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工街上一家人

2020-05-03 13:45于璇
当代工人 2020年5期
关键词:沈阳东北工人

于璇

听说东北好

冬日早晨清冷,东北人习惯用一碗热稀饭驱赶严寒。在沈阳居住了70年的于永贵早已入乡随俗,爱上了这碗热稀饭。一口滚热的米汤下肚,再咬上一口山东老家的酱芋根头,日子再舒坦不过。也许是上了年纪,这段日子于永贵总是喜欢回忆过去,一边想着,一边嘴里叨叨地说着:“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当年要不是听说东北好,我哪能没命地跑到这里。”

1949年初,齐鲁大地“闯关东”洪流澎湃。连年的战争消耗、地少人多的物质困境,让不少山东人鼓起勇气,决心寻找自己心中的理想家园。那年冬天,山东省黄县城于家村,于永贵从村里一路跑到县城,对靠卖菜维持生计的父亲说要去哈尔滨找八叔。于永贵的父亲是个勤快又聪明的人,种地、做生意,但依然不能让6个孩子吃饱饭。他狠抽了口老烟袋,良久吐出个烟圈,沉声说:“也好,也许是条生路。”

从没离开过家乡的于永贵,穿了条单裤就奔向了白山黑水。八叔是第一批“闯关东”的山东人,在哈尔滨开办的皮鞋厂已经小有名气,在边境和俄罗斯有贸易往来。于永贵初到皮鞋厂,跟着八叔学做皮鞋,他说:“那是我第一次穿暖吃饱,心里特别特别满足。”

1950年春天,万物复苏,也预示着新机遇的降临。见多识广的八叔将一则招工信息拿到了于永贵面前,兴奋地说:“这是国家单位的勘察科招工,我给你报名了。我家小贵要是成了国家正式工,这辈子可就妥了。”

新中国成立伊始,百废待兴,发展重工业是国家战略,150个工业项目落户东北,占到全国重点工业项目的1/3。当时的国营厂工人不仅是一种身份,更意味着一辈子捧上了“铁饭碗”。读过几年私塾且写得一手好字的于永贵,顺利通过考试,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正式国营企业工人。

1951年,国家在沈阳大搞重工业建设,钢铁、矿山行业持续兴建厂房,于永贵被沈阳铝美设计院勘察科选中,来到了沈阳。不同于哈尔滨的俄式风情,沈阳浓厚的工业气息,更让于永贵喜欢。1953年,中国冶金部成立了沈阳勘察公司,于永贵所在的科室也并入其中。就这样,他成了沈阳勘察公司水文队的一名技术工人,为鞍钢、本钢等大型工业企业寻找工业水源,开凿工业用井。

苏联援建的凿井设备,类似于绑着大绳的抽筒子,干活儿时,十几个工人靠着一身蛮力把1米粗、6米高、700余斤的抽筒子拽起凿井。于永贵头脑灵活爱思考,总能想出一些小技巧,让工友们干得又快又好。

1954年,他被提拔为班组长,挣工资,吃食堂,衣食无忧。也正是这一年,厂里出台新政策,已婚工人可以参与分配公房。“虽然住集体宿舍,吃大锅饭、挣工资,比在老家种地好太多。可没房就像没地,怎么说都算不上扎根。”

这年夏天,父亲带着20岁的张道香风尘仆仆而来,见面就说:“我把媳妇给你带来了,她可是十里八村挑出来的好姑娘,好好待她。”张道香离开山东时,亲戚们纷纷说:“听说东北一色的小楼,进屋有地板,茅房有水冲,你嫁过去可就享福了。”婚后,二人住进了单位分配的小单间,苏式红砖小楼,铺着锃亮的木头地板,做饭有煤气,当然少不了“水冲茅房”。

时光荏苒,于永贵和张道香的两儿两女陆续降生,生活充满活力和动力。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于永贵如愿被单位选中,到山东潍坊学习柴油机驾驶技术。这时的水文队,生产作业开始迈向机械化,工人们告别了“拽大绳”,可以依靠柴油机发电获取动力。掌握柴油机驾驶技术的于永贵,有了更多的发展空间,首钢、包钢……他开始全国各地做业务,每月工资加津贴比普通工人多出二三十元,凭他一人的收入,可以毫不费力地养活一家6口。

扎根下的二代

4个子女中,两个儿子接父亲班,搞起了地质勘察,两个女儿则进了厂办大集体的塑料薄膜厂。1976年春天,20岁的大儿子于建伟坐着汽车,从康平县“知识青年点”被沈阳勘察公司敲锣打鼓地迎了回来。就在几天前,于建伟经历了一次选择:去牡丹江炮兵运输团当兵,还是子承父业回家当工人。父亲和青年点的带队干部意见一致——回家当工人。

当工人有啥好?父亲的一封来信写得清清楚楚,“有技术社会地位高,工资收入高养家不费力。”于建伟至今还珍藏着这封信,父亲信中所提当工人的好,始终印在他的心里。是入伍当兵追逐远方新世界,还是安于现时的稳妥安好?于建伟经过权衡,最终还是子承父业,延续他最熟悉的生活模式。

201,这个数字犹如响亮的部队番号,也是于建伟一辈子说不完的骄傲。

201队是沈阳勘察公司最好的地质勘探队,承接的都是省內外大型工业企业再建、扩建项目。毫不夸张地说,如今东北工业厂区的发展壮大,跟201队当年勘察打下的基础密不可分。在鞍钢、本钢、凌钢,在水坝边、在海边……在需要建筑设计的广袤土地上,都有水文队和于建伟的身影。1978年,是于建伟永生难忘的一年。唐山灾后重建,他跟着水文队在唐山大干3年,完成了百余幢居民楼的岩土勘察设计。

工作是忙碌的,物质回馈也是丰厚的。工资、出差津贴和奖金,让于建伟有了不少积蓄。那时结婚流行“三大件”,于建伟不光准备了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还买了黑白电视机、单缸洗衣机、收音机“新三大件”,在铁西区重工三小区70平方米的新式单元楼里,安置了自己的小家。

1982年,重工三小区是沈阳市首批商品房,更是全市瞩目的重点工程,沈阳勘察公司购买了10套作为福利房,奖励给优秀工人,于永贵名列优秀工人名录中,这是企业对他半生奉献的认可和嘉奖。大双阳、双阳台、独立厕所还有餐厅和厨房,小区百米远外还有两个名为逸园和趣园的小花园。于建伟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也把这套让沈阳人惊羡不已的房子当作了自己的婚房。

20世纪90年代,随着商品房市场的不断开放,201队开始承接商品房的岩土设计项目。于建伟虽然经常出差,与家人聚少离多,但一想到自己是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收入可观,心里满是自豪。三个弟弟妹妹都是厂办大集体的工人,对哥哥全民所有制工人的身份,都非常羡慕。

2000年,厂办大集体相继解体,弟弟妹妹们失去了工作。敢想敢干的大妹妹,在打工中看到中医按摩的商机,开了一家中医养生按摩店,其他手足也在市场化的大潮中奋力打拼。此时的于建伟,却从职业的巅峰渐入谷底。建筑业低迷,工程项目数量减少,工资开始减半,津贴和奖金更是没了踪迹。

一天回到家里,于建伟发现女儿正在写作业,便问:“怎么没去补数学课?”女儿摆摆手说:“我跟数学老师说了,以后都不去了。今天数学考试,我还是70多分,一点儿效果都沒有,感觉特浪费钱。”女儿的话让他失眠,女儿的懂事更让他汗颜。

201队的几个工友商量齐钱买台钻探机,自己出去找活儿干。“老于,你技术这么好,我又有路子,咱们一起干,那可是强强联合。”工友佟强劝他加盟。即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可于建伟还是相信国字号的大旗,相信勘察公司雄厚的实力。他对佟强说:“我知道你有渠道,但我……眼瞅着孩子快上大学了,你知道我姑娘数学不好,现在上三本的学费都过万,我那点儿钱还得留着她上学用。”

跟20岁那年一模一样,面对选择,于建伟依旧留在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模式里。那段日子,他的内心也有过火星四溅的碰撞,但周而复始的平稳生活已经深入骨髓,已然成为心理惯性。

光阴流转,日子过得不好不坏。2003年,沈阳准备兴建地铁1号线,全国上下土木建筑行业有了回暖趋势,寒冬过去,春天悄然来临。201队承揽了沈阳地铁1号线的地质勘探工作,在沈阳的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可于建伟的工作热情却如火般炽烈。这一年,女儿顺利考上了大学,他的生活犹如开往春天的地铁,又回到了多年前预想的脚本中。又过7年,于建伟从工作了35年的地质勘察岗位退休,过上安逸的退休生活。

新生代守故乡

正当于建伟退休安享晚年之时,单位新补进了一批80后大学生,其中一个就是佟强的儿子,佟博。捧过铁饭碗,下海[趼] [堂]过水,经历了多面人生的佟强,最终还是劝儿子回来子承父业。

佟博遗传了父亲当年在201队特别能吃苦的基因,而且青胜于蓝,拥有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这让他的成长更快。可当初,他是不愿意回来的,“我在南方读的大学,本来一心想留在南方发展,不过在毕业实习时发现,南方有不少轰动全国的优秀建筑,都出自东北的一些设计院。正好父亲也劝我回家来发展,我才回了东北老家。”

佟博想得清楚明了,与其在南方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中寻找机会,还不如回到东北的广阔天地里施展作为。

作为大学高才生,在公司里只需要提供智力支持就可胜任,但是佟博却每天坚持跟着老师傅跑现场、学经验。在钻探机前面采集土样标本,学习记录每种土样的结构和采集深度,常常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偶尔佟博也会听到老师傅讲过去的故事,一代代东北产业工人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悠悠岁月,这让他既憧憬又自豪。

除了老师傅的手把手教学,厂里还为这批大学生职工提供了更好的学习机会。2006年7月,厂工会了解到,这些大学生骨干更关心自己的职业发展,此时厂里承接的一些超高层建筑岩土设计项目越来越多,便组织年轻职工到深圳培训学习,佟博第一个报名参加。被喻为亚洲第一高楼的深圳帝王大厦,创造了世界超高层建筑最扁最瘦的纪录。在培训学习期间,佟博不仅实地探访了这座建筑界的奇迹,还聆听了全国建筑设计领域知名专家的详细讲解。在公司的全力栽培下,如今的佟博,是有知识、有能力的新一代产业工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设计一幢幢超高层建筑的岩土设计方案。

于永贵和于建伟,佟强和佟博,他们的故事绝非孤例。在东北,无数个家庭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承接延续,让东北依然是东北。

作为“五朵金花”(沈阳鼓风集团由5名女性组成的技术团队,主导设计了国产化第一套大型空压机组,填补了国内重大技术空白)之一的王英杰,她的父亲是20世纪50年代的全国劳模,曾上北京参加群英会。

70后的张鸿,出生在沈阳变压器厂的家属院里,父亲张凤举是设计处的设计员,母亲刘筱香是线圈车间的套装工。张鸿留在特变电工沈阳变压器集团有限公司做一名绕线工,但他还有一个身份,辽宁大工匠。

80后的方文墨,众所周知,他是钳工,是大国工匠,其实,他家三代都是造飞机的,姥姥、姥爷、爸爸、妈妈都是中航工业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的工人……

对于多数东北人来说,留在东北,是一个源远流长的选择过程,这里有时代的裹挟,也有命运流转下个体的挣扎与妥协。但他们都坚定地走在自己的位置上,让生命落地生根,扎得越深,情感就越重,最后与土地融为一体,不能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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