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楞花

2020-04-07 03:42蒋殊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瓦楞老人家村庄

蒋殊

总是相信,有味的风情在山里,深山。

上个夏季的一天,明明知道有雨,还是与朋友入得太岳山中。

地貌是绿的,山路是蜿蜒的,心情是与世隔绝的。隔绝了尘嚣,心就安放在山里,如同少时,与调皮的玩伴游荡在野樱桃树下,耽搁到天黑前行将迷路的日子。

那时候不打伞,裹一个雨披,闻着远处隐约呼儿唤女的声音一路跌撞着向前。等我的那盏灯光,在山中一个小村庄的窑洞里。小小的院子,小小的窑洞,充满天堂般的暖意。推门,爷爷奶奶在,叔叔婶婶在,待嫁的姑姑在。经常是,堂弟堂妹们挤在炕上,闹成一锅粥。他们最愉悦的事,就是期待着哪个孩子挨训,继而挨打。

一个哭了,一群笑了。这一天,便欢笑着结束了。

想着,雨便来了,瞬间大起来。泥泞的山路,车子无法前行,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没有院门,三眼窑洞敞在雨中。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闻声,站在门边笑。他不知道,此刻的他站成一道风景,雨帘倾泻而下,朦胧了他憨笑的一张脸。那是少时村中长者的笑,是看到淘气孙儿归家的笑。

不必客套,他闪身,我们冲进屋。

雨落一地,伞在门边,让这个静谧的院子有了声音与颜色。

才知道,整个院子只他一人。周边看不到院落,他似这山中惟一的主人。灶台上干干净净,炉火中明明灭灭。

他的妻子不幸因病去了,儿女到县上工作了。他一个人守在这院中,将一应生活用品打理成妻子生前的明净。孩子们会交替回来,吃顿饭;或者像陌生人一样路过,仅仅喝杯茶。

快速喝下他沏好的热茶,身上有了热气。

顿顿,他又说:喝杯酒吧,太冷。

几只小小的粗瓷酒杯摆在灶台上,让若隐若现的火苗烘出温度。旧时的暖瓶,旧时的烧水壶,旧时的灶口铁盖……我们,也成了旧时的人。

一杯酒入口,暖意热辣辣升腾。

雨在敞开的门外,在隔着玻璃的窗外,由大转小。

此行的目标地,是池上。朋友说,池上是一个村,一个无比美好的村,如今只生活着一位老人。

只一位老人的村庄,是什么模样?

作别他的茶酒,作别他,向另一位老人行进。

路途比想象的艰难。车子行走很短一段后就无法前行,地面大小石块刺啦啦划动底盘的声音让司机异常心疼。起先还坚持人车并行,走一段,推一段,后来终于与一块石头相遇。

那块石头霸道地横在本就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路中,不偏不倚。或许是曾经山石滑坡时它被甩在这里,便一天天一年年深深在这道坡上扎了根。人踩过,牛羊踏过,毛驴车压过,然而到今天,汽车却通不过。

凝视良久,对视无语。马达终于在古老的山石前败下阵来,车子缓缓退后,慢慢转身。步行吧。这样的村庄,只有用双腿送上敬仰。

山路泥泞,幸而有碎石防滑。没了车子的拖累,才有心情细细看景。路边,布满层出不穷的野花野草,有些识得,大多陌生。它们自古就默默生长在这山中,无需有人给它们取一个名。

一路上坡。朋友也说不清有几公里路,只说印象很远。后来算算,最多四五公里,但因视线内一路是望不到尽头的坡,便觉漫长。

三只蝴蝶從身边翩然飞过,落在一朵紫色花瓣上。

闻不到花朵的味道,也听不到蝴蝶的心跳,更不知这山中,有多少这样花与蝶的热烈拥抱。

这场景并不陌生,是少时去亲戚家常会遇到的情景。那时候没有地标村标,顺着花,沿着草,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靠的完全是大人的引导。只是,走着走着,大人便不在了;走着走着,孩子便走成大人。姨姨家,姑姑家,远房舅舅家,一个个近的远的亲戚,一条条弯的曲的山路,走满少年记忆。

如今,我要以少年的脚步,少年的心情,去探访一位陌生的老人。一位陌生的老人,安然生活在山中。她不知道自己活成风景,吸引着陌生人走近。

大约一个小时后,被花朵与蝴蝶引上一处山顶。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参差不齐的房舍在远处呈现,朋友一指:就是那里!

那是一片花坡,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绿。山坡上,小径上,散落着成片成片的花儿、草儿。房舍连着一处矮矮的山头,上面布满密密的树。

一群羊,散落在树的更远处。

进村的一条路面上,零零乱乱生长着泥泞的苦菜、车前草、毛毛狗草。村庄依傍的山上流动着雨后的云雾,与天相连。望过去,那片房舍有十多个院子,均为土坯。青色的瓦因年久,已经幻化为沧桑的黑。

一处处房舍,依然坚强依偎,坚守着村庄曾经的样子。

越走近,越清晰。一代代人踩出的如水泥般坚硬的那条土路,已经抵不过柔嫩青草的力量。老人的足迹,早已延伸不到这里。那是她从少妇时代走进的村庄,曾走遍角角落落,走过沟沟坎坎,最终却只能止步在老掉的新房里。

新房变老房,少女变老妪。

依如旧时的是天空,以及经过村庄的风。

朋友的心情比我急切,他匆匆的脚步只向着老人的房舍,边走近边嘀咕:老人家,还在吧?

几处房屋过后,他惊喜地看到老人的居所。果然,院中的房屋尽管也很残破,屋顶却是与别家不一样的红瓦,看得出近年有过修补。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木材围成院墙,大门是两扇历经风雨且不到一人高的旧门板。院中屋檐下,放置着大大小小的水桶、锅、盆。不必问,那是用来接雨水的,像极了少时院中的风情。

“老人家——,在吗?”跟着声音,我们走向中间唯一有人迹的房屋。透过窗玻璃,一位老人在炕上侧身而睡。听到声音,她翻身招呼:“快进来!”

灰色上衣,淡青色头巾,灰色中隐约透出一丝格纹的裤子,腰间一条灰围裙。一个灰色调的老人家,定格在灰色的屋子中。她的领子、袖口、围裙,零乱着三餐的痕迹。炕上是被褥,枕头,衣物,还有伸手可触的碗筷。地面有限的空间里,挤放着凳子椅子,米面土豆,灶台,以及一口大大的水缸。

“心想事成”几个字,以及四世同堂的儿孙,满满挂在老人的墙上。

想给她把东西挪挪,腾出点地方,她却拍着让我们上炕:“不用动,没人来。”

曾经就是这样的炕头,围坐着像她一样的爷爷奶奶和成群的儿孙。炕上是吵闹的,灶台边是吵闹的,院外是吵闹的,远处的村庄是吵闹的。

那是奶奶极嫌弃的吵啊,她常常举着那把捅火的铁花筷说,快都长大飞走吧。

她未料到,儿孙们飞走,是很快的速度。很多年,我家的老院子只剩了奶奶一个人。那一个个无人的白天和漫漫的长夜,她是不是一次次怀念曾经的吵闹?

曾經想问奶奶的话,今天又想问问这位老人家。可是,未及开口,她倒拉了我们的手一遍遍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多大了,孩子几个?90岁的老人家像极了那几年的奶奶,紧紧挨着好不容易盼回的孙儿,问长,问短。

琐琐碎碎的声音,让沉寂的屋子变得生动。

老人也曾跟着儿女,到热闹的村庄生活。可是,孩子们再不是当年炕上围着她不肯散去的孩子们。孩子们各自忙碌,孩子们早出晚归。在热闹中孤独的老人,于是宁愿回来,固守一个人的时光,以及她爱过的村庄。

这是一个安宁静谧的村庄,纯净,明媚。这是一个美好无比的村庄,静美,纯粹。

这个村庄之所以让人挂念,是因为还有一个人的烟火。老人用白天的一缕细软炊烟,夜晚的一束暗淡灯光,光明了这个被人遗弃的世外桃源。

离开时,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执意下炕,拄一根木棍送我们出门。隔着矮矮的院门,老人依依挥手:“说了好多话,高兴。”

老人的笑容,凝固在风中。

出村时,才细细关注村中风景。零乱的木材,几乎不再完整的房舍,坍塌的猪圈厕所,残破的平车,曾经欢愉此刻静寂的电线杆,便是这个村庄的全部。

那些无人居住的屋顶,瓦楞间,竟生出一丛一丛绚丽的花。

那便是瓦楞花吗?只在孤独中隐密绽放的花。

这是光阴的结晶,是岁月的沉淀。无人的院落,无人的屋顶,它们在瓦楞间安然生,安然长,安然绽放。这些特别的花有红有白有紫,与花下的藻、斑驳的瓦、瓦楞下依旧在剥落的墙皮,合围成一幅绝美的油画。

这并非为主人盛开的花,绽放出神秘的光芒。

回身,老人在远处。我指指屋顶,在空中比划出一捧花。

我想,让她来看瓦楞花。

不知道她是不是懂了,看不到她是不是笑了,却看到她的手在空中摆动了。我知道,她走不过来了。

出村,迎面遇到一个牧羊人。羊不在,他拖一把羊铲从小路蹒跚而来。

我知道他是常给予老人帮助的人。他会偶尔从山下老人的儿女手中接过半袋面,或一捆葱,送进老人家门。

拦住他的去路,很想聊点什么。他的一双眼竟有些警觉。避不开,便低了头不说话,只将羊铲在泥泞里扭转。

“那是你的羊吗?”

他将目光放到远处树后一群涌动的白里,终于开了口,然而不知是因寂寞的大山中长久无人,还是别的原因,一句两句后便不再吭声。

侧身让过,他拖着羊铲走了。

远处,老人的身影模糊成一个小黑影,像极了曾经的奶奶。

村庄又裹进绿和雾中,恢复了无声的寂静,那么盈润。

淡出视线的瓦楞花,隐隐约约,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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