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非洲国家自主发展面临的阻碍
——以塞内加尔为例

陈丽娟

内容提要 独立自主发展是每个国家的自然追求。本文认为塞内加尔目前仍不能独立自主地选择发展道路,这也是一些其他非洲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塞内加尔自主性的制约因素来自前殖民宗主国法国和一些国际金融机构。具体而言，导致塞内加尔发展自主性不足的直接原因是殖民遗产和新自由主义改革。法国的影响在塞内加尔的发展模式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并且还在不断塑造着塞内加尔的发展模式。近年来，随着塞内加尔对法国的依赖有所减弱，中国等新兴合作伙伴的重要性增加，塞内加尔发展的自主性有所提高，但程度仍然有限。

近年来，许多非洲国家都将发展作为国家的一项要务，并制定了国家发展计划。在发展过程中，它们面临着多重瓶颈。塞内加尔面临的发展瓶颈主要表现为：工业化程度低且进展缓慢，生产经营活动以非正式的形式为主；政府缺乏强有力的手段推动经济发展；民族资本比重低，外资在大中型企业占主导地位。造成经济发展瓶颈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这些非洲国家普遍缺乏自主性。本文依靠田野调查和文献分析，通过塞内加尔的案例研究，探讨塞内加尔及其所代表的一类非洲国家的自主发展所面临的阻碍。文章首先从塞内加尔吸收的外来直接投资、对外贸易和发展援助、法国标准的影响以及法国施加的政治压力等方面，得出塞内加尔的发展缺乏自主性这一结论，继而从国际金融机构和后殖民关系中寻求其缺乏自主性的原因。

一、从援助、贸易和投资看塞内加尔对单一合作伙伴的依赖

塞内加尔曾在法兰西殖民帝国的殖民贸易和投资中发挥核心作用。如斯库尔尼克（Skurnik）所强调的，“1946年，在法属西非地区的600 家私营商业企业中，有393 家总部设在塞内加尔”。①W.A.E.Skurnik.The Foreign Policy of Senega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2,p.14.对于阻碍塞内加尔经济合作多元化的殖民遗产，斯库尔尼克指出，“塞内加尔从殖民时期继承了经济保护框架，该框架在很大程度上限定了其独立后的对外经济政策。该框架包括：1）与前宗主国法国的货币安排；2）与法国的贸易安排，以及在较小程度上与法国在欧洲经济共同体内的合作伙伴的贸易安排；3）法国对塞内加尔现代商业部门很大程度上的所有权和控制权”。②Ibid.,p.100.

在独立之初的1960年到1966年，法国提供了塞内加尔所获总援助的85%。③Ibid.,p.125.殖民保护框架的存在往往给前殖民地国家一种短期的安全感，“阻止他们就经济关系和多元化的长期发展提出问题”。④Ibid.,p.106.如今，塞内加尔仍是法国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最主要的受援国之一，法国也是塞内加尔位于前列的援助者。例如，2014年塞内加尔所接受的贷款形式的发展援助中，第一大来源即为法国，占比高达33.2%，伊斯兰发展银行和世界银行分别占17.8%和23%，而中国仅占3.6%。⑤Ministère de l’Economie,des Finances et du Plan du Sénégal.Rapport sur la Coopération au Développement (RCD) du Sénégal 2014,p.44.

法国一直都是塞内加尔最大的进口来源国。以2017年为例，法国对塞内加尔出口额9.9 亿美元，占塞内加尔总进口额的14.71%，同时还要注意到，塞内加尔出口到法国产品的总额仅为7653 万美元⑥World Integrated Trade Solution,“Senegal exports and imports by Country 2018”,https://wits.worldbank.org/CountryProfile/en/Country/SEN/Year/2017/TradeFlow/EXPIMP/Partner/by-country.Page consultée le 28 février 2020.，而法国出口到塞内加尔的蔬菜及动物源性食品总值就已超过这一数字。对比以上数字可知，塞内加尔从法国的进口额高达其对法出口额的1294%。

塞内加尔长期依赖从法国进口大量的工业制成品，在缺乏保护的市场环境下，这不利于塞内加尔本国工业的发展。塞内加尔同一些非洲国家一样，只能从法国而不是其他国家优先购买某些产品，以确保法国占有当地市场。而在另一方面，法国却拥有对塞内加尔油气等主要资源和战略性矿产的优先购买权。在某些情况下，法国甚至对该资源拥有专有权，以确保其原材料供应。例如，塞内加尔的第一大出口产品花生，长期优先供应法国，直到2012年才被允许出口到中国。⑦访谈，中铁七局海外公司塞内加尔负责人,2018年7月25日。

在食品进出口方面，塞内加尔人的第一大主食是大米，这是法国在殖民时期为了将其在印度支那种植的大米出口到塞内加尔而使其形成的饮食习惯。但塞内加尔并不适宜种植水稻，现在的大米主要依赖从印度和泰国进口。2016年，大米占塞内加尔全国总进口额的6.4%。第二大主粮小麦占该年总进口额的2.9%，其中高达65.8%的小麦都是从法国进口的。⑧Ministère de l’Economie,des Finances et du Plan du Sénégal.Note d’analyse du Commerce Extérieur,2016.p.23.而从殖民时期开始，法国就迫使塞内加尔专注于生产花生这一经济作物，长期主要用于出口法国。法国的殖民遗产导致塞内加尔现在完全不能做到粮食自给，严重依赖进口，农业不能保证国家的粮食安全。

在劳务输出方面，法国是塞内加尔海外劳务输出的主要目的地。塞内加尔侨民带来的侨汇收入约占该国GDP 的10%，远超其从外来直接投资、国家债务和发展援助所获得的资金。⑨World Bank,Enquete Migration et Transferts de Fonds au Senegal,2011,p.4.塞内加尔经济对法国侨汇的依赖增强了塞内加尔对法国的依赖。

在投资方面，法国目前在塞内加尔享有特殊的便利。法国和塞内加尔《关于避免双重征税，以及在所得税、地税、登记税和印花税方面建立相互协助规则的公约》⑩Convention entre la France et le Senegal tendant à éviter les doubles impositions et à établir des règles d’assistance réciproque en matière d’impôts sur le revenu,d’impôts sur les successions,de droits d’enregistrement et de droits de timbre.表明了两国之间的特殊伙伴关系。法国也是受益于塞内加尔《促进和相互保护投资协定》的少数几个国家之一⑪Accords de promotion et de protection réciproque des investissements (APPI)。这种特权使法国在投资塞内加尔时，不仅与其他国家相比、而且与塞内加尔国民相比都具有优势。这种有利的地位导致法国在塞内加尔经济生活中起到重要作用。法国是塞内加尔的第一大投资来源国。在萨勒总统⑫马基·萨勒（Macky Sall),塞内加尔现任总统，2012年上台，2019年连任。任期中，法国的参与和影响比前总统瓦德⑬阿卜杜拉耶·瓦德 (Abdoulaye Wade)，于2000年至2012年任塞内加尔总统。时代更加突出，法国在塞内加尔直接投资的支配地位日益巩固。2012年，法国直接投资存量在塞内加尔接收的所有外国直接投资中的份额为40%。⑭Bakka.«La France exerce une emprise sur l’économie sénégalaise»,https://actuprime.com/france-leconomie-senegalaise/.Page consultée le 28 février 2020.2015年，这一份额高达78%，至2017年增加到了88%⑮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of France,“France and Senegal”,https://www.diplomatie.gouv.fr/en/country-files/senegal/；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of France,«Relations bilatérales»,https://www.diplomatie.gouv.fr/fr/dossiers-pays/senegal/relations-bilaterales/,page consultée le 3 janvrier 2020.。法国公司创造了塞内加尔GDP 和税收收入的近四分之一。⑯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of France,“France and Senegal”,https://www.diplomatie.gouv.fr/en/country-files/senegal/,page consultée le 3 janvrier 2020.塞内加尔的百强企业中，塞内加尔人仅在约30%的企业里拥有控股权，其中最常见的是商业企业，规模在行业中也偏小。另外70%都是外国企业或外资控股企业，其中最多的是法国企业。塞内加尔的内资企业总体处于不利地位，这妨碍国家寻求自主性。⑰«Les cent plus grandes entreprises du Sénégal»,in Doing Business in Sénégal.Planet Medias,Edition 2016.

具体而言，塞内加尔许多部门中最大的企业都是外国企业，其中以法国企业最为常见。电信、供水、石油、银行、建筑、港口、轨道交通、物流、食品加工、零售、进口贸易、制药等部门，都以法国人为最重要的生产经营者或参与者⑱如电信行业的Orange，供水行业的SDE，港口方面的Bolloré,建筑行业的Eiffage,物流行业的Necotrans,银行业的兴业银行和BICIS,零售业的Auchan 和Casino，建设达喀尔轻轨的Eiffage，负责轻轨运营的SNCF 和RAPT，负责第一段高速公路建设和运营的Eiffage 等。。其他任何国家的直接投资都相形见绌。外国投资者大量参与了国民经济的重要行业，几乎所有的战略性行业都由外国投资者控制，这会影响塞内加尔国家的自主权。以银行业为例，塞内加尔没有中央银行，当地主要银行均为外资，除最大银行为摩洛哥银行，第二和第三大银行均为法资。

法国在塞内加尔工程项目的国际合作中施加政治压力影响其自主性。项目公开招标可能只是象征性的，塞内加尔只是将中国企业参与竞标用于向法国企业施加压力，因为中国工程企业往往有能力以最低的成本实施项目。⑲访谈，中铁七局海外公司塞内加尔负责人，2018年7月25日。政治干预和个人关系等因素都可以参与到招标过程中。因此，尽管中国企业实力雄厚，但往往无法在塞内加尔赢得竞标。

对于“塞内加尔独立以来最伟大的项目”⑳萨勒总统在le rapport annuel de la promotion des investissements et grands travaux 2016 里面这样称，p.36.——达喀尔轻轨（TER）㉑Train express régional Dakar-AIBD.，塞内加尔政府不仅放弃选择最经济的中铁建或中铁的投标方案，而且在建造期间，无法对法国施工企业实施强有力的项目管控，不得不接受价格的大幅上涨：

“埃法日公司（Eiffage）以报价5.5 亿美元赢得了合同。在2018年，仅进行了两年的施工后，尚未完工便进行了大量索赔和合同变更，实际消耗费用已升至12 亿美元。这并不是成本真正的增加，而是通过有关机构和关系，增加塞内加尔的债务。法国人能够实现这些索赔，因为他们比塞内加尔人更了解规则和标准：法国人实际上是塞内加尔人的老师。法国人有办法说服合同委员会。”㉒访谈，中铁七局海外公司塞内加尔负责人,2018年7月25日。

无论成本上涨的原因是什么，一个项目最终花费报价的两倍多显然是很不正常的。塞内加尔的国家利益受到了损害。从国际合作中承包商的选择和谈判的自主性角度来看，塞内加尔的主权薄弱。可见，塞内加尔伙伴关系的多元化面临着政治压力的阻碍，正如塞内加尔财政部对接发展援助的负责人所揭示的：

现在，发达国家利用他们的资金，在讨论的基础上通过议标为其企业获得合同。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中国中铁在轻轨项目中胜出。但是法国人提出了自己的融资条件，以此获得了谈判筹码。法国人以某种方式施加了政治压力。中国的做法很清楚，我们知道与中国合作的程序如何。但是其他国家会尽一切所能使他们的企业赢得非洲的合同。法国公司参加竞标，法国政府在背后全力支持，但中国政府不想干预。轻轨项目对法国至关重要。正是由于这个项目，法国才没有关闭阿尔斯通等公司的工厂。从政治上讲，如果法国的工厂倒闭，对于法国总统可能是无法接受的。如果我们进行透明的招标，法国企业将无法中标。但是法国公司有办法绕开劣势，赢得竞标。轻轨项目的一部分是通过法国发展署提供的发展援助，但是还有一部分是法国国库直接向塞内加尔公共财政提供资金。㉓访谈，塞内加尔财政部对外援助司官员1 号，2018年9月7日。注：提供的形式是贷款。

达喀尔轻轨项目的例子生动地证明，塞内加尔的决策有可能是法国内政的延伸。塞内加尔的国际合作受到法国政治力量的强烈影响。由于后殖民纽带的持续存在，法国继续在塞内加尔的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反过来又会加强法国和塞内加尔的纽带关系。

二、塞内加尔缺乏自主性的原因

塞内加尔自主发展的局限性需要从外部力量中探查，总体而言，这种阻碍主要来自国际金融机构和前殖民宗主国。

（一）国际金融机构推动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对发展自主性的制约

八十年代以来，西方国家通过国际金融机构，在发展中国家力推新自由主义改革。一个国家是否实行新自由主义，并不决定该国的伙伴关系是否多样化，但是新自由主义范式对国家自主性具有潜在的影响。私营公司、特别是前殖民国家私营公司的支配地位，会设法影响非洲领导人的决策，从而转化为政治影响力。在新自由主义背景下，外国势力对政府决策的影响更深。

在私有化过程中，一些塞内加尔的国有企业被外国人收购，这剥夺了国民发展本国企业的机会，且一些战略行业并不适合私有化。放松管制和私有化带来了新的矛盾。价格自由化导致国家几乎无法控制价格。国家的权力不可避免地被最小化，进行调控和引导的能力也相应降低。外国投资者收购塞内加尔的国有企业，将其利润汇回国内，仅向国家缴税。在塞内加尔这样的非洲国家中，拥有新技术、高标准和雄厚资本的服务供应商或产品生产商通常是外国人,本地小企业容易受到大型跨国公司的冲击。从政治上说，私有化和放松管制削弱了非洲国家对相关部门和项目的政治掌控力。

国际金融机构是新自由主义改革的主要推动者。国际金融机构的干预损害了非洲国家的自主性。例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塞内加尔政府的财政情况定期进行审查，并且提出建议。自独立以来，塞内加尔一直在实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计划。其实施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政策框架，已经从“结构调整计划”演变到现在的五年协议。塞内加尔受益于国际援助者的有力支持，获得了大量的外国援助㉔Mansour Ndiaye.“State Control and Poor Economic Growth Performance in Senegal”,in B.J.Ndulu et al.(ed.),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Economic Growth in Africa,1960-2000,Volume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423.，但这些都是以新自由主义改革为附加条件的。外部提供的财政资金有助于缓解政府支付压力，但并非真正了解或想要消除根本性的问题。㉕Ibid.,p.421.因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通过增加政权对外部的依赖性，“结构调整计划”加剧了社会紧张局势。㉖Momar-Coumba Diop.«Réformes économiques et recompositions sociales» in Donal Cruise O’Brien,Momar-Coumba Diop and Mamadou Diouf (ed.).La construction de l’Etat au Sénégal.Paris:Karthala,2002,p.22.八十年代开始的经济危机及其解决办法都损害了塞内加尔的自主性。

一位塞内加尔官员指出：“我们总是等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指导。他们要求我们不能支出，不能承担债务，总是让我们实施小型项目，以致我们处于固定不变的境地。我们需要摆脱这种情况。”㉗访谈,塞内加尔工业区规划促进局（Aprosi,Agence d’Aménagement et de Promotion des Sites Industriels）官员，2018年8月7日。

对于这方面，另一位塞内加尔官员也谈道：“目前，由于债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建议塞内加尔将国家电力公司私有化。它认为我们对电力公司投资得够多了，要确保我们对其进行私有化，这样国家就不用再继续负担该项投资。但是政府不同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不想看到政府对电力公司提供资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总是让塞内加尔政府提高燃油的价格，但我们拒绝。”㉘访谈,塞内加尔财政部对外援助司官员2 号，2018年8月27日。

国际金融机构的意见对于非洲国家具有很强的指导性和干预性。例如，在发展工业园方面，通过减税来吸引投资者是国际通行的做法。但对于塞内加尔而言，由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一直密切地关注和审查塞内加尔的财政收入及支出，因此减税措施有可能遭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反对。㉙访谈，塞内加尔投资局官员，2018年9月5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通常反对政府对企业提供补贴，倡导政府减少对经济的干预，保证财政平衡。

（二）前殖民宗主国造成的障碍

由于法国曾经在其殖民地实行直接统治，法国比英国等其他殖民者在前非洲殖民地的影响要深得多。达喀尔是法属西非的首都，曾是法国在非洲的殖民行政中心，塞内加尔则是受法国影响最大的国家之一。在殖民时代，非洲当地的自主性受到宗主国中央政府的限制，政治决策都是从巴黎做出的。现在，“法国仍然是许多其非洲前殖民地的参照”，并且“许多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在做决策时，仍会考虑法国可能的反应”。㉚John Chipman.French Power in Africa.London:B.Blackwell,1989,p.6.

达喀尔是法国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法国在塞内加尔的存在可以追溯至1659年圣路易的建立。在漫长的历史中，法国与塞内加尔社会中的传统精英和在法国接受教育的现代精英均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出于与法国的共同利益，这些精英积极地维护与法国的良好联系。由于互动的历史悠久，法国和塞内加尔的领导人形成了一些共同的价值观，以及关于发展和现代化的一些共同语言。此外，塞内加尔人与其宗主国之间存在情感纽带。㉛Tony Chafer.“Colonial Administration of Senegal”,in Caplan,Richard (ed.),Exit Strategies and State Building.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45.法国与其非洲殖民地之间的关系曾被纳入一系列政治结构中，在法兰西殖民帝国后期的1958年,法兰西联盟（Union française）被法兰西共同体（Communauté française）取代，塞内加尔在以法国为主导的法属西非联盟内部建立政治自治，但法国在这个联盟里继续控制外交、国防、货币、经济和金融政策，以及司法、交通运输等主要政策领域㉜Ibid.,p.49.。

获得独立后，法国与撒哈拉以南非洲之间的双边合作得到了加强。北部非洲法语国家由于去殖民化的斗争形式更为激进和彻底，因此自主性较强。法国失去了其在北非所拥有的势力，它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的驻军、发行法郎等诸多权力被转移到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㉝John Chipman,op.cit.,p.2.如今，法国控制的范围主要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在去殖民化后，法国的资源主要投向了该地区，以预算援助的形式成为这些前殖民地的一个可靠的财政来源。㉞访谈，塞内加尔财政部对外援助司官员1 号，2018年9月7日。15 个非洲国家与法国签署了经济、财政、政治、军事和技术援助合作协议，法国通过谈判的形式保证了与新生的非洲国家之间的特殊关系得以维持。这些非洲国家以友好协商的方式独立，致使其制度变革既不具备革命性，也不具有彻底性。可以说，独立是法国以上述合作协定为条件给予其非洲各殖民地的。于是，法国一直在这些国家的国内发展中发挥作用。

经济构成法国在非洲影响力的核心。一些非洲国家长期依赖法国的预算援助，法国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援助的制度化加强了非洲领导人对法国的忠诚度。法国在当地的投资也往往享有优惠待遇。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法语国家在建立经济伙伴关系上不能充分享有自由度。法国的垄断地位有所降低，但没有根本改变。根据世界银行世界综合贸易方案的数据㉟Data of World Integrated Trade Solution,https://wits.worldbank.org/countrystats.aspx?lang=en.，法国一直是尼日尔、加蓬、刚果共和国、吉布提、中非共和国、科摩罗和突尼斯等许多其前殖民地的最大贸易伙伴。非洲法郎是塞内加尔等14 个非洲国家流通的货币，这一货币作为一个维系殖民体制的工具被创立，现在依然由法兰西银行负责在法国印制。使用非洲法郎的国家需要将本国的一半外汇储备放在法国国库中，因此公共支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法国的管控，不能将国家的资金充分自主地用于经济建设。此外，非洲法郎长期钉住欧元，有关非洲国家对非洲法郎的贬值和升值缺乏决定权，不能拥有一个自主的货币政策。㊱陈丽娟.《非洲法郎退出使用的现实动力分析》.区域与全球发展，2019（4）.

政治、军事和外交层面的法非后殖民关系也影响着有关非洲国家在经济发展中的自主性。在非洲去殖民化之后，仍然有非洲精英被法国扶植为代理人。法国总统和一些非洲领导人之间有着密切的个人联系。非洲国家领导人的个人安全、执政权力和地位的维持以及国内和地区稳定都依靠法国的干预。撒哈拉以南大多数法语非洲国家与法国签署了军事和国防协议。法国在非洲的军事存在和干预的力量通过建立和帮助非洲国家的国民军队、在多个基地驻扎法国部队和开展临时或永久性对外行动等方式得到保证。军事力量由于具有威慑和胁迫能力，间接增强了法国对于非洲的政治和经济力量，法国军事干预和行动可以潜在地用于实现各种政治、经济战略，以服务于其国家利益。例如在塞内加尔，法国仍然拥有达喀尔的军事基地，而塞内加尔也需要法国的军事援助，这保持了法国对该国和该地区的干预传统。

（三）塞内加尔主观上对殖民遗产的路径依赖

塞内加尔对法国殖民遗产存在着路径依赖，使得塞内加尔在各领域难以摆脱法国的影响，其中一个集中体现就是该国对法国技术标准的盲目推崇。一味坚持法国标准所造成的问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法国标准在一些行业如高速公路、铁路方面已不再先进，在大部分时候，法国标准并非最高标准，其他国家的标准完全可以与法国标准相媲美，甚至高于法国标准。但是，一些法语非洲国家唯法国标准至上，这种做法更像是一种人为地故意坚持，并非经过科学地比较而做出的判断。另一方面，盲目地坚持法国标准，而歧视其他标准，会导致市场竞争不充分，助长法国对市场的垄断，从而使非洲国家面对项目造价高、经济性不强等问题。这种对法国标准和规则的青睐，本质上是一种殖民遗产。

中国的工程企业以其项目经济高效、交付及时、质量上乘以及提供便利的融资条件而在非洲享有盛誉。但是在塞内加尔，中资企业的上述优势往往不起作用。法国企业充分了解植根于法国的招标规则和建造标准，因而在赢得项目方面具有优势。多个中国企业在方案价格更低廉的情况下，依然在轻轨项目的竞标中输给法国企业。究其原因，塞内加尔官员表示：“招标时我们不仅看价格，我们欣赏他们（法国）的标准和规范。”㊲访谈，塞内加尔基础设施部铁路局官员，2018年8月17日。法语非洲国家习惯于遵循法国标准，即使承包商并不是法国人。塞内加尔通常对中国标准不予考虑，即使融资来自中国。如果中国的建造标准与法国的不同，必须证明其标准超过法国：“我们习惯于法国标准，但在与中国人讨论时，只要他们的标准与法国标准不相悖，我们也接受他们的标准。”㊳访谈，塞内加尔公路局（Ageroute）官员，2018年8月20日。如果中国企业坚持中国标准，而与法国标准没有太多可比性，那么即使质量并不逊色，而且成本较低，他们也会因为标准不同而被拒绝。

三、中国等国家参与塞内加尔的对外合作带来的改变

中国等新兴合作伙伴的加入为塞内加尔政府提供了更大的选择余地。这也改变了塞内加尔在伙伴关系中的处境。㊴Stefan Gehrold and Lena Tietze.“ Far from Altruistic:China’s Presence in Senegal”.KAS International Reports,2011,p.29.通过与中国合作，塞内加尔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性。第一，中国作为另一个发展中国家，其发展经验向塞内加尔和其他非洲国家证明，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在保持其自主性的同时崛起；第二，由于多元化合作的效应，与中国的伙伴关系可以帮助塞内加尔取得更大的自主性。

非洲领导人对中非、日非、印非、俄非、土非合作论坛和峰会等替代性合作机制表示欢迎，这些机制弱化了由法国主导的法非峰会、法语国家国际组织以及欧非峰会等平台的不可替代性。新兴合作伙伴和塞内加尔的合作促使塞内加尔更具自主性。

瓦德总统使塞内加尔的外交关系多样化。他注重与中东国家、美国、印度及其他新兴国家建立良好关系㊵Tony Chafer.“ Franco-Senegalese Relations 2000-2012”,Occasional paper No 133,South Africa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13,p.15.，也是他恢复了同中国的外交关系。正如托尼·查费尔（Tony Chafer）所说：“瓦德使塞内加尔向亚洲投资开放，并使塞内加尔的贸易关系和银行部门多元化……这些新联系使法塞关系在本质上已不再那么排他……然而，这种多样化不可避免地会降低法国的影响力。”㊶Ibid.,p.16.

萨勒总统自2012年上台以来，一直致力于在多个领域与中国开展合作。在经济领域，萨勒总统于2014年访问中国，并向习主席表达了希望与中国加强双边关系的愿望。正如随行的一位工业区的官员表示：“我们很高兴与中国合作，因为中国是一个典范，像我们一样历经贫困，但它通过艰苦奋斗，在很短的时间内崛起。因此，这是我们的一个榜样。它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国家，它依靠本国人民创造了自己的历史。”㊷访谈，塞内加尔工业区规划促进局官员，2018年8月7日。

具体而言，当前促使塞内加尔获得更大自主性的积极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塞内加尔合作伙伴的数量增多。中国2005年与塞内加尔复交，成为一个日趋重要的伙伴。塞内加尔是第一个签署一带一路的西非国家，并将作为共同主席国举办2021年中非合作论坛峰会，这表明中国对该国的战略重要性日益提高，反过来又将使该国拥有更大的自主性。

其次，塞内加尔实施的工程项目的性价比提高。塞内加尔能够在来自不同国家的众多竞标企业中选择更质优价廉的方案。中资企业已经成为参与塞内加尔基础设施建设的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如在法国企业埃法日修建了塞内加尔的第一段高速公路后，中资企业中国水利电力对外公司赢得了塞内加尔第二段高速公路的合同，价格仅为法国公司报价的一半。㊸访谈，中国水利电力对外公司塞内加尔负责人，2018年8月20日.基础设施建设也是土耳其在塞内加尔参与的一个突出领域，例如近年来的达喀尔国际机场、阿卜杜-迪乌夫（Abdou-Diouf）国际会议中心、达喀尔体育馆、达喀尔会展中心等项目都是由土耳其公司完成的，并且土耳其公司正在承建耗资2.38亿欧元的加姆尼久奥林匹克体育场。

第三，塞内加尔的国际贸易多元化。从2012年到2016年短短四年时间中，中国从塞内加尔贸易伙伴的第24 位跃升至第2 位，且今后有望成为塞内加尔的第一大贸易伙伴。㊹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馆经参处，《中国会成为塞内加尔最大贸易伙伴》，http://senegal.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609/20160901392821.shtml.Page consultée le 13 septembre 2016.印度已成为塞内加尔的第三大贸易伙伴，2018—2019年度，印度和塞内加尔的双边贸易额达到近13 亿美元。㊺Embassy of India in Dakar,Senegal.“ India-Senegal Bilateral Relations”.https://embassyofindiadakar.gov.in/relationpages.php?id=81.Page consultée le 28 février 2020.2018年土耳其与塞内加尔的双边贸易额也达到了4 亿美元。㊻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 Relations between Turkey and Senegal”.http://www.mfa.gov.tr/relationsbetween-turkey-and-senegal.en.mfa.Page consultée le 8 février 2020.由于可选的出口市场增加，塞内加尔的出口产品可以相对高的价格出售。

第四，塞内加尔用于发展的资金来源更加多元。中国已经是塞内加尔的第一大融资来源国。塞内加尔对法国的资金依赖得以缓解。在2005年至2017年的12067 亿非洲法郎的中塞合作资金中，约9637 亿非洲法郎都是在2012年4月至2017年12月期间使用的，占2005年以来80%的融资额。㊼Ministère de l’Economie,des Finances et du Plan du Sénégal.Note sur la cooperation entre le Sénégal et la Chine.2018.2010年到2014年期间，土耳其提供了塞内加尔7.4%的贷款。㊽Ministère de l’Economie,des Finances et du Plan du Sénégal.Rapport sur la Coopération au Développement (RCD) du Sénégal 2014,p.44.2013年，印度对非直接投资存量达136亿美元㊾United Nations Economic Commission for Africa,Africa-India Facts & Figures 2015.。2010年到2014年期间，日本提供了塞内加尔所接收的9.1%的财政援助。㊿Ministère de l’Economie,des Finances et du Plan du Sénégal,op.cit.,p.44.

对于这些变化，一位塞内加尔官员表示：“从60年代独立到现在，我们都与同一个宗主国在一起。这有很多落后之处。现在尽管前宗主国仍然存在利益，但各方利益有所平衡，垄断已经结束。萨勒已向各个国家，尤其是中国开放。塞内加尔确实想了解更多的发展模式，并准备改变观念。总统当选后已访问过中国。这意味着一个明确的方向，一个分界线。”[51]访谈，塞内加尔工业区规划促进局官员，2018年8月7日。

更多的贸易伙伴和援助来源国意味着塞内加尔有更大的自主性，可以根据自身利益在国际合作中进行选择。这也降低了一些传统援助国对非洲国家发展政策的影响力。这两种趋势都与发展政策的自主性和灵活性有关。[52]Sophie Harman and David Williams.“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in Transition”.International Affairs 90 (4):925-41,2014,p.938.非洲国家的对外合作越来越不排斥前宗主国以外的其他国家。法非特殊关系日益受到挑战，这种现象在非洲的年轻一代中尤为明显。然而，尽管塞内加尔的国际合作看似有多元化的趋势，但远未达到质变，特别是在发展范式方面。塞内加尔对法国的依赖仍然很强，发展自主性仍有待加强。

结 语

本文论证说明了塞内加尔等非洲国家仍然无法实现自主性发展的原因。一方面，国际金融机构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削弱了国家能力，并导致外国资本对国民经济的渗透，使国家自主性受损。另一方面，由于去殖民化不彻底，前殖民宗主国对非洲国家始终施加重要影响，非洲国家也对殖民遗产产生了路径依赖。那些新自由主义盛行、且法国殖民遗产仍根深蒂固的非洲国家，和塞内加尔一样，在寻求自主发展道路的过程中，面临着重重阻碍。

新自由主义是当今西方推动的世界发展的主流范式，一些发达国家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将这一改革在非洲扩散开来。非洲国家普遍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新自由主义改革。塞内加尔受新自由主义影响深刻，因此损失的自主性更多，这从塞内加尔的整个经济结构和治理体系可见一斑。这种情况也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其他非洲国家中。结构调整计划和华盛顿共识的盛行导致非洲由国家主导的发展政策让位于私有化和经济自由化，国家的后退伴随着自主性的弱化。

比利时、葡萄牙和西班牙也都曾在非洲拥有殖民地，但是由于这些国家当下的实力已经大为衰落，且其前殖民地去殖民化比较彻底，后殖民影响相对并不突出。英国和法国作为殖民大国，对非影响都在逐渐减弱，但进度不同。英国的脱离更为彻底，因此其前殖民地国家的对外关系更加多元化，政策更加自主。而法国对其非洲前殖民地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虽然也出现了脱离的趋势，对非合作关系有所调整，但总的来说，变化小且慢。法国和英国在脱离程度上的不同，导致其相应非洲殖民地国家在政治和经济上的自主程度也有所不同。

通过分析塞内加尔的案例，可见当前非洲国家追求自主发展的形势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法国的影响力根深蒂固。虽然中国对某些法语非洲国家的援助和贸易可以与法国媲美，甚至超过法国，但法国的总体影响力依然最大。另一方面，法国的实力较历史上有所减弱，它的支配地位已经降低。如果动态地看，法非特殊关系的效应趋于退化，对于非洲国家而言，其他合作伙伴的作用在不断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