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里的手机战争

2020-04-15 04:00李幸
看天下 2020年7期
关键词:青少年母亲游戏

李幸

2019年5月2日, 爱玩手机沉迷网络游戏的小孩子和家长争夺手机。(东方IC图)

这是一场持续了四十多个小时的采访。

采访是通过QQ进行的,屏幕那头的女孩叫张艺如,她是大连一所学校的高三学生,长发披在瘦削的肩上,尖脸,戴一副圆框眼镜。手机屏幕莹白的光照进眼睛,她双手迅速在QQ里输着字符:“就是我在发消息的时候我妈悄无声息的进来。”

她说的是以前。现在,她边打字边注意门后的动静。门没锁,妈妈随时可能再一次闯进来。

因为疫情,学校一直没有开学。按照教育部要求,“停课不停学”,学校开始上网课,她才有理由要回手机。手机里没有电话卡,软件也很少,钉钉是上课必须用的,QQ是备选方案,她央求母亲,学习累了想听音乐,这才获准安装网易云音乐。

她给QQ设置了手势解锁,但母亲有时会要求她打开QQ,检查她是否闲聊。为避免被抓住,她偶尔通过网易云音乐私信功能和好友联系。她的另一位朋友,也遭到类似限制,只好通过全民K歌的私信联系朋友。

父母和孩子间,像玩着一场猫鼠游戏,有时候,游戏会升级成一场战争。如同很多家庭发生的故事,张艺如的母亲也觉得手机是洪水猛兽。看到她玩手机,母亲会很生气,有一次,当着她的面把手机砸了。另外一次,母亲还打了她。

一场疫情,让父母不得不接受孩子使用手机上网课的现实,但不信任感仍然如阴云一般萦绕。为了避免再次被抓,她不能语音交流,外面的母亲很可能会听到;她只能用文字回答问题,而且不时会消失很久。

“被抓了好多次。”说完这句话,她又消失了。

猫鼠游戏

唐邵宇是纽约大学二年级的研究生,热衷于各种社会实践活动,他参加过支教,组织过夏令营,认识了很多学生。2018年,他到大连做一个调查项目,认识了刚上高一的张艺如。两人熟悉起来,除了调查的课题,还聊其他事情。张艺如会说起和母亲在家里发生的手机战争。

一开始,张艺如只是和妈妈吵架,妈妈会骂她,没收手机,藏起来。张艺如就去找,偷着玩。唐邵宇说,“她先(把手机)翻出来,找到后,她要看手机怎么放,多少电,所有東西都得记非常精准,再把手机拿出来玩。”

可以更换电池的手机,母亲把电池拆下来,分开藏。藏在抽屉里、衣柜里。张艺如平时会四处翻翻,留意那个小东西的踪迹。有时候运气好,找到了,她赶紧偷偷玩会儿。

参加社会实践时,唐邵宇见过太多这样的学生。2018年,他在湖南株洲参加一场夏令营。当地一个企业老板出钱组织的,他是其中一位老师,学生来自周边县市。学生和老师们住在一起,“除了上课和跟我玩的时间,基本上都是看手机”。那位企业老板的儿子,也遭遇了父亲砸烂手机的事情。他不死心,趁父亲不在,去父亲公司公室找旧的手机玩。

青少年网络问题已经不是新鲜事,但现在手机逐渐成为教学辅助工具,很难完全禁止。“学校里辅助学习的材料,尤其这次线上学习,很多需要在手机上实现”,长期研究青少年问题的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林丹华说,与电脑时代不同,手机的功能发生了变化,它“越来越成为学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拥有手机的青少年越来越多,据《第四十四次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显示,截至2019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8.54亿,互联网普及率超过60%,而占总网民数26.0%的学生已经成为最庞大的网民群体。2018年发布的《青少年蓝皮书——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和阅读实践报告》也指出,在被调查的未成年人中,互联网总体普及率高达98.1%,有超过60%的小学生拥有自己的手机。

手机里,游戏、短视频、小说,建构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娱乐世界,亦有教育机构,搭建了网上学习平台。但娱乐与学习交锋的过程中,前者常能占据上风。自制力差的孩子,深陷其中。贵阳市一所小学工作了七年的老师张雪琰说,在他们学校里,四年级及以上的学生大部分都有自己的手机。一些爱玩游戏的孩子偷了父母的支付密码,买游戏装备。学校一个女孩,偷偷花了父母2万多元,不但自己买,还给同学买。后来被发现后,“让所有的学生变卖装备,追回来了一部分钱”。

河北一所私立学校的初三班主任,常碰到学生在班上睡觉,一问,前一晚玩手机太晚。“晚上玩手机,白天来学校补觉”。她说,有一个学生把手机带到学校,被老师没收。为了要回手机,老师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疫情期间,她接到这个学生母亲的求助电话,家长为了让孩子专心学习,没收了手机,“他就打他妈,骑在他妈妈身上打”。

2018年9月,中国首部由儿童自己编制的《儿童网络安全调研报告》发布,这部报告由全国10个城市的儿童调研员在各自的城市进行调查, 并最终汇总完成。报告显示,27.3%的少年儿童因玩手机与家长产生争执,产生争执比较多的年龄段为初中阶段,初一、初二年级尤为突出。

堵不住的欲望

QQ头像再次闪烁,张艺如终于又上线了。

以前聊天时,张艺如都用分屏,上面是学习内容,下面是聊天软件。听到母亲的脚步,就迅速把上面屏幕拉下来。总有失误的时候,前段时间,母亲再次发现她在打字,觉得她又在聊天,于是过去询问。“好在当时我在问问题”,张艺如说,那一次确实和学习相关,母亲才没说什么。

学习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张艺如成绩中游,但人聪明,稍微努力,也能更好些。唐邵宇说,有一次,期末考试,张艺如进步了30名,“她就跟我说,这回稳了,只要她写完作业就可以跟妈妈申请出去玩了”。结果这个计划还是泡汤了,“跟她妈妈吵架了”。

“手机用多了影响成绩,对中国父母来讲,成绩比天大”,林丹华说,所以中国家庭里,孩子与父母间,关于手机的冲突才那么大。

为了解决青少年手机上瘾问题,不止家庭困扰,学校、教育部门都在想办法。2018年8月,教育部等八部门发布《综合防控儿童青少年近视实施方案》,提醒家长有意识地控制孩子特别是学龄前儿童使用电子产品,非学习目的的电子产品使用单次不宜超过15分钟,每天累计不宜超过1小时。同时严禁学生将个人手机、平板电脑等电子产品带入课堂,带入学校的要进行统一保管。

另一方面,“青少年防沉迷模式”也在各網络直播、短视频平台,网络游戏,以及长视频平台纷纷推广开。以抖音和快手为例,“青少年模式”开启后,用户每天使用时长不超过40分钟,而且晚上22点至早上6点无法使用。《王者荣耀》也规定未满13周岁的用户每日限玩1小时,同时每日21:00-次日8:00之间禁玩,13周岁及以上未成年人每天限玩2小时。

问题在于,短视频平台不止一家,游戏不止一款。一位接受本刊采访的学生说,寒假期间,她的弟弟几乎每天都是睡醒就开始打游戏,凌晨才睡觉。《王者荣耀》的时间到了,还有《和平精英》《崩坏》《我的世界》……七麦数据制作《2019年中国手游行业白皮书》时,共统计到了41.7万款手游产品。QuestMobile披露的数据显示,未成年玩家的手机游戏App人均安装数量达到了4.2个。对年轻人使用手机时间进行限制是必要的,但显然单靠限制解决不了问题。

林丹华认为,家长在孩子使用手机的问题上,用完全禁止的方式,“堵”住孩子使用手机的欲望,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青少年群体好奇心重,也有独立自主和人际交往的需要,完全禁止,可能反而会激发“潘多拉效应”,即不允许孩子做一件事,孩子却更要做某件事情,引发的逆反行为可能就更严重。

对手机的渴求,就像某种禁忌的欲望一样攥住了张艺如。她变得大胆起来,哪怕知道母亲发现后会很生气,她也不想再把手机放回去。家里旧手机也多,她觉得母亲不一定会查看。

这仍然是危险的。母亲帮她收拾屋子,还是可能发现。屋子里有个书架,张艺如就把手机夹在书里,藏在书架上。“她总不能一本一本翻”,张艺如说,每次,她还会换一本书夹起来。

母亲一次次发现,两人一次次冲突,她却一直停不下来。甚至,据唐邵宇了解,她不但藏手机,还开始藏钱。“她有个玩偶,打开后,把零花钱就藏到玩偶的头部”。

2019年2月12日,重庆四公里公交枢纽站的候车室,不少小朋友沉迷于手机。(东方IC 图)

孤独一代

最初,父母还允许张艺如用手机,定下了规则:学习时,不能干其他事情,之后可以玩。她答应了。随即,张艺如意识到,自己写作业速度很慢,“一般每天光写作业了,写完就很晚了,没有个人时间”。她开始偷着玩,用书挡着,边写作业边和同学聊天。

父亲平时不大管她的学习,学习的问题,都是母亲说了算。上高三后,母亲对张艺如的管理愈发严格,不太让她出门。疫情期间,更是无法见到朋友,手机成了她最后的外联通道。

“她不打游戏,也不刷抖音,她只聊天,就能聊出瘾来。”唐邵宇说,虽然大连的项目已经结束很久,但两人还是经常闲聊。

两人关系很好,每次回国,唐邵宇都会和她见一见。“有一回她知道她妈要出门,她没有手机,跑到楼下小卖部借的电话打给我。”唐邵宇说,很多事情,她没办法跟母亲说,只能和自己聊,比如她喜欢的女孩子,或者被班上其他女孩孤立了等等。那次打电话后,张艺如想去唱歌,他们就去一家KTV,“我都没唱,她自己唱了俩小时”。

手机,真正让人们实现了空间穿越。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的教授雷雳说,实际生活当中,一个人真正能认识的人,无论关系深浅,大概100-200人,这意味着,他要筛选谈得来的人,只能从这个范围选,但到了网上,八亿多人上网,距离已经没有了,找到聊得来的人更容易了。

手机游戏仍然是青少年上瘾的主要原因之一,世界卫生组织在《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中,甚至将游戏成瘾列为“精神疾病”。

张西是广东省韶关市乐昌市下属一个乡村教学点的老师,这个教学点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去年七月时,二年级学生毕业前夕,她组织全班学生一起拍照。让她惊讶的是,镜头前,学生们纷纷摆出游戏中拿枪的姿势,拍完照之后,教室也变成了兴奋的孩子们模拟手机游戏场景的场地,“降落伞”等游戏术语此起彼伏。

尽管如此,游戏也并非孩子唯一上瘾的原因,短视频、网络小说,甚至聊天也都容易沉迷。接触了很多青少年学生后,唐邵宇发现,很多年轻人不爱用微信,更多用QQ。上面不止有现实中的朋友,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QQ上有个功能叫“扩列”,网上有人吐槽说是“00 后大型交友广场”。想扩列的人,简单介绍自己,或者列几个标签,“比如说和平精英、王者荣耀、声控、古风等”,唐邵宇说,其他人觉得感兴趣,就会加好友,“现在找一个00后,随便打开他QQ,只要他扩列,一般好友都得有五六百人”。

“青少年成长过程当中,自我认同非常重要。”雷雳说,“自我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身份是什么,别人怎么看我……自我认同是最核心的发展任务。”

林丹华也持相同看法,互联网提供了让青少年获得归属感的机会。“他可以在网络游戏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拯救很多人,身边有很多人围着他,他会在那种虚拟的网络中满足自己被别人接纳,被别人认可(的心理需求)。”

很多沉迷手机的孩子,都缺少陪伴,“有一种孤独感”,林丹华说,无论是亲情缺失,还是对友情、归属感的需求,如果家庭、学校和社区不能很好地弥补,他们就会转移到手机上,“手机上有各种各样丰富的信息,是一个补充,对他来讲,这也是一种转移痛苦和孤独的方法。”

林丹华团队近期刚完成一份调查,涉及十个省份,实际上抽了一万多人的样本,比较了四类人群,流动儿童、留守儿童、农村的普通儿童、城市儿童,“我们发现,相对于其他三类人群,留守儿童的手机成瘾比例最高”。林丹华说,“他们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亲子关系,安全感不好,监管不够,如果这些全部缺失,他又觉得手机更好,一定会完全沉迷其中。”

“家庭永远都是塑造孩子良好品格和生活行为习惯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林丹华说,无论社会应该做什么,学校应该做什么,首先还应该是家庭需要做什么,“父母能否给孩子提供一个有爱,有价值的,有安全感,而且是有力量的感觉,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当老师有一个很强的体会,家长基本上是决定学生状态的人。”在广东支教的张西对本刊记者说,学校一位二年级学生的母亲在广东佛山打工,去年暑假,母亲将他与姐姐接去佛山玩。这位妈妈常常在朋友圈里发和两个孩子一起吃饭的视频,视频里,她的两个孩子总是一人一个手机玩,隐约能分辨出游戏的声音。

这位母亲一天总是会发十几条朋友圈,“可能一天就是在刷手机”。张西说,她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跟他妈妈一样刷手机”。(应受访者要求,张艺如、张西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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