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孩子的爸爸

2020-03-12 11:46苏方
小说界 2020年1期

苏方

我爸并不是我亲爸,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对于我在这件事上的感受,我妈一直心怀忧虑。一方面她不告诉我谁是我爸,另一方面她又总想跟我谈谈。我跟她说行了,我不关心谁是我爸,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多么省事。

我这样说,她又不满意。

“你可真是个男的。”

从我记事起,她就常常这么说,好像我听不出来她骂我。

我的头顶上方,曾经是一座火车站。轨道耸立,并列,交缠,远离。巨大的穹顶之下,充盈和休憩被精准地计算。阳光被打碎,像星星嵌入眼里。速度越来越快,取消了窗边的仪式,夺走话语和表情。脚步轻柔,液面平稳,记忆贴地飞驰,点连成线,影像焦糊,无从标记,令人昏昏欲睡。

现在,我们拥有大量的照片,不计其数的照片,关于火车站,关于城市、阳光、灯火,关于地面、海洋、云雨、树木和它们或绿或红的叶子。我们已经不在其中。我们怀念,拼凑,甚至虚构,因为重要的永远是我们,镜头之后的我们。流泪的摄影师,狂欢的、面无表情的摄影师。

不是故事,不再是故事了,人们终于扭亮了地下室的灯管,看见了暗中存在的自己。我之行为正是我,再无辩解的意义。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我妈,今天有点不一样。今天又到我生日,八十整。死亡申请提了好几年,院里一直不批。我们缺人。从前缺孩子,现在老头老太太也缺。

但是都活够了,都想死,这就导致了院里护士比住户多。我们这一区,平均每人配1.5个护士,也就是两个住户一组,给配仨护士,一个长住,另两个倒班。我跟老韩头儿一组,住一个套间,好几回互相杀害的紧要关头都被方长住护士当场抓住。方长住这位女士,论岁数比我们小不了两轮,我们苦口婆心劝过她,说你早晚也有这一天,将心比心好不好呢,她捂住俩耳朵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另两个倒班护士年轻,也都是女孩儿,比较的养眼睛。一个爱笑,一个不爱笑,我跟老韩头儿起名一个好心眼儿,一个坏心眼儿。好心眼儿黑头发,大眼睛,弯弯眼角弯弯眉毛,瞪人也不凶。

老韩头儿见过我妈照片,说:像你妈。

我说:像你妈!

这是我们俩合作的笑话,所以都很尽兴地笑,笑得胸口阵阵紧,大咳,喘不过气,直到叫人发现了,抢救一番,否则就是笑死的。

好心眼儿心软,不禁央求。我昨晚上没吃睡眠片,跟她说我想睡回觉,做做梦,她眨巴眨巴眼睛,关门走了。老韩头儿一看,也抠嘴把刚吃的吐了。

夜里我梦见了我妈,梦见了下大雨的北京,扬天接地的水帘子,千千万万个小拳头,嗵嗵往下砸,心都砸慌了,土都砸碎了,往人鼻子里飞,又腥又香的泥味儿,灌进腔子里去,像个新世界。楼房,一柱子一柱子,都站在大地上,汽车,猫狗,都带着自己的眼睛,堂堂正正。万物淋着雨,吃着风。我也淋着雨,吃着风。我也站在大地上,像个新世界。我心说可别醒,可别醒。

我妈带我往家走,俩人拉着手在雨里往前奔,我太矮了,脑顶刚齐我妈腰。她说陈迟,我抱着你行不行,我这么拉着你走得慢,还得弯着腰,太难受了。我就松开手一甩,说那你也别拉着我,也别抱着我。我妈蹲下来,笑嘻嘻地瞧我,说你也知道你沉,那你还生什么气,不许生气。我说那你抱着我,我举着伞。我妈说好极了。

还没睁眼就听老韩头儿在那大喊 :好极了!

我知道他也做梦了,梦里可能是看球了。等白天人少的时候,他可能会跟好心眼儿讲讲。我决定不讲。我决定不讲了。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如此贪梦,我妈在梦里是个年轻姑娘。

我不恨你,这是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的话。我猜要么不是对我说的,要么就是她真的挺恨我。后来明白她是觉得欠我,生了就欠了,补不齐,只好又恨我。

我一直以她为荣,从小到大,这是实话。我只是没那么喜欢她。谁都知道她是个挺特别的妈妈,她时刻警惕着自己的牺牲,也警惕着我的,希望咱们谁也别过头。她自私极了。

你自己拿主意吧。有麻烦的时候她总这么对我说,也不掩饰幸灾乐祸。她从不控制我,是因为她自己就没主意。

我跟许多多还好着的时候,有过结婚的念头。那时候我们已经亲密无间,无话可说。像螃蟹终于熟在蒸锅里,红是红白是白,不再掀盖。我去问我妈,她又是问我:你想结婚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才问你呢。唔,那没必要。她咯咯笑两声,好像放下心来,然后又问我:你问过多多吗?她想结婚吗?

我没有。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答案不好,会令她失望。我便不说话,做出深思的表情。她看著我,看透我。她还是失望了。她担心我完美,也为我的缺陷沮丧。她最大的恐惧是我和她一样。我一像她,她就想跑。

她本来没打算给我喂奶,因为胸太小,不可能有奶她以为。结果竟然有,日夜不休地溢出来,她惊呆了,感到害怕,觉得是我的阴谋。

我出生之前,她不大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最初的形象是皱皱巴巴一团,皮肤黪黑,目光苍凉。她一见就怕了,觉得我是神,是来治她的罪的。

我是个婴儿,我一直哭。我知道她怕我,我一哭起来她就惊恐地望着我,想立即满足我,但又对我的需求一无所知。有时她干脆跪在我面前,忏悔似地流眼泪。我不为所动。我哭个不停。我哭声尖厉,庞大,哭在你耳际,哭在你胸腔,哭在你的分分秒秒和所有的未来,谁都无处可逃。我到底要什么?我什么也不要。你最好及早看透。我不掌握语言,不拥有人间经验,只有一个小小的灵魂。我仿佛委屈,仿佛愤怒,仿佛重复着某种诉求,仿佛被血肉困住,孤独绝望。谁也满足不了我,尤其是母亲。如果说我在指责,那我的指责只针对她一人。她吓傻了。我不宽恕。我一直哭。

“有过那样的时候,” 我母亲对我说,“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可以只为一件事付出自己,并且从中获得尊重和满足,没有什么可以打断他。”

“后来我们失去了这个选项,我们越来越快,表达和决定都不经整理,我们的回忆找不出成块的人格的证据,我们——人,就在速度里,哗啦啦地碎了。”

“你是后来才来的,你是好的,你是可以怪我的,而我谁都不能怪。”

“我们每个人都有错。” 她说。

她急着认错,但不急着给我喂奶,有时她会彬彬有礼地问我:你想吃饭吗?

是的,想吃,麻烦了,请尽快上餐,感激不尽。我看着她,我的母亲,她的脸悬在婴儿床上空,我心中绝望透顶,我连哭都懒得哭了。

究竟是在拥有孩子的第几天,一个女人真正地成为了母亲?

有个清晨我终于醒来,站在婴儿床里,扶住栏杆看着她。她不睡床,她睡在一张厚厚的弹性十足的床垫上,在我看来就像睡在地上——飞散着头发,搂住一只厚枕头。我向下看着她,一言未发,我发觉我才是一家之主,这个睡在地上的女人需要照顾。

上礼拜收到通知,说按照我妈——王麦女士的遗嘱,到我八十岁,她的记忆存片就归我了。她肯定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我也没想到。

她那颗存片是三十年代提取的,初代产品。据说当时手艺粗,操作起来还挺危险,又贵,并没多少人做。我在上小学,我觉得这东西大概就跟早年人们的日记本差不多。人越来越傻,不再写字,就把日记这样存下来。

人们在日记里一样撒谎,这一点我早知道。那么存片是诚实的吗?有些人认为是,有些人反对。这其实是在说,我们面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的意见是:傻子才会这么问。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别人的记忆。蓝灰色的,的确是,和她所声称的一样。只是蓝要比灰多一些,闪着动机不明的微光,像一种坏笑。

看不见时间,看不见叙述,所处像一条柔软而饱满的大河,被纷繁的声音切成小块,水波汩汩。像一场梦,别人的。不过只要你抓到一小块明确,像握住一块水底的小圆石头,一切就滚滚地展开来,你就有了行走其间的自由。

念头一到,情景就起了,就有了得知,得知是刹那的事。念头一转,此情此景就灭掉,向下一处去。都是一念之间。

那一念间一旦敞开,你就得了自由,你就能轻易分辨出,哪些部分异常艳丽,像常常被擦拭的银器,哪些部分黯淡空洞,像被关了禁闭。

那场婚礼安排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在一个叫“南门”的酒吧里举行。大雨刚刚收起,闷雷还在声声滚着,小鸟啾啾叫。没有风,乌云稳稳悬停着,蓝灰色。

她憔悴极了,我的母亲,脸色黯淡,有星点的斑,缀在黑眼圈上。她没化妆,也没花一点心思弄头发,就那么不高不低地扎起来,松垮、尴尬,像个苍老少女。

着装完全反掉了。她穿了一条软软的黑色长裙,下摆垂坠着松开,而高磊穿一身白西装,像一只崭新的卡通熊。没过多久——拍过一轮照片之后——他们换了衣服,都穿着牛仔裤和大号T恤,不是情侣款,也不配套。

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他们只邀请了一些相熟的朋友,并且在邀请时气力微弱地强调 “不算婚礼”“不是那种婚礼”“只是个有主题的聚会”,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她是三十三岁的新娘,有孕在身,而高磊是慷慨磊落的骑士,对她出手相救,在场人士都这么认为,包括高磊自己。

他们早跟老板讲好,今天是包场,有乐队,也喝酒。老板提出两个价,包场一个价,包场加酒另一个价。

“那就不要酒,” 高磊跟王麦说,“那么次的酒,不如我们自己带,万一不够喝,再点他们的。” 王麦说好。虽然她和高磊都跟老板是朋友,不过那些开酒吧的人,和谁都是朋友。

“自己带呀?” 老板笑眯眯,“可以,自己带就自己带。”

“但是……” 王麦抱歉地笑了笑,又看看高磊。

“吧台给你留个人?” 老板终究是老板。

那就太好了,王麦说,非常感谢。

不叫事儿。老板一挥手。大日子。

对在场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演出。演员是谁,也许存在争论,但也根本不重要。演出开始前,高磊递给王麦一个圆圆的大桃,裹在一个透明的食品袋里,洗过,沾着一层水。

因为肚里装着我,她一直没法吃饭,一旦吃了什么,我就会命令她吐掉。唯一能骗过我的,就是这种桃,很硬,没什么水分,不甜,嚼起来咯吱咯吱,像老鼠啃木头。王麦说她现在不想吃。高磊说不行,到点儿了,该吃了。王麦一边剥开袋子,一边说:真混蛋。我心里一乐,我知道她骂的不是我。高磊就不知道。高磊觉得他们是在合作打一场仗,对手是我。王麦可没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没有人是她的同盟。

乐队好极了,成员众多,技巧业余,情绪激动,行為散漫。我在台上认出了陈年,不戴眼镜、黑色头发的陈年,咬着薄嘴唇,通红的,摇头晃脑地摆布着基本多余的第二吉他,电都没插。他是在第二首歌的旋律响起时跳上台去的,随后有更多男男女女跳上台去。角铁,手鼓,沙锤,老板献出了所有的玩具。

“停停停停,” 陈年说,这位凑热闹的演奏者未曾中断饮酒,皮肤紧致,瞳孔和颧骨都闪耀着光芒,“不闹了,那个,” 他指向台下他的妻子,一位搂着一只黑色皮箱的姑娘。

“好啦好啦。” 她将皮箱躺下,打开,取出一支金色的萨克斯,轻柔地托举着,送到他手里。真是个好姑娘。我记得她,我见过她。

来吧。陈年说。他给了键盘一个手势,给了王麦一个眼神。

噢,琴声一响,几颗水滴刚刚落下,她就笑了。哒啦哒哒,哒啦哒啦,她歪着头,坐在吧台边,笑着哼着,陈年用金色浓浆般的调子和着她,他的首句接送着她的尾音。时间的镣铐卸掉了,我感到一样的共鸣。几个来回过去,人们合唱起来:

怎样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

陈年站了起来,那支金色圆管高高抬起,流出的音律更加多变而密集。他眼里笑着,拧紧了眉毛,渐渐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和气息。不行了,没气了,他的眼睛在说,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两腮僵硬。在他眼神的另一端,王麦使劲儿摇头,她也在笑,但坚决地摇头。

“上来呀!” 陈年解放了嘴巴。

键盘接过了旋律,噢,留给她只有一秒钟时间,她决定不错过这首歌。她一走上舞台就开口唱了,T恤下摆打过的结在途中甩开,留着一束褶皱,像缺墨的一笔。

“心若倦了……” 她看上去开心极了,露出许多牙,好像在唱另外一支歌。

高磊已经喝了不少酒。他把自己带来的酒集中在靠墙的一张木桌上,旁边摆上两筒纸杯,人们仍然不断去吧台要酒。

王麦没喝酒吧?他心里猜测,但是,少喝点儿也没事儿。

女人很多,眼影和口红深重,泛油光,脸和脸很像。姑娘就很少了,可能只有三五个,还都聚成一团。王麦已经唱完,再响起又是一首老歌儿。老歌儿没什么,老歌兒挺好的,他晃晃悠悠地想,如果有人来跟他说话,他就要这么说。因为的确,这一天就是他们的日子里,最为苍老的一天。王麦应该没喝酒,应该是没喝,可是,她连酒都没喝,为什么要唱那种歌儿。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痛苦的相思,忘不了?怎么想的呢她到底?

一个穿吊带背心和短裤的姑娘过来添酒,谢天谢地。她的皮肤大片地露在外面,又白又薄,浅浅透着血色。两条细细编过的辫子,紧贴着头皮,像少女哪吒。

“你还是穿裙子漂亮。” 高磊说。

“啊……” 姑娘有一点惊讶,有一点羞乱,“什么时候?”

“我都行,看你时间。” 他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如果不是因为结婚了,不是在今天,他不会如此信手拈来。他不知道她是跟谁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以为这是间正常营业的酒吧。

“噢。” 她低下头笑,表示明白了,又迅速喝了一口酒。她脸红了。

高磊立刻捕捉到了:她受宠若惊。这个夜晚忽然变得美妙。不,他在她身上并不需要更多(但也不反对),他已经从中得到了认可——他仍然能行,甚至比从前更行,他搜索记忆,年轻的高磊并不能让女孩儿们感到受宠若惊。新知——可能一直以来是他搞错了——婚姻会增加男人的魅力。

“你是老板吗?” 女孩问他。她不认识他。

他带她离开那桌酒,坐到墙角去。

“我不是。你是跟谁来的?”

“野哥。找不着人了。他认识的人太多了,谁都认识。”

是吗?高磊就不认识。他听得出野哥和这个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今天,在这儿,她是个无主物。

“你叫什么呀?”

“jingjing。”

“行,看着是挺精的。”他向后靠了靠,酒意让他有点儿疲惫了。

“鲸鱼的鲸。”

“现在是不是没人说大名儿了,都说个小名儿,网名儿,艺名儿?”

“那你叫什么?”

“高磊,三个石头磊。”

“三个石头磊,三个石头磊。” 鲸鲸小声儿重复着,像是有什么可玩味的。

“有意思吗?” 他向前坐,靠近她的上半身。

“啥?”

“今天晚上,你觉得有意思吗?”

“还行吧,人不算多,我去过人更多的,也没什么意思,我刚到,都不认识。” 她眼神四下扫着。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嗯,” 她皱起眉头,受过挺大委屈似的,“都没什么意思。”

“对!” 高磊决定同意她。“对” 和 “不对” 都在他嘴里,哪一句都可以。

“你是做什么的?” 他问她。

“我啊,” 她两只手举在眼前,玩指甲,“写小说。”

“厉害。有书吗?我去买一本。”

“我都发公众号上,连载。”

“浪费,浪费你的才华,出本儿书吧!”

“出书没意思,” 她的指甲是短的,片片涂着卡通图案,十个指头都不一样,“现在谁还看书,看书有什么意思。”

“我看看,你公众号是什么?” (你微信是什么?)

“别看了,写得不好。”

她可能是在拒绝他,也可能是不欢迎他这样的读者,又或者是真觉得写得不好,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公众号。

有人来坐下,是王麦。

“有什么饮料吗?” 她兴致勃勃的。

“有啊。” 高磊轻快地回答。他坐着,没动。他想拿起杯子喝一口酒,也没喝。

“吧台那边有吧。” 鲸鲸迷茫地抬手一指。

高磊专心致志地看着桌面的木纹,用指关节叩了几下。

“我喝一口你的吧,” 王麦看着高磊,“行吗?”

“喝呗。” 他的音调升高了一格。

“没事儿吧应该?” 王麦看着杯里的酒,隐秘地笑笑。

“嗨!想喝就喝,” 他一副全不知情的姿态,“不想喝就不喝,有什么可问的。”

王麦已经拿起杯子,金色液体涌到嘴唇边,沾了沾,又退了潮。

“你们俩也认识呀?” 鲸鲸问王麦。

“嗨!” 王麦学着高磊的调子,大大地笑着,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般认识。我去外头透透气。”

她伸出手在高磊眼前一挥,高磊点点头。她的指甲没有颜色,指头上也没有戒指。他的手上也没有。谁都没想到这件事儿,其他人也都没问。

仍然有雷声,灰蓝色的云块积着积着,像憋着一口闷气。水从窄窄的屋檐边滴答滴答,檐下站着陈年,在抽烟。

“别过来!” 他做出掏枪的姿势。

“就这么点儿烟,没事儿的。” 王麦避着水洼跳过去,站在他身边。

“万一呢。”

“万一也不赖你。”

他无可奈何地瞪她。

“给我抽一口。” 王麦嘻嘻笑着。

“不许得寸进尺!”

“要不你这根儿给我,要不你再给我一根儿,你说吧。” 她正正经经地。

“那抽一口。”

“嗯。” 她仰起头来,像接球的海豹。

“小口,小口……行了行了。” 他赶紧抽了回去,往门口那边看,“让高磊知道可得说我。”

“呵。” 王麦从鼻子里笑一声。

“他干嘛呢?”

“玩儿呢。”

天色严厉地一闪,黑蓝变成灰蓝,雷声滚过。又一闪,又成一片灰蓝,雷声滚过。

“过来,别给劈了。” 陈年把王麦往身后扒拉,让她往后靠。她的背贴上了墙,吸了雨水,她的脊柱凉凉的。

“你还怕这个?” 她表示鄙夷。她鼻尖卡在他肩膀上,像窝里的雏鸟,仰头往上,“你说,万一真来了,劈你劈我?”

他缓慢地向后靠,他的背贴紧她的身體,一种挤压的力。

“肯定不劈你。一尸两命,不体面。”

“但也不会劈你,是不是。” 她替他说。

“我也不是坏人。” 他声音里的噪音消失了。

“我不算坏人。” 他低下头,情绪裂开成两半,“这个不科学,你得相信科学。”

她想他喝醉了,用手掌上下抚着他的两片肩胛骨。他转过身,两手用力捧着她的脸,嘴唇坚实地而迅速地吻她一下,像飞鸟一头冲在石头上。她笑了一下。(不然呢?)他再次吻她,稍作停留,但仍然短,短到恰好可作一番说明,停留是另一部分的说明。就到这儿,这便是今晚的最后一个友爱之吻,没有更多了,他们都知道,都为对方感到高兴。没人还需要那种躁动的、难以命名的激情,那是小孩儿的游戏。罪魁是恰好他有一双能将她看得清楚的眼睛,而她也是。可这足够了。罪魁还是他们都希望对方平衡完整,宽裕体面。危险就在不远处,在他们之间,只需要一根小指头的力量就会发生,他们如今立于其上的土地,曾经是也即将会,成为流沙。在那些小而沉重的时刻内部,时间并非匀速。他们已经了解了一些真相,也了解了一些自己和对方。她愿他投来的目光永远信任且无忧虑。

陈年不知道,在那一吻中,王麦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柔软的痉挛,所有神经的末梢都火花四溅,她克制着克制着,微微发抖,睁不开眼。她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受:亲吻一个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她在经受诱惑,经受考验——比陈年所经受的难上一点,再难一点。女人没有同盟,女人孤军奋战。闭嘴,她咬紧了牙对我说。闭嘴。她对他有秘密,决定不说。她愿他投来的目光永远信任且无忧虑。

抽烟的人们走出来,有人拿出烟支,有人献上火种,一种虔诚的交易。刘水——我想起来了,好姑娘的名字——也走出来,陈年的萨克斯挂在她又白又长的脖子上。他朝她伸出手,把她挽到身边来,她把重心倾斜在他的髋骨上,问王麦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东西。他们全都认识我,总是关注我,记挂我,祝福我。这些问候总让我的母亲感到不安和忧郁。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坚强,她承担不了随后的轻视。如果说她的价值被一个孩子托高了,那么她的自我就正在被压低,直到归零。

“不早了。” 陈年说。

音乐已经停止,空调已经关掉,老板捏着账单,目光随意地关注高磊的去向,高磊紧握着鲸鲸的小手臂,对人群高声呼唤:野哥!野哥!

鲸鲸说哥你别喊了,他可能都走了。那你给他打电话,高磊说,他得送你,他不送你我送你。鲸鲸说你都这样儿了,还不如我送你。

你送不了我,高磊诡秘地笑:只能我送你,不能你送我。他醉得恰到好处。

“我们送,” 陈年上去掰开他的手指头,“别操心了,我们送。”

“陈年你,” 高磊就势坐下,看着他笑,“用不着,明白吗?”

陈年让刘水:“倒杯水。” 他弯下腰就着高磊耳朵小声说了几句。高磊说,滚。

“走吧。” 陈年招呼着鲸鲸,跟刘水一起,向已经走掉一半的朋友们告别,没有看王麦一眼。假如有人安慰,难堪就更成为难堪。

高磊有一点想吐,但不严重,完全可以不吐。比想吐更强烈的是委屈,他觉得不公,他在将自己的未来拱手让人。人们三三两两离开,不再关注他。他感到一些重要的事结束了,他和她之间已经失去意义。他漠然地笑,走到王麦身边,懊恼自己不够醉。他想大声质问她,但没找到合适的问题。

“你回哪儿?” 她问他,没有生气。

“不回家吗?” 他问。

她为难地看他,好像为他的愚蠢感到抱歉和忧郁。这是她习惯露出的表情,对我也是。让她失落的是他的轻浮而不自知。他不是故意不尊重她,他是根本没想到她。人生已经来到了后半程,却还没学会庄重和自制。他还会变吗?一切会好起来吗?这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会在一夜之间开始学习自省吗?他还有时间吗?她呢?

“你叫个代驾,现在叫,” 她把手心抵在他胸口,“我叫个车回家。”

“我叫个代驾,回我自己家。” 他迷茫地看着她,重复着她的计划。

“对,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按,好像瞬间恢复了理智。

“我实在累了。” 她抱歉地笑。

最后的人们走出门时大雨再次落下,激起一片茫茫白雾。我认出一颗颗远处的雨水,认出一段一段敲打的乐声,是同一场雨,夜不知道,各怀心事的人也不知道,是同一场。雨水会流入深处,被土地喝下,被头发和衣角抖净,被第二天的阳光晒干,再从四面八方打捞起,人们不在乎,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

大雨是从让人回不去家开始的。雨越下越大,把人困住,惊怪着,嬉笑着,有人整夜回不去,在桥下,在坡沟,有人再也回不去。这样的坏雨,悄悄多起来,三场,五场,南方,北方,渐次连成一片——正像一场雨的发生。雨变了,再没有好言好语的时候,发起狂来也一点不打商量。终究你要知道,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

我认识许多多是在2026年,那是我生命里最为美好的几个年份之一,充满成就和演化。我已经六岁,肚皮和脸蛋不再鼓鼓的,稀软的卷发开始变直,膝关节灵活坚韧,走跑自如,越来越像个男人。谁要是说我可爱,谁就会吃我一拳。

相比之下,许多多已经七岁,却总要被人抱在身上——主要是被刘水,有时也换成陈年。这不能怪许多多,都是刘水的主意,“姑姑抱吧?” 在海滩上,她总是弯下腰,垂下长头发,亲切地引诱她,让我们都来看看清楚,她是多么多么喜欢孩子。

海滩已经荒了,空荡荡的,离海非常远。海如今不那么好相处,凶得像仇人,近岸的浪头,常常就百十层楼高地站起来,向前一卷,小半个城就没了。人们躲着海。

刘水她爸爸住在海边的疗养园区里。在北方,只剩这一小片灰色的海不吃人,但也不亲人。海水永远是灰色,与天与雾融在一起。海风不吹,海气也不腥,海像个乖巧忧郁的小孩,一动不动。

“多多,你比迟迟大,你不能欺负他。” 刘水警告着许多多,眼神里提防的却是我。

“咱俩打球去吧?不带女孩儿。” 陈年拉拢我。

刘水死死盯着我。我不说话,也不看许多多,一眼都不看。

“迟迟,” 刘水声音软下来,“你是想跟叔叔打球去,还是想跟多多一块儿玩儿?”

呵。陈年从鼻子眼儿里笑。

“多多你说。” 刘水也不看陈年,一眼都不看。

许多多拧了半天手指头说,我不想写作业。

许多多一说话,雨鞭子就打了下来,抽在人脑门上,胳膊上,眼皮上,脸蛋上,太疼了,我有点儿想哭。陈年飞快地脱了外套把我裹住,又一把抱起来,大步往回跑。我像个婴儿,或一颗白菜,脑袋全被盖住,眼睛露出一半。水珠子沉沉地砸在衣服上,在我耳边嗡嗡响,像打在琴键上的手指头。疼不疼?疼就哭。陈年喘着气说。他越走越快,我脸朝后,看见许多多和刘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们似乎决定不走了,刘水蹲了下来,把许多多埋在自己裙子底下。我差一点就哭了,我说我想我妈。我知道。陈年说我知道。

刘水她爸的病房——在他自己的要求下——全部漆成了刺眼的紫色,他并不承认那是病房,他叫它“一居室”。他的脸也是紫色,混合着一块块黑。他从喉咙里不断地呕,像吼叫,再从牙缝里泌出绿色的痰来。他的床和柜子和轮椅也是绿色,像青草磨碎的浓汁。轮椅上铺着一张布满污迹的小圆垫子,向下凹去,像一张软软的薄饼。气味浓重,腥臊,潮湿,气体结成块,沉甸甸,密度惊人。他不许任何人开窗。没有椅子给人坐。我站在陈年身后,开始发烧。我进入了怪物的洞穴,怪物以为我是他的子孙。他把陈年认作儿子,把我认作陈年的儿子。他看见刘水只当她是个女人,这女人的企图是把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卖掉。

“瞧瞧!啧啧,瞧瞧瞧瞧!” 他会那样地盯着刘水的身子,说出那样的话。

他的半张脸塌进嘴巴里,眼睛贼笑着,颧骨又红又亮,像只醉酒的狐狸。

“瞧瞧这个,你不着急?”

不知道在问谁,也没人回应他。

“我都着急!” 他大声说。

大夫说,他的思维正在离他而去,每天远去一点点。嗯,嗯。家属频频点头。可有时候你不知道他是真的犯了傻,还是故意在使坏。

“咋还没走?” 他一见到刘水就不耐烦,“天天在这儿待着,谁看见你了?”

“我看见了!” 许多多蹭过去,抱住刘水的腿。她模仿她,谄媚她,一心想要变成她。这类心愿常见,稍纵即逝,又隐隐地不祥。

“这你闺女?” 他问她。

“这是我哥家的孩子!多多!” 刘水大声喊。她的哥哥在一个冬夜爬下大堤,走进海里,没有再回家去。没人再提。

“丫头像你,小子像他。” 怪物说。

他的耳朵越来越没用了,人们使出十二格儿的音量和他对话。该在背后说的话也都当着他的面,调小音量即可,有时三格儿,有时五格儿,有时更大声,意思是叫你听见也不怕。真正不能被听到的那些话,连说话的人自己都听不见。

“他不记事儿,也不记人了。别往心里去。” 陈年说。

她笑。只有她知道,他不是忘了,是变了个人了,他自己要变的,没时间了。他的病,一半是原因,一半是机会。病使他自由,使他不必辛苦地做好人,干了坏事也不必担责任。

我开始打颤,牙齿咬不紧。紫色宫殿摇来晃去,怪物的眼睛凸起来,笑,盯着女人,腿爪一蹬一蹬。陈年去拉他的被子,盖到肚皮上,盖不住,支起来。

“叫人,” 刘水没表情,“理疗。她们管这个叫理疗。”

理疗阿姨很快来了,嘴里还嚼着半口饭。

“洗了吗?”  我们往外走时,阿姨大声问。

没人回答她。

“好像她就干净。” 刘水说。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终于很像父亲了,一样不知是对谁说,谁她都恨。

“你怕我姥爷。” 许多多说。她很得意。

“那你怕我妈。” 我只能说起她。这里没有我的人。

“我不认识你妈。” 她更加得意。

刘水走过来,把许多多一把领走。没人怕你妈。她在我头顶低声说。

天晴了一次,灰色的天描上一层薄薄的蓝。阳光在窗外,一把一把刺下来,越激烈,越衬出房间的昏暗。许多多两根手指头,掐死了铅笔的脖子,一刃一刃,在纸上刻字。她的头发又黄又软,总有一片垂到眼前,飘上一会儿,再被她拢去耳后。过不了多久,又会掉下来。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耳朵,闪着橙红的血光。嘴唇是干干的浅粉色,俭省的涂料。她的眼神聚拢在指尖,严厉、精明,不留情面。她在写 “爱” 字,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她要写完一整行,每个字都溢出格外,张狂地垮掉,像一张张抽象画。她写得很慢,每写一笔,就伸出指肚在纸上抹一抹,然后舔一舔嘴唇,浅粉色。她说如果你一直写一个字,写着写着,那个字就变成别的字了,你就不认识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伤心,觉得胸膛里空荡荡,觉得羞耻、没劲,牙齿发软,嘴里又苦又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想要什么还是不要什么。高磊总跟我妈说:小孩什么都知道。他在控诉。可他说错了。发生了一些我未知之事。我的脸蛋仍然泛紅,眼里泪光盈盈。我的人生还没有成就,也尚未尝到失败,可就是沮丧起来。陈年秘密答应我,晚上带我去看夜海,只带我去,不带许多多。我盼望已久。然而顷刻之间,这计划不再诱人,也没有别的比它更好。我不想玩,也不想吃,我不想再说一句话,我只想闭上眼睛。

刘水浑身发冷,指尖透出黏腻的汗水。

“高磊知道吗?” 她问。为了藏起她的震惊、愤怒及其力量,她失控地捏造出了笑容。她努力聚拢起勇气和目光,投在王麦脸上。这一刻是重要的,她必须看着她。她早晚有一个故事要讲。

“知道什么?” 王麦也在笑,就像她谁都不欠。

“好了,就站这儿,” 陈年把我定在那个小小的小便池前,“不能再往前了。”

有些人把你托高,有些人拉你沉坠,剩下的人毫无作用,不值一提。

——王麦

“不能再往前了。” 陈年说。

雨水一层一层,摔打在车顶和车窗上,像流淌的闪光的颜料,越来越厚。没有雷声,只见电闪,天空的颜色由黑转蓝。路灯已经亮了,光色衰败。每一只车灯都大开着,长长地,射入白色的雨雾。雨刷绝望疯狂地扭动,忠诚已经丧失。车龙望不见头尾,缓慢,无力,焦躁,像生了大病,不满地蠕动。在一座隧道桥前,陈年停住,熄了火。前车开了进去,一寸一寸,被暗处吞没,渐渐消失。一条黑色的河。有人离开了车,在主路上徒步,掀起层层波浪。地势低处,水漫过女人的腰。陈年不动。后车开始鸣笛,一加二加三,连成一片,像催生的交响。

不走了吗?王麦问。

不能走了,陈年说,不能再往前了。

他点了根烟,递给王麦,又给自己点上一根,把车窗落下一条缝。水花细细地溅进来,喷洒在他脸上,像热天的汗。烟雾飞快地旋摆,一升起就失散掉。

“你不着急吧?” 陈年问。好像都是他的错。

“我急什么。” 她很不好意思。是她的错。她出差回来,困在火车站,叫不到车。

“你宁愿……我想想,淹死还是冻死?”

王麦想一想:“非死不可吗?”

嗯。非死不可。

“就這两种死法?”

对。选一个。

“那我可能要冻死。”

“理由讲一下。” 他很认真。

“冻死比较安静,淹死太激烈了。”

“你不喜欢激烈的?” 他有点意外。

“什么?” 王麦笑了出来,发现他没笑,赶快收回去。

“我们俩今天,如果不下车,可能就淹死。如果下车走,可能就冻死。” 陈年煞有介事地分析。

“那你选哪个?”

“我反正不下车。”

他折下腰,把她的座椅推平,请她躺下,放松休憩。王麦说我不躺,万一睡着了,淹死在车里,就是和你死在一块儿,太奇怪了。陈年说不会的,我不会死的,我会游泳。

他滑开车顶,露出天窗,他们几乎躺平了,看见水柱迅猛地落下,像耳光砸在脸上。他起身放出音乐,声量随着指尖的点触,越来越高,越来越广,侵占空间和灵魂。维瓦尔第,四季,冬。蓄积着蓄积着,小提琴终于拉高了双翼,抽紧神经,割碎人的心,像一种暴行,正在发生。砰砰砰!一个男人顶着伞,在车外敲窗。陈年按下小半扇窗。

“哥们儿,往前走走啊!” 他满脸是水,像个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来到他们的家门前。

不能走了,路面是下坡,桥下积水很深,并且有车停在里面避雨,陈年这样解释,语气并不客气,倒像是他有什么地方急着去却被对方拦下。

“但是你不走,后头谁也走不了。” 伞毫无意义,男人早已经湿透了,包括脚上的一双鞋,正在水底下,将他沉沉地向下拉。

“对,就是走不了。抽烟吗?” 陈年面无表情,姿态空洞。男人转身就走,骂出一句脏话。陈年升起车窗,一模一样地骂了一句。一些风雨灌进了车里,王麦开始发抖。她第一次发现陈年身上的粗鲁,她感到恐惧,软弱,情欲勃发。陈年不是陈年了,陈年是个男人。她闭上眼睛,鼻孔深深吸进焦灼的烟气。陈年看她一眼,脱下外套盖住她,像给小孩盖上被子。你穿太少了。他说。

他们已经认识对方十年,不对,十一年,她在心里计算。他们曾经能够为了省钱或仅仅是方便就睡在一张床上,并且睡得很香。那种未经考量的天真深厚的情谊,直到这一刻,显露出危险和荒谬。是他,是陈年的错。他向来是柔软的,亲热的,拥护秩序的,却在这一场暴雨里变得阴郁、专断、手握强权。他变更了自己,破坏了契约。她气坏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她气得想笑。

“你笑什么?” 他奇怪地看着她。

她目光惊恐:“我还没笑呢。”

“你这趟去哪儿了?” 他问。

“什么……噢,上海。”

“是真出差吗?”

“当然了。”

“两个礼拜?”

“十个工作日,加一个周末。”

“还以为你出去玩儿了。” 他语气里的执着仍然没有消失。

“跟你说了是出差。”

“上海下雨了吗?”

“下,但上海本来就下雨。”

“高磊没一起去吗?”

她笑起来。高磊是她生活里新的部分,是她和陈年之间的新话题。她很难表述清楚,有些东西令她羞愧,有些东西令她愉悦。她和高磊刚刚开始认识对方,几个月,时间还短,表演尚未结束,魔术尚未被揭穿。有过浅浅的令人失落的时刻,演员暴露出所设计的反面——这些才是真的,观众心里清楚,可他们选择等一等,他们自觉有义务坐上足够长的时间。她想恋爱,想消遣。她想玩。

陈年说他不信,他不信她对高磊没有产生感情,他熟知她的情史,他指着她:“你时时刻刻都在产生感情。”

“分人。” 她推他一下,“你遇上一个人,见过一面,就知道你们之间,最深会到什么程度,最远会有多少时间。” 她判断高磊是一种消耗品,不是收藏品,就像是新换的洗发水。

洗发水都差不多,陈年说,用到最后结果都一样,头发掉光。结婚也是。愿意和你结婚的人,也都差不多,结果也一样,一个先死,一个断后。

我不想结婚。王麦说。床上有人我睡不着。

“这是小事儿,不重要,慢慢就习惯了。”

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处? 她问陈年。

“好处就是你结婚了。然后就不必再想结婚的事了。”

“你这个理论很危险。” 王麦抬起脖子,从瓶口嘬了一小口啤酒。他们开始喝酒了,驾驶的任务被搁置。雨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大,天完全黑掉了,水光粼粼,像深邃的眼睛。积起的黑河正在缓慢地下渗,太缓慢,远处有自行车和鞋漂在水面上。陈年已经在喝第二瓶,他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天真、好奇,令人愉悦的赞叹。音乐关掉了,车流从他们肩侧艰难地驶过,世间一片海浪声,令人安逸出神。王麦看着他吞下一大口啤酒,鼓着嘴巴,滑动喉咙,咕咚咕咚咽下。她想他知道吗,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你不给刘水打个电话吗?” 她看看时间,快十点了。

“手机没电了。”

“我有。”

“不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高磊干吗呢?”

“不知道。”

“你这个态度也很危险。”

谈话到了尽头,像母球落袋。王麦忽然坐起,说我感觉车漂起来了。陈年说你是酒劲儿上来了。我脸红吗?她给他看。红,他说,像个金鱼,像个金鱼精。他捧住她的脸,说,金鱼精。

不行。她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用眼睛望着他,说,不行。什么不行?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像在试她的体温。是这样不行吗?他问她。他的外套从她身上滑了下去。他的手指经过之处,挑起一层细密的隆起。狂风卷起哨音。雾珠漫上玻璃。白色的海浪声,一阵接连一阵,像我眼里你的呼吸。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不会有人再来了。罪无可恕的,末日的,阴暗的,闪闪发亮的愉悦。你宁愿淹死还是冻死?他问她。

许多多的左边大腿内侧,有一块浅橙色的、环形的胎记,当她动情时,就变成鲜绿色,像一层发光的水草。从少女时代开始,她的头发渐渐变成黑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坚硬,越来越繁密。我把十根手指深深插进去,像插进一片密林,听得见生长的震颤。

我想去海边。她说。

我知道。我说。

带我去吧。

我知道。

夏天开始变热,越来越热。每个夏天都成为当时人类历史上最热的夏天,此前的最高纪录是上一年的夏天。冬天和夏天越来越长,占去十个月不止。春秋越来越短,一闪便过,像小偷的背影。我的母亲正在变老,她的认知出了些问题,像一列松松垮垮的火车,不至于脱轨,但咬合不够严密。陈年不同意,他说她只是跟你不一样,你得知道,她实在是高兴你跟她不一样。

我说我知道。

他们俩没有婚礼,但是结了婚。我没法管他叫爸,我没有叫爸的习惯。好在我们俩都觉得,这个一点儿也不重要。我说不好我爱不爱他。我爱挺多东西,我爱许多多,爱嗅觉灵敏的时刻,爱木头和泥的气味,爱准确、洁净、唯一的语言,爱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本来的颜色。我看待陈年就像看待我自己。我说不好我爱不爱他。

许多多的消失是在忽然之间,没有给我一点通知。她什么也没带走,可是走进房间那一刻,那一片熟悉得刺眼的昏暗,我知道她走了。我用沉默辜负她,这是她的回复。父亲们正在失去雄心,词语正在失去继承。我想起我妈为难的笑脸,一切顺理成章。据她们所知,生存与生活,从来是势不两立之事。

我把存片收了起来,锁在床底。

“看够啦?” 老韩头儿问我。

看够了。我们知道得够多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所有颜色都消失了,一切都是白的。我們逃离了天空,逃离了大海,我们住在大地之下,和我们曾经哭泣着埋葬的死者们共享家园。我的生日快过完了,死亡的愿望还未达成。伟大的世纪,第一个百年。我们暂时安全,活着的人站在土里,说祝福我吧,还来得及。

自问自答

连日来,在独自一人的时候,

你收听了数条陈丹青的音频节目,属实吗?

属实。

为什么听?

因为实在喜爱、敬重他的汉语。他的汉语是很好的汉语,是周正的、体面的、健康又有主见的汉语。和他对话的人很遭殃,相形之下,时时处处露怯。即便早年王安忆和他的邮件往来,也读得出两人身上短长、疏密与明暗的差异。

他三十岁不到去了纽约,换了环境,换了语言。我猜也是因此,他的汉语未受污染。

从来如此,语言比物质,更使我迷恋。语言是公开的秘密,吊诡的人格,现出多少无心的袒露,矛盾的告白。人间之上,是语言的穹顶,它镜面着、约束着万物与灵。即便 “于无声处”,也全在有了这一句“于无声处”。

你对自己的写作语言疑虑重重,是否属实?

你又知道了。的确,情况属实,very much。我曾经参加匿名作家的比赛,稿件一发,人人认出是我,惊悚非常。我自己都认不出的,可见暴露之难免,做假之难。

所以担心,这算不算语言先行?假如是,它对叙事要造成多少约束和伤害?有多少异于我的语言的存在,已经在这狭窄的特色中流失掉?我热爱的两位小说家,门罗与石黑一雄,伟大之处便在于全不如此。没有一个词语自作聪明地跳到眼前,没有一个段落比另外的段落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才华是初级的素质,将被另一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淹没。我深深希望那是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