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0-04-26 07:22林澜
雨露风 2020年9期
关键词:归途潜意识路灯

伴随着暴风雨的雷电怒吼着劈碎了天空,将夜幕无情地一分为二。空荡荡的屋子里,有半杯已经凉了的白开水和十几页散乱的待焚稿,还有空气里弥漫的心跳和呼吸。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彻底地清醒了,从那个混沌冗长的梦里。

我从敞开着的两扇大门中间的缝隙去看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她和她撑的那把伞马上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回到屋子里,僵硬地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瞄着手机逐渐暗淡的屏幕。我在我的意识里,在那个狭长的空间中反复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稿纸分门别类地整理,一口气喝光那半杯水之后,又是良久地伫立。我竟然试图去讨论时间的意义,我感到忧伤,但并不是我所预料到的那种因为无端的恐惧感而产生的忧伤。我脑海中浮现的她的踪迹里,我想摆脱潜意识对于我的身体的禁锢,甚至不惜去逃亡。

昏黄的路灯下,沿着记忆里的那条路慢慢地踱。反正我有一把结实的伞,其实雨下得淅淅沥沥,听起来也很散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什么狂风骤雨,那不过是我记忆中不太平静的一个部分而已,或是在梦里,下了很大的雨,那是我永远都触碰不到的眼前的点点滴滴。被撕碎的夜幕倒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真实得令人想极力去遗忘、丢弃。但是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我的空间里我还足够隐蔽,而且我还有足够的耐心。是绵绵不绝的回忆拖慢了我的步伐罢了,令我后悔刚才在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感受到胡乱跳动的心脏声音和近乎窒息的空气。

在昨晚的那个潜意识的梦里,我真的在意吗?我的回忆又真实吗?我仿佛一无所获,又仿佛在心底已经赢得衣钵满盆。

好像我独自一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我看不到我脑海中虚构的那个人的表情,甚至没有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与她擦肩而过,被雨滴砸散,周而复始的回忆使我独自一人葬身于意识里的汪洋大海。我想将视线逃离开这灯光下的黑暗,可是逃离之后,又是无尽的猜疑、揣度。

从一夜的安稳睡眠中醒来,我忽然想起,我对于那个梦里的印记,关于那些清晰的雨的印记,从昨晚入睡那一刻开始。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整理关于那段印记的思路,以至于给我以一种近在眼前即可以触碰得到的假象。我知道矫揉造作只能毁掉我脑海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那个梦的大体框架。我渴望我可以永远记得那个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哪怕这让我想起我常用来撑伞的那只手上有一条浅浅的伤疤,直达我幻想里的结局。可能我根本就是在刻意无视那条伤疤,或是与我的那段虚无的潜意识既往不咎。

我百无聊赖地收起伞,冲着一言不发的地面使劲抖落了几下,不管伞上面到底有没有雨水,不管到底是巧合还是空洞。此时四周没有灯。我知道,那段我毫无来由的潜意识里本无关于我自己,只我一人站在空旷的空间里,四周尽是我想象的虚构世界,一望无际。但我将在遥远的黑暗中听到一个我所等待已久的声音。

每次在夜晚的路上,如果走在靠近路灯的一侧,人就会显得很忧郁,昏黄的光线将人影框入一个莫名的失落境地。这时无论你是独自行走,还是与人同行,路的另一侧总是会向你投来同情的眼神。往日所有疲惫、失落的经历将会在你脑中一一显现,它们毫无征兆地拖慢你的步伐,使你混沌。因此,我时常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我站在路中央,梦里的那条路过于真实。其实视觉和感知的清晰与否并不取决于黑白的程度,即便是光源,也会令你一瞬间头晕目眩。

我远远望去,她坐在一片黑暗里。

“你不是很怕黑吗?”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就不怕了。”

“好吧,那咱们走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艰难地站直身子,用双手将衣角抖了两次,虽然她根本就一直坐在原地没有动,但她依然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看到她费力的动作,我本想上前拉她一把,但想到她面对别人的帮助总是冷嘲热讽,我便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等待它。

不知为什么,盛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我时刻告诫自己要勇敢,要善于反思。但每次与她并行时,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我都无法想出合适的话题来打破沉默。我不用转头看她便可以感觉到她行动的缓慢,步履蹒跚,并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我想起去年夏天她曾给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日记《逆风而行的年轻人》。那个时候她的确很活泼,即便风很大,她一路上仍然滔滔不绝。而我在一旁静静聆听,同时注意到她的头发已被吹乱。

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用手随意捋了捋头发:“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在很认真地听你说。”

“那好吧。对啦,你去过北外环那条路吗?”

“没有。那边很荒凉吧,我觉得不会有人想去那里。”

“哦。”她的眼神突然失落,继而又说,“我总是觉得北外环那条路很难抵达。北方以北,离我太遥远了。”

“要不我们现在去看看?”我开了个玩笑。我知道北外环的确很远而且没有通往那里的车,如果徒步需要一直走到天黑。

“真的吗?”她突然兴奋。

“开玩笑啦,如果天黑之前回不来,我们就要被喂狼了。”

“哦,也对。”她强装毫不在意,但我明显地注意到至此她便没再说过话,直到彼此道别回家。而现在的我总是觉得如果放慢脚步,脚下的这条路就会变长,得以承载她所有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现在几点了?”还是她首先打破了寂静,这不禁让我觉得自己很懦弱。我悔恨不已,简单的日常聊天被我酝酿了很久也没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九点半。”我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告诉了她,并且偷瞄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步伐比刚刚轻松多了。

“天已经这么黑了,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北外环呢?”

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的想法,如果我回答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她一定会立刻表示赞成我的想法,然后暗自因为我总是由于天太黑而不同意陪她一起去而黯然神伤。

她期待的眼神打破了我所有的担心和迟疑,让我從那个绵密冗长的梦中醒来,可我确无法回忆起她当时是否站在了路灯下。很多人影从我身旁一闪而过,独我一人静止不动。

记忆中关于开学去学校的车途莫名的一片模糊,忽略了列车的时刻表,通过检票口时的拥挤,坐在周围酣睡的乘客……一切与之相关的标签和符号都沉没在以往凝聚的日夜中。不合时宜的气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在出发前我胡乱从家里的书架上抽出几本社科类的书籍,当我拉开背包拉链时,它们竟意外地按照出版时间的先后整齐地排列好了。我并不想仔细思考其中的缘由,这会分散我关于那个故事的回忆。

这趟从家到学校的列车已经坐过很多次了,每次列车启动的时候,她仍然会胡乱地抓起几本书盖在腿上,急促的呼吸和慌乱的动作,而后是强装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时不时嘴里还轻声哼着歌。我想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语言。她曾在一次停电的夜晚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在去学校的车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想了半天,却无法作答。听得出电话那边她失落的情绪,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试探着问她缘由,但我并没有提起对于她在列车启动时焦躁不安的原因。她屏住呼吸,停顿了五六秒,小心翼翼地说:

“你难道没觉得开学之前,一切都有条不紊,这很令人匪夷所思吗?”

“每天不都是如此吗?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疑惑地反问。

“不不。你想,你假期在家里每天看书、写作,每天晚上在公园散步,再时不时地外出玩几天。而在开学前的那趟列车,在途中的你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到你彻底葬送了过往的回忆。而开学之后,你才意识到那段经历会越来越模糊,甚至你在那个期间写过的文章所表达的主旨也会变得模棱两可……”她提到这件事时,竟可以一连气说这么多,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些都是经历吧。人总是要适应这些环境的变化。”我虽是这么回答,其实我内心似乎竟已经开始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就像现在,停了电,周围都是黑的,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任何生活的出口。你想翻开书却突然想到上次读完后忘了插书签,想写点什么却找不到纸笔……于是,你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明晃晃的白色聚光灯再一次无情地打在你一人身上。”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在电话这头的我感到这段对话着实虚无缥缈。她试图维持永恒的状态,短暂的经历只是对于自己和周围事物的安慰罢了,并不能使事件持续下去。我想起去年冬天,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默默地看了三遍《大象席地而坐》,而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世界是一片荒原。

不过在那次车到站后,我看到她坦然地走下车,把已经喝空的易拉罐使劲拧了几下,在我们四处寻找垃圾桶的途中,她说看到远处有光,一切过往相互交错,形成斑驳。开学那天,在校门口,她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异乡人。

柔情的火焰飘落枯枝,疯狂地毁灭在夜的风暴里辗转反侧。浓烈的蓝色是北环以北那条路在夜晚的歌诉。一行野鸟掠过黑风中的枝头。骚动过后,路旁又是一片静寂。蓝色的果实已经坠落。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沉睡。摇摆不定的旋律渐渐止息。

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归途,路的这一端的起始是灵魂摆渡。

在夜晚,昏黄的路灯灯光一头坠入黑色的浓稠天空,一棵褐色的枯树茕茕孑立。北外环的那条路一直都是我的一个执念。路上零星几个昏暗的身影。夜里,梦游的人曾在风暴里写下诗篇,从悲哀的怒吼中醒来。惊悸。也许野鸟依旧在歌唱,歌唱空洞的光辉,一个不经意间,再次划向那条空荡荡的路。踏入路的这一端时,我总是在想,我是在寻找回去的路,还是在逃离远方的归途?柔软的广播声音逐渐熔化在炽热的沉默里,缠绕着纯白色的甜美。

我,同那无尽黑暗中热烈的温柔一起,沉沦。

我猛地奔向那道陨落的残辉的方向,面孔挣扎于呼啸着的冷风中和路人疑惑的眼神。灰色的天空渐渐变得僵硬,依旧沉寂的路途。我疑惑于它无边无际的沉默,也疑惑于自己急促的呼吸。我感到无可救药的疲惫,进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我僵化的身影,刺穿了深邃暗夜里的路的尽头。

远方,归途。逃离,束缚。

忧郁的黯淡是孤独者掌心的囚禁,今夜我将与我极力遮蔽的那条路分离。静悄悄。我从黯淡的忧郁里闭上眼,从一个黑暗到另一个黑暗。睁眼,是沉落的分离。纯白色的珍珠遮蔽了一片纯蓝色的天空。

路的两旁是逐渐消瘦的深渊。

我赎罪。我念出口的诗篇是一次未尽的赎罪。

追忆,我沉湎于负罪的枯枝,伤痕累累。枯枝败叶冷酷地打在我的衣角上。凌乱的发。我要虔诚地为黎明来临之前祈祷,傍晚潜入枯枝败叶的缝隙里疯狂生长。从前的我恰巧不知道,是某种东西在压迫着我脑海中全部有关于那条路的回忆。终结的音调不是盛大的别离,亦不是盛大的开场。在这条路上我也是一个昏暗的影子,逐渐远离一束路灯灯光,再逐渐靠近另一束。

路的那端是归途,是默默相遇时朦胧月光下飘过的星空。

无边的静寂,清澈的路。我的视线与几只野鸟的飞行轨迹交叉而过,我转身,昏黄的灯光再次洒落一地温柔。在一片柔情的温暖中,是贫乏的狂热撞碎了玻璃杯,金黄色的绳索与深渊外的桥梁抵死缠绵。一个危险的战栗,一刻危险的停留。那幽暗的歌声融入我的血液,使我永恒于飘洒的热血中。

眼前,是沉默交织的关隘。

我期待。路的尽头是汹涌的光,是转瞬即逝的夕阳。

我慢慢地寻去。路的尽头,是自由的尽头,是流淌着幻影的归途。

作者简介:林澜,生于1997年,遼宁人。渌水诗社社员。有作品发表于《诗潮》《散文诗》《中华文学》《陕西诗词》《都市》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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