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火

2020-04-07 17:41张象
都市 2020年1期

张象

1

雨薄如眠,像昨夜梦里走失的哀愁,我没回去拿伞,一路快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公司。前台同事说有一个快递,已送我办公室,我谢过她,看看表,先去了会议室。半个小时后,会散了,我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一个风格浓烈的包裹,高瘦挺拔地伫立在我面前,我猜出它来自广州。后来证明,我没猜错。

大前天我去广州参加一个活动,内容很无聊,基本都是一些正确的废话,我百无聊赖,翻了翻会议手册,发现有位嘉宾叫陈瑜,头衔是X报文化版高级编辑,我心里一热,打消了中途离场的想法,一直等到下午四点,手册里的陈瑜施施然上台,和别人圆桌对话,我才发现,这位陈瑜是个小姑娘,模样倒是周正,裙子也漂亮,但我完全不认识。

再无片刻逗留,我退出会场,自电梯而下,在酒店大厅里坐了几分钟。窗外是繁华的北京路,蓝天白云,烈日当空,马路上姹紫嫣红,车水马龙,高瘦挺拔的椰子树下,不时有打着遮阳伞的长腿姑娘经过。回北京的机票订在第二天下午,我还有大把时间,得想想干点什么。在广州,我倒是有几个朋友,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诗人,还有一些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漂亮姑娘,都很有趣,也很热情,但是今天,我点开他们的微信,犹豫再三,还是一个一个退了出来。我发现自己谁都不想联系。我好像只想做一件事。然而这件事,是什么呢?我心里明白,但是说不出来,就像一个痒,明明在你身上,你却捕捉不到,抠抠这里,不对,挠挠那里,诶,也不是,它就像故意和你打游击捉迷藏似的,你越是想捉,越捉不到,唯一的办法,也是最笨的办法,就是把所有嫌疑地带全过一遍,这样虽慢,但总算还有机会。

出了酒店,我一路走到广百,找了一个有书有茶有冷气的地方,店家说随便喝点什么,可以一直看到打烊。旋转木梯绕啊绕,我从一楼跑到二楼,又从二楼跑到一楼,最后在一盆仙人掌遮挡的后面,找到一本卡夫卡的《城堡》,书已半旧,页面泛黄,两个角微微卷起。我捧着它,找了个位置,路过的侍者问我喝点什么,我说:靓女,请给我来杯拿铁,不加糖。

2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读《城堡》,那时我十七岁,中考兵败后,前途晦暗,亲戚介绍我到一家酒店打工,每天端盘子送碗,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被人蒙上眼睛的骡子,无所谓远方,也不知道归路,只在每日黑暗里拼命追赶,妄图抵抗比黑暗更加绝望的孤独。然而孤独十分强大,无色无味,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无边无际,我意识到打败孤独不能靠人多,上班,下班,街上,宿舍……身边从来不缺少会说话的人,但是没有灵魂的契合,只靠肉身的接近,人不可能真的认识他人,更何谈所谓灵魂慰藉。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只能靠写日记来麻木自己,人为制造出一种好像我也没有那么孤独,起码,至少我还有日记这样一个朋友的幻觉,就像独生子女的童年,没有玩伴,自己分角色扮演,有时还挺热火朝天,但在外人眼里,你只是在自娱自乐而已。我自娱自乐到中秋节前夕,传菜部的头儿抓我编几个灯谜,作为传菜部节目,我编了,谜面是:“干劲冲天在前头,仙鸟一去人复丢,千金易得更易失,一人一口皿中求,云间新月影如钩,西山一嘴长勾留,樱桃小点知何似,心上好音赛春游”,头儿觉得难度尚可,规定只有首位全猜中者得奖,奖品是一个双肩包,灰色的。后来,广场上月明星稀,一个叫陈瑜的姑娘,动作麻利地抓起礼品说了声谢谢,转眼就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唯有她高瘦挺拔的身影,以及短发下白色的耳塞,被月光折射进我心里,久久不曾离去。

第二次见陈瑜是在一家书店。中秋假期快结束时,有个兄弟端西湖牛肉羹伤了脚,我去帮他买烫伤膏,返回的路上发现一家新开的书店,就在药店和半岛铁盒之间,名叫大世界。我爱书,走进去瞄了一眼,老板极力给我推荐租书业务,说是三本书一周5块,平均每天才7毛,也就少吃根雪糕的事。我就办了张卡,花了5块钱,租了一本《雪山飞狐》和两本《飞狐外传》。七天后我去还书,工作日人少,老板正在电脑上玩斗地主,给了个本儿让我自己登记,我打开登记簿还没写字,发现借书记录里有个名字挺熟,就排在我后面。我登记完一本书,正登记另两本,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我一看,米色风衣,格子围巾,亚麻色短发,白色耳塞,背上是有点眼熟的浅灰色双肩包……这不就是陈瑜吗?登记簿上那个真是她?怎么办,要不要跟她打招呼?灯谜那个,发奖的是我们头儿,我虽然也在场,但她应该没注意到我,我如果打招呼,她不认识我怎么办?

嗨,听说你有写日记?我正犹豫着,她竟主动开口。普通话很标准,说实话,没有明显的广东口音。我有些窘迫,像一个秘密被人当众揭穿,心想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我跟你有那么熟吗?她把耳塞摘掉,从包里取出三本书放到吧台,看我还不说话,忽然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陈瑜,是半岛铁盒的前台收银员,咱们认识一下?我更加窘迫,手心都是汗,扭捏着正要伸手,陈瑜却扑哧笑了,缩回手说:中秋节那个灯谜,是你出的吧?我忙点头说是,你猜谜可真厉害,我叫……陈瑜笑得更开心了:张白驹,我知道!其实我有猜出来四个,其余都是蒙的,运气好而已!我来了兴致,擦了擦汗问她哪四个,她得意地说:第二个,岛;第四个,盒;第六个,事;最后一个,意!我登记完,暗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家伙可真聪明。书店老板有些好奇,看看陈瑜,又看看我,我忙跟他解释:我同事,广东人,不会说吕梁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人?回半岛铁盒的路上,陈瑜问我。我手里拿着她刚还掉,又被我租走的三本书。天上云卷云舒,人间草木葳蕤,我挠了挠新理的短頭发回答:酒店这种地方,哪有什么秘密,我还知道蒸菜师傅是你爸呢!陈瑜笑了,抬头看了看天:你知道的还蛮多,问你个问题,你们这里,什么时候下雪?我有点不解,也抬头看了看天。起风了,乌云渐成气候,雷声隐隐,从天边传来,行人兽散,车辆狂奔,路边的狗钻在树下,像羊一样啃着青草,估计要下雨。还早着呢,估计得11月了吧,当然,历史上也有早时,早也得10月下旬吧———我说的是农历!看了眼陈瑜脖子上的围巾,我有些忍不住笑:你不会是因为怕下雪,所以才……是的呀,你怎么这么聪明,你真是太聪明了!陈瑜哈哈大笑,一点儿不矜持,风吹乱她的短发,我看见她苍白的面孔,在格子围巾的簇拥下,莹莹地闪着来自南方的光。

压死,压死!干他,干他!这下完了!晚上我把书带回宿舍,那几人又在打牌,房间里烟雾缭绕,阴暗潮湿,喊杀声四起。四余一,胖子落单,看我拿着新书,围上来想蹭一本,拿起《城堡》,翻一翻,没意思,拿起《雪国》,翻一翻,说这啥玩意儿。我说这都是純文学,经典。胖子说:屁文学,看不下去,有啥卵用?我把《红与黑》给他,告诉他这本不错,故事精彩,他看了看书名,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什么《红与黑》,《红楼梦》我都看不下去,婆婆妈妈,我还是喜欢《雪山飞狐》那种,快意恩仇,说干就干!

白天在大世界选书时,陈瑜跟我说,武侠虽好,只是看个热闹,经典文学不一样,像光,像药,像黑暗中燃起的火焰,有的人看一本经典,人生就可能发生改变。我说可是这些书读起来,没有武侠好读,陈瑜说:不好读有不好读的道理,有句话你听过没?当你感觉吃力的时候,说明你走的是上坡路!我听了她的话,接过来自南方的火焰,黑夜便亮了起来。夜太重,路太黑,火光一开始还很微弱,如烟一般幼小,纤细,温暖和映照都很有限,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年岁渐长,火苗愈烧愈旺,我越来越认识到,生命中某些时刻,有没有光,有没有火的出现,给人生带来的影响,判若云泥。

我的日记本保留至今,其中2002年9月30号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城堡》里的K,表面上是K,其实是全人类。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无法进入的城堡,而这城堡有无数分身,它既可能是事业之城,也可能是爱情之城,还可能是梦想之城、友谊之城、健康之城、灵魂之城……每一个灵魂都是一座城堡,这毫无疑问,那么,你的城堡愿意请谁进入呢?而你的一生,短暂的一生,又有多少城堡,谁的城堡,是你无论如何朝思暮想,魂牵梦萦,都始终无法进入的?

“进入”两个字下,都加了着重号,当时想的,显然不只字面意思。“始终”是后加的,写在页眉,与正文之间以增添号勾连,看上去就像茫茫暗夜里,忽然有人点了一支火把。

3

晚上九点,书咖即将打烊,我把《城堡》放回仙人掌后,从广百出来,天完全黑了,风吹在脸上,温柔而彷徨。因为职业习惯,我睡觉晚,此时便在夜色中一路往南,信步乱逛,走不多远,看到一座古刹,灯火辉煌,人影幢幢,我想起陈瑜爬凤山时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敬鬼神而远之,无神论!”因为这句话,这么多年,我从未进过任何的寺庙观庵,忽然很想进去看看。走近才发现,早过了开放时间,只能等明天再来。我回酒店,一路上思绪被暗夜之手不断拽回过去,拽回到2002年,10月上旬爬凤山的那段时间。当时的吕梁,还没撤地设市,整个城市横七竖八,一共15条街,其中横7条就是永宁东路,永宁东路的最东端就是半岛铁盒,半岛铁盒到凤山,公交直达,一人一块钱,十几分钟就到了。

爬凤山是我请陈瑜,因为之前打的一个赌。打赌是因为我先抖了个机灵。抖机灵是因为陈瑜聪明,她想了个招,说我们都加快速度,三天看完自己租的书,然后交换,这样每人每周都能看六本书,却只需出三本的钱,我很高兴,跟陈瑜换书时夹了张字条,上面写:“陈瑜落雁,白驹过隙。”陈瑜说:嘿,学会抖机灵了,那我也给你抖一个———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说姐,不是抖机灵,是你名字取得好,如果头发能再长一些,就更好,那就不是沉鱼落雁,而是沉龙落凤了!说吧,赌什么?陈瑜说,少来这套,甜言蜜语!我赌咱们大老板是周杰伦歌迷,谁输了,就请赢得一方出去玩,怎么样?我从她清澈而狡黠的眸子中读出一线玄机,开玩笑说:能不能我选信,你选不信呀?陈瑜很干脆地说:不可以。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是我先提的!过不多久,国庆节聚餐,陈瑜给大老板敬酒时就问了,我也在场,看到大老板愣了一下,然后陈瑜就引导提示:咱们酒店叫半岛铁盒,周杰伦有首新歌,也叫半岛铁盒!大老板一听,大笑起来,再次举起酒杯说:没错,年轻人有前途,来,大家一起!

黄金周后,酒店允许员工调休,陈瑜约我,我说好吧,你想去哪儿玩,她说我也不熟,你看着安排。我开玩笑说,你让我安排,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卖到深山老林去?她一脸不屑地笑:一个爱读书的小屁孩,再坏能坏到哪儿去?量你也没那个胆子!我说,原来你也有口音,第一次发现———哪鹅!陈瑜说多少总是有的,别太费心,随便转转,去哪里都行。我说:反应真快———怪不得南方人爱说“哪里”,不怎么说“哪儿”,原来是因为发不好卷舌音!陈瑜说: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你想想去哪里,我准备准备!

爬山那天,陈瑜穿得很单薄,牛仔衬衣,黑裤白鞋,另外背个双肩包,一看就是准备爬山的阵势。我跟她说:山顶风大,你穿少了。陈瑜白我一眼,捏了捏我的夹克外套,说你怎么不早说,真要风大,我抢你的穿!我说你背包干吗,看着还挺重的。她把包摘下来递给我,说,那你帮我背呗。我背起陈瑜的包,感觉也不是很重。我们从巷子里走进去,一路上都是卖小吃、玩具、佛香、火柴和黄表纸的,也有个别卖学习用品,以及寿衣棺材、花圈纸扎的,可能是因为附近有学校,也有医院。路过一家“柳林碗团”,我问陈瑜要不要尝尝,陈瑜说先上山吧,估计也没我们常去的那家好吃,包里有好多零食,争取不要背下来了。

巷子尽头是登山口,不收门票,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有点桃花源的意思。不过景色真是很一般,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第三棵也是枣树,第四棵也是枣树,第五棵……不是枣树了,是桃树,树上没桃,只余残叶在风中飘荡,迎来送往,独自美丽。

陈瑜却很开心,一路兴奋,看野花,看花中蝶,从路边掬起一捧黄土,向我感叹:传说中的黄土高原,原来名不虚传,真的都是黄土诶!我笑她少见多怪,问她海边的沙滩,是不是也有黄沙,因为有句诗叫吹尽黄沙……陈瑜不等我说完就呛:不是黄沙,是狂沙……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写的!我嘴硬:是黄吧?陈瑜:要不要打赌?我想起前车之鉴,忙学她说,算了算了,你说的都对———黄沙和黄土有什么异同吗?陈瑜说:这怎么说呢,你以后去海边,自己带上一瓶黄土,到时亲自对比一下!

天气晴好,空气甘洌,大群大群的麻雀,像列队欢迎远方的贵客一样,笑呵呵地从我们头顶掠过。行至半山腰,路遇一庙,名唤天贞观,香火缭绕,煞是热闹,我问陈瑜要不要去拜拜,陈瑜摆手笑笑: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敬鬼神而远之,无神论!我也不感兴趣,便与陈瑜一鼓作气,很快爬上山顶。

山顶视野开阔,青草弥望,气温比想象中要高,我热坏了,满头大汗,陈瑜让我脱掉夹克,折了折,放到她包里。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大概是逃课出来的,合坐一条石椅,耳鬓厮磨,玩笑嬉乐,毫不避人。一名白发苍苍的大爷,斜倚在凉亭下,左手握着一把二胡,右手的马尾弓上下左右,穿梭如针,低沉的二胡声四散开去,如松涛,如海浪,如飒飒大风穿过幽暗峡谷直抵九天云霄。我被这昂扬的气势和激情所感,气血上涌,伫立原地,久久迈不动步伐,陈瑜说:这是阿炳的《听松》,好像是讲岳飞的,走,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山顶南沿有一排石椅,我们找了一张干净的坐好,她说你把包给我,我递给她,她就打开拉链,掏出两瓶矿泉水、一筒薯片、一些香肠、几袋青豆,还有两包纸巾。也许还有面包?时间久远,有点记不清了,不过这个不重要。我们吃着零食,说着话,吹着风,看山下,看远方,看天上的云不断翻涌变化,一会儿化龙,一会儿化蛇,一会儿又化成威严的城堡,燃烧的火焰,奔涌的浪花,吃草的白羊……二胡声时远时近,忽而激昂忽而悲怆,忽而如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般悲欣交集。我感觉有点对不住她,正要说什么,陈瑜却慷慨地分我一个耳塞,笑着说:来,听听周杰伦的《半岛铁盒》!我说哦,将耳塞插入耳中,开门声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一个男声说,哎,小姐,请问一下有没有卖半岛铁盒,店员女声说……我问陈瑜,“不会”是什么意思?陈瑜说台湾日常用语,广东偶尔也有说,大概相当于内地的“不客气”。

换了盘磁带放入随身听,我们继续听音乐,山下的人和车都变小了,如虫,如蚁,如阳光下卑贱的尘埃,我有些感伤,和陈瑜解释:一天时间,实在仓促,先来市区景点转转,下个月请两天假,咱们再去北武當,庞泉沟,碛口古镇……陈瑜却说没所谓,所谓旅游,重点在和谁游,而不是在哪游。其实这里也蛮好,全城制高点,俯瞰山下,整个城市尽收眼底,你看,那个地方是不是大世界?再往前一点,那个是不是半岛铁盒?

我心里一暖,揉了揉眼,告诉陈瑜,我眼睛近视,只能看个大概。陈瑜诧异地看我,说你近视为什么不戴眼镜?我说上学时家里困难,学费都是问题,哪有钱配眼镜。陈瑜说那现在呢?我说现在倒是自己赚钱了,但我配眼镜干什么?又不上学!陈瑜愣了片刻,说你这个想法不对,近视是一种眼部疾病,是病就得治,不然要眼科干什么?既然是病,和上不上学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听过一种病,上学就治,不上学就不治的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脚边两只蚂蚁,正在分享薯片溅地的残渣。陈瑜看我情绪低落,又安慰我:我有听他们说,你年纪最小,才17岁,为什么不去上学呢?越是落后,越应该上学,越是困难,越应该上学,不然怎么办?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只是复制粘贴般生活吗?你别看他们,他们在学校都不爱看书,你是不在学校都爱看书!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我很小,我妈就不在了,我爸是矿工,家里太穷,还有弟弟妹妹……我很想跟陈瑜实话实说,然而我没有,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看书,跟他们打牌一样,都是为了消遣,如果让我重回学校,我估计也没什么兴趣!陈瑜吃了一惊,闭上眼睛想了会儿,看着我说:我很小,我妈就不在了……这也太巧了,我惊叫出声:啊?阿姨又是什么病?

不是病,她没死,只是嫁给了另外一个人。那时我七岁。弟弟两岁,判给了我妈。你和我弟弟同岁,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他。我本来有想,如果你想上学,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更加吃惊,反应过激地打断陈瑜:我可不想当于连!说完发现哪里不对,想纠正,又不知怎么纠正,满头大汗,红着脸转移话题:陈瑜姐,下个月真的可以去!北武当是道教名山,碛口是九曲黄河第一镇,庞泉沟有褐马鸡、金钱豹,还有鸳鸯和夜鹰……陈瑜脸色煞白,摇了摇头:我来北方,只是为了看雪,除了雪,其他我都无所谓。

下山近黄昏,路遇一群白羊,三三两两,咩咩地叫着,低着头吃草,就像漂泊在人间的云朵,陈瑜心情转好,说今天真是跟羊有缘分嘞,上山看天上的羊,下山看地上的羊……我说要不晚上去吃烤羊腿?陈瑜没直接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唱了两句。粤语歌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歌我们在山上听过,就在《半岛铁盒》后面一盘磁带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陈瑜当时唱的是:“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4

小地方,小单位,尤其是小地方的小单位,就不能有事。一旦有事,哪怕屁大一点,都必然在一夜之间,刮成一场飓风。

我和陈瑜常换书看,她又总爱喊我出去,我们经常去吃一种叫碗团的当地小吃,她很喜欢,说跟广东的肠粉有点像,但又各有风味,强烈建议我去了广东一定要尝尝肠粉。结伴而行,难免遇上熟人,下凤山时,遇上的是刘彩霞,此人是半岛铁盒迎宾小姐,著名的大嘴巴,家住凤山底,这天正好调休。于是很快,大家都说我和陈瑜“好上”了。传菜部的同事,宿舍的室友,尤其是安全部的两个保安,一见我就嬉皮笑脸,胡小军尤其夸张,两个大拇指都竖起来说:这么冷都能搞定,啧啧,牛!睡在我下铺的大眼说:没看出来,女生宿舍都不去,只会写日记,泡起马子来却真有一手!传菜部的头儿也拍拍我的肩:有志不在年高,瞧瞧我们张白驹,一出手就是广东妞!我面红耳赤跟人解释:别听人瞎说,陈瑜是我姐,我俩很纯洁,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胖子猥琐地笑了:甜哥哥,蜜姐姐,这意思呢,我们都领会的……全宿舍都哈哈大笑。忽然老宋说了句:白狗子,别忘了,广东妞的老爹可就在厨房,听说一把刀玩得可好了!大家又笑起来。我感受到一种甜蜜的烦恼,像一不留神,吞下了一颗带着核的酸枣。

蒸菜师傅一如往常,没有异动,甚至连多问一句都没有。倒是我偶尔遇到他,会在心里想:哦,这就是陈瑜的父亲。他和陈瑜一样,高高瘦瘦,看上去并不凶。有时他在室外抽烟,我若恰巧路过,就微笑着点点头,轻唤一声“陈叔”,陈叔不说话,顶多也点一点头,勉强算个回应。

陈瑜和他爸一样一如往常,无动于衷,任流言像尘埃,漂浮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黑夜白天,她一如既往,也不解释,每天该收银收银,该吃饭吃饭,该找我换书,还找我换书。

人类总是喜新厌旧,没过多久,二楼一个服务员的肚子忽然大了,舆论焦点转为讨论谁是孩子爹,我和陈瑜得以迅速过气,像昙花一现的明星,再也没有人提起。尘埃落定之时,我才意外发现,其实没人提也挺寂寞的,就像一个忙习惯了的人,老是想着退休,忽然一天真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哪儿都奇怪,开始感觉不适应了。

不过这种不适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马上,更加巨大的不适接踵而至,大不适吞没小不适,小不适融入大不适,大不适和小不适一起改组,成了新的硕大无朋的超级不适。

不适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我忘了,日记里也没写,但是当时,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和陳瑜疏远了半个月。

记忆中,这半个月长得像半年,我又触摸到无边无际的孤独,在茫茫黑夜中更加勤奋地写起了日记,内容都是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各种卡夫卡式的荒诞意象、胡言乱语,莫名其妙地在大海封面的日记本里张牙舞爪、肆意撒野,如今再打开看,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是心理出了大问题,隔着纸面,隔着17年的漫长岁月,都能隐隐感到文字后面站着的清瘦少年,歇斯底里,面目狰狞得好似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

我退掉了租书卡,目的只是为了陈瑜喊我去书店时,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上她一句:你自己去吧,我的卡已经退了!

一次中午员工餐,我去打饭,正好和嘴唇干裂的陈瑜不期而遇,陈瑜只是夸了一句:诶,你这个眼镜配得不错哦,我就瞬间爆发,怒不可遏,要不是同事眼疾手快,我花一百多块新配的眼镜,一定也和饭盒一样命运,会被我一起扔出窗外,摔个粉身碎骨。

还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躺到宿舍里两天没露面,胡小军下班时,给我带了一盒“白加黑”,还有一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我本来还挺感动,后来他说是陈瑜给我的,我马上就像患病的狂犬,跳下床来,二话不说,把药和水果,全扔到了宿舍外面的垃圾桶里,惹得胡小军跳脚大骂:多好的香蕉,多好的苹果呀,你要不吃,可以给我嘛!

好容易病愈,胖子看我情绪消沉,气色不同往日,上班时和我开玩笑:白狗子失恋了?你是不是也听说陈瑜和……我不等他说完,就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把托盘里的一碟子扇贝,全扣到了胖子的胖脸上。后来赔菜又赔脸,相当于两个月的盘子,全白端了。

行尸走肉般过了半个月,时间之河汇入11月,天上云越来越淡,外面风越来越凉,走在街上,树叶穿着米色风衣,转来转去,像在不舍地和树干道别。

暖气上了之后,室内愈发干燥,那天晚上我没睡好,早晨起来,不知谁家醋打了,空气中一片狼藉,酸得可怕,我没吃早餐,草草洗了把脸,就去一楼大厅参加例会。例会结束回三楼,刚上台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回头一看,大嘴巴刘彩霞!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是给我的,我接到手里,忽然之间,心跳得像百米蹦极。

我回到三楼,不动声色,打扫完整个传菜间的卫生,又和搭档交代了一声,才把自己反锁在员工卫生间。拆开信封,里边是一张卡,还有一张16开的白纸,对折了两次,打开呈四等分。卡我认识,是陈瑜的租书卡,我以前和她去书店常见,正面有蓝色大海的图案,已经磨得半旧不新,浪花都黑乎乎的,像小孩子哭花的脸。纸是一封信,正反面都写满了,很漂亮的字,黑色,工工整整,接近于印刷体的那种硬笔小楷,没有错字,也无划痕,看着像是写好又誊过,散发着类似于茉莉花的清香:

亲爱的白驹弟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坐上了开往太原的大巴。稍晚,今天下午,我就可以回到广州。

离别总是令人感伤。我应该不会回来了,时间很紧,11月10日报名,1月就要考试。

明年去中山大学读研,这是我今年毕业前就计划好的。当然,来北方打工,体验生活,看看与南方迥异的山河,梦想赶上一场大雪……这些,也是计划好的。

可惜没有看到雪,也没有机会和你当面道别,这是两大遗憾。

我知道,你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对我有误解,我也不想过多解释,清者自清,就像前些时有人风传你我一样,肮脏的尘埃,终会被时间之水还以清白。

认识你,在计划之外,算是意外收获,感谢意外,陪我在异乡,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很开心。

你是个聪明孩子,生性敏感,自尊心极强。心理学上说,这种性格,源于内心深处的自卑,因此,那天在凤山,其实你并未对我说实话,对不对?我是不是又猜中了?呵呵,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性格,也许会过得很辛苦,不过凡事皆有例外,看你喜欢阅读,也喜欢写作(日记也算,瞎编的谜语也算),如果将来有志于做一名作家,反而很有优势。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收拾东西,租书卡留给你啦———你的退掉真不理智,我气坏了。

记住:即使不重返校园,也不要放弃阅读。永远不要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

祝你好运,欢迎来广州找我(到时别忘了带上一瓶黄土(^o^)。

P.S:我的地址、电话、QQ号码是……

你的朋友:陈瑜

2002/11/6

我读了两遍,浑身发软,满头冒汗,跌坐在厕所里,像有什么东西,被人从身体里拿走了,空得厉害。有人敲门,嚷嚷着说:憋不住了!要拉裤子里了!再不出来就砸门了!听声音像是胖子。我挣扎着,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收好信,折了折,装到裤兜里,艰难地打开门。胖子看我脸色古怪,行动迟缓,可能以为我中了剧毒,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挪过二楼。挪过一楼。挪过大厅。大厅里的收银陈瑜不在。陈瑜平时的搭档也不在。迎宾刘彩霞不在。刘彩霞平时的搭档也不在。保安胡小军不在。保安胡小军平时的搭档也不在。所有人都不在,我挪出半岛铁盒的大门,打了一辆车。

寒风中,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问司机去哪儿。司机说什么意思,我大声说:我问你去哪儿!司机也大声说:大哥,这是你打车,应该我问你去哪儿,不是你问我去哪儿!我更大声说:是啊,那我去哪儿呢?司机也更大声说:是啊,那我去哪儿呢?忽然醒悟,司机说哎呀我操,我他妈也被你绕晕了,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自己打的车,你自己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一拍脑袋说:哎呀我操,我他妈想起来了,我他妈要去广州!司机看了看我,忽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棒棒糖,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乖,宝宝下车哦,今天忘吃药了吧?这个叔叔给你,可甜了!我说:我不,我不吃糖,我要去广州!

5

陈瑜走后不久,吕梁下了一场雪,不大,薄薄的,像上帝落了几粒头皮屑,反胃。后来,不到半个月时间,广东就爆发了SARS。

吕梁地处内陆,信息闭塞,最初知道有疫情时,已是2003年春节过后。我看电视里说,广东已经死亡好几例,内心不安,睡不好,嘴里起来不少口疮,每天顶着个黑眼圈,和同事集体熏完白醋,喝过板蓝根,就戴着口罩往外跑,到处找公用电话给陈瑜打。

情势愈发不妙,北京危急,华北危急,山西沦为重灾区,4月中下旬,教育部宣布,全国硕士研究生复试时间推迟到5月底,我为陈瑜松了一口气。

中央震怒,多名高官被免,五一黄金周取消,饭店、商店、书店、学校……凡是人员密集场所,全部放假。我回了老家,没有公用电话,通讯不便,孤独滴水成冰,除了劳动让自己麻木,日记供自己倾诉,陈瑜的信是我唯一慰藉,每天拿出来看一看,见字如晤,思念更如狸猫入体,百爪挠心,夜不能寐。

乡下冷清,没什么娱乐,电视收不了几个台,每天热点都是“非典”,新闻节目24小时滚动播报:某地又被隔离多少,某省又有全家感染,某个医院又有医生殉职……30个无处可去的炎热中午,加上30个灵魂无处安放的夜晚,我在陈瑜的影响下,奋笔疾书,写了十来篇小说,托人到镇上复印,一份寄给当地报刊,一份寄给省城出版社。

报刊反应快,一篇小说发表出来,被一位校长先生看中,打电话找村主任,让我去他的高中就读,费用全免。当时有位少年退学写书,风头正劲,我便以为上学无用,自己也可“靠版税吃饭”,忽然想起陈瑜“永远不要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临别告诫,于是同意。

到了7月,SARS宣告结束,人类劫后重生。9月,我重返校园,进入吕梁城区一所高中就读。差不多同一时间,陈瑜在广州,也成功进入了中山大学,读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

过了国庆,吕梁获准撤地设市。为了迎接美好明天,整个城市都按了快进键,新城巍峨,道路广阔,城区扩大一倍不止,凤山景区也被重点升级改造,以前的亭台石椅,全部被拆,山上新栽了各种树木,花团锦簇,还开发了人工水系,瀑布,喷泉,文娱活动场所,体育健身器材……一切应有尽有,据说还有放羊体验,但我再没上去过。

6

上高中以后,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陈瑜报喜,她很高兴,鼓励我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珍惜,并说她如果不出意外,硕士读完还要读博,建议我三年后报考中山大学,这样我们就可以做校友了。

上网不便,公用电话也远,高中时期,我们一般都写信联系。期间陈瑜给我寄过一套什么兵法的教辅,还有一些外国文学书,我也给她寄过几次特产,以及我写的小说,她多次邀请我去找她玩,我都因为囊中羞涩或者其他原因,没有成行。

高中毕业,我第一志愿没录上,投给出版社的稿子也泥牛入海,一直没有消息,只好接受命运安排,老老实实到北京读大学。我大二时,她到北京参加集训,我们见了一次,她气色不太好,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说不要紧,就是正好特殊时期。和从前比,她变化不大,只是头发长了,黑了,没戴耳机,嘴上涂着口红,指甲染成了蓝色。我请她喝东西,她兴奋地说交了个男朋友,是一名生物学博士,还给我看照片。我说长得还行吧,但是感觉不配你。她问为什么,我说你学新闻,他学理工,你们在一起,能有共同话题吗?她说这倒是,那你觉得我应该找什么样的?我犹豫了一下,说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最好找中文、新闻之类文科专业的,有共同兴趣,以后工作了,也还是同行,互相有个照应。她说:正合我意,但是哪那么容易,这个得看缘分。我喝了口果汁,里边有冰块,透心凉。我说:有冰块,你别喝了,来杯热饮。她说行,跑去跟服务员说:靓女,请给我来杯拿铁,不加糖。

此后果然,分了合,合了分,分分合合,几起几落,中间发生很多事,她没说我也能猜得到,总之,在我快毕业的时候,陈瑜结婚了,新郎不是之前那个,好像是公安什么部门的,家里条件很不错,我为此大醉一场,还砸了同学新买的手机。按理说陈瑜结婚我应该高兴,但是不知为何,也许是高兴过头?反正我醉得不省人事,接着好几个月都不敢再喝。

毕业以后,我在传统媒体、广告公司、文学网站都上过班,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最后和朋友一起,拉“风投”,做了个科技公司,我任联合创始人兼CMO,业余时间,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只是喜欢阅读和写作。这两件事,是某人送给我的礼物,也是命运送给我的礼物,更是今天的我与过去的我,保持连接的唯一纽带。

2002年至今,17年过去了。有时我开着宝马车,堵在北京的街头,会忽然想起胡小军当年朝自己竖大拇指:“在这一片,我就是这个,所有的小车,管他劳斯莱斯,还是宝马奥迪,都他妈得听我的,我让他停东,他不敢停西!”有时在高档饭店请客户,一桌大几千上万,鲍鱼龙虾,鱼翅燕窝,洋白红啤,挥金如土,蓦然清醒的片刻,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镜子里这张脸,遥远得像个陌生人。流年暗换,那年凤山顶上的少年,已被岁月染指,他阅尽千帆,他沧桑世故,他的城堡却依旧空空荡荡……所谓纷纭往事,有时就是一场大梦,而梦里面那些人,醒来之后,一个个从生命里抽空,隐去,悄无声息,无迹可寻,恍若隔世。

陈瑜结婚以后,自然而然的,我和她联系越来越少。因为手机方便,信是早就不写了。后来她又做了妈妈,工作、孩子、家庭、老人,几乎占据了她所有时间,我和她渐行渐远,终于也沦为了“节日问候型朋友”———平时都不联系,只在逢年过节时问候一下。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2011年下半年,陈瑜好像是换了号码,没通知我,当时微信还不普及,QQ上我问了几次,没有回應,进她空间,发现几年没有更新,怀疑是被盗号了。没办法,我又拿起笔写信,寄出去才想起来,孩子都有了,她怕是早就换了地址。而她单位,我也不知,只听她有次说起过:“你姐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记者……”

果然,后来的8年时间里,山重路隔,鸿雁全无,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7

酒店很近,我没设闹钟,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起得有点晚,走到古刹时,已是十点多钟。寺院很有特色,坐北朝南,纵向发展,主楼高达六层,正中供着三尊佛像,各高6米,重10吨,皆金碧辉煌。我想抽签,问了几个和尚,都说没有这个项目,我说寺庙里怎么会不能抽签,电视里演的都是可以的呀,正在殿外争执,迎面来了一位黄衣大和尚,长得慈眉善目,戴着眼镜佛珠,我迎上去说:师父,我要抽签!大和尚止步,唱了个喏道:阿弥陀佛,施主想抽什么?我几欲泪下,凄然说:生死。

和尚顿了片刻,说:我看施主好生面善,看面相,应是读书人?我点了点头。和尚微微颔首: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既是如此,抽签又如何,不抽签又如何?不如我送施主四句偈语,敢问可好?我忙合十道谢:还请师父明示。大和尚双手合十,眼帘低垂,朗声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即无种,无性亦无生。

我似懂非懂,谢过师父,心里反复念着“无情即无种”准备出寺,走到院中,许多香客围着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榕树枝杈粗壮,绿意盎然,下部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红色小灯笼,不由想起那年中秋夜,只有陈瑜猜到了我的灯谜,当时,我们8个人手里提的,也正是这样的红色小灯笼,在暗夜里,犹如8团燃烧的火焰。听到有人说起这两棵榕树,都已并肩伫立,相依相守,超过百年,忽然腦海里浮出两句话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下午打车去机场,司机是个精壮的东北男人,留着小胡子,自称来广州发展已超二十年,什么都可以问他。我就问他广州治安怎么样,以前网上老有女大学生走失的新闻。他说现在很好了,以前有一段是比较乱,白云区有个女的,光棍节失踪,被发现时,尸体封在水泥桶,扔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普宁!我操,这傻叉,有这么开车的吗?那什么,还有一个法院的女书记员,被奸杀,尸体扔在了河里,但这不是最惨的,印象中最惨的是一个缉毒警察,一家三口都被害了,女的好像还是个记者……我听得一哆嗦,说师傅,你刚才说什么?司机说,女的好像还是个记者!我说再前面些,说完整点。司机又说了一遍,我长叹一声,一巴掌拍在前面的椅背上。司机不说话,一边开车,一边在反光镜里偷看我。我说师傅,您记得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吗?司机说:具体时间我可记不准,大概时间是……11年还是12年来着,嗯,也可能是13年,反正就这几年的事吧!怎么着,您认识还是?

我说师傅,停,调头!咱不去机场了,咱去X报大楼!

8

X报大厅,保安拦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找陈瑜,文化版的高级编辑,麻烦您。

我去而复返,不顾一切取消航班来到X报,就是想当面问问那个穿裙子的小姑娘,以前,广州媒体界,也有一位和你同名的女记者,她的老公在公安系统,你有没有听过她……

过了有二十几分钟,我正在大厅门口,背着个双肩包,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张望闸门,一会儿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忽然听见保安说“就是他”,我回头一看,她从闸门方向走来,穿着一条素净的灰色长裙,米色高跟鞋得得有声,脸色红润,身材丰腴,鼻梁上多了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比上次见面又短了。我走过去,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

她带我到隔壁咖啡馆,正好有个靠窗的位置,我们走过去,让服务员收拾了一下,她要了两杯拿铁,一盘水果沙拉,两个华夫饼,然后她说:昨天家长会,女儿非让去,没办法,只好让部门小姑娘临时替我,可能座位牌没换,你又没等她开口就走了,所以闹出了乌龙!

我的心情大起大落,天上地下,看她此刻毫发无损,只是眼角多了条皱纹,心里有些难过。我说你不是做记者来着吗,什么时候换编辑了?服务员送咖啡过来,她说了声谢谢,眼圈红了,说:这几年不太顺,先是我爱人,他在缉毒队工作,因公殉职,被人捅了十几刀,讽刺的是,新闻还是我跟的,那以后,我就从法治调到了文化,电话也换了,慢慢也不跑新闻了,转了编辑岗。去年,我爸也去世了,你有见过他,他在厨房里干了一辈子,最后肺癌走的,很痛苦。我现在身体也不是很好,腰椎、颈椎都有问题,职业病,没办法,女儿才8岁,路还很长……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好久不见,你怎么样?我放下咖啡杯,想,这从哪儿说起呢?她却又说:写作方面的就不用说了哦,职业关系,基本上你参加的活动,出的书,得的奖,我都有了解,你就说说生活吧!

我喉头有些紧,低着头不敢看她。过了一会儿,我喝了口咖啡说:我吃过肠粉了,你,看过雪了吗?她没说话,只是摘掉眼镜,拿手盖住了眼睛。我说:陈瑜姐,谢谢!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跟你好好说一声———谢谢!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现在还在端盘子,在吕梁,我不会知道阅读的重要性,也不会去写作,更不会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是你,像一团火焰,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点亮了我原本平庸的生命!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陈瑜双手捂着脸,趴在桌子上,几次控制不住发出声音,用过的纸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小山。我们前面的一对情侣,后面带着笔记本打字的男子,时不时朝我们这边张望。

晚上,我回到酒店,写了一篇小说,连夜发给了陈瑜。小说略长,简化如下:

贞元九年,有儒生张句者,赴京赶考,路遇贼,盘缠尽失,至一酒肆,以端盘为业。庖人归为笑述于女,女容色姝丽,明日诣句,曰:“痴矣!诗书满腹而但知端盘,君何不试鬻诗乎?或致资速焉!”句然之,纳,果速赚,以时入京,试若神,乃成名。宰相爱才,欲招为婿,句不许,其曰:“余有今,全赖庖人女,若非不之,余今尚不知何在,是故,非庖人女不娶,望成。”相抚掌大笑,曰:“痴矣!汝但知要娶,汝可知人许乎?其或已字,或已为妻,或已为母乎?”

句怅然,泣下数行,忽化一虹,虹飞还昔肆,复化为句。

句诣庖人,因言曰:“先生,余已成,愿娶令嫒,结百年之好!”庖人曰:“但问吾女。”句遂诣庖人女,正问曰:“无卿无我,寤寐思服,今既有成,卿欲嫁乎?”

陈瑜没有回复,直至我到广州的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中午我回到北京,回到北五环奥森附近的家里,微信给她报了平安,她依然未对我的小说有所表示,只是问我要了地址,说要给我寄点什么东西。我放下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又浇了浇花,一边往公司走,一边琢磨:17年前,那个冰雪聪明、一点即透的陈瑜,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上午最忙,回忆这些往事的同时,我并没闲着,处理了三封紧急邮件,回复了五个下属的微信,还接了两个供应商的电话,我感觉有点闷,打开窗户,雨下大了,风吹马尾千条线,如梦如幻,如泡如影,无边无际的泥土味向我走来,我打开桌上的包裹,里边是一个长方体的精致铁盒,盒盖上印着日出大海的图案,盒内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我最熟悉的牛仔衬衣,黑裤白鞋,那是我最熟悉的灰色背包,高瘦挺拔,那是我最熟悉的陈瑜,那么白,那么冷,那么孤独地站在阳光底下,背后就是珠江,鱼翔浅底,百舸争流,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像一团赤色的火焰,点燃了两个白色的小点。

雨声潺潺,风像往事一样涌进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看着二十多岁的陈瑜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空中翩然起舞,旋又落下,化为一座大雪砌就的城堡,城堡上写着8个黑字:白驹过隙,落雁陈瑜。

实习编辑孔文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