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忆·棉花地的童年

2020-03-16 03:21张玉飞
躬耕 2020年2期
关键词:花池花籽花苗

张玉飞

我记忆里的童年,似乎是贫瘠的,就像那干涸的土地,盼望陌上能开出一朵花。然而,在我的回忆里,童年是那片白,柔软的白,能在心头填充的、能在微风中摇曳的白——棉花。它是朴素的,十里乡亲都熟知;它是农民收入的重要来源,赶得上用于果腹的五谷杂粮。我的童年是被棉花包裹着的,床上垫的铺的盖的,天儿冷时身上穿的、脚上踩的,哪能少得了它!

棉花的生长过程极其繁琐,而种棉花是农村最劳累的农活之一,前前后后持续经历育苗、移植、打顶、摘花、择花、晒花等过程,大家伙儿自春天开始要连续忙活上大半年。

每年到了播种的时候,父亲一大早便出发,去县城挑选上好的花种。通常这个时候,母亲会在家用谷壳和去年用剩下的花柴,烧一锅滚烫的开水,然后把水放一边等父亲带着花种回来。待水逐渐冷却到合适的温度,便把花种轻轻倒入水中浸泡,一般一宿就能催芽。到第二天再观察花种催芽情况,祖辈的经验得知,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种是无用的,用手慢慢从表层去除,剩下的好种子可以带到田地里去种下去。在我们南阳老家,乡亲们都称之为“花池”,也就是可以培育棉花幼苗的特殊土地。

“花池”堆砌好了之后,再用铁锹切出齐整的边沿,松土、除杂、夯实、扬沙,一气呵成,在广阔的土地上,女子一点儿也不输男子。用筛子过沙,将复合肥均匀掺入细沙里,转移至池子中,接着,往池子里加入适量水,用耧耙来回耧几遍,做好初步搅拌。这些做完了,大家就先歇歇脚,等细土与注水充分融合,就抄起泥瓦匠人砌墙用的泥抹子,不断在花池里来回抹拭,直到看着那一池子泥巴被抹得光溜溜、平整整的了,在上面划出“田”字格。至此,这个花池的制作才算告一段落。

“花池”工序结束,便要进入下一个步骤:丢花籽。将前一天催芽的花籽轻轻放到田字格中央,同时稍微用力按一下,预防盖土时花籽移位。如果里面的“田”字格有多出的,还能在里面下一些西瓜籽,豆角籽等,等出苗的时候,一起移植到合适的地方。为了保证棉花籽的出苗率,它的培育过程要比小麦、玉米复杂,更需要精心呵护。

花籽下完了,父亲轻轻在上面盖上一层肥沃的覆土,接着用竹竿劈开做成的篾子插在池子两个长边的侧沿,弓成“C”字形,插上几组,搭上透明塑料布,边沿用土压实。这样,一个完整的“花苗池”就竣工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等着花籽在花房里生根、发芽、出苗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这些勤劳的农人隔两天就要去观察下长势,看着他们出土、破芽、挂叶、长高,内心不由泛起一阵激动和欢喜。

等它们长到一拃多高的时候,就可以对这些花苗进行移栽了,家人一般是用锨按照田字格把它们平整地铲出花池。那些花籽当初都丢在划出的田字格的正中,最大程度让根部长在方块土的中央,移植过程不会伤到根部,种植到田里更容易成活。把上面长着幼苗的方土装在撮箕里,用扁担挑到事先松好土、拔过草的“麦棉套”田地的地垄里。而后,母亲在前边用挖撅刨坑,哥哥往坑里放苗,父亲负责担水和浇水,我在后面把棉花苗扶正,再围上覆土并压实,全家齐动员来迎接今年的丰收。

浇棉花苗的水都是从北大沟打来的,水打上来后再用扁担挑到地里,假如河沟里水干涸了,就要从家里的压井里压出水,装在废弃的柴油罐里,再用架子车拉到地里。要这样连续劳作好几天,才能把棉花苗移植完,干完这活腰酸背痛。

棉花栽下不久,视每窝的花苗情况进行定苗,把老弱病残的秧子薅掉,留下最壮实的。而这个时候正是“焦麦炸豆”的麦忙天,那些乡亲们自然把精力都专注到收麦子上了。收麦子也是非常不轻松的农活,这活干着有多累,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体会。收麦子这一段,棉花苗正在攒劲长高,不需要怎么打理。但是麦忙天过了之后,人们马上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棉花宝宝身上了。先是各行花苗中间的小麦茬地要犁一遍,然后铲“地山沟”(把花苗根部用土高高隆起,为了以后为花苗浇灌的时候流水方便)。犁地一般是大人的活,麻烦邻居用牛或者用手扶拖拉机来完成。铲地山沟是全家齐上阵。

铲地山沟也是讲究技巧的,两只手握着锨把,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铁锨往前探,手和腰用力,把土铲起,堆在花苗周围,肘部一直持续这个动作,干到完工为止。如果干活不得法,会空费很多力气,加剧身上的疼痛。我在放学或者假期的时候帮忙干这个活,我对农活“不上手”,手脚不利索,还容易疲乏,动不动腰酸得不行。我半天只能铲出一个地山沟,而父母能铲两三个。母亲听到我说腰疼,就会笑吟吟地对我说:“小娃们都没有腰,不兴嫑人(骗人的意思),有空了跟大人们一块干,不想干了自己就要好好学习,以后有本事了不做农活,你想干啥干啥。”

地山溝铲完了,土壤的透气性增强,棉花苗开始慢慢生长。长到七八十厘米高的时候,要进行施肥,这可以促进它们进一步旺长。施肥可不是把化肥往地里一撒就完事了,而是要在每棵花苗根部附近用挖撅刨个不大不小的坑,然后把化肥施进去,再把刨出的土重新压回去,踩实,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肥力消散,肥气外泄。这个施化肥的活也需要两个人干,一个拿着挖撅刨坑,一个着筐子丢肥。刨坑的话一般人干不了,因为把握不好的话,要么刨住花苗,要么一挖撅落在花苗上,要么刨着自己脚,或者就是掌握不好距离,离根部太近,那些刺激味很大的化肥会把棉花苗烧死。所以,我一般都是干丢肥的活,就这时间长了,也不好受,因为那些化肥会刺激得人一直掉眼泪,手蜇得生疼,手嫩的话根本受不了。再一个挎着装化肥的筐子,会把胳膊勒得生疼。

天气放晴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棉花地里干旱了都要浇水,幸亏那时候北大沟能常年保持长流水。浇水基本上都是用自家的小手扶拖拉机拖带着一个小型的农用抽水机把水从沟里抽上来,然后用水管传送到地里头,水顺着先前挖过的地山沟经过每一株棉花。那个时候,我就干些引水的活,地里有些地方不平了,我用锨挑开那些挡水的泥块或者草丛,看着水流在地里流过一个又一个地山沟,那些棉花似乎也憋足了劲,贪婪地吮吸着。我看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刚浇过地之后,喝饱了水的棉花会变得绿油油的,长势一下子又起来了。但同时,那恼人的野草,牛筋草、刺脚芽、马唐草等长在棉花根部周围,与棉花一起竞争养分,长势比棉花还抢风头。这问题就严重了,必须打击下它们的嚣张气焰。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的办法是人们钻在半腰高的棉花地里一垄一垄薅呗。在这棉花地里薅草的活,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痛苦的经历,薅草一般采用的是蹲姿,而那些棉花已经长得差不多有大半人那么高了,钻在这里面,密不透风,头顶的太阳向地里投射着热情却又歹毒的阳光,地表热腾腾的,在里面蹲一会儿都感觉要虚脱了,赶紧出来透透气。一般薅草的时间要选择在早上太阳出来前或者下午日落后,上午干的话,十点钟之前就要收工,否则在里面根本待不下去。

长势喜人满身清脆的棉花会招来很多很多腻虫,父亲就用那些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农药搭配混合好,倒入喷雾器的水箱里,然后操持起喷雾器,把药水打到棉花的枝叶上,所到之处,味道浓烈。农药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像棉铃虫这样的可恶虫子,可能触食到农药的种类和次数多了,产生了抗药性,怎么都毒不死它,没办法,我们就人工去逮。逮到它的时候才知道它为什么不死,因为它们本身抗药性强,还躲在花蕾深处甚至钻在棉桃里。一亩地几千棵棉花呢,逮到最后,都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们那里治棉铃虫和其他危害棉花的害虫有一个妙招。那就是晚上在一个开阔地摆上一张桌子,然后放上一个大盆子,里面盛上一大盆黏稠的蜂蜜水,再掺上剧毒农药,上面再用架子支起一个强光灯。用这个装置目的就是为了招引那些已经蜕变成蛾子的成年棉铃虫来自投罗网。它们趋光性很强,又喜欢甜食,所以有很多虫蛾飞过来,而后,十有八九要被黏稠的蜂蜜水粘住。这个装置放上一夜,第二天会看到成团的棉铃虫跟那些蜂蜜水胶着在一起,除害效果相当不错。这都是农民通过自己的生产实践发现的杀虫的妙法,这让我深深地懂得不能光做书呆子,读万卷书很重要,但是还要行万里路去实践真伪。

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大概是棉花需要打顶的时期,打顶可以让棉花的养分集中往有棉花花蕾的枝条上输送,同时防止棉花无效枝叶长得太多从而遮挡棉花蕾铃生长发育需要的光线。这个活也是要慢慢来,一棵一棵去捯饬,简直是累死人不偿命的节奏。一家人辛苦经营着,等上半月左右,终于看到棉花长出棉桃了,似乎看到了希望。一天天地过去,看着它长大!颜色变深!炸口!吐出棉絮!盛开!!终于可以摘棉花了!

摘棉花是那时豫西南农村孩子的必修课,由于棉桃在渐次生长,这棉花要一茬一茬地去摘。炎热难耐的天气里,盛开的棉花外壳底座会有一些干燥的小边叶,一不小心就容易让它混杂在棉絮里,影响棉花的纯度。有经验的老把式会在摘棉花的时候用巧劲一拧,那棉花桃就和棉花壳的底座及小邊叶分离了,拿回去基本都不用怎么择,里面的棉花都脱落了。当然了,其他大部分人摘的都是带着底壳的,回去择起来也费事。

我干摘棉花这个活就是在磨洋工,好久摘不了多少,还嚷嚷着炸口的棉花壳太扎人,娇嫩的小手真的扎下了几道痕迹,父母当然很心疼,就让我负责到地头输送他们摘下的棉花。这个活我干起来很高兴,因为总感觉满满的一车棉花是我堆起来的,那自然都是我的功劳,成就感爆棚!做起来就更加勤快了。

摘下的棉桃运回家去,就要择棉花了,就是把棉花花絮从花壳里扣出来。看着那堆砌如小山的棉花堆,我产生一种恐惧感,这什么时候能择完啊?肯定能择完了,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肯定指望不上,我择不了多大一会儿都感觉手被花壳硌得生疼,还经常在晚上择着择着就睡着了。而无数个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会看到堂屋里亮着灯,原来父母早起床开始择棉花了,我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和愧疚,想过去帮他们择,但是我的愧疚之心抵挡不住我的疲乏……

棉花到了花季,基本上每天都要摘,所以劳动强度很大,白天去地里摘棉花,晚上剥棉花壳,加班熬夜是经常的。我那时候调皮,有时候为了看电视剧还跑到邻居家看,同时帮人家择花。回来时候,父母埋怨我,我还振振有词,谁叫你们不买电视里,现在想起,哎,当初还真不懂事!

到十月中旬左右,棉花基本上摘完了。为了不影响下一步种小麦,还要将棉花杆薅掉。一亩地有三四千棵棉花,种地多的人家有五六亩甚至七八亩,就这样一棵一棵拔掉,当然又是一项挑战体力的劳动项目。拔棉花没有什么先进的工具,就是一个木棍,上面固定一个“V”字形的铁棍,薅的时候把棉花杆往里一夹,木棍的一端支在地上,一端用劲往上抬,利用杠杆原理把花杆带出。拔完后,把花杆聚拢成一捆一捆,装车运出田地,再围拢在地头麦秸垛周围的打麦场或者村子里比较敞亮的地方。因为还有一些没摘尽的棉桃,乡亲们都舍不得丢弃,要等它们干裂口了,再摘一遍,多挣点小钱贴补家用。

择好的棉花要在太阳下暴晒,有条件的在楼房上晒,也有的拿到大路上放到箔上晒,晒干了就用自制的花包兜起来,堆在通风、透气、干燥的偏房,还需要经常翻晒,谨防湿度提高。看着家里的棉花堆越来越大,直到全部棉花收完了,就可以卖棉花了。卖棉花那一天要起大早,因为城里的棉花库离家里很远。父母凌晨一点多就要起床做饭,路上还要多带些馒头当干粮。我年纪尚幼,在家里没人看管,父亲就把我放在架子车前边,身上包个棉袄,肩膀上兜上绳子,防止我掉下来。然后,父亲拉着架子车的木把手,拉起前一天晚上已经装车的花包就上路了,母亲和哥哥在后边推,一般走上六七个小时才到花库。我坐在那里,随着车子摇晃的节奏,睡得更踏实了。

我家的棉花一般质量不错,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一年的收成就在此一时了,同时这也是家里最大的一次买卖。然后,父亲兴冲冲地去买一些苹果、香蕉和花生等水果、零食,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车子把上,一路喜悦地把我们再拉回去。那香蕉发出的清香气息,苹果吃起来酥软甜的口感,焦香脆嘣的花生至今让我回味良久,现在想起来甚至都有一种要流口水的感觉。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今天再也尝不到那样好吃的零食了。

棉花换来的钱用作给我和哥哥交学费、买化肥、添置农具、购买生活用品、还旧账等,就所剩无几了。家里的棉花自己也要留下一部分,好做被子、做棉鞋甚至织布用,做完皮棉剩下的花籽可以榨棉油用来炒菜。种棉花这活把大家劳累得不轻,从年头忙到年尾,但是也给乡亲们很多馈赠。接着开始种小麦,收拾玉米,忙碌的日子又重新开始了,直到临近春节前才会有一阵短暂的轻松!

现在,老家已经少有人种棉花了,农民的选择多了,挣钱的门路多了,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程度都提高了,而种棉花实在太累人了。曾经的种棉花经历常在我脑海浮现,这种经历让我懂得了感恩,学会如何去面对生活中的苦难,更明白了那些过去的苦难才铸成了今天的辉煌。那些与棉花打交道的童年日子已经远去,棉花地的点点滴滴让我铭记。它提醒我要时刻敬畏和感恩过去的艰苦岁月,如此才能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珍惜当下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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