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主流喜剧中涌动的酷儿特性

2020-04-08 01:26岳晓帆
戏剧之家 2020年8期

岳晓帆

【摘 要】喜剧电影《窈窕淑男》在美国经济最低谷时期获得极大的票房成功,至今亦是高口碑佳作。本文结合类型电影史和时代背景,探讨该片如何最大程度引发当时观众的共情,并通过文本和影像分析,解读这部主流喜剧中暗涌的酷儿特性。

【关键词】《窈窕淑男》;变装喜剧;酷儿理论

中图分类号:J905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8-0076-02

1982年被称为美国财富的分水岭,见证着美国经济第二次大危机的最低谷时刻。经济状况在短时间内急剧衰退,直至11月达到最低点,而电影票房总量增长率是自20世纪80年代起至2018年的最高值。萧条的经济与蓬勃的娱乐产业之间的关系再一次被印证。《窈窕淑男》在1982年全美票房收入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E.T.外星人》。

《窈窕淑男》的主角麦克生活在科克年代的纽约,是一位野心勃勃而又充满理想主义的戏剧演员。然而,不够高大俊朗的外形和较真的个性让他丢掉了工作。他陷入了和1982年美国观众同样的失业焦虑。再加上诸多巧合,他只能换上女装,从麦克·多尔西变身成为桃乐丝·迈克尔斯以谋生计。

自无声电影时期,“变装”就已经是经典的喜剧呈现方式。卓别林1914年到1915年间的三部短片《化装舞会》(Masquerade)、《忙碌的一天》(A Busy Day)、《一个女人》(A Woman)均以此为主题。经典好莱坞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此类电影则是霍华德·霍克斯的《战地新娘》(1949)和比利·怀尔德的《热情似火》(1959)。前者中,加里·格兰特饰演的法国军官换上女装,是为了跟随美国妇女队军官妻子并获得美国居留权。在《热情似火》中,托尼·柯蒂斯和杰克·莱蒙换上女装最直接的原因则是为了躲避追杀。到了《窈窕淑男》,麦克置身于当代背景,让他非变装不可的最有力的理由就是,在失业率暴涨的纽约,作为麦克·多尔西的身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生存下去。这一古典喜剧设定的当代变体,再加上达斯汀·霍夫曼出神入化的演技,让影片的逻辑得以自洽。

麦克变装之后,身份错位引发的笑料和误会逐渐展开。戏中戏的设置让他有了三重身份。首先,现实中的麦克必须对好友桑迪有所隐瞒。而一次因为误会而发生的、并非出于爱情的性爱让两人的友情陷入尴尬境地。其次,变装为桃乐丝的麦克在剧组对美丽的女演员朱莉·尼克尔斯一见钟情,却因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无法真情流露。第三重身份则是肥皂劇中的医院行政主管艾米丽·金伯利,她是麦克和“桃乐丝”共同的创造。这三重身份的重叠和流动为影片的爱情线增加了丰富性。

杰西卡·兰格饰演的朱莉是位剧组“小甜心”,外形让人联想起《热情似火》中的梦露。但比起梦露经典的“漂亮的小傻瓜”形象,朱莉不但更具有现代女性色彩,性格上也有更丰富的维度。朱莉心怀幻想却受到过伤害,看似满不在乎却充满迷茫。她对桃乐丝提出的问题极大程度地激发了观众的共情:“你觉得当一个80年代的女人很复杂吗?”

“桃乐丝”因为这部肥皂剧,达到了事业巅峰,成为一个女性主义偶像。与此同时,朱莉对桃乐丝的微妙情感也开始明朗化。其实,朱莉一直是两人中更主动的一方。虽然麦克对她一见钟情,但身份的错位让他无法主动示好。朱莉的行动则是随着她与同性情欲和解的过程而逐渐展开的。“我讨厌那种会把女人当成男人替身的女人。”言下之意,她已经可以接受这段“女同性恋”关系。

影片结尾的和解常被认为是回归主流的大团圆结局——麦克恢复了男性身份,并抱得美人归。20世纪80年代的民主党倾向于身份政治号召,小群体开始分散。里根更为总体性的纲领号召人们团结一致,占据了主导地位。在里根时代这场保守主义革命中,“回归家庭”是一个重要主题。在1982年,同性恋虽然已经在美国的部分州非罪化,但那几年泛滥的艾滋病让主流社会依然存在对于同性恋的恐惧和焦虑。直到1986年,联邦最高法院的判例依然不把同性恋作为可以被保护的隐私。表面上,《窈窕淑男》的确符合了最主流的价值观,同性焦虑随着身份的回归而解除。但如果更深入影片文本,就会发现更多这种为大众所接受形式下所包含的酷儿特性。

除了朱莉的同性情欲,麦克的性别身份也是影片酷儿特性中很重要的方面。影片第一次呈现男扮女装的变装过程,是在麦克获得角色之后。浴缸里的麦克哼着歌、刮着腿毛,对着女星海报化好妆。这一切,除去他的性别,与女性几乎无二,而麦克也乐在其中。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也是一次化妆,如果对影片主题稍有了解,观众也许会期待那也是一次变装。成为桃乐丝的麦克不断被身边的知情人质问变装的真正心理。好友杰夫起初相信他只是为了筹钱,但随着麦克越来越进入“桃乐丝”的角色,杰夫开始担心麦克的心理状态。而杰夫的担心并非是毫无理由的,虽然极力否认,但麦克的确越来越具有“桃乐丝”的一面了。

到这里,必须指出影片超越了性别政治的另一个主题——操演与现实的关系,又或者说,表演对于真实生活的不可预测的改变。成为女人的麦克首先自动接受了主流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一些“规范”。刚成为桃乐丝时,麦克不惜找经纪人借钱,为桃乐丝置办行头,认为当女人就该这样。双手拎满购物袋的桃乐丝和每个购物欲爆棚的女人一样,和店员讨论怎样的搭配能让自己显得更加高挑。但回到公寓,去掉假发和裙装、回归男性身份的麦克对杰夫抱怨自己没能买到手包:“这些女人就像动物一样争抢。”脱下女装的他又成了最初那个有些厌女色彩的男人。他似乎忘了,几分钟之前,他就是“这些女人”之一。在公寓里,麦克拒绝接电话,也禁止好友杰夫接电话,理由是,他不希望有人知道桃乐丝正和一个男人同居,他希望桃乐丝做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女人。但随着“扮演”的时间越来越长,麦克开始转变。“桃乐丝比我聪明”,因为她会用或温和或直接方式解决一些问题。或许是因为作为男演员时并不顺利的处境,成为了桃乐丝的麦克对于不公平愈加感同身受,越来越经常性地以桃乐丝的身份来发声。在出演肥皂剧时,麦克则把自己在性别身份和职业上的体验变成了戏剧灵感,融入了艾米丽这个角色。桃乐丝能成为一个女性偶像,与麦克对她的亲密认同是分不开的,“他们”都是追求完美的表演者,也坚持自我的人。

或许就如片头麦克教授学生表演时所说的:“你没法演好一个没在你灵魂里的角色。”桃乐丝也许就是麦克潜藏的部分,但主流社会的性别准则让他在此之前只作为麦克出现。同时,也可以说,麦克通过扮演桃乐丝这种“性别操演”,获得了额外的特质。这样看来,麦克在片头的“化妆”与后来的“变装”有着相同的本质,那就是扮演社会规训下的某一类人。麦克的幸运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一生只去操演同一种性别,而是在成为桃乐丝时,找到了一部分的自己。麦克在该季肥皂剧的直播尾声中的陈词让全片的错位得到解决。“我没有心理疾病,相反,我为我能成为这个女人感到骄傲和幸运。这是我作为男人最好的角色。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角色。”影片的结尾颇为巧妙。朱莉终于开口,诉说的是对桃乐丝的想念。麦克回应以经典的台词:“她就在这。你不认识我作为男人的一面,但我作为女人和你在一起时,比我作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得学习怎样不穿着裙子对你好。此时,就我们的關系而言,我穿着裤子也许更有优势。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影片的两性关系结构设置,比起传统来说是有所超越的。杰西卡·兰格的身高和宽肩西服造型让人想起经典好莱坞癫疯喜剧中的部分女性形象,但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癫疯喜剧中的女性形象更倾向于对规则秩序的挑战者,而杰斯卡·兰格塑造的朱莉最终更像是一个勇敢接纳现实暧昧性的人。片尾,我们看到朱莉和麦克的背影,更加高大的朱莉搂着麦克的腰,两人又开始了典型的“女孩儿们的谈话”。

麦克抱得美人归的结局在表面上符合了主流的异性恋结构,在深层却指向了更开阔的可能性。当麦克仅仅操演社会规范下男性所该有的行为时,他失业、潦倒,还有些厌女,和桑迪只有柏拉图式的爱情。当他开始扮演桃乐丝,他阴差阳错地与桑迪上了床,得到了(无爱的)性,拥有了事业,甚至还吸引了一票追求者。最终,当麦克亲自承认他与桃乐丝的共存,爱情也降临了。这样的安排极富巧思,“性别”与“气质”终于解绑,是行为而非外在的规范性身份决定了麦克最终能得到什么。更幸运的是,他们还能并不突兀地游走于主流规范社会之中。

《窈窕淑男》由好莱坞常青树导演西德尼·波拉克执导,但影片制作过程由达斯汀·霍夫曼主导。早在开拍之前,他就开始试着扮演他心目中的“窈窕淑男”。他钻研了1978年的法国喜剧《一笼傻鸟》,并借鉴了其中的风格,在开拍后将其带入了《窈窕淑男》的表演中。他说,换上女装的他十分肯定自己可以以一位女性的形象毫无破绽地出现,但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可以是一位女性,但永远没办法是一个美女”,如果在派对上遇到一位这样长相的女性,他或许都不会主动与之搭话。他心目中的桃乐丝是一位可敬、有趣的女性,而他自己因为外貌,曾经错过太多有趣的女性。这些具有玩笑性质的话语所流露出的女性主义色彩与戏中桃乐丝这一人物的特性相互交融,达斯汀·霍夫曼的明星形象也愈加丰满。

达斯汀·霍夫曼在新好莱坞时期凭借《毕业生》(1967)一鸣惊人,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被影评界认为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男演员。在《窈窕淑男》之前,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几乎都不是主流男性形象。除了同性题材的《午夜牛郎》(1969)外,在《相逢何必曾相识》(1969)这部爱情小品中,他和米娅·法罗之间游移又微妙地互相试探,让人看到了他对于两性关系中细腻温情方面的把控。在《稻草狗》(1971)和《霹雳钻》(1976)中,他则展现了坚毅而又具有弱点的形象。大卖座的《克莱默夫妇》则更是在情节和主题方面与《窈窕淑男》有相近之处。“情感细腻”“有弱点”“酷儿”“女性主义”这些关键词在达斯汀·霍夫曼过往的影片序列之中,与他在采访中或刻意或无意呈现出的形象相互建构,让《窈窕淑男》的内涵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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