灰干透之后,用砂纸认真打磨。幺姑娘的手打磨时一定戴着手套,保护着象牙色的手掌。每次完成之后,马上涂抹护手霜。精心保护下,幺姑娘那双手手指纤细有力,皮肤滑润细腻,完全不像一双干活的手。

就是这双不沾一点油漆的手,带着油漆浓郁的香气,将我加工出来的这张木头螺丝桌子,先批灰,后上漆。漆水干了之后,眼睛贴着六角形的螺帽面看过去,仿佛有一双手,还在这片栗色的场地上来回涂刷……

这张桌子龙凤会之后,我每天守在桌子前,读书、读书、读书……

对我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非常具体,具体到这种玉的颜色是象牙白,还带真实的温度……

意外之喜是在这张木螺丝桌子上一起吃完晚饭之后,幺姑娘对我提出人生中最重要的要求:去见她妈。

说实话,我想见马大姐,但是怕见马大姐。我知道马大姐找女婿的基本条件,见了,马大姐一句话回绝,挽回的困难将会无比之大。不见,倒还有希望。按我消极的想法,等达到基本条件再见。

幺姑娘对我的消极极其不满,做出抱起螺丝桌子往窗外扔的架势。我被幺姑娘的气势吓得勇敢起来,拍着胸脯说三天之内一定去见。

幺姑娘的胸脯在毛衣下面激烈起伏着,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是男子汉,就要敢上台面。

冲幺姑娘这句话,我只能算半个男子汉。我找到了另一个老男人,我师傅,要我师傅请马大姐吃酒。想不到,吃酒也不管用,马大姐一句再做一颗螺丝的话将我扭进螺丝孔中,滑进绝望的螺旋形下降通道。

还好,幺姑娘不这么看,她将马大姐,也就是她妈的话放在嘴里,用舌头做油漆刷子,来来回回搅拌之后说,我妈是在考验你。她如果要拒绝你,只会说,我家幺姑娘眼光高得很,只找大学生、技术员。现在她的答复是,再做一颗螺丝,就是给你一个证实你能力的机会。

要知道,幺姑娘是马大姐的小棉袄,她的话,我一万个信。按照幺姑娘的指拨,我觉得马大姐的的确确是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就像她提着饱蘸油漆的油漆刷子,在工地上悠闲进出,一滴油漆都不会掉下来一样,我对螺丝的熟悉,已经到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有生命的有机体螺丝的地步。再做一颗螺丝,简直就是份大礼,让我能够挽着幺姑娘的手走进她家的豪华大礼包。

激动之后,发现其实有大问题,马大姐挖了一坑,让我跳下去上不来的坑。这个坑就是到底做什么样的螺丝才合马大姐的意。

马大姐不喜欢重复,所以她自创的油漆十字刷法,每一个十字都不许重复,都要留五度的角度避免重复,我再做一颗相同的螺丝,等于用这颗螺丝将我固定在失败的十字架上,眼睁睁看着幺姑娘最终投入某个大学生或者技术员的怀抱。

幺姑娘被我透彻无比的分析吓得伸出舌头,粉红色的舌头立刻将空气搅出芬芳的油漆味。我被漫天飞舞的油漆味熏得无比兴奋,幸福得想融化在幺姑娘的气味中时,忽然之间,头脑中灵光像砂轮打在铸铁上迸出的火光。我忍不住抱着幺姑娘狠狠亲了一口说,我知道啦!

幺姑娘被我亲了一口,就像砂轮蹭上法兰盘,火光四射,迸发的激情将她的脸溅得通红。不过,是有节制地迸发,像阀门控制的管道,还像翻砂车间熔化的铁水,感觉到热量扑面,如毡子般裹来,表面却没有沸腾,闭着眼睛陶醉地说,再亲一下。

幺姑娘不设防的一句呢喃,夹杂着油漆的清香、护肤霜的亲和,还有汗液中女子特有的肉香味。

幸福仿佛一炉子铁水,在灵魂深处,一声响亮的哨音中,对着我倾泻而下,红彤彤、热腾腾将我淹没在幸福的海洋中。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无憾,对我来说,无憾的就是拥有了这一刻,幺姑娘索要吻的这一刻……

就是这一个吻,完成了我从青工到男人的转变,我感受到浑身奔涌的力量,感受到心底的充实,还感受到我担得起幺姑娘未来的信心,就像我抱起五十公斤的铸铁轮子,沉甸甸的,但是我可以轻松自如地抱起、放下。

我相信幺姑娘的感觉跟我的感觉一定是吻合的,就像我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完全心意相通,连舌蕾摩擦的轻微糙黏都配合密切,或者亲密避让,或者缠绵在一起……

幺姑娘走出吻的迷幻之后,搂着我得意地说,你说的是不是我妈那颗银螺丝?

幺姑娘就是幺姑娘,已经跟我心意相通,知道我抓到了她的老妈、我的未来岳母、我们厂不论男女老少都尊称为马大姐的这个厉害角色的“七寸”。

那颗小小的银螺丝,装在一个青霉素药瓶子里面,用棉花裹着,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按我的眼光估算,也就是七毫米的长度。

可惜滑丝了。

说到滑丝,要从那个梳妆盒说起。

马大姐做了一个仿古的梳妆盒,这个梳妆盒有半个抽屉大,五指高,标准的长方形。最牛的当然是漆水。马大姐将漆水调成深褐色,色彩活生生是流动的丝绸,内敛深沉不说,内层仿佛存得进柔光,在内行的眼光看来,这盒漆水锁住个无边无际的小宇宙。

问题是出现了严重的瑕疵,就像一颗粘粘果落在马大姐的心口上,扎心不说,甩都甩不掉。

梳妆盒是马大姐为幺姑娘准备的嫁妆,最得意的是用银合页和银扣子搭配,还有八个银护角。我敢说,在我们化工厂这是唯一的一套。或者说,在我们县,也只找得到这一套。

马大姐恼气的是有一颗银螺丝出了问题。也不是银螺丝先出问题,是梳妆盒的木头有问题。木头里面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硬节疤,上螺丝时马大姐大意一下,当时觉得硬,正干得顺手,骂了一句,老娘来个霸王硬上弓。想不到节疤的坚硬程度银螺丝受不了,等发现滑丝的时候,懊恼万分,脱口说,老娘哪里去找这颗银螺丝哟?差点将梳妆盒一钉锤砸烂,亏得幺姑娘在一旁,梳妆盒才幸免于难。

现在,我要重做这颗银螺丝,钉在马大姐的“七寸”上,省得她天天把大学生、技术员挂在嘴边。这种口气不是对马大姐不尊重,我相信换了任何一個男人,都对马大姐这种拒女婿于千里之外的歧视心生愤懑。

马大姐听说我要重新做一颗银螺丝,张口就骂,撒泡尿照照,是不是那块料……跟着马上命令,必须一模一样。然后将青霉素瓶子小心放进我的口袋中说,原物奉还喔。

尽管马大姐对我不仅肆无忌惮,还嬉笑怒骂,将我的情绪踢下深谷,又拉回原地,我只能恭敬地忍受这份痛苦。“七寸”,我在心中说,马大姐你等着,等着我拿住你的“七寸”。

我的决定是从无到有,浇铸出这颗银螺丝,并且从头到尾,不要我师傅帮忙。这颗螺丝,拴着我和幺姑娘的前途,我们的前途当然只能是我独自做主。

从技术层面讲,螺丝是用拉丝和冲压工艺批量完成的,厂里没有这些设备,采用浇铸的办法最省力效率最高。

第一道工序是做模子。为这么小的一颗螺丝做模子,当然只能在中心化验室完成。中心化验室是我们厂的核心科室,青工只能望其项背,不得随便进出。不过,我有青年突击手的金字招牌,有这块招牌的笼罩,厂部特批我可以使用化验室的所有仪器设备。

我就不相信,我这个青年突击手的招牌抵不上大学生的文凭,抵不上技术员的职称本本,何况,我离本本已经不远。

闲话少说,我用蜡做好模子,用坩埚做翻砂箱。我相信只有我想得出用酒盅大小的坩埚做翻砂箱的鬼主意。坩埚的用途在我的手上是万能的,跟着又用另外的坩埚熔化白铜。只有我们这些手艺人知道,再了不起的银螺丝,其实也是合金,不然哪里来的强度和硬度?哪里钻得进木头缝中?其实最困难的还是银子,我一个青工,哪里找得到银子?好在我还有师傅,好在我师傅业余时间喜欢针灸,有事无事,拿着银针往自己身上扎,说是练针。好几次要往我身上来,我都边笑边撤退,不给我师傅下手的机会。问题是我需要银子,恰恰师傅的银针是最好的银子,我只好上门找师傅挨针,用酸胀麻痛换来报废的银针。我觉得,为了爱情,这个交换值。

白铜的熔点是一千零八十三度,看上去高得很,只不过这点温度,对坩埚炉来说,就是两千瓦的电炉烧水,分分钟搞定。等白铜熔化之后,我将半根银针小心放进去。这是我精密计算的结果,多了强度不够,少了,达不到银螺丝够资格称为“银”的这个重要指标。

白银的熔点是九百六十二度,掉到坩埚中,还真像银针一样刺进白铜的液体中,然后乖乖化进白铜液体中。

换个人,肯定以为万事大吉,剩下的事交给白铜和银针自己交媾。这么想,彻底错了,白铜和银针无法完成这种融合。我将坩埚冷却后,再次加热,将坩埚温度烧到一千二百度……冷却加热三次后,才将坩埚中小半杯红色的银合金液体倒进翻砂碗中……哧、哧、哧三声,三个蜡制的模子烟消云散,空气中蜡的味道带着幸福四散而去。

其实蜡模也是多次才完成。模子的原型是滑丝的老螺丝,翻出来的模子丝牙的尺寸有问题。这个时候,我再次运用我的微积分计算技术,算出了磨损部分的细微尺寸,用了三个夜晚,才还原了这颗螺丝的模子。幸好,换来了幺姑娘的心疼和亲吻的奖赏,这个代价我觉得太划算了。

坩埚冷却后,跟我的判断一样,废了两颗,圆满成型的只有一颗。本来只要一颗,当然心满意足。将这颗精致的银螺丝用金刚泥裹住,反复抛光之后,我终于制造出了能够钉住马大姐“七寸”的夺命暗器——银螺丝。

马大姐见到这颗银螺丝,一板一拍,根本不将我的期待看在眼中。在茶几上铺上绒布,端出梳妆盒,放在绒布上,用镊子夹稳银螺丝,小心上进孔眼中,用手指头旋进,才去拿螺丝刀。上紧后,回了三丝,严丝合缝,就像一个人,疗养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但是精神气色比过去更好。

尽管我看到马大姐的眼中,闪烁的光芒像调好的油漆那样温润,但是我知道,她的嘴还是比她的油漆刷更具侵略性,只会对我进行打压。

好在我听到马大姐说,喊车胖子请我吃酒。

这句话让我的意识产生了超前反应,我的眼前出现了三年后的场景:我和幺姑娘走在化工厂的马路上,中间有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分别拉着我和幺姑娘的手,嘻嘻哈哈的,听我讲他们爹当年一颗螺丝的故事……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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