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非遗”的生态价值
——以黔北赤水河流域“酿酒三祭”为例

2020-03-16 06:03袁小松莫少波王华秋姚本元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黔北赤水河非遗

袁小松,莫少波,王华秋,姚本元

(1.贵州理工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3;2.贵州大学 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3.贵州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贵州 仁怀 564501;4.贵州大学 人民武装学院国防社会系,贵州 贵阳 550025)

文化的产生是人类为自身繁衍生息与社会发展长期以来不断适应自然的过程及其结果,是一种人化自然的产物。黔北赤水河流域文化遗产种类繁多,农耕文化、盐运文化、集镇文化、酿酒文化等文化形态交相辉映,形成了丰富而相对稳定的人文生态系统。其中,酿酒技艺是当地官方和民间普遍认可和推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黔北赤水河流域和酿酒紧密关联的祭水、祭麦、祭酒仪式(笔者将其统称为“酿酒三祭”)作为酿酒文化的表现形式,包含了丰富的生态智慧,是经过长期检验并能持续发挥积极作用的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现了当地特有的“人—技艺—自然”关系及“生计—生命—生态”关系。在有效促进酿酒技艺的代际传承与文化影响的同时,呈现出对于改善当地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结构的积极作用,包含了丰富而积极的生态价值。

一、 关联生态的仪式表达:“酿酒三祭”的文化事象

1.祭水:勾连河与人

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的“祭水”活动是因壮大酿酒业而举办的民众参与面最广、参与人数最多的一项文化祭祀活动。当地称之为“祭水大典”,从2004年开始正式恢复举办,2017 年 12 月,茅台镇重阳祭水习俗入选第四批遵义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祭水活动每年均在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举行,地点均选择在茅台镇的赤水河岸,活动具有一定的商业宣传性质,同时呈现出强烈的仪式感,展现了乡民对于赤水河这一美酒之源的崇拜,一般分为取水、迎水、祭水三个部分,体现了当地民众实现人与河和谐发展的民俗意蕴。

第一部分为取水,分为九个环节:一是迎神(鼓乐齐鸣,鸣锣三通),二是献礼(奠帛,灵茅献礼),三是敬香(敬香叩首,三叩首),四是法事(敬酒酬神),五是祝文(由主祭人诵读祝文),六是焚帛(熏香,烧化锦帛),七是取水(安排童男童女各一名,与主祭人一起登上小船到赤水河河心取水),八是别水(也称为灵茅别水,即主祭人在河心以茅草别水、取水),九是归祭(主祭人取水后,小船送主祭人回到岸上,主祭人手捧装好净水的坛子走向主祭台,众人迎接,奏乐)。

第二部分为迎水,分为五个环节:一是敬香(上香后要敬献茅台镇产的酱香酒),二是献礼(献上高粱、小麦和茅草),三是叩首(迎水官率众三叩首),四是请水(迎水官从取水官手中接过圣水),五是迎水(迎水官手捧圣水返回祭台)。

第三部分为“祭水”,这是祭水大典的主体,分为七个环节:一是奉圣水(安排童男童女将圣水奉上祭台),二是礼官报时,三是主祭登坛,四是敬香敬酒(三叩首、三献礼),五是诵读祭文,六是分泽圣水(主祭人将台上的圣水分给参加祭水大典的企业家代表,企业家代表分组上台接受圣水并祭拜,每组人数也有讲究,为9人),七是开酿(司祭宣布“开酿”,祭水大典礼成)。一般在祭水活动结束后,当地酿酒人会用首坛润粮之水,前往各自的酒厂开始酱香酒的新一轮生产流程,并允许游客参观酱香酒酿造工艺的关键环节——“重阳下沙”,以增强游客对当地酿酒文化的感性认知。

2.祭麦:勾连物与人

小麦是黔北白酒制曲的主要原料,包括茅台酒在内的所有黔北酱香型白酒的酒曲均用纯小麦制成,不添加中草药等辅料。小麦并不是黔北的主要粮食作物,在黔北,主要粮食作物是水稻,小麦在当地只有少量种植,因此当地酿酒所需小麦大多从外地购入,原料的稀缺性和不可或缺性,使得小麦成为当地酿酒人极为珍视的生产物资。祭麦是出于祈祷和维持酿酒业永续发展而产生的一种仪式。一般每年选择在端午节举行,因为茅台镇崇尚“端午踩曲”的传统,端午节前后,赤水河开始由清变浊,气温升到每年的顶峰,这种高温天气特别利于曲药的发酵和制作,因此端午是制曲的开始时节,也是最佳时节。端午祭麦,展现的是人对物(麦)的依赖和敬畏。

茅台端午祭麦的仪式规模较小,其主办方是茅台集团而非其他民间组织,“祭麦”是茅台当地的一个新兴的“传统仪式”,说其“新兴”是因为其举办的时间并不长,是从2017年才开始举办;说其“传统”是因为其仪式的环节设置、文书表达和仪式内涵都遵循古意,体现了一种朴素的文化认知。当地受访者认为,端午祭麦表达了茅台酿酒人对自然的虔诚敬意,“是全国独一无二的习俗”。祭麦仪式在乡土社会起到了宣传茅台酒酿造技艺进而宣传赤水河流域酱香型白酒酿造技艺的积极作用。祭麦的地点一般选择在具有茅台酒生产工艺象征意义的“茅酒之源”(茅台酒最早的生产地点)举行。

祭麦主要分“敬天、敬地、敬水”,“取麦与润麦”和“熏仓”三个环节。在“敬天、敬地、敬水”环节,活动安排茅台酒首席(制曲、制酒)酿造师、首席勾兑师、首席品酒师等人负责上香敬天,安排茅台酒特级酿造师、特级品酒师代表负责敬地,安排茅台酒特级酿造师代表负责敬水。在“取麦与润麦”环节,主祭人登台,将香案上酒坛里的酒倒在酒爵里,分别用食指蘸酒点三下,然后将余酒酹于地上,从左向右成一道弧形,表示向天、地、水致敬,祈求风调雨顺,酒美业宏,主祭人高声诵读祭文。 祭文宣读完毕后,主祭人取下小麦,从净水器皿中取出净水,装入器具中搅拌,然后用木棍敲击放置好的曲盒,祈求生产顺利。在“熏仓”环节,工作人员将柏树枝、艾草点燃,置于盆中,由祭祀者点燃柏香树枝、艾草,并持之进入曲仓,举行“熏仓”之礼,目的是安镇土地,驱虫消毒。

3.祭酒:勾连神与人

祭酒是茅台镇举办的规格最高的文化祭祀活动,在全国酒企范围内具有较大影响力,展现了当地酿酒人因传承酿酒技艺需要而升华的朴素的“人神”关系。祭酒在当地称之为“茅台酒节暨祭祀祖师宗师大典”,其主要目的是表达对酿酒技艺的祖师宗师的崇拜和继承。在此语境下,“祖师宗师”是已经去世的酿酒人的前辈,是被当地人神格化了的“先人”。

祭酒仪式的举办时间和茅台祭水大典相同,也在每年的重阳节,由茅台集团主办,但仅限于茅台集团内部员工及特邀嘉宾参加,并不对社会开放。相对于祭麦而言,茅台集团举办的祭酒仪式场面更大,参与人数更多。活动主要分八个环节:一是入场;二是向周恩来总理塑像敬献花篮;三是“三献礼”(分为初献、亚献和终献三个环节),要向茅台历代祖师宗师敬献高粱、小麦、净水并上香,参加人员行鞠躬礼;四是向历代祖师宗师敬献花篮;五是恭读祭文,祭文一般采用古体“四字句”,艺术地展现了茅台酒的历史、对祖师宗师的崇拜及传承、光大酿酒伟业的决心;六是拜师仪式,来自制酒、制曲、勾贮等系统的师父要接受徒弟的敬酒,并向徒弟赠送信物,行使“戒尺加身”的传统仪式;七是宣誓;八是乐舞告祭。

二、 敬畏生态的心理展现:“酿酒三祭”的文化内蕴

“酿酒三祭”分别将水、麦、神作为祭祀对象,呈现了黔北酿酒祭祀文化的多样性和系统性。作为一种地方非遗,“酿酒三祭”展现了当地民众对酿酒这一生计的珍惜以及对生计赖以发展传承的山川草木的崇拜,体现了朴素的生态文化。黔北保留了很多农耕社会的习俗,各种带有宗教仪轨性质的祭祀活动,体现了人与天地万物及神灵的沟通,其本质上是一种泛灵崇拜的地方文化展现。即便是在城镇化和市场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黔北广袤的乡土仍然有朴素而神秘的民间崇拜。“大多数村民都已经对一种包罗万象的‘中华文化’予以认同……普通的农民不需要城里的领导人来提醒,他们都拥有一种崇高的文化传统。”[1]文化传统体现了地方性知识的可取之处。而实际上,黔北当地政府也采用主办、承办或协办活动的方式默许百姓的神灵崇拜,凝聚了当地的文化共识,推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一些地方文化精英也积极地参与到这种信仰重塑的过程中,并进一步推动赤水河流域信仰标准化进程与酿酒文化的系统化进程。

赤水河流域的酿酒技艺与万物生灵、气候、微生物环境的关系密切相关。纵然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依然有很多酿酒条件并非人力可以完全控制,“靠天酿酒”的成分还非常大,当地酒企每一轮次生产的酒的产量、质量都有着很大的不稳定性。久而久之,当地人就会将这种控制因素归结于一种超自然的存在和超凡的力量。任何对神灵的信仰都是对于神秘的、人类认为对自己生存发展有帮助的力量的崇拜,有的力量幻化成山川草木,有的力量则幻化为具体的神灵,泛灵崇拜因此形成。

1.祭水:对河水之灵的感念

祭水本质上是一种水信仰,是人与水在相互适应过程中的文化事象。人水关系的长期互动就形成了水文化[2]33。中华民族的祖先在悠久的治水用水历史过程中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内涵。

《吕氏春秋·义赏》载:“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表明中国古人早就倡导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黔北赤水河流域“因河而生”,赤水河不但是两岸百姓的生命之源,更是酿酒“生计”之源。当地人认为,“水为酒之血”,水是酿造白酒不可或缺的资源,“生产1吨酱香型白酒,就要用水100吨”。[3]神奇的是,赤水河河水与当地酿酒技艺的流程变化天然同频,其颜色浑浊变化与酿酒需求变化天然同步。端午前后的夏天雨季,赤水河因频繁涨水冲刷沿岸泥土,泥土进入河内,水体因此变为棕红色,水中泥沙杂质较多,但此时正好为酿酒的制曲时间,并不需要太多水。而到了重阳前后,赤水河又恢复为纯净清流,此时正值“下沙”投粮季节,需要大量用水。这种赤水河河水浑浊程度的天然变化,与当地酿酒技艺需求天然耦合与互动,达到了真正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境界。从文化的角度认知,这是“万物有灵”的展现,更是当地人群构建对自然环境心理崇拜的直接原因,这种奇异的自然变化在当地人眼中被视为河流神性的体现,赤水河因此被赋予“神”的色彩。

泛灵信仰认为高山流水、动植物等都可能与人一样有各自的灵魂。黔北祭水将水作为祭祀的对象,要对其进行“敬香”和“叩拜”,表示人类的躯体和精神都要在水面前屈服和表达敬仰。历史上的黔北乡民因生产力发展水平限制,以及“物我一体”的圆融自然观和生态实践,往往不自觉地将水神化,将水可以赋予酿酒质量和数量的自然能力解释为其背后神灵的控制,巧妙地将人—水关系换位思考成人—神关系。当地人认为只要处理好了人—神关系,就可以处理好人—水关系,也就能有效地控制和应对水,得到水的更多恩赐,从而酿出更多的好酒。

由于水是当地人获取生存资料的基本途径,因此,以酿酒为生计的当地居民,对以水为代表的“自然”充满感恩,感恩自然因此成为当地泛灵崇拜的深层次文化含义。如2016年祭水大典的祭文《丙申岁茅台镇祭水文》中说:“值重阳佳期之节,酿酒取水下沙之时……恭祭曰:‘上苍造化,人为精灵。大地厚德,水如母亲。……水赐灵慧,巧成美酒。水作命脉,产玉生金。’” 2018年祭水大典上《祭祀感恩文》云:“茅台镇里,玉液香飘。商周肇始,天赐酱香。泽被于我,铭记胸膛……”均直接以感恩为主题,体现了当地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共处。

2.祭麦:对植物之灵的唤醒

赤水河流域酱香型白酒酿造的制曲过程中,小麦通过微生物的参与变成酒曲。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传统社会,人们对微生物的认识比较缺乏,认为小麦变成酒是一种神秘力量左右的结果,在小麦中肯定有神灵的存在,或者是神灵决定着小麦能不能尽快、尽好地变成酒曲。祭麦将小麦作为祭祀的对象,实则是将无生命的小麦视为有灵魂的生命。

当地人酿酒全靠小麦制曲,一旦小麦的产量和质量无法保障,将直接影响到酒的酿造。因而人们选择在端午节祭麦,表达了酿酒人对自然生态的虔诚敬意和感恩之情,表现在仪式的文本上则更为明显,2020年的祭麦祭文写道:“良麦在野,苍生之重;养育万姓,德高意浓。”采用拟人的文学手法,将小麦比喻成人格神,重塑了民众心中对“小麦”的尊崇意识,客观上也推动了当地农民对于小麦种植的重视和当地对小麦制曲技艺的传承。

“曲为酒之骨”,祭麦仪式的神圣感源于当地百姓生计对小麦的极端依赖。而小麦的发酵环境也是决定小麦能否转化为优质酒曲的关键,于是为“小麦之灵”创造良好的环境就成为必需,祭麦的“熏仓”则表达了这样的意蕴。“熏仓”是民间用柏树枝、端午节时挂在门前“驱邪”的艾草焚烧后形成的烟雾来“熏”,就是用黔北传统植物的药香味对曲仓进行净化,此中所体现的“侍物如人”观念,是泛灵崇拜的典型特征。

人类学家哈维兰提出过一种“马那”学说,认为一个农夫必须得依赖“马那”(美拉尼西亚人认为“马那”是一种内在于所有物体的力量)才能获得好收成,所以他们经常在田地间为这一力量建造一个简单的祭坛。如果收成不错,就表明这个农夫在某种程度上动用了必要的“马那”。马那是极抽象的、超越感官的力量或潜能,这种非人格的力量或潜能的观念便是所谓的泛生信仰。哈维兰认为,泛生信仰(它是无生命的)和泛灵信仰(对精神存在物的信仰)并不相互排斥[4]397。通过祭麦仪式可以看到泛灵信仰与泛生信仰的融合。一方面,当地人将小麦人格化,对小麦表达珍视和礼敬之意,认为小麦需要“生活”在一个好的环境,便要对制曲房进行“熏仓”;而另一方面,小麦变为曲药,并非完全由人力控制,小麦制曲的效果好坏,很多时候取决于小麦中蕴含着超自然的力量。至于这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当地受访者普遍认为“这说不清楚”,并将“说不清楚”的东西归为“运气”或者“有神灵保佑”,而神灵则是需要敬畏的,这便直接促成当地人组织祭麦的活动。

3.祭酒:对祖先之灵的追随

祭水、祭麦表达的是对无生命之物之灵的信仰,而祭酒表达的则是对有生命之人的技艺的尊崇。持有技艺的“人”是勾连水与小麦的中介,是酿酒技艺的主体。祭酒仪式实质上是对精于酿酒的祖师宗师及其工匠精神的崇拜表达,祖师宗师是酿酒技艺的活态传承的关键要素,世界各地都有不同的资源禀赋,适宜酿酒的地域极多,但之所以在茅台、在赤水河流域能形成极为兴盛的酱香酒酿造文化,离不开一代代酿酒匠人的技艺传承。

“祭酒”在中国古代曾为一官职名称,如汉代的博士祭酒与隋唐的国子监祭酒。从字面理解,也有“以酒祭祀或祭奠”之意,如《仪礼·乡射礼》载:“获者南面坐,左执爵,祭脯醢。执爵兴,取肺坐祭,遂祭酒。”在相信祖先之灵存在的地方,祖先之灵会受到礼敬,在世的人会认为他们仍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并会对社会改造产生指导作用。但是基于祖先之灵作用的“不确定性”,在世的人会有“他们对在世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会作何反应”的疑惑和忧虑,为了让这样的不确定性转化为对自己的有益行为,对于茅台的酿酒企业来说,就是希望祖先之灵能帮助和庇佑企业生产出更多优质美酒,就必须对神灵保持敬畏和尊崇。祭酒仪式的终极目的就是对掌握、传承茅台酒酿造技艺的祖师宗师之灵的祭祀,因此在祭酒中专门设定的拜师仪式,就是为了唤醒酿酒祖师宗师之灵,让祖师宗师能见证和“护佑”茅台酒酿造的技艺传承。同时也要在祭祀中给祖师敬酒,因为祖先之灵在其食欲、感觉、感情和行为方面,与在世的人十分相像——既然会酿酒,必然喜爱饮酒。通过这样的祖师宗师崇拜,进一步反映和强化了社会现实,给白酒酿造技艺增添了更加神秘与庄严的色彩,其酒文化的张力和吸引力也愈加增强。

可见,“酿酒三祭”在本质上都是泛灵崇拜的表现,体现了茅台人对当地生存环境的重视、敬畏与珍惜。

三、 保护生态的行为固化:“酿酒三祭”的文化功能

人类学家安东尼·华莱士曾经将宗教定义为:“由神话使之合理化的一整套仪式,它调动超自然力量旨在达到或防止人类和自然状态的改变。”[4]392当人们用技术或组织手段无法妥善处理他们所焦虑的重大问题时,人们就试图操纵或祈祷超自然存在或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需要“行动中的宗教”——仪式[5]。“三祭”作为一种带有宗教文化意蕴的“仪式”,通过组织酿酒人对天地万物及祖先的崇拜,以求获取“风调雨顺”“祖师庇佑”在酿酒中的辅助作用。“三祭”使当地人对超自然存在和力量的信仰得以维持,在进一步强化群众生态保护意识的同时,还有效增进了仪式参与者与被影响者对酿酒传统知识的学习,因此有助于当地无文字文化,即非物质文化的延续传承,而这种维持则具有日常行为所不具备的保护和净化当地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价值。

1.“圣境”观念的展现:保护酿酒自然生态系统

因为赤水河流域在百姓心中的特殊地位,当地乡民在普遍依赖赤水河水的同时,对水还有质朴的崇拜与信仰。这种水信仰明显唤醒了当地人群对赤水河水质的保护,使当地百姓自觉树立起一种神圣的生态敬畏,而这种敬畏心理可以有效引导当地人群不敢轻易破坏水的生态。为了保证茅台酒的品质,这种敬畏曾经一度上升到政治层面和国家行为,当地各级政府曾多次以行政手段保护赤水河。黔北赤水河沿岸居民依水而生,和水终日相伴,对赤水河的依赖已经成为当地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保护和弘扬赤水河祭水文化,作为一种非遗保护的表现,呈现出重要的生态价值。

生态人类学家尹绍亭曾提出“圣境”观念,这是指人们对其所赖以生存生活的山川草木、自然环境存在天然的依赖和崇拜感,并赋之以神圣的色彩,在心理上维护,在行动上祭拜[6]。很多少数民族地区都有这样的类似于神山、圣水之类的“圣境”。赤水河就是黔北居民心中的圣境,“酿酒三祭”就展现出黔北人民对“圣境”的崇拜。随着新的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的冲击,新的文化生态系统逐渐构建,但因其缺乏人文的温度而使得环境的生态压力明显加大。要缓解这种压力,必须唤醒当地民众对山川草木的敬畏心理。“酿酒三祭”即通过组织和唤醒群体的生态保护观念,进一步固化了赤水河在当地民众心中的“圣境”地位,这种“圣”的特点则表现为不可侵犯性和不可污染性。

作为一种具有商业宣传与旅游推介作用的茅台祭水是由政府主导、当地酒企为主体承办的,从根本上讲,是“以酒文化为核心、以祭祀文化为表征、以水文化为载体”[7]109-114的仪式,虽然是出于服务酿酒业发展需要的祭水活动,却呈现了酿酒文化的生态属性和内涵。重阳祭水,祭的是清澈之水,是“净水”。如祭水中的“取水”环节,必须用小舟载着童男童女去赤水河的河心取水,因为童男童女的身体是最“净”的,“河心”的水也是最“净”的。如前所述,在祭麦和祭酒中,都要供奉“净水”,以表达对神格化了的“麦”及祖师宗师的尊敬。很明显,“净”是人类对天地和神灵尊崇的最高体现,表现了当地人对自然环境及自然物的“神圣性”的看重。

当地民众对水的尊崇就体现得很明显,每年端午节要在赤水河举行赛龙舟活动,中元节要在水边开展祭祀等。乡民们认为河水可以通神达鬼,可以传达现世的人对去世的人的情感和祭物。另外,黔北人认为赤水河是洁净的河流,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保护河流生态。乡民们不在赤水河内涮洗马桶等脏物,禁止在赤水河内赤身裸体游泳。总之,赤水河沿岸乡民对赤水河的保护,体现了一种天然的对水的敬畏,成为保护赤水河水资源的精神力量,成为当地酿酒业兴盛发展的原始精神源泉。

“水信仰是其对物化的水神圣化的水观念、水思想,与其原始宗教中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紧密相连。”[2]42“酿酒三祭”中展现出来的水信仰、植物崇拜和祖师宗师崇拜,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神之间的和谐,三者相互关联,完成了一个有关复合性生态隐喻的神圣叙事。水作为一种自然资源,经过人的操控才能成为文化,而酿酒文化则是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黔北民众心目中,赤水河流域以赤水河为中心,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圣境”,这个“圣境”的独特神圣地位是不容污染和亵渎的。

赤水河流域的人群通过组织和参与“酿酒三祭”,加强了对于酿酒业及基于酿酒业发展的生态保护的情感认同。生态的保护很大程度上需要一种秩序的控制,需要依靠人内心的意识牵引。这和当地的生态信仰有关,就赤水河流域的民众而言,这种生态信仰就体现在“三祭”之中。在一种对天、地、物、神的祭祀中,构建一种内心的虔诚,这种虔诚来源于两种因素,一种是景仰,一种是恐惧。当然,对于自然生态的保护,法律的控制也必不可少,各级政府也通过制定法律法规来保护自然生态。“酿酒三祭”正是通过唤醒和培养民众的文化自觉意识,赓续了生态保护的传统。

2.群体意识的构建:优化酿酒人文生态系统

“酿酒三祭”具有一定的宗教文化意蕴,而宗教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它的律令和各种规则要求上。参加宗教典礼的人们会产生极大的心理变化,如振奋感、慰藉感、安全感或狂喜感。同时,参与者在参与宗教仪式的过程中,往往会由陌生变得熟悉,彼此的亲近感会在观看和参与宗教仪式的过程中得到加强。“酿酒三祭”仪式化的表达,展现了乡民丰富而淳朴的互助合作观念,当参与仪式的人越来越多,仪式的传播力、影响力和感染力越来越大的时候,那种仪式传达的敬畏自然、保护自然的观念就会在当地乃至更大的地域范围内发挥文化的牵引和教育作用。

“酿酒三祭”起到了明显的增加流域族群团结的作用。仪式的周期性举办强化和固化了当地人的群体行为意识。在祭祀活动中,人们摒弃个人及小团伙的恩怨,精诚团结,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因祭祀而整合出一个高度均质化的“自然—人”文化生态共同体。特别是在祭水、祭酒典礼现场,上万人观看,庄严的氛围感染着现场人群,其中的祭水、祭麦、祭酒文化及其实践,加强了赤水河流域内人群的血缘认同及地缘认同,群体意识得以进一步形成。不论是从事酿酒的人群,还是未从事酿酒的人群,在仪式的感化与教育下,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或多或少地增强自身的环保意识。当地人在参与祭祀的过程中,将敬畏天地、敬畏百姓的虔诚和谦逊昭告天下,将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广播深植,有效激发了参与者的文化自豪感以及其对祖宗留下的酿酒技艺的敬畏之情。

“酿酒三祭”是黔北酿酒地域民众参与面最广、仪式感最强、最富于传统文化内涵的祭祀文化活动。其中,祭水活动被认为是“仁怀人民生产生活的真实写照和最高表达”[7]109-114。酿酒产业如今已成为仁怀市乃至整个黔北赤水河流域的重要支柱产业,仁怀民众的生产生活多与酒有关。从当地人的从业现状来看,很多仁怀民众在高粱种植、劳动力提供、管理与销售乃至其他上下游服务产业等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在酿酒产业经济效益的直接牵引下,很多仁怀民众自发参与、主动宣传“三祭”仪式的盛况和文化含义,提升了当地民众对自然生态保护的意识,提升了“三祭”活动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酿酒三祭”使水、麦、酿酒历代祖师宗师均得以神格化,神格化后的祭祀对象、仪式上的祭文和倡议以及祭祀者,在文化上形成了三位一体的、体现“人—地—酒”和谐稳定的文化关系。当地人群通过参与祭祀,对自然、农作物、酿酒技艺的敬畏与尊重不断加强,有效解决了当地人群在酿酒技艺传承中的不和谐状况(譬如相互敌视、相互防备等),形成了一个相对和谐的酿酒群体。同时,“酿酒三祭”的举行,也客观拉近了普通民众、酿酒企业和政府间的心理距离,形成了发展酿酒产业的文化共识。而“酿酒三祭”的周期性举办,则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文化的影响力。

黔北赤水河流域的自然保护与酿酒技艺传承并非可以完全依靠科技和政府行为,文化的弥补是必不可少的。“酿酒三祭”从文化的角度增强了人们可持续的自然生态意识,这对于修复当地人与自然的失和关系,重建敬畏自然、爱惜自然、节约自然资源的现代社会秩序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其影响力与作用甚至扩散到了黔北赤水河流域茅台镇下游的习酒镇、土城镇等酿酒文化聚集区。于此而言,“酿酒三祭”的文化意义,已超越了浅层次的酿酒文化宣传作用,继而表现出积极的社会秩序控制功能及重要的生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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