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石峁

2020-03-25 08:10张凌云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先民遗址

张凌云

一、行走的神灵

一九九八年,我从神木大保当镇调任至高家堡,开始了与这片神奇土地的不解之缘。记忆里,一直有一个关于“石峁女王”的传说流传在乡里,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是,在石峁山上,随处可见的玉,曾有斗米易玉的事发生,平日耕种劳作,都会有所收获。山上蔓延的石墙、“皇城台”地名等等这些不解之谜,多年来,“石峁女王”的传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想象着,这是怎样惊艳的一个女人,她集高贵、美丽、智慧于一身,端坐在万邦丛林之上,手持权杖,呼风唤雨,上达神意,下达民生,带领着石峁族群肇启了中华文明的曙光。

在贫瘠的陕北,群山浩荡、千沟万壑的地理环境中,人们信天而居,顺道而行,把一座座山、一棵棵树、一条条河都赋予了多姿多彩的神秘属性,生灵神意,老传少说,祖祖辈辈,生生不息,仿佛他们本身就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灵,已经与天地相融,草木相生。

之后的三年中,我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一个个赋予诗意的地名,草湾沟、芦沟、团团沟、喇嘛河、古今滩、七里庙、斜马沟、太和湾等等,这些极富诗性的地名或村名,是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无羁的心灵、奇异想象、朴素愿望的集中体现。散落在村庄的长城墩台、无名遗迹、古木断垣,都被赋予了一段关于神、关于爱、关于世态百相的写意。

二、无尽的猜想

二零一七年,我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当时,石峁遗址已经发掘了五个年头,其考古成果已被世人普遍熟知。所有的猜想在考古工作的推进中,渐渐有了铿锵的回响。在这里工作,让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座古老的石城。每次,无论是站在外城东门的制高点上,还是穿梭在遗址内起伏的山路之中,亦或驻足于气势磅礴的皇城台前,我的心都会被那久远而浩繁涌动的历史画卷所占据。在这里,时间被一堆堆砾石代替,被一片片残存的碎瓦佐证。面对那些重见天日的文物和残骨,我仿佛重新折返回那段苍茫的年月,听到风声四起,看到烟火弥漫,那森严的巨大城郭,雄伟地矗立在郁郁葱葱的大地之上,河流翻滚、兽吼回荡。多少勇士折戟沉沙,多少风雨历久弥新。多少次,我被这汹涌澎湃的历史想象淹没,在惊异于古人超凡绝伦的生存技艺之时,也感叹时间这幅巨大的帷幔,将这座曾经辉煌的石城一点点收纳在它亘古的法则之中。

在一首诗中,我写到:“看那风涛沙浪,将故事撕碎/我们重新搅动烟飞灰灭的历史/明月皎洁如初,静默无言/一切询问在天空下重新聚拢”。从外城东门发掘开始,这座神秘的石城,终于拂去诸多疑问,一幅四千三百年前先古部族壮丽的生活画卷一点点铺展开来,我骄傲地期待着、探寻着,每次新的成果出来,内心那些经由传说、历史、现实交织成的疑团,就会被烫平一点,舒展一些。石峁,已经成了我身体中无法割舍,无法抛却的一部分,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盘踞已久,几年下来,我的诸多猜想被推翻、被确证、被重建,同时,我也在这释疑的过程中,幻化成一个石峁人,一个四千多年前熟悉这里生产、生活的人。我了解他们,如果这里突然出现一个石峁先民,或者我穿越到那个年代,我会和他们毫无疏离感地坐下来,谈谈今天的收获、明天的行程、两条河流的水文。这些我一脉相承的祖辈,这些艰苦卓绝的兄弟,多少次在梦里,我依稀听见这里人影窜动,散落的茅草屋顶隔梁相望,炊煙四起,忙碌的宫殿前喊声震天,那些强壮的筋骨和桩木,往来不绝、熙熙攘攘。

2018年5月28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国务院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浙江良渚遗址、陕西石峁遗址、山西陶寺遗址、河南二里头确定为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重要实证向世界宣告。2019年5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将石峁遗址列入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从默默无闻的黄土村落,到惊醒世人的史前遗址,时间穿越了四千三百多年。

三、散落的语言

石峁遗址沉睡荒野四千多年,今日终于在科考发掘的镐铲声中“石破天惊”,一座体量巨大、结构复杂、功能完备的史前“石城”屹立于世人面前,绵延的城墙和散落的石头,在波澜壮阔的高原上讲述着遥远的历史,见证着石峁古城曾经的繁荣与辉煌。

多少次,在古城内,我目及四处,曾经高大巍峨的城墙被黄土覆盖,草木葳蕤,隐约隆起的地表,构成了石峁城墙的基本轮廓,随处可见的石墙断面,被农民捡拾码放的石堆,在遗址区内的石峁村、雷家墕的房前屋后,那一块块略规整、泛乳白色的石头,就像散落在高原上难以拼凑的语言,这一块块曾抵御外侵、遮风避雨、构筑成石峁先民精神屏障的石块,经时间洗礼后一点点剥离,一点点走远,被自然接纳。裸露在阳光下的石块,已经长满石花,带着温度。这些石块好像从石峁先民的消逝时起,便结束了自己的命运,任风吹日晒,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和惊叹。在沟涧、在田间地头、在被雨水新冲刷开的断面山,这些石头被翻开、被掩埋,任时光辗转,仿佛带着从未褪去的温度,那些整齐的棱角,适中的厚度,相差无几的形状,它们永远以同一副面孔、操同一种腔调、讲述着同一个故事。这些带有远古信息、历史背景、自然造化的石头,它们共同构成了人类进程史上辉煌的诗篇。

四、与时空对话

陕北稀松的天空现在扩散开来,石峁亦沉静了下来。我时常惊叹于这一场辉煌壮丽的记忆会在某一天复活,进驻到我们生活里。这曾经延续了五百年的人类族群,那么多创造,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生离死死别,是什么将这一切悄然抹平,是一次战争?一次瘟疫?还是一次无奈的迁徙?我幻想着最后一群石峁人拎着简单的工具,回头望着壮观的石峁城池,声嘶力竭地哀惜和惋叹,在风尘和时间里呜咽。如今我站在这幽幽的时空,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和询问,石器、骨器、玉器让我拉进了这种距离。那精细的磨痕,夯筑的石墙,石峁人对天地的感知和敬畏,生存的强烈渴望。一切都离开了,他们各自孤独地走向了未知,走向了遥远的未来。如今他们所有光彩的或是荣耀的,全部脱落,他们是奔跑在命运荒原上的影子。时光在这里交错,历史和现在被静止。注定要被遗忘,注定要被时间印证。

我试着从星空,月亮,从无尽浩淼的夜空中询问那些更为确切的信息。我们在这遗落的城郭中翻找到的何其少啊。这同样被石峁先民仰望的星空,我该将目光举向哪里来与祖先的心灵谋合。石峁遗址经时间筛选并保留下来,和埃及金字塔、马丘比丘和雅典的神殿,一同作为先祖人类最集中体现智慧的象征显现在未来的我们面前。

在距离神木市五十多公里的府谷县高寒岭黄河流域民俗艺术博物院,从手工技能到衣食住行,从五谷杂粮到婚丧嫁娶,一件件沾满泥土气息的器物,一张张浸透岁月印痕的图片,一段段充满喜怒哀愁的生活记忆,在脑海里,像一帧帧珍贵的历史镜像闪过。黄河流域,就在脚下这片泥土上,我们的先祖在这里诞生、创造,也在这里被埋葬、被遗忘。但这里的物什不断地向我们诉说着这高天厚土的亘古传奇。站在沟壑连绵的高原中,与石峁遗址直线距离五十五公里的寨山遗址上,一种熟悉感、亲切感扑面而来,两座城池同处峁梁之上,城垣相似,荒草遍野,连地上的碎瓦都雷同。从石峁城一路奔向寨山城址,两座中国北方远古辉煌的明珠,曾经在奔涌的黄河岸边,遥相呼应,灿若星辰。我一路沿着断壁残垣探访、对比、询问,这些创造文明的人去了哪里?在六月炽热的、空旷的高原腹地,一切询问都在天空下聚拢,在遍野荒草间若隐若现。

五、外东门远眺

被称为“华夏第一门”的外东门遗址,以其体量巨大、结构复杂、筑造技术先进而颠覆了学术界对中国古代城建史的认知。在外东门遗址出土了玉器、壁画、石雕人像、陶器、石质生产工具等龙山晚期至夏时期的重要遗物。

不知多少次,我登上作为制高点的北墩台,临风而立,东升的曙光将万丈光芒铺满整个城池,此刻的石峁古城,氤氲弥漫,偶有一缕青烟飘来,远处的鸡鸣声瞬间将这里唤醒了。我被一种久远的、神奇的、强大的力量所主宰,我仿佛成了一位守城的士兵,手握长矛,面东耸立,身上的粗布麻衣迎风飘扬。站在这样一座威严的城门上,无形中就会感觉充满力量,无畏无惧,随时准备击退来自任何部族的侵犯。

是的,環顾四周,唯有这里可以将方圆百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在秋高气爽之际,据此两百多公里的芦芽山都可以望见。向西,秃尾河顺南而下,波光潋滟,长城遗迹一路蜿蜒而至,相互交错,好不壮观。山下距今约六百年的高家堡古城,环山庙宇遗迹,星罗棋布。这里,时间、空间形成了一个集合点,我作为一个时间长河里的过客,站在这里,将这来自四周的信息揉合、梳理、汇集,这是两座古城在时间上的筹对,在空间上的拥抱。是人类漫长的发展阶梯上,两级紧密而结实的台阶。

六、巍巍皇城台

“皇城台”是石峁城址的核心区域,其形状是由底部向台顶四面包砌层阶状护坡石墙台地,上大下小,呈“金字塔”结构,护墙保存较好处多达十余层阶。台顶推测为大型宫殿建筑区域,发现了大型墓葬及石雕人像等重要遗迹及遗物。内、外城呈半包围状将“皇城台”包裹在内,内外城城墙依山势而建。

“皇城台”,顾名思义,是首领或皇帝的居所。在贫瘠的陕北地区,在祖祖辈辈记忆中落后、封闭的这些峁梁沟壑之中,以“皇城”命名的地方绝无仅有,这里怎么会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我们只看到头裹羊肚手巾,手扶原始犁铧,腰襟粗布长带的老农耕作于高天厚土之中,世世代代靠天吃饭,在外界的印象之中,这是一块未开化的区域。据说光绪皇帝的老师王端芬来这儿考察,上过一道奏折,称“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但“皇城台”这样一个高大上的名字被流传至今,这本应该属于北京、南京、西安的盛名,几千年来专为这台基面积约二十五万平方米、台顶面积约八万余平米的独立山峁占据。这也许是辉煌的石峁王国,延续到今天唯一的亮光,顺着这道光,我们又一点一滴揭示了四千三百年前的辉煌。这里也曾经是璨若星河的中华文明长河中闪亮的一颗巨星。

当表面的覆土被一层层揭开,勾勒出登顶皇城台的基本路线,登台者需先经过广场,再过外瓮城与南北墩台之间的侧门进入门道,沿平整石板铺砌的斜坡道路,至内瓮城处,向北折入主门道,绕主门道过主门道上门向西登临皇城台台顶。考古表明,这就是石峁统治者的居所,依山而建,固若金汤。各类墙基、建筑材料、石雕、壁画层出不穷,数量之多、规格之高,令无数参观者叹为观止。我们敬仰的是这样一群远去的中华智者,借助自然之势,精于发明创造,构建起了自己的社会制度。这些高度文明的社会制度,涉及军事、宗教、天文、艺术等领域,为我们留下史诗般的文明赞歌。

七、向天空昭告

资料显示,亚非古文明的发展脉络,基本上是一致的。古文明发生的地理范围约在北纬24°与32°间。放眼文明嬗变史,光辉灿烂的巴比伦、博大精深的中国、色彩斑斓的古印度、玄妙神秘的古埃及、奇特诡秘的玛雅等等,它们犹如浩瀚夜空中的繁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天空。而更为惊异的是,这些文明的肇端,无论从建筑,还是艺术创造,无不以惊人的相似度,令今人瞠目。它们仿佛经由某个创造之神统一授意后,均匀分布在世界各地,带着神圣的使命,依据地理地形差异,开始了各自发展的征程。

在石峁皇城台发掘出众多神面石雕,有的镶嵌在墙体中,有的散落在废墟内。在良渚遗址博物馆内,玉器上的神面与石峁的石雕竟然如此相似,其造型、神韵、功用别无二致。我搭乘飞机、高铁,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远在两千多公里以外的上古水乡泽国,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观天占卜的时刻,在亘古的星空中注视良久之后,得到了同样的启示。

在通往皇城台顶的坡道中,几块刻有神秘图案的石板,铺在道路上,令诸多专家学者百思不得其解,后有学者推测,这可能是石峁先民在修建王城时,向天占卜的大吉卦象,作为通灵媒介安放在这里,以表敬天畏地之意。我比较认可这种说法,在夜里,石峁的星空,是我见过最清澈,最明亮的星空,每颗星子仿佛会说话一样,异常鲜活。我相信,四千多年前,石峁先民所仰望的同样是这一穹星海,他们向天发问,向星辰探寻,朴素而纯净的心灵得到了来自天宇的垂青。

另外,大量卜骨、祭坛的发现和世界上众多遗迹的祭祀仪式形成了一个神秘而复杂的信仰格局。人类先祖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浩瀚的星空之中,感天念地。我不愿把这种形式定义为是无知的体现,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对无知的敬畏和瞻仰,使得人类先祖克服了来自自然的恐惧,物以神聚,虔诚的信仰本身即是天道。

八、秃尾河文明

在距离石峁十公里处的乔岔滩五峰山,视野高阔,山下住着几百户人家。在五峰塔门上镌刻有一副楹联,内容为“襟山带水十里晴滩一塔雄峙风光宜人形胜地,崇德修文百代乐业千门孝忠耕读传世圣贤乡”。这副楹联将自然、人文、美好生活愿景充分融合,读来荡气回肠,依稀可感受来自亘古不变的信仰和图腾。

秃尾河,汉称圜水。据《易·说卦》记载,乾为天,为圜。另有天体、大道的注释。这条河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源于神木公泊海子,流经一百四十公里后,在佳县武家峁附近注入黄河。小时候听闻大人传说,秃尾河是一条没有尾巴,没有尽头的河,起源于天外,消逝于大地尽头,这个说法,让一条河平添了几分神圣的色彩。早在六千多年,秃尾河沿岸即有先民刀耕火种,繁衍生息。据文物调查显示,在秃尾河两岸,大大小小分布着约三百多个遗址,遗址如此密集分布的区域,实属不多。

同样,在五峰山旁边就有一个规模较大的堡坬古城,从出土文物分析,从龙山文化至汉代,就没有断隔。尤其是汉代,陶器、玉器、金器、铜器、虎符、宝剑、钱币、画像石、砖、瓦等,不但品类数量多,而且制作十分精美,被称为国宝者亦不少见。秃尾河流经区域在上古时期雨水充沛、气候宜人,优越的自然条件,为先民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来源。在这些山梁沟渠都能见到石器、陶器和火炕遗存,残砖碎瓦俯首皆是,夯筑土墙举目横呈。

以石峁为中心的秃尾河区域,已经形成了体制完善,生产先进的社会族群。遥想当年,在水量充沛的秃尾河两岸,森林茂密、鸟兽集聚、气候祥和,石峁先民据河为塞,依山筑城,随着自然环境和地理风貌的演变,辉煌落幕,只留下一代代艰苦卓绝的陕北人在这里世代相袭,将最有力量,最天真朴素的部分流传下来,成为华夏文明经久不息的源动力。

这三百多个遗址群,构成了流淌不息的“秃尾河文明”,这条芦花鼓荡、歌唱了我的童年、构筑了我的胸怀的大河,不论是先民祖辈还是当下民众,都在这山暖水长的臂弯里得到了恩泽,在这潺潺呜咽的悠悠长情里繁衍生息。秃尾河,这条带有传奇色彩的河流,曾为中华文明的肇起,奠定了坚实基础。

九、大地的回响

一次,我到一个叫白家山的村庄下乡,一堵护坡石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一道由碎石块垒砌的石墙内规整的穿插着粗细不等的木桩,我惊异于石峁建筑理念,尽然一直沿用至今,所用原料也几乎一样,其外形和皇城台墙体几无二样,墙体呈斜坡状,这是一户依然居住的人家的大门硷畔,墙台上的老榆树下,一头反刍的老牛正在闭幕养神,正在消解一天的困乏。

我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不肯离去。这不仅仅是石峁城建理念的延续,在这堵看起来近百年的石墙中,天、地、人、草木所相互依托,相生相应的生活方式,几千年来一直流淌在生活于这片大地上的人的血液中,仿佛不需要言传身教,不需要照本临摹,在沟里或河滩捡些石头,备点木橼,就够了,就可以砌出一道可以祖祖辈辈休憩、眺望、行走的通道。

我不得不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联系的介质,石峁先民早已消逝了那么多年,没有文字镌刻,没有歌谣传唱,我想,自然地理本身構建了这样一种必然的亲缘关系。

在石峁周边的村落中,我总能偶遇一些如石峁出土的石雕人面像的面孔,衣衫褴褛,手脚粗大,鼻梁高挺,眉目间含有一种野性的、警惕性的特质,如果不是已经褪色的“耐克”对勾标志提醒我,这是现代的一个村民。我会直接认定,他就是某个活过来或穿越而来的石峁先民。从可忆起的祖辈开始,他们的命运几乎没有改变,住着石面窑洞,被石墙围护,石板铺就的院落,石板拼砌的仓库,石槽、石磨、石碾、石杵等等,石质工具已成为这里千百年的生存印迹,陕北大地到处散落着石峁的种子,世代绵延,生生不息。

我常想,也许我们平日里传唱的某一首信天游、酒曲、或者是民俗音乐,会不会就是石峁先民留下来的呢?曾经,他们伴着悠扬的骨笛声,和着口弦琴的清丽之音,载歌载舞,在一个又一个故乡一路狂奔着。如今,爱唱爱跳的陕北人,依旧秉持着这种乐观的遗风,向天表达敬祝,向大地坦露热情。

十、把未来提前展现给我们

沿着石峁外城城墙走一圈,一座完备的城防结构才会了然于心,大多数墙体已被黄土和青草覆盖,我在这座矮下来的城堡之上,永远是个生客,一切都太遥远了。春秋杀伐、秦汉交替、唐宋纷呈,在这块被时间和自然之手抚平的土地上,我的猜想和叩问都显得异常无助,只能作为人类的一员,带着对过往人类的同悯,对这块土地的敬祝,对短暂生命的慨叹,找寻一种确切的源头。尽管史册总在书写战争与杀伐,权欲的统治,而这由符号、石块、头骨、玉器书写的上古遗著,却在告诉我们请认真凝视我们血脉里曾经留下的疼痛与甜蜜。

多少年了,自石峁先民开始,多少人在这约十平方公里的峁梁之上筑城、狩猎、耕种,也在这北方的晴空下歌唱、哀恸、埋葬。曾经的辉煌和灿烂,如今烟消云散了,曾经的杀伐与战鼓,早已经湮灭,这里成了首领、帝王、草民、乞丐共同的葬生之地,成了命运最终的归宿。

中国史前最大的城址,它的发现证明了在四千年前中国北方地区已有早期国家的都城,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关于石峁遗址的“模糊”记忆,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九二七八年《大公报》的一篇报道,是国人对石峁遗址最早的一段记忆,更有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和韩寿萱作为见证者,这段历史记忆应当视为石峁遗址考古调查工作的滥觞和发轫。从曾经繁盛一时的上古都邑,到如今名不见经传的黄土村落,时间将中间的一切恩恩怨怨全部揉碎,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又始于喧闹,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将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凝聚,为世人揣测命运提供了一扇清晰的窗口,可以神游古今,一眼千年。

在一次清晨的漫步中,随着稠密的鸟鸣,从略带一丝凉意的山上举目四望,庄家、道路、房舍,都沉浸在盛夏的萌动之中,你呼我应,将整个古镇氤氲的生活画卷一点一滴铺展开来。此刻,晨曦的光瀑在山脊处集聚,意欲喷薄。我从山脚拾阶而上,踏步的清音,挂满露珠的草木,不远处戴青的屋瓦,被雾气笼罩的禾田,西山上被晨曦浸染沙梁,这一切看起来格外清爽。山下的小镇在白日里的褶皱被夜烫平,一切崭新如初。在这里,平静的时日,所有的都可以清晰地预料,时节、劳作、收获,在这嘉禾掩映的川原上被时光定格。

——选自2019年11月1日《榆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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