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木心《鱼丽之宴》

2020-04-12 20:13王骜
科学导报·学术 2020年63期
关键词:木心读书

王骜

诚如木心在扉页夫子自道:“触及的话题虽只限于文学、艺术,因为也自有一番纷繁,故美其名曰‘鱼丽……原想叙叙人生上的利钝成败,结果变成了一场酒酣耳热的飨宴。”《鱼丽之宴》是一场智慧的碰撞、思想的盛宴,可允读者大快朵颐且回味无穷。

首篇《江楼夜谈》,答香港《中报》月刊记者问,先生渐次提到作画的六重快乐,世之画者少有能全部体察。前三重快乐,分别在画前、画中、画后,动笔之前的运筹构思、落笔之时的胸有成竹、收笔之后的观摩赏析,无不令作者快慰。第四重,是“精神延种的母爱的快乐”,子女是母亲肉体的延种,画作是艺术家精神的延种,画家快乐于作品传达出了其情感理念,好比母亲快乐于子女继承其精神品格。第五重,是“因画而生活安逸的快乐”,创作时凡尘俗务抛诸脑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沉浸其中,所以安逸。第六重,“因画而受人称道的快乐”,也就是作品被认可带来的的喜悦。少年时期的木心看到西湖白堤上有人作画,被A字型画架、芋叶般的调色板吸引,对画者涂抹端详时得心应手的样子心生向往,视之为“陆地神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多年之后,木心成了20世纪第一位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画家。

第二篇《海峡传声》,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大概是木心首次被描述为“一个文学的鲁滨逊”,他的生平也确实如此。一九二七年生于桐乡,八二年定居纽约,零六年返回乌镇,曾在山中隐居六年,经历两次牢狱之灾。木心的文风和国内的主流作家迥然不同,“不就大陆语言霸权之范”。他的小说,借美国加州大学童明教授的说法,“中国修辞的幽雅微妙,与西方现代派行文的内向性逆反性,两相融洽,如鱼得水”;他的散文,自言“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和在一起写的”;他的诗,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家庭教师处习得,“明里五绝七律四六骈俪,暗底写起白话诗来”。总之,木心既精通中国古典詩文,又对西方文学了如指掌,上海作家陈村说,“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而在西方,他的散文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道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无怪乎先生能在纽约向陈丹青等人教授《世界文学史》,菜单开出,听者自选,“自中国《诗经》、古希腊神话一路下来,兼及波斯、印度、日本、东欧、美洲等区域的文学史话,直到二十世纪文学”。“我愧言有什么特强的上进心,而敢言从不妄自菲薄”,平实有力,于含蓄中透着自信。

第三篇《雪夕酬酢》,答台湾《中国时报》编者问,妙语连珠,金句披纷。“凡事令我倾心的书,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我”盖因某些感情、体悟,一时表达不清楚,在某处被别人恰如其分地表述了出来,是谓共鸣;“公费行万里路,私下读万卷书”,“私”字用得多好,读书本来就是私人癖好,无需搬出来炫耀,真正有底蕴的人,好读书而不事张扬;“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先生居纽约时,通常一天著七千字,到半夜万字,有时独坐咖啡店的一角,洋洋洒洒笔耕不辍,快打烊时客人都走光了,他还要写两句,这样的全神贯注,渗透着强盛的生命力。谈吐织出锦绣,辞章落英缤纷,功夫全在诗外。

第四篇《仲夏开轩》,答美国加州大学童明教授问,学识交互,火花四溅,妙趣纷呈。从先生的讲述中可以了解到,古代的中国是一个诗国,帝王的敕令、公卿的奏折、学士的辞章全都引用诗体,法官的裁决、医生的药方、巫觋的占卜无不出以诗名,风尘艺伎个个擅长格律,沙场武将酒酣即席口占,实在引人入胜。先生又言,北宋的山水画成熟完备,元、明、清一代代艺术家各占顶峰,书法、雕刻、陶、青铜、瓷,“堂堂独步于世界诸大国之上”,“西方的智者乘船过长江三峡,为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饱涵人文精神而惊叹不止”,读之不能不为璀璨的华夏文明而动容,亦为先生的博闻强记而折服。

第五篇《迟迟告白》,是木心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八年航程纪要。达·芬奇说“知与爱成正比”,木心注疏“知得越多爱得越多”。知道有那么一件事,才能去体验它,以至于喜爱它,知道十件事,可能钟情于二三,知道一百件事,可能钟情于二三十。木心爱做的事,就是读书、写作。“时维孟夏,寓处闷热,蓬头跣足,束紧腰带,这是一场恶战,‘自与‘己战”。与众同乐,有流觞曲水、畅叙幽情之文雅,有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之热闹,也有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之狂欢。独处之乐,则源于内心的充实和满足。读书就是独自享受的快乐,也是最便捷、最实惠、最有益的娱乐。据传,木心年少时独上莫干山闭门读书写作,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某天有老虎雪夜挠门,他不为所动,老虎径自而去。古人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有其道理,世俗的声色犬马常常障目,一本书一支笔,就能营造出一片清澈的桃源。

篇尾,先生说“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深以为然。奥妙、神秘便没有深意,人们只是隐隐感到其高深莫测,对它或好奇或惊叹,好比初生的婴儿,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奥妙神秘的,他只是感到新鲜奇妙罢了。随着人的成长,阅历增多,一句话、一首诗、一个场景,这些平常的事物,都会因承载着记忆、关联着感情、寄寓着信念,而别有深意。

合上书,似乎听到先生悠然地说:“编者、读者、评者、出版者的概念都模糊远去了,演讲、辩论、沙龙夜谭的才情和欲望都风平浪静了,我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写出:《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以及《伪所罗门书》……”说罢露出不动声色的得意。“灯光与黎明之间”恰是读书写作的最佳时间,天未亮时尚需挑灯,天明而灯灭,复捧卷。在读书时感受黎明的曙光,迎来全新的一日,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

这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游子,一生坎坷颠沛,从未停止追逐,在暮年返回故乡安居五载后,终得重归于寂静,身后留下一片灿烂,照亮无数灵魂。晚晴小筑精致素雅,东市河在老宅门前缓缓流淌,木心美术馆安然静默,风啊,水啊,一顶桥。

晚辈才疏,阅世浅薄,草此芜文,向先生鞠躬诚拜。我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孜孜捧卷奋笔耕耘,在尘世上探寻闯荡新的天地,试图成为一个像先生那样丰富而从容的人。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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