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2020-04-27 08:45倪锐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蛇皮袋袋子

倪锐

天不亮,她就摸索着起床了,母亲已给她做好早餐,她们彼此不说话,轻手轻脚吃饭和准备物品,偷偷摸摸地出门,生怕惊动那脾气暴躁的继父。月亮还在天边挂着,三三两两的星点冒着寒光,山野,只有她的手电光和星月呼应。路边的杂草寒露深重,身子单薄的她,打了一个冷颤,脚下的步伐却没有减慢。背上蛇皮袋背着的是母亲准备的几瓶菜和一些红薯橘子和花生之类的,妈妈在装菜时,压紧又压紧,所以都是出重打称的。刚走出不远,她就得把袋子换个肩膀。有风吹过,那棵树后就是坟头,白天玩过无数次的山冈,此刻,却因为黑暗,蒙上了瘆人的恐怖色彩。树叶的微动,像张牙舞爪的鬼怪一齐向她袭来。记得母亲说过,害怕就把额头朝上抹三下。她抹了抹三下额头的手,又放到胸口按了按狂跳的心,想着,过了这段路,就到二伯伯家了,就不怕了。

路过二伯伯家门口时,他家的狗吠得厉害,她小时候被狗咬过,很害怕狗,心又跳得激烈起来。曾听人说,狗来了千万别跑,不然它会紧追不舍,很容易咬到腿。她把袋子从肩上取下,挡在自己的双腿前,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相反的方向使劲扔去,狗真的朝石头扑了过去,她得以快速越过二伯伯家门前。狗又追了上来,她遂又捡起石子扔。她不敢回头,只听见二伯伯被狗吠惊醒后的开门声和呵斥狗的声音,她得以逃脱。

庆幸,有月亮和星星陪着,它们跟随着她走到了二伯伯家的水库塘。她本意是不朝那边看,但眼睛却不听使唤,一塘的水波,黑色的,好像在发出诡异的笑。她知道,这个池塘,曾经有一个本家小孩掉到水里,被一个大人救起,大人却没能活着上来,成了永远的英雄。她害怕那个英雄突然从水中湿淋淋地冒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又快要跳出胸膛了,她拔腿就跑。可是,瓶子的碰撞声吓得她又慢了下来,她不能跑,不能把瓶子打烂了。

下一个很陡的坡,她有点立不太稳,先保住瓶子,再支好手电,太陡的地方,她得用一只手抓住旁边的草藤才能避免滑倒。路太难走,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走路上,就不会胡思乱想那些吓人的镜头。下了陡坡,她居然也不冷了,还出了一身汗。经过一座桥,她听见桥下的水流湍急,低头看时,那些用力往下狂奔的水,纯白一片。

又要上一座山坡,这个山坡里有一户人家,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这个人自称六爷,但人称六肥子。六肥子智力有点问题,单身一人住在山坡的草屋里。听说,六肥子专抓独自从山坡经过的女性,不管老少,往他草窝里拖。她想着这么早,六肥子应该还没起来。是该打着手电还是关了手电呢,打开,她怕六肥子发现,不打,她又怕自己看不见。想了想,还是以不引起六肥子注意为好。她轻轻地按下手电开关,摸摸索索地沿着山坡的路一直往上走,不回头,绝不回头,只要到了山顶,就不怕了。整个山坡,安静得只有她的心跳声,肩上的袋子,被她控制得服服帖帖。一个踉跄,她往下“哗”地滑了几米,膝盖处钻心地疼。只顾护着袋子,没留神这上坡的路比下坡的还要滑,她有点责怪自己的不小心,惹出六肥子那就死定了。上得山来,她才发现,这段路程,她居然没有换一下肩膀。她喘着气,换个肩,脚步却没停,她知道,接下来的砂石路好走多了,路边的人家也多,不用那么害怕。虽然又有几家狗吠,但人家都离路边有段距离,对她够不上威胁,甚至这一家连着一家的此起彼伏的狗吠,让她除了辨别狗的远近外,心里再无杂念。

一个小时后,她已经在路边等公交了,蛇皮袋在她的脚边,手电筒还有一截露在外面。

这条道最早的一班车是五点多,她没有手表,看东方有点蒙蒙亮,估摸着应该快到了。

来风了,她忍不住裹了裹衣服。这是个还不太冷的季节,只是因为她来时走出了汗,被风一吹就显冷了。

远远地有灯光射来,她提起身边的蛇皮袋,开始往路中间移。车门开了,她扛着蛇皮袋上车。这一大早的,车上人却不少,座位早已坐满,过道里堆放着撮箕、箩筐、桶子装的各式农产品,他们大部分是趁早赶集卖菜的。这趟车到她这儿没有座位很正常,一是因为车次少,一个小时才有一趟,二是因为不是起始站。那些卖菜的似乎都是住在前几站那边,即使不是,他们也会差家里人用摩托车把他们送到起始站好占个座位。

她轻轻放下蛇皮袋,双手紧紧抓住吊环。随着车前后左右摇晃起来。车子越摇她就越困,随着车身,她时而往前扑,时而朝后仰。昨天晚上,母亲跟她聊天到很晚,左交代右交代,塞了苹果塞橘子,塞了橘子塞红薯,末了把蛇皮袋扎紧,试着提了提,又解开拿出几个红薯,说“就是红薯打称”,再扎紧,问她“提得起吗?”她掂了掂,“没事,可以的。”

她的蛇皮袋和车上的那些撮箕箩筐在一起,倒显得蛮和谐,没有人注意她,就好像她也是卖菜大军中的一员。到了赶集地,车上一下子骚动起来,拿扁担的、挑箩筐的、手提肩扛的,响成一片。有人把她的蛇皮袋也往车门口移,她赶紧扯了过来,她不下车,里面的东西可不能摔烂了。

这一大帮人下车后,倒有了座位。她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把蛇皮袋放到脚下,用手摸了摸袋子里的几个瓶子,确定它们都完好无损,再用双腿紧紧地夹住。过了赶集的地方,那些撮箕桶子篮子箩筐扁担都下车了,车上就剩她一个孤零零的蛇皮袋,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似乎她有个大袋子不拎到集市上去卖,是不是不记得下车了。她赶紧把头转向窗外,清冷的车灯照在前进的路上,成一条永恒的射线。

街边开始有了灯光,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越来越多,火车站到了,天刚蒙蒙亮就人山人海。她一手提着蛇皮袋,一手腾出来,她的裤子口袋里放着买火车票的零钱。买票的队伍排了老长,往前移动的速度非常缓慢。她拖一下蛇皮袋,往前移几步,拖一下蛇皮袋,又往前移几步。

终于买好票了,她提着袋子往候车室走。人太拥挤,总是碰得袋子前后不住地要她使劲拽,她不得不把袋子又扛到了肩上。

候车室早已人满为患,没有座位了,她找了個离进站口近的过道放下袋子,然后用脚护着,站到旁边。过道也是人来人往,拖箱子的、提袋子的,拖儿带娃的,总把她碰得跌跌撞撞,几次差点被撞倒,脚尖不时被旅行拖车压来压去,是她能忍住的那种疼,她的任务是紧紧地护着那个袋子。

进站了,人们呼啦一下狂奔起来,卷起一阵风。她被风裹挟着也往前跑,蛇皮袋好似长在她肩头一般,跟着她挤进了车厢。她想不明白这趟车的人,为什么每次都要跑,都要抢,明明即使你跑了也抢不到座位,但她自己又不由得也跟着大部队跑。车厢塞满了人和物,她想把袋子放下来都是个难事。旁边一个人可能看出了她的窘相,主动帮她把袋子从肩头卸下,可能预估的重量远不够实际重量,那人的手猛地往下一沉,她赶紧上前用手托住“谢谢!”

她就那样站着,把蛇皮袋护在自己脚前,推车经过时压了脚她也忍着没有作声,上厕所和找座位的人挤得她有时磕了背有时闪了腰,直至有了座位。

她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居然过了几站后,在一个本该没有座位的地方坐到了座位。她把袋子拖到座位下,双脚搁到袋子上,坐着的感觉和盛夏吃西瓜严冬烤炭火一样舒服!

她的身边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短发,沉默。对面是两个年轻人,在嘻嘻哈哈地打闹。她从不主动与人搭讪,在这列火车上,她甚至害怕任何人与她搭讪,她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她闭上了眼睛,睡一觉就到了,她想。

五岁那年,她好好的父亲,一下子就没了。在外婆和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中,她带着他在玩泥巴。

她经常会和他打架,打得死去活来的那种,母亲会护着小的,她就特委屈,越委屈越会要打个赢。

上学了,她是学习尖子,三岁的他没人带,被她带着去上学。老师出奇地喜欢他,好像完全忘了她才是学习尖子,只因为他长得乖巧可人,而她满脸黑疤。她越发地争强好胜,次次打架都要打个胜仗才罢休。他到了正式上学时,却成了令老师头疼的角色。他们共带一盒饭,她用盒子,他用盖子,经常抢饭吃,他就没抢赢过。六一,她带着他和一块钱私房钱去镇上观看演出,她专心看演出,他专心看雪糕。那个已有冰棒,刚出雪糕的年代,她把钱全给他买了雪糕,自己咽着口水看演出。老师把她喊到办公室,他也在那,老师请她辅导他的作业。放学后,母亲说,不做作业的去挑水淋菜,话音没落,他就挑着桶子跑了。

他得留级了,本校属隔年招生,留级就得到邻村的小学。她不顾老师的一再挽留和邻村的遥远,跟着他去了另一所学校。

他依然学得无味,她仍旧兴致盎然。

继父的到来,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家里经常鸡飞狗跳,继父把他当活靶子,稍不如意就练拳脚,他总是逆来顺受。她则不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小小个子的她,经常要跟继父大战几个回合。她对他说,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他对她说,家里越吵,母亲的日子就越难过。她突然发现他长大了。

他不仅是身高长得比她快,力气也越来越大。他们依然打架,打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从卧室打到堂屋从堂屋打到禾坪从禾坪打到山野,不是好玩是打真架,每次还是她赢。那次,她和一个男同学打架,眼看就要吃亏了,他来了,挥起拳头使劲砸,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打架也可以这样猛。

双抢踩打稻机,那种用脚使劲一上一下的动作,她一踏上去,打稻机就发出抗议的喘息声。他就紧跑两步上来救场,小脚使劲踩,打稻机就开始“雾雾”地欢呼。

她的中专梦破灭,他没有安慰,家里没钱上高中,终于,她比他提前离开校园。她羡慕他,还可以在学校读书。他羡慕她,不用读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他开始逃学,她开始进入村小学代课。

逃学的次数多了,也就脱离了学校,他们的环境迅速进行了互换。他去了一家乡办企业当学徒,她仍在小学代课,她住学校,他住工厂,彼此不远,他经常跑来村小学见她。他喜欢吃稀饭,她煮好纯绿豆稀等他,桌上,她抢他喜欢吃的好菜,然后在他恼怒的神情下,再投进他的碗里。他们终于不再打架。

那次,母亲惊慌失措、泪流满面地跑到她这里,她才知道,他出事了。

未满十八的他,去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高墙、大院、大铁门和大铁锁。

她疯了一样地想他,想到心痛,那种一层一层刮肉的心痛。开始,她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她拼命托人打听。后来,他托人捎来消息,知道地方后,她每个周三早早地去看他,不带任何东西,因为那里不准从外面带任何东西进去。每次的那个特定的时间,都会有很多人在外面等待。大家都从门口那个规定的商店买蛋糕面包牛奶槟榔烟等,她不买烟和槟榔,只买蛋糕面包牛奶和其他吃的,每次一大包。这个买好了后,写好名字等详细资料,就会由专人递进去。听说,这里面人打人,家里穷的没人来看的会被打,没吃的分给别人吃也会被打,不会做人不会说话不会做事,都会被打,那个被她从小打到大的人,她怎么也不愿他被别人打,她越发地来得勤了。

有一次,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婆婆,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两个香瓜。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请求那送东西的专人帮他把两个香瓜递进去。任凭老婆婆如何地低声下气涕泪双流,那人就是不动半点恻隐之心。

东西递进去后,她就会一直朝里面张望,里面的人穿的衣服上都有特殊的标志,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她却看见那些标志就难过。见面是一轮轮的,轮到哪个,会有人喊名字。一排四五个同时拿起话筒隔着玻璃开始通话。见面时间很短暂,第一次,他们面对面大哭了一场,两个人一个劲地哭到断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被催着喊着进去了。她只想再多看他一眼,看着他走进后面的大门,那种绝望,她有万千条虫子撕咬胸口的痛。

次数多了,他们都不哭了,他会要她别跟继父斗,她会趁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干部不注意,偷偷地从玻璃缝隙间把钱搓成一根小棒塞进去。他们聊得最多的是母亲,也说其他的亲人和身边在隔着玻璃说话的和他的衣服有相同标志的人,她知道他不想把见面弄得太沉重。

但,他进去閃过那道门时,她还是会掉泪,她看不得那背影,落寞悲伤都不足以形容。

当她最后一次再到那个大院门外时,被告知,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把他弄丢了,她不知道回家如何跟母亲交代,她在院外号啕大哭。

回学校后,收到了他的来信,他被转移到了很远的地方,要坐火车。

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坐火车了,她坐过的唯一的火车就是这条路线。从第一次懵懵懂懂排队买火车票,懵懵懂懂地找进候车室,懵懵懂懂地跟着人流上车下车,到现在她提着一个沉重的蛇皮袋还能熟练地操纵这一切,她已经记不起往返了多少次了。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她的周末和寒暑假的唯一计划,她的工资的唯一去向。母亲老了,她只有独自一人前往,她是全家唯一知道去这个地方的人。

这列火车上,越到尽头跟她到同一个地方去的人越多,他们或携家带眷,或背着大包小包,喝水聊天打牌甚至吆喝喧天。睁开眼睛,她注意到坐她旁边的换了个中年男人,此刻正“滋滋滋”地在嗦一碗方便面,方便面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车厢,还没到饭点呢,就饿了。对面是一个老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女子,她们此刻正在说着什么。声音倒不小,是因为她们的方言就像说英文一样,叽里呱啦地听不懂。中年男人终于从那碗方便面中抬起头来,又低下,斜着脑袋,用筷子挑起碗里的最后几根面条,嗦到嘴里,再双手捧起面碗,头一仰,咕噜咕噜地把面汤直往脖子里灌,末了,拿衣袖,左右各擦一下,还来了一声长长的“哈——”,看得出他吃得很是舒畅。她偷偷地吞了口口水,那碗方便面太香太诱人了,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喉管上下翻滚的声音。“花生瓜子啤酒饮料方便面八宝粥,让一下让一下啊!”推车正巧这个时候过来了,对面的两个女子赶紧拿了两罐八宝粥。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推车里面瞄,列车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小姑娘,来点什么?”她赶紧缩回身子,说不用不用,我不饿。对面的两个女子打开八宝粥,用小勺子开始一勺一勺地舀起来,八宝粥好,没有香味,她赶紧把脸撇向窗外。远处的山在往前跑,近处的树在往后倒,八宝粥其实很美味。等到男子和对面的女子都开始打盹时,她悄悄地打開蛇皮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橘子,这就是她的中餐了。

她是在两个女子和那个男子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的谈话声中苏醒的。身边男子的弟弟在那个大门里,已经七年了,家里人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一年也就来看一次。两个女子的家人也在那个大门里,年龄大点的是里面人的姑姑,年龄小点的是他表姐,她们是第一次来看他。男子像个见多识广的长者,向两个女子介绍里面的点点滴滴,干部要打点、进出要报告、弱势会挨打、早起晚睡多干活等等,说得两个女子一惊一乍。她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害怕他们也问自己,就装睡,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其实,男子很多时候都有点浮夸,凭她一个月不低于一次去那里的频率,了解的比他一年去一次的不知道多多少倍。她感觉他们三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她那因紧张而不断跳动的眼皮。她故意装作咳嗽两声,然后转过身子,侧向一边。等到了站,他们提起行李时,她赶紧提着蛇皮袋紧跟在后。

下车远没有上车那样疯狂,人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井然有序。但出站口却早已沸腾,送客司机拼命地挥舞手中的纸牌牌,一个劲地呼喊“界首界首”“茶场茶场”,每出来一个都会被他们围攻。她第一次来就被这阵势吓着了,被他们一顿抢来抢去,衣服都扯破了,她哭了起来,那帮人才放手。她扯着蛇皮袋,随着一帮人上了那种除了车铃不响哪哪都响的三轮啪啪车。左边一排右边一排的长条凳,她一手护着蛇皮袋,一手死死地抓住车篷的铁栏杆,一路颠簸。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车上的人和物齐刷刷地下来了,她也随着一起下车。还需要走一段路程,她拖着沉沉的蛇皮袋往前走,身边追过一辆摩托,“小姑娘小姑娘,要不要坐摩托。”她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这提东西有个规律,刚提不觉得重,越久越重,好在农村姑娘肩扛手提都有两下子,她一会儿肩一会儿手地轮换。到了一个简易民房,她放下肩头的蛇皮袋,门口一个中年妇女搁下手中在剥的大蒜,说了句“又来啦”。接过她的蛇皮袋,中年妇女加一句“好沉啊”。“里面有瓶子。”她提醒着就进了屋。

中年妇女开始端饭菜上来,一点白菜和一点豆腐,饭管饱。她狼吞虎咽起来,中年妇女看着她那副饿相,摇了摇头,又从碗柜里端出一小碗剁辣椒,算是常客的福利。她三下五除二扫完碗里的饭菜,给了老板四块钱。

她拖着蛇皮袋进里屋时,另三张床上已经有人了,她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那一张。这是一个潮湿阴暗的房间,四张单人木板床靠墙摆放,没任何讲究,男女混合住。她把蛇皮袋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头,就累瘫在床上了。这里的床位五块钱一晚,另三个床位的四个人早就聊开了。一个长相富态的男人好像在说自己的辉煌历史,另两张床上,一个是母女合住一床的,多一个人只要加两块钱,还有一个是半大男孩,他们都在竖起耳朵听富态男的演讲。她勉强自己起来,随便洗漱了一把,就缩到床上去了。

她不敢坐着,坐着会有室友问东问西,她侧躺在被子里,脸朝里面,这样,睁着眼睛闭着眼睛别人都不知道。

好像他们都被富态男的演讲吸引住了,没人关注她的进出和洗漱,她可以安心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富态男的儿子在里面,刚满十八,进去半年了。他来看他的时间没有规律,忙起来好久不来看,闲时只要有空就来了。他说他欠他的,从小没有母爱,他只顾忙自己,结果,事业没了,儿子也进去了。

轮到那两母女了,言语中倒不显什么忧伤,她们家的兄弟都已经是三进宫了,好像不进去倒不正常了,她们来这里只是例行公事,里面的三番五次催来看,她们就来了。

半大男孩其实有二十二了,因为个子小,不显成熟。他为兄弟惋惜,好好的一个伢子,为了妹子去打架,把人打成重伤,不值。

他们说完,她感到他们的目光都聚拢在自己的背上,有想询问她的意思。她忍着背痒痒的极度不舒适,没动,一会儿,听到那女子说“睡吧睡吧,看人家都睡着了。”一阵床板的响动。

安静下来后,她想着,明天要早点起来,早点去赶车,要早点睡觉。哪知道,屋子里有人在谈话的时候,她昏昏沉沉犯困,现在都安静下来,她反而清醒了。

他经常写信告诉她,每天六点起床,晚上十点还在做事。早餐吃的萝卜和霉豆腐,中午吃萝卜和霉豆腐,晚上还吃萝卜和霉豆腐,打出的嗝和放出来的屁都是萝卜和霉豆腐。那种机器织毛衣的空间,粉尘多视线暗噪音大,织出次品还要赔。山上的茶叶,要赶着时间采摘,做茶叶做得双手发黑。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好,就会分配下矿挖煤,那就暗无天日了。她看着看着,信纸就湿了。其实,他不在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平日里,砍柴寻猪草挑水淋菜都是小事,双抢,她和妈妈还有继父一起,在稻田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一干就是一个月。中间仅有两天休息,因为田没整出来,她就来看他了。

但她从不把这些告诉他。她只说,妈妈身体还好,自己工作还好。

又来到那个大铁门前,双开的大铁门,生锈的大铁门,剥落着暗红油漆的大铁门,中间一把大锁,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张大铁门打开。右边的一个小小的传达室起着出入的作用,进出的衣服上都带有黄條条,一声声“报告”在喊。铁门和围墙把里面与世隔绝了,围墙的另一边,居然是个部队,那里活跃的军人和这里面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当然,这里面的两种人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种是穿着制服的干部,专管人的,一种是衣服带黄条条的,是被管的。

她坐在接见室等他时,心跳得厉害,一个劲地把头往里探,希望早一点见到他,毕竟时间有限。很巧,富态男来了,拿出一包烟塞给领导,他儿子先出来,居然拄着拐杖。他也出来了,和拐杖男平静地打招呼,然后就走向了她这边。他又黑了点,又瘦了点,其余的没有变化。他们已没了刚进来时那么激动,只说着一些家里的事,她把蛇皮袋扯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有红薯、橘子和花生,还有三个大瓶子,里面一瓶装的是腊肉,一瓶装的是腊鸡,还有一瓶是扣肉。他看着,点点头,交代她缠好袋口。

趁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干部不注意,她偷偷地告诉他,腊肉瓶子里面有六百块钱,他立马点头示意明白。他告诉她,旁边的拐杖男是自己故意挑断脚筋想办保外就医,她说那得有多疼啊,并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做那傻事,别保外就医没弄成,反把自己弄瘸了。

跋涉了一天,休息了一晚,就为了这半个钟头的会面。她正在告诉他,那个关心他的湖北叔爷爷病重快不行了时,干部就在催促,说时间快到了。有时间说话时,他们还停了那么两三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间到了,她却又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她又告诉他,那个小时候就喜欢他的女孩子下个月出嫁了,没到年龄先办酒,肚子都大了。“妈妈身体还好,我工作还好。”这是她写信和见面都必须要说的话。再没时间,她也会把这几句话喊完再挂话筒。

话筒放下,她看到他还在对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她突然懊恼是谁发明了话筒,这个一放下就听不见的让人颓丧的小东西。其实,该懊恼的还有很多,眼前隔着的玻璃,这里的大铁门大铁锁和高围墙。她又一次感觉他走进去时的那种痛,就像无数只铁钩在使劲地钩扯她的胸口。他频频回头,挥手示意她赶快走,还要赶车。

转身离开时,她就像把自己的魂丢在那个大门里一样,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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