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煤

2020-03-16 03:30向辉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高翔杆子

向辉

A

老实说,也就是国营煤矿挖剩了的煤。由于煤层太薄,国营煤矿放弃不采,连太子寨矿区都撤走改制了,主巷道边上还剰有一些尾煤,这便成了附近有实力村民的一条新财路。由于主巷道已经废弃,煤矿撤走前往井内注水,以防地面坍陷,故开釆尾煤得由山边另行打洞——那种洞子,讲得好听些便叫矿井——不能离主巷道靠得太近,要防备从主巷道透水渗漏。一旦透水到矿井,比瓦斯爆炸都要严重。这还真不是闹着玩的,人命关天……可偏偏就有人会利用这种“天灾”。此时,彭幺佬正横卧在临近向子清矿井的那条巷道里,前额套了一盏矿灯,手里攥着一把短把的镐锄,脸呈猪肝色,平平静静,单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有一丁点儿杀气。

至于那种洞子,说它是矿井,不好听点也可以叫作狗爬洞。往洞底垫进两根碗口粗的原木,再横钉木条做成梯子。洞里潮湿,人要斜身朝下,几乎赤条条往洞底爬,身后拖一个架在枕木上的竹筐,到了深处打横躺着,用小镐锄刨土掘洞。至于往哪个方向会挖到尾煤,那得全凭运气。向子清的矿井两个月前就已经挖出了尾煤。寨子上的人说,要怪,也只能怪他向子清运气好。

别以为不起眼的尾煤,认为国营煤矿弃之不釆就只有几吨十几吨。尾煤只是煤层薄些,哈蛮也就五六十公分厚,机器掘不了,人横躺着刨,还要适当留出煤柱子,往往成片挖下来,刨出几十几百吨上千吨甚至万吨也未可知。当然,百来吨太有可能了,几百吨也许,几千吨上万吨就有些靠碰了。

起先,县国土局不准彭幺佬另行开釆,还是向子清跑到县里替他求情才搞成。向家势大族大,在县州都占人。他向子清在家族里也算个人物,秋后还准备竟选村主任嘞。事后,彭幺佬抽了两坛酒去谢他,向子清说,都是穿开裆裤的兄弟,不帮你帮哪个?向子清压根儿不清楚,他彭幺佬挨着他的洞子下死手另刨那么个狗爬洞,其意确实不在煤。

B

太子寨就因为古上谪居过太子而得名。至于是哪位太子,无从考究,反正不是皇太子。自唐以后,皇上对酉西实施土司制度,不远处的老石城曾经住过无数代土司王,基本上是彭、向二姓轮流坐庄。太子寨到底是彭王的太子,还是向王的太子,至今二姓人的版本各不相同。无论是哪一姓,都是土司王后人。他们自称毕兹卡,解放后划分少数民族就叫土家族。

前面说过,彭幺佬横躺在那里,手里攥着一把短把镐锄,并没有要往深处挖煤的意思,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向子清的堂客王雅露。雅子,你个天仙,怎么落到他向子清那只赖蛤蟆口里了?还记得那次春游吗,过一道浅水洞子的时候,你崴了脚,是我一肩把你背出洞的。雅子,当时你趴到我背后,那么柔,那么香,那么服贴。后来,我们约会了。那一夜晚自习后翻过围墙,跑到学校的蓄水池边,靠着池墙坐在草地上。你说,幺佬,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去看你,不可以嫌我土里土气不理我噢!我说,你,天下第一美人哩,眼睛大,皮肤也白,怎么会?趁你不注意,我将一只手搭到你肩头,是左手。你任我半搂着,并排而坐,望着山下的村子和校舍。我说,我们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分到一个单位……我没往下说。我相信,你懂的。

那是早春,樱花正开,桃树刚打上花骨朵,夜还很凉。

我渐渐抱紧你。都下半夜了,一定是鬼搞,我突然想亲你的嘴。

于是,我一口咬住你的嘴。

你努力往面避,手用力推开我。

我霸蛮地僵持着,过了好一阵才松开。

你努力作着深呼吸,半天才返过人气来,说,幺……幺佬,冷,都鼻子不通哒!你想要我命呀!

原来那一刻,你冷塞鼻子了。再多堵一会,兴许要了你的性命。

后来,我问你,那一次,你也是初吻啵?

你站在一棵老樹下,笑而不答。

那是一棵合欢树,几百年树龄,树很苍老了。

后来临近高考,你偷拿同寝室的奶粉、麦片给我补身子被人发现,让校方劝其退学了,不久由你父亲的战友将你安排进了一家纺织厂做女工。我没如你所愿,回到太子寨做了农民,后来进村小代课,再后来更没勇气去看你。我觉得没脸见你。武大郎向子清却考上了省机电学校。

突然有一天,向子清从省城跑回来跟我说,我结婚了,你也认识的。我过他家一看,真不敢相信是你,是你,真会是你!你高挑白净,娴静的脸上,散发出不经意的冷艳。你出脱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气质,黑色的连衣裙将你的肤色衬得更白更嫩爽。不错,王雅露!这名字刻心铭骨,怎会不认得?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老同学嘛!你也大大方方,走拢来,望着我说,彭幺佬,还是老样子,蛮艺术家嘛!

到了年底,你挺起个大肚子重新回到寨子。

大约要临盆了,我在去温泉的路上碰到你。天降大雪,远处全是白。见四周没人,我问起你:

——记得中学时那个晩上啵,在围墙外的水池下,我俩靠在一起……

——没等我说完,你说,没一点印象……怎么会呢?

——我说,还吻了你哩!你当时冷塞了鼻子,遭我一口咬住,老半天出不来气,差点憋死……

——你偏起头,盯着我说,你写小说吧?真有那事?

——稍停,接着又说,彭幺佬,这样的事可不能乱港啰,闹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也晓得我家那位横起来杀得死牛……

说完,你匆匆往温泉方向走去,挺着个大肚子,屁股一扭一扭,两脚踩得雪地吱嚓吱嚓响。我望着你的背影,当时还真怀疑,是不是我在胡编瞎造?

然而,刀刻的记忆,怎会有错?

C

大约从桃源的热市到慈利城郊的热水坑,再从热水坑到娄江的九溪城再到永顺的不二门、太子寨,这样一条线,有一条温泉带。那些温泉多半在河滩。太子寨的祖人掏砂挖出一个长约两丈宽一丈的水凼。傍晩时分,无论有月无月,整寨子,男女老幼,男的西头,女的东头,于温泉浮起的朦胧水雾中,都将身体解脱得条儿净光,一齐跳到齐腰深的池中泡个神仙澡,一股硫磺气味,能治疮疖。这地方人大大方方,即使公佬和媳妇共处一池,也不在意,一切由岁月养成的习惯,实际的应用把世俗的羞赧淡化掉了,于清澈的月华下,对面女人在水雾中的白体净身照样可见个大概,乡民心灵剔透晶莹,总让猥琐和淫邪沾不上边。外乡人嘛,你若到太子寨来泡神仙澡也可以,偶碰池东头女人的白皮嫰肤也可以在脑子里外延,但你千万别歪讲歪做,泡过澡饱过眼福你静静离开没人讲你,倘若你要来耍歪当,对不起,太子寨人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你,拳头是怎么回事。

王雅露,你都快临盆了,还去泡神仙澡干嘛?结果,你在河滩上一脚踏空,你拉去了县城医院,听说是跌破了胎,羊水流尽出现难产,胎儿窒息腹中,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从此你怀不上孩子。不久,工厂关停,你和向子清都买断工龄回到太子寨,一到夜深人静,就会从壁旮渗出你的轻唤声。我偷偷用水果刀在土墙上顺着砖缝,刨出了铜钱大个眼,窥见向子清正咬你的乳头,拿一根柳条抽打你的背……有一天,我在你家菜地见到你,你正到菜园摘四季豆。是清早,大雾,天也没亮全,除了零星的人到井边去挑头水,大多都还在梦里。也不知你起那么早干嘛,更不知我遭鬼扯还是,总之到你家菜地边,隔了道柵栏跟你说话,早!你说,你也早。我又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哩!你瞪大两眼望着我,一脸惊异,说,欠你么得?我认真地说,那一夜,你还欠我一个吻哩!你说,莫港天话咯,哪有的事?我说:

我没骗你, 在中学蓄水池的墙脚线, 我俩并排坐着,搂抱到一起……

我俩?是我俩?还搂抱?哪可能呢?

骗你,天打五雷轰!

那就是真有其事咯!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得吔……

你欠的,你得还。

欠你么得?

一个吻呗!

我鼻塞……会死人的。

你当时站在篱笆那边,就那样轻轻地嗫嚅着。我当时真想伸过头隔着柵栏去吻你那两片很性感的红唇。你一个侧避退后几步,忙说,我晓得你会编故事,要真有那事,我总应该有点印象吧。我进一歩说,你还拿奶粉送我呷,后来遭学校退学了!你很吃惊,说,不会吧,我成绩马虎,当时我爸的老战友叫我到他工厂去,我退学了,怎会和你扯上关系呢?是你乱讲是啵?末了又补一句,彭幺佬,要想得到我也容易,除非河滩上的岩头开口港话……除非我男人不在世上。顿生杀机,就因你最后这句话。我慌不择言地说,你男人有么得好,变态,夜夜拿枝条抽你屁股!你立刻将一双眼睛瞪得桐泡大,旋即朝我大声吼出几个字,彭幺佬,你个杂种!喊完后从此再也不同我搭腔,撞面也绕道而走,墙上的孔洞也让你用水泥浆堵上了,連向子清都感到诧异,有一天竟跑来专门问我,你和王雅露怎么啦,都是老同学,干嘛那么生份?我淡淡一笑,说,没、没什么……也许她健忘。向子清忙说,是啊,她鼻窦炎,很健忘,常常连先天穿的衣服都想不起来,真把她无法。我顽固地想,不管你王雅露怎么健忘,也不至于把我和你的那一夜忘得一干二净吧?能真忘记,打死我, 我也不——相——信!我对向子清说,你俩这么久也没再怀上个一男半女,要不要我帮忙?他立即笑着说,咀!这事也能帮忙?我说,找个老中医帮你捡几付草药总成吧。(其实那时,我已经暗藏杀机。我翻阅了不少书,包括《十宗罪》,设计了各种除掉一个人的手段,甚至用大锅熬汤拿碎粉机碎骨,然后把肉浆倾进大河,把骨粉倒进猪槽喂猪,或花个十万八万雇请杀手……这些法子都想过了。我想,一定要天衣无缝!)

正当我无计可施之时,向子清动用家族势力,夫妻双双把城市户口又变回了农村。当初想方设法要变成城市人,如今又设法想方变回农村,这世道真是滑稽!一旦变回农村,你向子清第一个打起了尾煤的主意,在这山边挖井刨洞。其次,你向子清要竞选村主任,口口声声说要带领太子寨的人脱贫致富。你们家族比我们彭姓势大人多。搞竟选,在我们农村,当然是大家族占强。我想,我彭幺佬也有资格竟选村主任,二十年前辞掉民办教师,下海经商,到沿海办高考培训班,也捞了不少钱,跟你们玩玩竟选还是赔得起,不然……王雅露,你会狗眼看人低!于是,我果断地决定,趁着你和向子清还没小孩,第一,我必须先除掉他;第二,我必须当上村主任;第三,我必须把你弄到手。为达目的,我也打了口井,不声不响制造一起矿难。只要他向子清死于矿难就不会引起怀疑。况且,我和他是儿时伴,又是老同学,平素关系亲如兄弟,谁会往害夫夺妻这方面想呢?

D

端午节到了,雇工们都回家过端午了,我亲眼见到向子清一人钻进了他的矿井,井外正猛下端午水。太子寨不远处的老石城那边河正在赛龙舟,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里,不会马上发现这边的矿难,正好是下手的最佳时机。我必须先刨开国营煤矿主巷道的大水,通过我这边的矿井,冲垮早就预谋好的离他那边最近最薄的一堵隔墙,让主巷道的水涌到他那边去。矿井透水死于矿难,连我本人也险遭灭顶,谁会往谋杀那边想去!花一二十万打个狗爬洞,就为要一条人命,有人一定会说,他癫!?

早前,向子清也看出了些问题,跟我讲过几次,你那边太靠近主巷道,一旦春夏天发大水井下透水,你我都得遭殃……

此时,地表水注入主巷道太凶。彭幺佬停止思想,正要舞起锄头去掘穿主巷道却还没来得及下手时,只听得轰地一声闷响,主巷道里的地下水骤然奔袭,冲垮了矿井壁,呼地一声直奔彭幺佬这边来,深层矿井瞬间坍塌,彭幺佬命悬一线。

此时的向子清,他戴上矿灯进自己的矿井查看了一圈,并没久留,早出洞了。出洞一望,望见彭幺佬那边的衣裤竟还挂在他自己的工棚里。凭直觉,他向子清预感到井下的彭幺佬情况一定不妙,于是急急忙忙重又套上护膝护肘,重新戴上矿灯,走过去,一头钻进彭幺佬的矿井往井下搜索。很快,他听见地下水在井底呼噜呼噜直往上冒,彭幺佬的矿井果然透水了!

幺——佬!幺——佬!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向子清一急,肚心咚咚跳,差不多蹦到嗓子边了。他一手攀着井壁继续往下,另一只手很快触到了泡到地下水里的一绺长发。他赶紧往上拽,猛拽了两下,没动。也许对方腿脚让落石卡住了,人也昏了。地下水仍在汩汩直冒。向子清立刻摘下矿灯,顺着彭幺佬的身子往下探,整个人没入水中。他发现石块卡住了幺佬的左腿,他试图挪开那些石块。即使使出洪荒之力,我也要把他拖出来。于是,他冒出水面,猛地换了一口气。紧接着,头朝下脚朝上,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这时的矿井外,雨骤然停了。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了赛龙舟的锣鼓声。彭幺佬仿佛感到,自己整个人泡在了羊水中。他又回到了子宫。他看到自己悬浮在一片耀眼的透明里,长发飘举,依稀突然散成了一地蔫软凌乱的花瓣。

反装的门

当他意识到必须得出门去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钥匙放到哪儿了。洪水涨齐院坝阶沿最后一级,离后栋老屋大门不远了,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再不拿钥匙打开大门,大水势必封死出路,说不定还会涨齐二楼把人逼上屋顶,甚至威胁到生命。民国二十四年就涨过一次大水,那时人坐到城墙上洗脚,难道这次我辛格也要骑到瓦皮上去看风景?

钥匙到底放哪儿了呢?

实在记不起来了,也许真上了年纪吧!

其实,往前我的记性挺好的,连一棵针搁哪儿,过十年八年都还能清楚。自从去年开刀割去一叶肝取出胆结石,记忆就明显不够了,钥匙放哪里老忘记,有时孙女问我爷爷爷爷,你呷饭了没?我说没呷,结果又盛来一碗,却怎么也咽不下,就说,这饭怎这么难呷吔?最后,儿子走拢来说,爸,您不是刚呷过饭吗,还逮了一钵头回锅肉。是啊,刚吃过硬是没想起来,脑子进水了?开刀后记忆减退,饭量倒见涨了,一日三餐一餐三碗雷打不动。知青那阵子,我在砖场踩瓦泥,两头跟我一起踩泥的水牯,因为一头母牛,打起死架,结果打死了一头,全场人吃了五六天,最终只剰下骨头。那时年轻,人吃得少却格外精神,踩泥板砖装窑,不管做哪一样总是飞卵子雄,如今呷得多反倒没力气,一闲下来只想困,怎么回事呢?后来,我到大门外一蔸古树下的那个小店讲起这件事,那年轻的店老板径直对我说,人老了,不如从前了呗。

年輕人姓相,巴务相,巴人,向王天子后裔,很会写写画画的那种文青。他俩年龄上虽然相差了三十来岁,却并无代沟。年轻人在他门前的巷子里开了一家手绘店,就是往白色T恤上画文化贩给游客的那种。巷子仄逼。百年老屋。花窗。封火墙。古旧幽深。一头通向北门码头,另一头通向道门口(道台衙门口)。店子生意好时特别好。不好的时候,鬼都不上门。偏偏辛格喜欢没事时就到年轻人店子里去坐坐。摆古。谈天。说地。一上年纪,就得靠回忆打发日子了。

第二年开春,年轻人跟辛格说,辛老,我把从您那儿听来的故事,写成了一部长篇。辛格听后,沉吟良久。从那天起,他把话题转栘到地方传说、民间故事、俚语、山歌、童谣上,再不说佴城“人”的故事。正是那个时候,他感到肝部不适。结果,辛格去广州他儿子上班的医院一査,局部肝硬化加胆结石。只好上手术台开膛切除。婆娘在广州跟儿子带小孩,动手术前一晚,医院在他床边加了一张小床,让他老伴陪他睡在病房。动完手术出院后回到小城,他来到小相店子跟小相一五一十讲,小相啊,我婆娘睡觉一向吐气如兰,可偏偏我动手术前那一夜奇了怪,她的鼾声一整夜跟野猫一样叫,凄惶人得狠……怎么回事呢?小相说,术前恐惧症呗。人一恐惧,对外部事物的感觉就会变形,严重的还会出现幻影幻听。辛格反诘道:

那也太离奇了,真像野猫子叫,整整一宿,好恐怖。

怎么不喊醒她呢?年轻人望着他。

她带孙也不容易,没得一夜好眼闭困……

不忍心?

你讲呢?

从那一天起,辛老一来我店子就开始讲重复的话。

他说,那时候是十六两的称,八两就是半斤。

过了一会,他又说,那时候是十六两的称,半斤就是八两。

或者,前天讲给我听的故事,今天又给我讲一遍。而且,一开场总会十分神秘地附耳说道,喂,今天我跟你讲个特好听的故事,八两不一定是半斤。

我忙说,辛老,前天您刚讲过半斤不一定就是八两,这不是一回事吗?

他想了想,说,应该一样,但也应该不一样(“朝四暮三” 与“朝三暮四”的伪命题)。

接着,他又说,是我脑子,还是你脑子出了问题?

我望着空巷子里的斜阳,没见一个行人来踏夕阳。巷子幽静,望不到尽头。我想,如果这阳光是流水,那么巷子里就可以行船了。而我,从那天起,对他也心生厌烦。不几天,我拿出一台换代了的旧手提,对他说,这是手提电脑,有手写板,这段时间我忙,也没时间再听你摆龙门阵,不妨把你的故事记在这本本上,以后抽时间我再看,或许还能帮你整理出一本小册子,一经出版,说不定对人类也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自从小相送我一部笔记本电脑,我一下子迷上了这东西,装上网线后还能翻看几多巧名堂,也能往外发文字,红网也有了我的网名,我笔下的小城故事也让山外的世界着了迷,我为全世界打开,全世界也打开了“我”。

心境与原来大不一样了吧!?我见到辛老,问道。

那是,简直是两个世界。

也是,只有打开了你自己,才能让人辽阔……

他赶紧纠正道,是寥廓,不是辽阔!

一样嘛,辽阔也没事……我说。

他执拗起来,说,辽阔单指平面;寥廓才指空间。

我说,一样,都一样,差不多。

他坚定起来,唰地胀红了脸,说,一个是二维,一个是三维,怎么会一样呢?

我马上说,我晓得你对,不过,心事有时是平面的,干嘛非要寥廓呢?

他说,做学问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就作不得现代人写文章卵里卵谈,一点没有做学问的样子,一庭乱写,用词用语风——牛——马不相及,成何体统!

老实说来,辛老做事认真,做学问严谨,相对于小城深厚的文化底蕴,辛老算得上一位地地道道的民俗专家,他对小城方言、地方戏曲、地方传说、地方人物、地方掌故了如指掌,信手拈来如数家珍,那份对小城的挚爱和对学问的认真与勤奋,简直泣天地动鬼神。可问题是矫往过正(这词不一定精确)——精确的应该是辛老对小城民风民俗的搜集整理和研究近乎痴迷,有时三天三夜竟忘了吃饭睡觉。其间,辛老成书三册,写了好几篇社会学论文,被业界称之为田野文化和田野研究,多数发表在当地的某大学校报上,由此,他辛格的名头也响亮起来。有一天,辛老竟踉踉跄跄地走进小相店子里跟我说,有个大学都跟我发函,要聘我做客座教授,请我去讲学。

讲学,我相信他拿得下,凭他口上悬的那条河流,一口气讲十天半月也不算回事。但他,文革时的高中肄业生,充其量初中文化,要做客座教授,我以为悬。于是,我毕恭毕敬地对他说:

——恭喜呀,一年不到就教了授!

他忙说,还不是正座。

我说,何必分正座客座哩。难道黑马才是马?

他说,那是那是那是那也……是!并且边说边伸手举举鼻梁上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不知何时,那挺直的鼻梁上就多出了一幅眼镜),其举手投足已俨然一位大教授的气派!

我望着他迷惑不解,说,哪时候竟多出了一幅学问?你眼睛不是蛮好吗?

他望着我店前那蔸苍老的榆树,答道,岁月不饶人啦……

事隔数月,辛老再到小店来时,老榆树已经掉光叶了。

他平平静静坐在我店子前,望着光秃秃的榆树说:

国内四所大学都请我去讲学。我选了南大……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伸手举他的玳瑁边眼镜。然而,他手指不经意间,竟戳进了镜框(这让我很愕然)——原来,那幅眼镜是拿来做扮式的,着实只有一个空镜架——起先还以为装着水晶片哩!自从有了这一装扮,他那派头跟民国的蔡鹤卿真有得一比。

我问,是……南开大学?

他说,哪里哟,南京大学!

还真弄不清到底是南开还是南京。

不过,是南京就好办,那里有我的同学,湘西人,社会学教授,研究田野什么的,如果辛老话真,一定跟他有关,我得去电话验证一下。果然,对方在那头一个劲地说:

登门好几次才答应的。

我跟他买的机票。

效果很好。

真是湘西的一块活化石啊!

我这才开声,到了佴城都不来看我,还老同学哩!

对方说,下次,下次一定。

末了,电话那头又问,你长篇怎么样了?

先把长篇放一边,说说辛老的门吧。

他的门是反装的。

本来,辛格在老城区前后两进的房子,前栋早先是个客厅,临街,所装的门在前栋客厅的后墙。后来旅游业兴起,为方便商用,把前栋客厅隔出三分之二租作门面,剩下三分之一作了通向后栋的过道,前栋原大门便取消了。去见辛格,从过道长驱直入打开那道门即可,而辛老本人从后栋出来,则要拿钥匙打开门才行——也就是说,相对于后栋后院,那道门的确是装反了。鉴于此,我曾多次跟辛老提过。他总是淡淡一笑,说,宁愿锁住我自己,也不愿锁上全世界!

我说,也可以这样讲,宁愿为全世界打开,也不愿打开你自己。

他马上纠正道,后半句不对——先为全世界打开,才能打开你自己……

随即又说,我真想不通,古今中外,门干嘛要那样,锁住全世界而独独自己才能打开呢?

旋即,他又说,如今,我偏反其道而行之——我为全世界打开!

我望着他,只好说,你这人啦,稀有动物,濒临灭绝!

他嘿嘿一笑。

门这件事,说说也就过去了,谁都没当真。心想,他欢喜锁住谁不锁住谁哪是他的事,关我屁事。可是不久,也就是他术后不久,我的电话也就多起来——小相,你过来帮我开哈门,我记不起钥匙放哪了!这样的事一多就开始烦人……怎么故事和学问记得那么清,对钥匙放到哪儿这事,却那么混沌呢?

真想就此事跟他好好谈谈,又怕他多心,终没开成口。

暴雨连续猛下了好几天,洪水漫进城门洞,把无城区多数的房屋都给淹了,借着夕光从远处望去,许多老屋只见了个瓦顶。正是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老婆正在厨房炒菜办夜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嫂夫人从广州打来的电话,语气很急,相老弟呀,帮我快去望望我家那老东西!快帮我赶过去看一看,看我家那老东西还在啵?门一定锁住了他自家,好几天没电没水,渴都渴死他呀!

我一听急了,这几天洪水告急,我忙于从店子往家里转移东西,竟把辛老忘到九霄云外了!他怎不来个电话?手机进水了?全城停水停电,电脑肯定没指望。那么,辛老一定又忘了钥匙放哪儿了?如此,门将他反关了四五天,门外的人清空了,没人进去,他也出不来。洪水差不多涨齐他后栋的屋顶了吧。全城三天前挨家挨户都做了紧急转移,难不成唯独漏掉了他一家,让他骑到他家后栋瓦脊上看了几天风景……还是真出了意外?

我晚饭也顾不上吃,连跟内人打声招呼也来不及了。屋子里堆满了从店里搬回来的东,就那么零乱地摊了一地。各种画笔。各色防水颜料。男女士从S码到三加四加的空白T恤。男女各式码的白色帆布鞋。画板。吹风。衣架。小板凳。夹画板的不锈钢夹子。雨停了。天朗了。一抹霞光斜投了进来,把一屋子的七七八八映照得光彩夺目。

我绕过一屋子东西,跨出门,拔腿就往辛老家跑。

巷子里,一人深的水,也不见消退一步,水面上漂浮着烂拖鞋、断木头、布娃娃、死蛇、死鼠。蛇鼠肚皮翻白,全泡在水里。随风,一阵一阵腐臭。绿头蝇乱飞。呕吐。晚霞斜落到小巷,那瑰丽的光,将水面上的一切映照得格外绚烂,格外动人。屋宇、榆树,倒影水中。水面上,闪耀着冷冷的光。安娴。我望着一巷子的漂浮与光影,无可奈何地想,应该划一条小船来的。诺亚方舟。应该去找一条小船,来渡这一巷的瑰丽。

孤独的鸟

龙高翔喜欢说鸟,动不动就会把话题扯到鸟上去,而且转承得天衣无缝,譬如遇见比他小一轮多的老同事“勋杆子”,他就会说,人要是鸟就太好了,也會下蛋,先把蛋贮藏起来,等到要崽要孙的时候再拿出来放到窝里孵化,生育也就真正实现了计划,多余的蛋还可以做战备粮;孵化出来的人有翅膀,都在天上飞,那么公路汽油都节省了,铁路和飞机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想到哪里去,翅膀一展就到了;身上有羽毛,衣服也就省掉了,淘宝也会少很多内容;因为可以到树上做窝,房屋也省了,节约很多木材、钢材、水泥和土地,地上就会多些自然生长的花草,世界会更加美好;就是交配也方便起来,公人只要啄住母人头顶上的一撮翎毛,亮翅往她背上一踩,屁股对屁股吹口气就完事了,哪还用得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瞎折腾!

勋杆子起先听到他这样说,倒也觉得龙高翔这人的立意挺新颖,不像邻里常挂在嘴上的家长里短让人生烦。当然啰,勋杆子是他的笔名,他爱玩点现代诗,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青春时正赶上海子、顾城那类爱自杀的狂人,喜欢上或意象或朦胧的诗也很自然。比方,苹果不一定掉到苹果树下之类。那么,牛顿又怎么能发现万有引力呢?诗人就是诗人,终究不是科学家,他们不靠理性吃饭,专依赖不着边际的感性认识来支撑着人生与思维。

真正的勋杆子是个巨匪,本名覃国卿,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存在与桑植与张家界之间大山里的最后一个土匪。为什么“诗人”要将自己的笔名用一个土匪的别号呢?的确没人猜得透。据说那勋杆子耳目舌鼻异乎常人,可听十几架山外的脚步声,可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如同白昼,百步之内弹无虚发,舌知五毒,鼻比狗鼻子还灵,能循迹追踪九试十灵,后来与他抢上山的老婆莲儿都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常说一句话,杀猪还要用盐腌,老子杀个人,比挑根灯草还轻巧!诗人勋杆子,本姓相,大名家乡,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母鸡下蛋还要半个钟头,老子写首诗,比夜蚊子打个屁还轻松!这话到底与悍匪覃国卿之语如出一辙(题外话了)。

过几日,龙高翔到老同事勋杄子的店子去,说的话照样是那几句……就是交配也方便起来,公人啄在母人的头顶踩上背,屁股对屁股吹口气就完事了,哪还用得上在树林下面折腾来折腾去劳尽天神哩!这时候,你若仔细听,他的话里也有了些小的变化,至少将交配的位置变换成了树林。勋杆子忙说,高老师呀,您的床又搬到树林子去了,明天是不是还会比呼伦贝尔更辽阔呢?在龙高翔的心目中,马上出现了他与一退休女教师在林中草地上交配的情景。双方的老伴都亡故了,儿女们都给他们添孙了,退了休,六十几还不到七十岁,有退休工资,生活稳定,时间充裕,身体没毛病,生理机能都还很健全,自然也就会有性的要求,有崽有女有孙,自然不便在家里行动,只好上山打游击。谁会去关心孤寡老人的性生活呢?古书上有云:食色者,性也,饥则食……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正常人,食色和吃饭一样平常。然而毕竟上了年纪,肾气衰,一挨边就射了,如同鸟禽,屁股对屁股吹口气完事。龙高翔为此很懊恼,本想求助于诗人勋杆子又不好开口,就只好大谈特谈鸟,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人要是会下蛋就好了,先把蛋贮藏起来,等到要崽要孙时再拿出来到窝里去孵化……店前时有富人家的孤老婆子以行乞为乐事,他会立即打住声往对方手上递上十块八块。勋杆子等她们一离开,忙对龙高翔说,她们也是打发时光,其实比我们还有钱哩!龙高翔平平淡淡地说,人活到她们这把年纪,钱剩下的意义也不多了,都是打发时间。于是,他转换话题跟勋杆子说,人身上一端有了羽毛,衣服也就多余了,乳房屁股也不是哪样稀奇物了,淘宝网也不会那么丰富;可以到树上做窝,房子也就省了……几句话反反复复几个小时,立意再新鲜也不新鲜了。出于礼节,勋杆子先还听着,后来是假装听着,再后来如同听催眠曲,竟坐着打起盹来。龙高翔立刻伸手打醒勋杄子又继续说,人要是会下蛋就好了……这件事,事后勋杆子讲给另一位文友听。那文友也是位退休的人,他跟勋杆子说,年岁大了,都是些等死的人,话自然多些;不过,我再老,也绝不会像高老师那样,话多,招人嫌。

那文友姓辛名格,六十大几,姑且就叫辛老,酷爱上网査看各种新闻旧事,偶尔也往网上发点小故事,于是将自己美其名曰“文人”。 谁知他和高老师也是故交,龙高翔有时自会往他家登门拜访。但必定是毎登不遇。勋杄子见了辛格就说,辛老,高老师找您,您老是不在家。他说,在家呀……在家也要装作没在家,不然,谁受得了他的啰嗦话!龙高翔呀,人是个好人,就是活多……因为话多,连他儿子好几年都没理他了,俩父子如同陌生人。勋杆子说,您不在家可苦了我,他那人啦就像唐僧念紧箍咒,头都要炸!辛老便笑着说,你年轻,多担待点……他实在是个稀有的好人,这世上像他这类人早绝迹了。

过了些日子,龙高翔碰到另一位比他小了很多的女人,五十出头,刚病退,人生得极文静又秀气,还有月事,看上去脸盘像个观音,丈夫三年前丧于车祸。他俩爬上山,并排坐在高山草甸上,望着漫山遍野的青草野花唱情歌,不时大笑。唱到酣畅处,龙便伸手拿她的手。那女人手华嫩如婴肤。她任由他拿住,目光清澈透底,明显是个简单人。兴致起来时,龙高翔一个鲤鱼打挺,想把她拽到林子去。她温婉地说,有本事就到这里,何必去林子呃?他说,丽子,我教了一辈子书,到临了哪能不顾遮掩晚节不保!?丽子望着他说,这种事情不好么?他答, 好哇!好得很啦!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件事呀! 她说,那……那还用得着遮遮掩掩么?丽子眨巴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又说,你要真爱我,就大胆爱,用不着偷偷摸摸,当着三亲六眷大胆娶了我,进了你家门,你想怎样整就怎样整,随你。他说,儿女一大堆,孙也一大蓬,哪能那么方便呢!她说,那你想想吧,想好了,我再跟你进林子,跟你再生个一男半女也行!女人左手一撑地,一个侧身,头朝前,腹面朝下,为龙高翔亮出一个滚圆的屁股,站起,头也不回,下山了,仅丢下一句话,等你回话。

这是上午的事。

下午,实在没有去处,他又走进勋杆子的店面,本想跟诗人讲讲丽子和他的事,咽了好几次口水,他又提起鸟的话题,人要是能像鸟就好了,一只公鸟可以同时和几只母鸟踩背,下了蛋先贮藏起来……这次,也许是勋杆子因为其他事,情绪不好,他再也没能忍住,立马打断龙高翔的话,数落他的话也冲口而出,你这个人啦,鸟是只好鸟,就是话多!龙高翔闻言,只见他的脸色唰地挂不住了,铁青色,嘴唇发紫且咬得很紧,马起脸,很难看。他缓缓起身,迅速离开,从此不再到小店来串门。

第二天,龙高翔打定主意回丽子的话,准备让自己大胆一次,哪怕再跟她养个崽也行。总要有个盼头,日子才会有意义。想了想,以免搪突,他先发个信息。于是,发了一句,我想跟你做个窝,携手安享晚年。不一会,对方回来短信,我是舒丽的女婿,请来人民医院。他心一紧。等他赶到医院,丽子的体面上已覆了块白布,正任由穿白大褂的人往太平间推。那女婿对他说,昨夜突发急症,脑溢血。丽子的女儿扶着推车,在哭。龙高翔没哭。一直没哭。到高山草甸那片草海挖了个坑,将丽子种到那里。她俩一起在那里看过草海,笑过,唱过歌。事毕下山,从此很少说话,也很少去笑。正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多年未喊过他的儿子,突然一天早晨叫道,爸,你要呷哪樣,我跟您去买!就这样,一句极简单的话,骤然弄得他鼻根发酸、两眼潮润。那时,他望着儿子的背影,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久不见高老师,诗人勋杆子反倒有些挂牵,心里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有些过头。他很想抽空去看看龙高翔,跟他道个歉。毕竟二十多年前曾在同一所学校教过书,讲话太伤人也不好。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伤人莫伤心。

其间,辛老步入七十时生了一场大病,出院后也开始往小相的店子走动,坐下来就说,我手术前那一夜,听见一只猫叫,那叫声就像老虎哭丧,连我老婆的鼾声也跟猫哭一样怕人。过了一小会,他将前面讲过的话又重说一遍,我动手术前那一夜,听见一只猫叫……又过一会,辛老又像突然发现一个特大新闻似地对着诗人说,嗨!真奇了怪啦,想不到我动手术前一夜,有只猫叫得像老虎哭,更奇怪的是我老婆打鼾,也像猫哭一样,实在让人心惊胆颤……诗人本想说,猫是小老虎,踏们同属一科,没什么好稀罕的;至于嫂夫人,那是你对手术充满恐惧之使然。但小相三缄其口,终于一字不提,任由辛格反复叙述着他那关于猫的传奇。俟到第七天,诗人勋杆子一狠心,终于决定关门一天,一是避一避新来的烦恼,二是去看看昔日的同事,真心实意跟他说声对不起。走到沃儿小区,小相看见龙高翔痩了一大圈,正坐在门前的一蔸大槐树下跟他孙子出一道算术题。

树上九只鸟,开枪打下八只鸟,树上还有几只鸟?

那孙子马上说,爷爷爷爷,我知道了,九减八,等于一。

接着,那小孩偏起脑袋静了片刻,他发现了问题,说,爷爷爷爷,是一枪还是八枪?

爷爷说,是火铳,灌的撒子,就一枪。

那小孩立即煞有介事地说,听到枪声,那只鸟不飞走?

爷爷说,剩下的那只鸟,是个聋子。

小孩又说,它听不见,难道会看不见?

是呀,固然听不见,难道还会看不见?

小相马上又想,看不见的鸟,即使有寥廓的天空,不是亦然只剩下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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