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2020-03-21 08:18德国黄雨欣
牡丹 2020年28期
关键词:云州涌泉摄影记者

(德国)黄雨欣

阳春三月,云州市郊外的海岛上人头攒动,鼓乐声中,一队队男女满身披挂着艳丽得夸张耀眼的色彩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随着壮年男子们大幅度地挥舞着鲜红的龙幡,一条金黄的长龙在人群中翻飞而出。同时,身着彩衣挎着竹篓女子们也摇曳生姿地融进了喧闹的人群,竹篓里装着热气腾腾的香饽饽,那些附着在每一只香饽饽上绽放的花蕊和展翅的春燕活灵活现,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冲出竹篓,在人群中飘飞起舞。一艘艘桅杆上贴着大红福字、挂着大红灯笼的渔船伴着欢庆的锣鼓声和震耳的鞭炮声,争相驶出海湾……

没错,这里正举办着一年一度的渔民祭海节,《云州晚报》的摄影记者鲁杰四顾不暇,眼前一幕幕精彩纷呈的民俗画面令他愉悦和振奋,他举着他那沉甸甸的吃饭伙计-佳能5DMarkIII专业相机,再配上佳能大三元红圈牛镜,一边冲着目标“哒哒哒”狂扫,一边从人群里挤向主席台。

了解鲁杰的亲友都说他就是为摄影而生的,身为摄影记者,却少言寡语,有时甚至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如果非说不可,他的语言也简洁得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只会一个一个往出蹦单字,直接而准确到位,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吐沫似的。加上他常年在太阳底下“扫街”抓拍,把脸膛晒得黢黑不说,疏于保养的皮肤也粗剌剌成沟壑纵横的模样,就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即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年龄,倒是那双善于发现目标的眼神超常的犀利灵活,还有发现“猎物”时一跃而起的迅猛动作,让人感到了掩藏在这副冷峻外表下的勃勃生机。沉默寡言的鲁杰拍出的一帧桢照片却鲜活得如一个个静止的传说,里面充满了内容丰富的故事。也许,他的镜头早已替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鲁杰左冲右突地终于挤到了祭海节庆典主席台前,他选了一个满意的角度,像个老练而机警的猎人一样,端起他那时刻不离身的“猎枪”,眯着一只眼睛,一边四下捕捉着“猎物”,及时扣动“扳机”,一边静等着他今天要摄取的重要目标出场。

随着庆典的开幕,端庄秀丽的云州电视台的当家花旦,以醇美的声音一一介绍了坐在台下正中间第一排的各位贵宾,其中不乏市委领导、当地著名企业家、旅游公司老总以及文化名流。然后女主持用兴奋的语气宣布:“接下来,请我们尊敬的云州市谭市长为祭海节致辞!”随着一阵雷鸣般热烈的掌声,云州市市长谭涌泉满面春风地从贵宾席正中央站起来,一边向观众席挥手致意一边健步登上庆典前台。鲁杰的相机瞄准了这位正当盛年又不失稳重的市长,心里嘀咕着:“老子才不管你长篇大论地讲什么官话,只要拍下几张你在台上的照片今天就完活了!”显然,鲁杰此时的心思并不在庆典台上站着谁以及贵宾席上坐着谁,他心猿意马地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给晚报当天的版面交差。今天一踏上海岛,他的心神就被岛上欢庆的人群牵引着,双眼的聚焦点早就锁定在祭海渔民那一张张欢天喜地的笑脸上,锁定在由海湾出发的那一艘艘百舸争流的渔船上,他要把印在心里这些浓郁的民俗画面,通过他的镜头语言表达出来传递出去。

鲁杰瞄准了致辞的市长谭涌泉一通连拍后,赶紧回放检视,不禁自言自语道:“完美,走人!”他正要转身离开,这时,感到马夹胸口传来一波波震动,他掏出手机,接通后,里面传来报社实习生薛莹莹虚无缥缈的声音:“鲁师兄,我是莹莹,刚才给你发微信你不回。”

“正忙,啥事?”翁声翁气的几个字从鲁杰的厚嘴唇里蹦了出来。

“我肚子疼得厉害,因为那个……那个……”鲁杰打断她:“请假找主编去!”一如既往地直通通硬邦邦的口气。

鲁杰这才想起,报社汪主编今天本来是派他和薛莹莹两个人来岛上采访祭海节的,他拍照片,薛莹莹负责采写新闻报道,而且主要目标是市长谭涌泉的讲话。薛莹莹和鲁杰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按当下流行的说法,薛莹莹应该是资历要比鲁杰晚了很多年的同门小师妹,鲁杰一直不看好这个我行我素的90后,别的实习生在用人单位无论遇到什么大事小情的都是一马当先积极表现,生怕给前辈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毕业后没着落,这个薛莹莹倒好,平日里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只要有娱乐明星的采访机会,她比谁跑得都快,回来聊起明星八卦来更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鲁杰早就怀疑她是上面哪尊惹不起的大神家的千金,来报社实习不过就是走过场,为在毕业档案里镶一层绚丽的花边,重大活动时若让她冲锋陷阵,那可真是指望草鞋扎了脚!

面对鲁杰生硬的态度,薛莹莹见怪不怪,半是请求半是撒娇地说:“我已经找过汪主编了,他让我和你商量,能不能替我把这个报道写出来?求你了……”鲁杰冷冷地说:“摄影记者不写报道!”说着就要挂电话。这时,薛莹莹的口气有些急促了,一叠声地检讨自己:“对不起对不起,鲁师兄,实在对不起,我真的是急蒙了,就算是汪主编同意的,我也不能让你替我写报道啊,师兄千万别生气,你就算帮我一个忙,用手机把谭市长的讲话录下来发给我,晚上我只好按照视频带病赶写稿子了,唉,谁叫我这么命苦呢?这样还不行吗?师兄你说话啊,行不行嘛?”最后拖着长腔的那一句,显然是从薛莹莹那嘟着的小嘴巴里飘出来的。薛莹莹把话说到这份上,搞得鲁杰很无奈,如果她仅仅是个胡搅蛮缠的女同事还好对付,可这时的薛莹莹,分明就是在一个冷傲的大哥哥面前撒娇耍赖的小女孩儿,任鲁杰怎么强硬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挂断电话后,鲁杰瞄了一眼台上的谭涌泉,这位颇有风度的市长大人刚说完简短的开场白,他手里并没有拿着讲话稿,凭经验,鲁杰判断谭市长的脱稿演讲也不会太冗长。谭涌泉的致辞没有以往领导讲话干巴巴的官腔,而是结合当地祭海节的历史和地域特征以及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挥洒自如地一一道来,即显得学识渊博又亲民幽默。出于职业习惯,鲁杰用手机抓拍了几张九宫格照片,手指随着谭市长内容丰富的讲话飞速地点击输入着,鲁杰的输入速度几乎是与谭涌泉抑扬顿挫的语速同步,当谭涌泉在掌声雷动中走下讲台的时候,鲁杰朋友圈的即时长文也发送了出去。鲁杰知道,此时,潜伏在他朋友圈里的粉丝团成员们正急切地等待他的推送呢,不消几分钟,他图文并茂的推送内容就会被鲜花和赞誉所淹没。第一个给这波推送点赞的竟然是薛莹莹,她的一个秒赞使鲁杰惊觉到:谭市长的脱稿演讲实在精彩,自己光顾得用手机记录了,竟然没来得及给这个小姑奶奶录视频。鲁杰心中闪过一丝愧疚,随手给薛莹莹发了一条私信:“我朋友圈的文字你随便用!”薛莹莹秒回一个“ok”的表情符号,便不再纠缠。总算对得起小师妹的央求了,鲁杰松了一口气,在相机里选了几张满意的照片发给报社,作为摄影记者的他,算是圆满完成了当天的采访任务,便一头扎进了锣鼓喧天的欢庆海洋里。

下班前,当天的晚报提前和读者见面的时候,鲁杰还正如鱼得水地游弋在海岛祭海节上,他当然不知道,他拍的那张谭市长在祭海节庆典上即兴演讲的大特写被排在了晚报头版头条最醒目的位置,连同署名薛莹莹的文字报道,占了整整一个版面。发稿前,薛莹莹本来也要加进一些自己的想法的,怎奈她不在现场,她的经历和见识还远远撑不起她的想象力。也不知是谭市长的口才好还是鲁杰的文笔好,她觉得鲁杰发在朋友圈里的文字,作为新闻稿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心里不禁嘀咕着:“多亏这个鲁师兄是摄影记者,他若是文字记者的话,别人干脆就别吃这碗饭了!”薛莹莹转念一想,反正也得到了鲁杰的许可,还费那神干什么?于是,她索性真的就把鲁杰朋友圈的文字照搬了过来。因为鲁杰当时是即时手录,系统里会自动蹦出来一些似是而非的联想字词他还来不及改,薛莹莹只把这部分错漏给更正了。

白天喧嚣的余兴中,一轮红彤彤的大太阳正一点点沉浸到海的那一边,把天边和海面都灼烧成了耀眼的一片金红,“好一个落日熔金!”鲁杰心中喟叹着,拍下了今天最后一组照片。此时,他胸前的佳能5D大马克相机里又塞满了故事,今晚,他可有的忙了,他要把这些故事整理出来,用他独有的镜头语言讲给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们听,他相信,即使不用任何语言和文字来解读这些画面,心有灵犀的人,自然会懂得他要说的话。

白天挎着相机跑得太尽兴,晚上又整理照片太专注,鲁杰一夜酣眠,连梦都没做成。等他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他连忙抓过手机,翻检里面有无报社派给他的采访任务。由于摄影记者平时并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到单位报到坐班,鲁杰在外面跑新闻摄影就是上班了,所以,如果没什么非开不可的碰面会,他几乎不在报社现身。

鲁杰并没有翻到采访任务,却有一条云州市头条新闻跳了出来,鲁杰扫了一眼,难以置信,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云州市市长谭涌泉因巨额受贿被停职查办!”鲁杰想起就在昨天,这位风度翩翩的市长大人还在祭海节的庆典上意气风发地谈笑古今,仅仅睡一宿觉的功夫,就成了阶下囚,这年头的官是那么好当的?别看权高位重时趾高气扬的,稍不自律就被打落乌纱枷锁扛,还是咱这闲云野鹤般的摄影记者好,即是吃饭的营生,也满足了自己满世界寻找“猎物”的精神需求。

鲁杰翻身下床胡乱洗把脸,这时,他的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叫着提醒,鲁杰因贪睡错过了早饭,昨天的工作效率那么高,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了!鲁杰一边在心里自鸣得意着一边习惯性地跨上相机往外走。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报社的汪主编打来的,一接通,汪主编就在电话里不容置疑地说:“鲁杰,你马上到报社来一趟,我在主编室等你!”还没等鲁杰回答,电话就挂断了。鲁杰疑惑着: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段,汪主编亲自打电话找他,不知报社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鲁杰顾不上安慰咕咕叫的肚子,放下相机直奔报社。

当鲁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报社走廊里的时候,迎面遇到的同事们见到他都自觉地闪到一边,也不知是故意躲着他,还是看他走得太急有心给他让路,鲁杰也无心纠缠这些,“蹭蹭蹭”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直接奔到二楼走廊的最里面。只见汪主编办公室的门大开着,汪主编端坐在办公桌后面,铁青的脸正对着满脸大汗跑进来的鲁杰,身着一身海蓝色水洗牛仔服的薛莹莹站在办公桌旁,轻轻摇晃着扎着马尾的后脑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还没等鲁杰喘匀一口气呢,汪主编就“忽”地一下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把一沓报纸“啪”的一声摔在了鲁杰面前,嘴里厉声吼道:“你干的好事!”

鲁杰定睛一看,是昨天下午出版的《云州晚报》,首页正是鲁杰拍的照片,照片上是云州市市长,不,是前云州市市长谭涌泉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还配有醒目的文章标题:谭涌泉市长盛赞云洲海岛祭海节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单从照片来品评的话,鲁杰把谭涌泉拍得真的是好。

鲁杰一言不发,他低头看看报纸,又抬起头来,一双犀利的目光直盯盯地看向汪主编。汪主编被他看得恼火,紧接着又“啪”的一声甩出更厚的一沓报纸,鲁杰不屑地扫了一眼,都是今天的日报,头版头条也刊登着谭涌泉的大照片,不同的是,照片上意气风发的脸孔换成了垂头丧气的,文章的标题也换成了:云州市市长谭涌泉因巨额受贿被停职查办!

鲁杰依然不置一词,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不管是他拍到的昨天还身为市长在祭海节庆典上致辞的谭涌泉,还是别人拍的今天成为阶下囚的谭涌泉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他出去采访也是报社派给自己的任务,连你汪主编当时都不知道一夜之后谭涌泉的下场,他一个摄影记者哪会未卜先知?鲁杰更是不明白汪主编的怒火从何而起,所以,他只有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汪主编的火冒三丈:

“你把个贪官谭涌泉拍得那么英俊潇洒也就罢了,还冒充薛莹莹写了这篇吹捧文章,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地违反了记者的职业道德,你新闻记者的社会责任心和立场都哪里去了?”

鲁杰心说,这是哪跟哪啊?我好心帮忙咋还帮出这么大一颗雷?不由得把从汪主编脸上收回的目光,又投向了站在一旁的薛莹莹,这个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的小师妹迎着鲁杰的目光,毫无怯意地扬着头冲鲁杰耸了耸肩膀,两只细嫩的小手左右一摊,不以为然地说:“主编已经把你昨天的朋友圈截图了,上面有你发布的时间,足以证明这篇文章出自你的手笔。我也和主编解释了,文章不是你冒充我写的,而是我从你微信朋友圈上生剥下来的,他非不信,我也没办法。”

鲁杰的大厚嘴唇动了动,终于不可思议地瓮声反问汪主编:“我为什么要冒充一个小丫头片子?”

“因为你一个摄影记者,没有报社委派,根本就没资格写文字报道,更何况是一篇吹捧贪官的文字报道!”汪主编自说自话地厉声说到。

还没等鲁杰有任何反应,薛莹莹急了:“主编您不能这样,昨天我在电话里向您请假时,明明是您说的,要我和鲁师兄商量,要他替我写这篇文字稿。”

“莹莹你就不要替他开脱了,事实摆在这里谁也改变不了。你的鲁师兄非但没有替你写,反倒是他自己写了却用你的名字发表,你这么年轻,不能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薛莹莹不甘心,嘴里一再嚷嚷:“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一边分辨着,一边用手指划拉手机屏幕,终于翻出了前一天和鲁杰的对话框,便忙不迭地送到汪主编面前:“不信您看,有这条信息为凭!”汪主编接过薛莹莹的手机,只见对话框里只有鲁杰的一句留言:“我朋友圈的文字你随便用!”以及薛莹莹秒回的一个“ok”的表情符号。汪主编把手机还给薛莹莹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莹莹啊,在社会上浸淫久了的人是很复杂的,你还没有真正涉足社会,不知道人心的深浅,不要什么人都相信……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说完,又转向鲁杰:“至于你,鲁杰,我也不会为难你,你只要当着我的面,亲笔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如果没人追查,你这份检查就算没写。话说回来,如果上面有人过问这件事,就用这份检查搪塞过去了,否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你放心,上面不会把你一个摄影记者怎么样的。”说着,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页印着《云州晚报》“抬头”的稿纸,推到鲁杰面前。

鲁杰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晚报为抢新闻,当天下午就捷足先登了谭涌泉祭海节的精彩致辞,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当第二天别家报纸争先恐后地大幅报导谭涌泉被停职查办的罪状时,晚报昨天有多积极,今天汪主编就有多尴尬,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地寻找背锅侠呢,只可惜,在他设计的这出甩锅戏码里,倔强倨傲的鲁杰显然不适合担当这一角色。

鲁杰右手拿过稿纸,不紧不慢地在左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一边拍打,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汪主编,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鲁师兄,你不要写,我不许你写这个检查!”薛莹莹扑过来,一心要夺下鲁杰手里的稿纸。鲁杰一闪身,薛莹莹扑了空,鲁杰趁势从后面一把将薛莹莹推出门外,返身麻利地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然后回转身,将手里的稿纸三下两下撕个稀巴烂,随手一扬,纸屑就雪片一样从汪主编的头顶上飘了下来,眨眼间就落了他一桌子。汪主编一边两只胳膊徒劳地扑打着一边冲鲁杰嘶吼着:“鲁杰,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鲁杰也不回答,一个箭步冲过去,拎着后衣领就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个细高文弱的汪主编从办公桌后拽起来,空出一只手还不忘摘掉汪主编的眼镜丢在办公桌上,然后按住他的头“咚”地一声撞在墙面的通知板上,汪主编也不知是真的被磕疼了还是受了惊吓,嘴里声嘶力竭地哀嚎着:“薛莹莹,快报警,鲁杰打人了……”

门外的薛莹莹隔着磨砂玻璃门也看不真切鲁杰到底对汪主编做了什么,只隐约看到两个人影刚刚似乎是撕扯在一起了,这会又重叠成了一个,她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地直叫:“鲁师兄,你千万别胡来,这是误会,能说清楚的……”这时,早有其他同事见势不妙打电话报警了,同事大呼小叫给警察打电话的声音被走廊里的薛莹莹听得真真切切,她更加着急了,小手徒劳地拍打着主编室的玻璃门大叫着:“鲁师兄,有人报警了,警察来抓你了,你放开汪主编,出来快跑吧……”

与此同时,主编室里,汪主编的两只胳膊紧紧地被鲁杰扭在身后,身体被鲁杰的膝盖顶到墙上动弹不了,只要鲁杰的手稍一用力,汪主编的头就会“咚”地一声撞上去,挣扎中,汪主编的屁股蛋子又被鲁杰抬起的一只膝盖猛击了几记,可能是撞到了尾骨,汪主编“嗷嗷”地惨叫着,鲁杰的嘴在后面凑到汪主编的耳边,冷冷地说:“听薛莹莹的,一会儿警察来,你和他们解释。反正我一个小小的摄影记者,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这个主编还当不当,看你自己的!”这可能是汪主编认识鲁杰以来听到他说的最多的话了。汪主编一连声地答道:“是的是的,都是误会,你先放开我!”鲁杰问道:“我动手打你没有?”“没有没有,你没动手,只动了膝盖!”

鲁杰的厚嘴唇咧了咧,乐了:“我动膝盖怎么着你了?”“没怎么着,你顶我腚了,生疼……”鲁杰气得抬起膝盖又是一下,随着汪主编一声号叫,鲁杰恨声恨气地说:“那你就露腚给警察验看,看你的腚青紫了没有!”汪主编气急败坏地说:“鲁杰,你闹够了没有?再不放开我,等会儿警察真来了就让他们抓你现行了!”

“检查还写吗?”

“我开玩笑的……”

争执间,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外薛莹莹打哈哈的声音:“警察叔叔好,我们主编和记者鲁师兄正讨论工作呢,可能是有些观点上的争议,声音大了些,是我们误会了,麻烦你们白跑了一趟。”然后是警察的声音:“我们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得当面和当事人核实!”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请把门打开,警察!”

汪主编把门打开时,进来两个和薛莹莹年龄不相上下的小警察,薛莹莹竟然调皮地叫人家“警察叔叔”,这小丫头果然不知深浅。小警察看到眼前这二位,一个文质彬彬,端端正正地戴着一副细边黑框的眼镜,一缕蓬松的头发遮在额前,更显的斯文儒雅,这是主编无疑了;另一个身着皮夹克,头戴一顶深灰色的棒球帽,脚上穿着一双登山鞋,两只手随意地插在条绒裤子的裤兜里,黢黑的脸上挂着桀骜不驯的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警察,小警察判断,这位必是那个摄影记者了。验过身份证,警察对自己的眼力很满意。

既然大家都说是误会,这场闹剧当然就没被立案,鲁杰的检查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事实证明,汪主编的担心是多余的,广大读者每天都被各路几秒钟前发生的新闻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根本没人记得前市委书记哪天在台上风光演讲,哪天落马成了贪官,更不会记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云州晚报》的头版头条上,那帧前市长意气风发的照片是谁拍的,那篇文字报道出自谁手。

主编室的风波发生不久,薛莹莹实习期满离开了《云州晚报》。毕业后,薛莹莹得到了远赴美国深造的机会。在一个海风习习的傍晚,薛莹莹向鲁杰辞行。这对跨着年代的师兄妹一前一后地漫步在海边,一轮红彤彤的大太阳正一点点沉浸到海的那一边,把天边和海面都灼烧成了耀眼的一片金红,多么熟悉的一幅落日熔金的画面啊!鲁杰若有所思地遥望着金灿灿的海面,祭海节的喧嚣似在眼前,又恍如隔世。缺失了那天记忆的薛莹莹,欢快地在前面畅谈着她的梦想,海风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连衣裙,忽地一下裹起她玲珑剔透的青春胴体,忽地一下又在裙裾里鼓满了风帆。鲁杰仍然戴着那顶深灰色的棒球帽,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跟在薛莹莹的身后负责“哼”“哈”地回应。

走着走着,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的薛莹莹停住了脚步,猛然回过身,冲跟在身后的鲁杰扬起头,嘟着粉红的小嘴说:“鲁师兄,我让你亲亲吧,算是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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