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孩也美

2020-03-16 03:20黄孝光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胖女人阿加莎海伦

黄孝光

年过三十的海伦蜷缩在浴缸中,身上的脂肪几乎填满了这个容器。

过去多年,海伦力求避免和人谈论有关食物的话题。在学校時,她 习惯早起独自去食堂,度过一天当中唯一的进食时光。“如果同学看到 我吃东西,他们会像我一样厌恶我的身体。”她说。

17 岁的阿加莎同样孤独和厌食。她喜欢饥饿的感觉和体重降低后 的成就感,并认为减肥可以帮助她结交新朋友。她的身形瘦削,在海伦 眼中近乎完美。

二人都是丹麦摄影师玛丽 · 哈尔德(Marie Hald)的拍摄对象。 哈尔德镜头下的女孩,无论胖瘦,都曾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挣扎、迷失。 以瘦为美的观念,让消瘦如阿加莎者敏感失控,更让肥胖如海伦者沉 沦自卑。

而现在,她们开始自救甚至奋起反抗。阿加莎正在波兰南部的小 村庄马拉瓦接受饮食矫正治疗,海伦则在和同类抱团取暖的过程中, 逐渐放开心中的纠结,接纳了自己。

马拉瓦的瘦女孩

女生永远不能接受自己的全部。她们追求纤瘦、 聪明、漂亮,举止优雅并保持健康的社交生活。对完美 的过度渴求,始终折磨着她们。

哈尔德发现,因为这种渴求,身边越来越多的女 生濒临崩溃。她们辍学,服用抗抑郁药物,接受定期的 生理或心理治疗。

在波兰南部的小村庄马瓦拉,哈尔德便遇到了这 样一群女孩。她们患有神经性厌食症,正在名为“生命 之树”的疗养院里进行为期六周的治疗。疗养院规定 了严格的日程,要求女孩们一天吃六顿,每顿饭后静 坐一小时,以防将吃下去的东西偷偷吐掉。

阿加莎是在初中生物课上,了解到食物和卡路里 的关系。她尝试禁食并成功减肥 3 公斤,从此一发不可 收拾。

在哈尔德的镜头里,阿加莎站在二楼窗台,微笑 着望向楼下的小伙伴。“她看起来真像一个模特。”有 人看到照片后评价道。

哈尔德则强调 :“乍一看阿加莎是个漂亮女孩,但随后你会意识到,她生病了。” 女孩们为了减肥不惜代价,源于人们以瘦为美的文化。广告、电影和电视呈现的,多是白皙、瘦削的身 体。身边医生、亲友口中,瘦也与健康、自制、负责任等 词汇挂钩,而成为一种美德。

当瘦成为美德,胖就成了一项罪过。它不仅关乎 美丑,还与懒惰、贪婪、不健康等印象关联。日常生活 中,身体羞辱、医疗偏见、工作上的不平等待遇,构成 困扰胖子们的“系统性歧视”。

“现在是时候关注那些极度超重,并且想减肥的 人。”继厌食女孩之后,哈尔德转而开始拍摄超重女生。 37岁的艾达 · 鲁德是一名记者。曾有采访对象告 诉她,她所在的工厂,男人会欺负有胖妻子的同事“:他 们的想法是,如果你不得不满足于一个胖女人,那你

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以和胖女人在一起为耻的说法,随后在鲁德的亲

身经历中得到印证。“我遇到一个男人,好长一段时 间里,我们做爱、看电影,玩得很开心。我坠入了爱河, 以为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然而男人的回答让她震惊 :“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在街上,也不能带你去见我的 家人和朋友,你太胖了!”

“积极肥胖”概念倡导者凯丽认为,在当下社会, 肥胖恐惧症就像男权主义、种族歧视那样根深蒂固。

“胖子们想免遭排斥,说起来非常简单,只要减肥就可 以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哈尔德的作品《新我》,讲述了美国犹他州一个减 肥营的故事。犹他州被誉为美国最健康的州之一,不 过减肥营中的这些人,都被医生诊断为病态肥胖。

“生活危机、分手、离婚、亲人去世、会让体重失控的疾病,总有一个原因让她们变得非常胖。”哈尔德认 为讲述这些人的故事很重要:“不少人认为体重是可 控的,胖子只是缺乏减肥的毅力。但是在减肥营,我遇 到了律师、牙医和社会工作者,她们都很努力,可就是 瘦不下来。”

“胖子也要吃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很胖。不是那种 不明显的、只让人在我背后咕哝的胖,也不是那种看 起来人畜无害的乖胖,更不是那种神秘、性感的丰腴。 还是不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词了,我就是屋子里那只 显眼的大象。”某次演讲,“积极肥胖”概念的倡导者凯 莉如此开篇。

凯莉告诉观众,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分析、理解 人们对胖子的偏见,并逐渐走上抵抗偏见之路。

和凯莉一样,丹麦人海伦如今也是一名激进主义 者。她参加广告、电影和照片拍摄,在学校进行公开演 讲,试图证明“胖子也能够实现梦想并获得快乐”。

“寄居在肥胖的躯体中,会被别人大吼大叫甚至 吐口水。但是,对我来说最艰难的是在演讲时遭受的 质疑。”海伦告诉哈尔德。

海伦和凯莉正在参与名为“接受脂肪”的社会运 动。她们认为人们夸大了肥胖伴生的健康问题,并借 以掩饰对脂肪的审美偏见。

这项运动可以追溯到 1967 年,当时有 500 人在纽 约中央公园聚会,抗议遭受的“肥胖羞辱”。此后不久,“脂肪力量”“地下脂肪”等组织相继成立,持续为胖女 孩发声维权。进入新世纪后,胖女孩们推出“胖子也 要吃东西”“坚持以正确的方式变胖”“胖也可以很美” 等口号,在社交媒体上掀起“接受脂肪”运动新浪潮。

在新作品《我是胖子》中,哈尔德描绘了一群“肆 无忌惮”的胖女人。她们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去海 滩玩耍时也会穿着比基尼,任由一身肥肉裸露在外。 不过她们毫不在意,反而将全身照发在了朋友圈。有 时候,她们还会强迫自己做一些略带挑衅的事,比如 在公共场合吃冰淇淋、去公共泳池游泳,甚至到夜总 会穿着肚兜跳舞。

她们通过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来回击外界的嘲 讽和憎恶。不过,要做到这点并非易事。“我被批评以 胖子为中心而不顾及他人感受,被形容为不健康饮食 的宣传者,我甚至收到过充满敌意的死亡威胁。”凯利 说,走上这条路必须昂首挺胸,足够坚定。

她们首先需要学会自爱,接纳自己的胖肚子和妊娠纹。 这是一段孤独的、不断自我怀疑的过程。对外演讲时,她们不 会谈论肥胖“缺陷”,但往往会提到曾经是如何讨厌自己的。

丹麦人海伦一直推迟穿新衣、去海滩和谈恋爱,她想 等减掉几公斤再说。有一天,在自我厌恶的高峰期,她在谷 歌 提 问 :“ 有人想和一个胖女孩做朋友吗 ? ” 没有等来回应,但她却由此发现一个线上新世界 :大量同样偏离了曲 线的女孩,在Instagram(国外一个分享图片的App)毫无 顾忌地分享大口吞食的照片。“我百分百地确定,十年之后回顾社会谈论胖子的方 式,我们会为不了解她们而感到尴尬。”哈尔德说。她希望那 个时候,人们自称为胖子“,就像说我有一头黑发一样正常”。

“我们很胖,我们爱自己。”海伦说。

西塞儿(Sidsel),25岁,学生。

“在学业和工作的问题上,我极力追求完美,但是却对这种追求并不确定。在考试期间,我 不吃东西,身体承受重压,我完全隔绝了外面 的世界。因为我永远找不到上限,总是认为可 以多学习一点,做更多笔记。我担心自己不够 聪明或不够出色。有时我会对自己说:‘好吧, 我将在晚上10点合上书本,和男朋友一起看场 电影。但是当我这样做时,我却无法心安理 得,我所想的只是我的笔记和还有什么可以变 得更好。实际上,我的考试成绩从未差过。但 是如果我停止这样的自虐般的行为,我又无法 接受自己,即使这样让我很痛苦。”

海伦(Helene),31岁,生活在丹麦第二大城市奥尔胡斯。

“我很多年时间故意不谈论自己或者和食物关联的任何话题,甚至在一天中最不被注意的清早吃完一天的食物,因为我确信,如果别人看到我吃东西,他们会联想起我的身体,并和我一样对它产生厌 恶。在某一个沮丧的夜晚,我在谷歌上搜索‘世界上有谁会想和一个胖女孩在一起?结果是我发 现了很多像我但是却喜欢自己的人,那是一个新的世界,或许对我来说,生活正在并可以改变。”

维尔德·西姆(Wilde Siem),28岁,在挪威奥斯陆电视台工作。

“我想为美容标准的改变作出贡献——肥胖不等于不健康。没有人拥有X射线 视力。没有人可以简单地看着一个人来 确定他们是否生病。节食和“饮食文化” 不同于健康。如果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一 点,是不是就能不再那么虚伪。不管如 何,每个人都应该得到爱。胖并不违法。 不应强迫人们减肥并以此作为进入社 会的条件并以此赢得尊重。”

苏菲(Sofie), 27岁,肥胖的推崇者。

“在街上遇到一个胖子对我打招呼并不是件 稀奇事。我们非常讨厌谈论胖,如果我对某人 说:‘我很胖,他们会立即回答:‘不,您不 胖。这真的太可怕了,我先让自己变胖,就像 我有棕色头发一样正常。因为我胖,所以我爱自己。”

卡米拉·莫勒·拉斯穆森 (Kamilla Moller Rasmussen),28岁,丹麦奥尔堡大学。

“我第一次开始考虑减肥时才8岁。换句话说,我花了20多年的节食时间-不喜 欢自己的身体。我妈妈一直很胖,因为 体重过重而被欺负。她说这不是什么错, 但是她又告诉我,我不应该再增加体重 了。但自从我开始节食以来已经整整一 年了,我已经尝试了很多方法。这让我没 有精力。我没想到在另外一些环境中, 人们非常关注不必减肥。如果是因为肥 胖而自我憎恨,那我认为必须从其他方 面开始改变。目前,我处于减肥状态,必 须达到标准才能进行生育。虽然我对自 己的身体感到满意,但是不得不妥协。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恨自己。”

埃达·路德(Ida Rud),37岁,哥本哈根记者。

“我戀爱了,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并且很快乐。我想我们应该可 以很快成为对方唯一的伴侣。但是他只是回答:‘我不能在街上和你在 一起,也不能带回家介绍给我的家人和朋友,因为你太胖了,这让我很 震惊。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比如我喜欢深色头发的男性并且有 点胖,我也知道他喜欢胖女人。但是对于一些喜欢胖子的男人,却只是一 种恋物癖,他们并没有打算喜欢这具身体的灵魂。我已经很习惯这种遭 遇。我曾经在一次讲演时,遇到一个女人,她向我表述在她工作的场合会 有一些拥有胖妻子的男性会受到其他男性的歧视。他们认为如果找一个 胖女人结婚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但是我认为,如果女性仍然作为男性地 位的附属或者时某种象征,这种歧视就永远存在。一切都该变一变了。”

马特·尼曼(Marte Nyman),31岁,挪威奥斯陆,语言治疗师。

“我一生都在努力减肥。变得更小,占用更少的空间。我一次又一次地节食。但是突然之间,我被允许做自己,不必尝试改变。

我开始享受生活,我吃了冰淇淋,然后慢慢地开始和镜子里的自己聊天。几个月后,我拜訪了住在斯塔万格的母亲。她说:‘你 很高兴。问我是否减肥了?我实际上已经又重了五公斤。但是我面带神采,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我认为那就是让我看起来漂 亮的原因。我乐于打扮自己,但是,找到适合胖人的衣服仍然如此困难,例如优质的运动服和户外服装。或许人们认为一个胖 子,是不会参加各种活动的。当我打开Instagram,看到和我一样的女孩们庆祝炫耀自己的身体,这让我感到更坚强。”

特蕾丝(Therese), 24岁 学生。

“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女性,经常需要证明自己。在一个注重结果的文化体系中,评估自己需要

根据自己的成就。但是我却不知道什么能让自己感到高兴和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陷入了黑暗和混乱。生 活似乎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我感到空虚和迷惘。“

玛蒂尔达·舍斯特兰德(Matilda Sjostrand),28岁,瑞典马尔默服装店销售助理。

“以前,我从未在社交媒体上见过胖子。我只是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甚至从不照镜子。通过Instagram,我被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当看到看起来像自己的人在媒体上出现时,会突然感到自己的内疚和陌生感减少了——有人和自己一样。我在年轻的时候就约会了,但我不知道要在约会档案中展示哪些照片:我应该露出我的整个身体吗?我应该告诉他我胖吗?一旦有人问我是否应该见面,我便彻底关闭了和他的对话。我很害怕男人会因为我的身体而拒绝我。我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我的男朋友埃米尔。我们聊得很投机。第二天我决定在Facebook上向他发送消息。他给我了积极的回应,从那时起我们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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