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昆汀

2020-05-09 10:20王晓燕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昆汀芬芳

1

女儿甜甜出生时,陈教授49岁了。放到现在,这不是个事儿,小青年和小老头都在热热闹闹生二胎。可甜甜出生的年代,祖国还在搞计划生育呢。跌在生活的琐碎里,他很少想事。可在这个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秋天,陈教授忽然变得万般敏感和多疑,他与女学生白舒这几年的恋爱和生活,令陈教授感觉越来越像被虫蛀了的一件衣裳,光是想想,就令他不怎么舒服。他与白舒相遇相爱的过程,也越来越像是个让人为难的东西,好不容易丢弃了,俩人再也不愿意提起。除了一份有大把闲适可享的工作,他的生活里只有甜甜。他不得不去争取到照顾家庭的空闲,因为,白舒在这方面似乎有着天生的淡漠。甜甜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半夜,他把她放到车里,开着车在街上转两圈,她才睡着了。从甜甜是个婴儿起,几乎每天他都要这样哄她入睡。白舒总是睡得深沉,有时候,他会吃惊地瞄她两眼,多时候,他轻手轻脚在她身边躺下。

甜甜双手攀着他的手掌,跌扑学步。夏日的黄昏无尽拉长,一些事物在安详地沉淀。小婴孩的眼睛,清澈明亮,看见什么都大呼小叫,他的心也跟着大惊小闹,一只小鸟停在电线上,树枝忽然动了一下,那是风,宝贝,摸一下,它又来了,呀,在甜甜的小脸蛋蛋上,他喉咙里发出婴孩般快乐的嘶喊。

人们老远会喊问,孙子多大了,长得可爱喔。他推推眼镜,含糊的眼神匆匆忙忙转开去,也不答话。人们匆匆往家赶,脖子扭向他和甜甜制造的快乐,如果他应答,他们准会停下来跟他再闲扯上点什么。

他记起自己对儿子越越,就没怎么操过心,对甜甜,却把全身心扑了上去。

甜甜会说话时,白舒忽然表现出强烈的母爱,小孩子也是,一哄就转向。这时候,甜甜会翻白眼抢白问他是不是孙子的人:“他是我爸爸,你瞎眼。”

他也不拦着甜甜的嘴,也不向那人道歉,甜甜脾气暴躁,尖嘴毒舌,实在是他宠惯纵容出来的。

这里的房子是白舒找的,离他和白舒工作的地方相当远,每天他得开两个小时的车送完白舒再去上班。他什么都让着她,他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悔意。搬到这里来后,白舒慢慢地亮出一股无知无畏的天性,由于年龄差距而有的优越感,也会时时地理直气壮地爆发。

偶尔,白舒会一个人出门参加聚会,回来总是很晚了,带着一身酒气,他闻到她身上的烟味。她并不快乐。意识到这个,他闭上眼睛装睡,什么也没说。

甜甜会长大。他能拥有的,却在变少。

2

这些日子里,突然地,他非常想了解那个叫昆汀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对白舒的前任有过好奇心。至今,他不知晓令白舒曾经差点去死的昆汀长什么样,他会在这世上哪儿,他想象,他也在睡觉、吃饭或是像他一样,也正在想象着如今跟白舒在一起的男人。

“我啥都不记得了。”白舒一直保持着他把她从死亡的险境里抢救下来后的超然(也许是木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克制。有天晚上,他不无恶毒地问起,谁是昆汀。

白舒说:“你简直有病。”

过道、食堂、草坪、图书馆、教室,他开始对每个经过身边的男生审视,哪个都不像白舒为其差点去死的那个人,又哪个都像是。他们都年轻,蓬勃的生命力从眼睛和皮肤里渗透出来。野性的他不熟悉的暗物质藏匿在他们的背包和头发里。他也观察他的同事们。为此心猛抽一下,某种对比和窘迫让他产生一股变态的渴望。

他记起,几年前的那天清早,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不怎么熟练地吸完了那支烟。他什么也沒说,可是他站在那儿。这是一切的开始。

事物并不全以光的形式出现,有些是通过阴影。

他们的相遇不太像是英雄救美,但他确是在白舒在寻找某种死法的时刻出现的。那天的太阳在树叶间移动,似乎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声响。白舒站在体育馆门前不怎么熟练抽烟的样子,就像一个阴谋。

遇见白舒之前,他是个“一团漆黑”的人。可以说,他们把彼此从“死”里拯救了出来。

白舒寻死是为了一个叫昆汀的男人。

他曾经不停地看到自己以千姿百态的方式去死,那时,他还跟前妻周芬芳生活在一起。或许,他也曾渴望周芬芳会死吧。说来,也是白舒让他重新意识到了生命。

他在体育馆旁边的小道上,看见那个女子。她靠在槐树上极为专注地抽烟,常有同事带外边的朋友来健身。如果是学生,他有义务训导几句吧,但也许他不会。很热的天,她穿了件很长的外套,她没有看他,盯着烟头,就像她的目光一旦投往别处,那烟头就会瞬息灭掉那样专注。他有意加重了脚步,她依然那样盯着。

“嗨,你还好吧?”

她没有反应。他站在那,又问了一遍。他实在是懒得说什么,之前也遇到过困境中的那些姑娘小伙们,无非经历了失恋、醉酒或者破产之类的,那只是一时的迷茫,他们很快会再阳光快乐起来。但也有过意外事件,前年,有一个男生,半夜跳楼了,查来查去,同学说他欠了别人两千块钱。院方怎么处理的,他没有参与,也没有问。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不怎么熟练地吸完了那支烟。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站在那儿。

“哦。你的野兽还好吗?”

什么野兽?他感觉她一定吃了什么药,思维混乱。

喔,一团烟雾,将那女孩的脸似乎罩起来了。她小口小口地猛吸,看来没多少经验。

如果对话只进行到此,他站够一个可让良心接近于安稳的时间段,一切又会恢复到往常吧。偏偏,那个早晨,偏离了往常一点点,她突然是很鄙视他的样子。

“什么野兽?”他感觉自己板着脸,居高临下的眼神。在她鄙视的目光下,他意识到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里的野兽,早都安眠了。

她是打算羞跑他。风都没吹起一缕,除了他自己的内心突然很热闹,身体更热闹。

“怎么,你还不走,你要迟到了。”她又点烟,斜看他。她眼里的鄙视意味似乎更浓了。他鄙视的意味却有些是在装了,他感觉她的目光一直延伸到了他一团漆黑的内在,他比死更乏味的生活,她或许了解他也说不准。

“这都是昆汀教我的。他教会我很多想都不敢想的,听上去很丑陋。可是,这就是问题的全部。”她停住了,抬头向蓝天看了眼,又看着他的眼睛,“你已经知道很多个爱上流氓的结局了吧,哦,我很遗憾,不得不告诉你完全雷同的,他不流氓了。”那意味着,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再摸出打火机来,花了点时间才点着了,小口小口猛猛地吸了半天,烟悠悠地燃着了。她松了口气,眼睛追着飘散的烟雾,“教授,你走吧。”

他没觉得是被冒犯,他突然间期待着被激怒。

“昆汀每天都来这里。我等了4天了。”她停顿了下,他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看,“你都陪我站了32分钟了。”她靠着那棵树,似乎他一走开她就会蹿上树去或是猛一下消失不见。

“我是不是真的想死呢,我哪里知道,可我感觉已经像死了。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弄明白这个。要不,我就在房子里窒息好了。”

他一个字也没说,心里有股冷漠的东西令他忍着将她送去医院的打算,她不时喘口气,要倒下的样子,她还讲了很多,她的眼睛却慢慢地不那么灰暗了。

“你夫人的讲课比你精彩,主要是,唔,你没什么感情,你只是在讲课,你就像我现在这样。”她扶着树,一副高不高兴随你的样。

“好吧。你现在可以走了。”

“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谢谢陈教授。”

她需要躺下来休息。他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再说点什么,想了半天,他说:“把你的号码告诉我,我随时会打电话给你,你得保证会接听。”

她低头的时候,他看到那块脖颈和领口间的皮肤。他想起一个曾经很流行的小说,小说里的男人因为说“你女人的皮肤就像天鹅绒”而身死。

回到办公室,他就给她打了电话,他问了她的姓名。她则说:“你知道我口袋里装着什么吗?一瓶安眠药。”

他马上下楼去找她。他想到,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可是当他们后来同居后,她却什么也不乐意给他说了。

后来他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听上去是为着某种责任、义务,不知不觉中,变得情意绵绵起来,像是很自然地发生。

3

已然逝去的几年前的某个星期天,他主动洗篮子里扔的床单,周芬芳在打一份文稿。房子里仿佛是千年以来就在重复的秩序和某种暗物质,令他一阵阵想爆发,他想疯狂地砸掉周芬芳手指敲击的那台电脑。他厌恶课堂,但比起家里两个人面对面的让人疯狂的礼拜天,他更愿意去课堂上发疯。

“你知道有个学生叫白舒?”

“白舒啊?已经毕业了。她很勤奋。农村来的。”

周芬芳一定比他还厌恶这种不得不在一起的相处,没一点好奇,没多问一个字。他佝偻着盯着洗衣机在转动,他看见一个男人在洗衣机里抱膝翻滚,听见周芬芳突然倒地的声响。

“有个叫昆汀的,听说过?”洗衣机一阵叮叮当当,他感觉自己没必要继续往下说。

“是学生吗?”

“不知道。”

“新来的老师?”

“不知道。”

“没听说过。怕是某个迷恋昆汀·塔伦蒂诺的家伙。”周芬芳没有停下敲击,眼睛盯着屏幕,“没有,没有谁会叫这么个名字。”

他们再也没有对视过一眼,很多年了。没有热辣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身心里一只小船扑腾扑腾。

周芬芳都没有问他,怎么对这两个名字(人)好奇,问这个做什么,她没问他。

直至他从家里搬出去,她什么也没问他。

4

甜甜第一天上幼儿园,他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站在太阳下,他抽了两支烟。他在幼儿园门外走来走去,抽烟,有个男人站在门房的那块玻璃前一直观察他,后来,那块玻璃前又多了两个人。还不到时间,他就匆匆忙忙跑去把甜甜给接出来了。

“你是甜甜的爷爷吧?”

“不,我是她爸爸。”

“哦。对不起。哎呀,甜甜,快过来,爸爸来接你来啦。”

这种情形重复进行到了那年冬天。那天要下雪的样子。他在门外等了很久。天已经黑下来了。街灯迷迷雾雾地亮起。车子迷迷瞪瞪地来去。他走进去,保安从门房里走出来说,你没问下你家人,是不是他们提前接走了。他摆了下手。上了台阶。

甜甜坐在走廊的柱子跟前,看见他靠近,猛像是被刺给戳着了。

“我不要你接!我不要看见你!”

几分钟后,那个保安看见小女孩两条腿在他肩膀上踢打着,他把她倒拎着走出来了,一直来到了车子停放的地方。“你不是我爸爸,他们说你是我爷爷!”甜甜放开了喉咙,他发动了车子,雪片落在车窗上,像一只只飞虫。

他再没被允许着接送甜甜上幼儿园。白舒为难极了,她根本来不及。

“这样,我坐在爸爸的车子里,我们一起送你上幼儿园,再送我去上班,这样好不好。”

“不!我说过了,我不要他们笑话我,不要,不——”一声接着一声把玻璃能击碎的尖叫。

他又倒拎过几次,两手护着她的头,把甜甜的两条腿甩在肩膀上,让她说不出话来。这样做的结果是把一切彻底恶化。甜甜再也不允许他接近,吃饭不允许他坐旁边,不允许他靠近她的床,她的玩具,她的视线,一切。

“你滚出我们的房子。”有一天,他刚进门,甜甜伸着一根手指,眼睛盯着门板。

“你得对她好点。”白舒怨气冲天。

“你少教唆她一些应该会好点。”

白舒愣了一阵。他感觉她把什么使劲地吞咽了下去。“随便你怎么想。”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冲他大喊大叫。

那些夜晚,他整理自己的衣服,把几双鞋子扔进了垃圾筒。他去床上躺下来,听着女儿的房间里传出母女俩的欢笑声。

5

他第三次來找周芬芳。前两次是为了一些手续和证件。他从房子外面,就闻到自己从前生活过的气息。

前两次来,他看到,除了一些书被他搬走,别的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能想到,越越再也没有踏进过他的书房。他伸出拳头的骨节,比上两次颓唐却是理直气壮地敲了几下。门开的瞬间,他看见,周芬芳的眼睛有点飘,刹那里,他感觉那门后面还有人。

“那,我就不进去了。”他把双肩耷拉下来,示意周芬芳进去吧。

“进来吧。”门开大了一些,露出房子里的一些内容。他再熟悉不过,又如此陌生。

厨房门关着,有香气泄露出来,有人制造了那食物的味道。

“嗯。”他点头,嗯嗯。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像是第一次进到里面来发出赞叹的陌生人。

周芬芳的身上同时也发散着另一种的香气,他从来没注意过,周芬芳从前是不是也用香水。周芬芳穿着一件旗袍式的裙子,他惊讶地发现,不与他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周芬芳竟然变得年轻了。她的皮肤亮晶晶的,她身上有着成熟女人特别的某种华贵沉淀的气质。

是玻璃门后面的那个神秘之人引得他有了如此奇怪的发现?他停在那,仔细又放肆地打量着周芬芳。他记起,周芬芳从来没有冲他发怒过,她是怎么做到的?除非,她的心早于他而另有所属?他感觉愤怒马上立在他的头发上。

“过来坐吧,正好赶上今天有人做饭。”周芬芳拉开餐桌的椅子。

他继续站在茶几那,周芬芳非常会做饭,或者是为了他曾经非常会做饭。

“我也是经常凑合,我还是前天吃过一碗热面,昨天一天就喝了两盒酸奶。呵呵!”周芬芳像小女孩般笑了起来,两团淡粉的红霞在双颊飞起,眼睛笑眯眯地弯了,声嗓间有种恰如其分的嗲,一件棉质的睡袍,在他心上贴啊扑。

那正是她那个人。

椅子沉重地在地板拖过,发出一串让人难以忍受的声响,他双手抓着椅子,让那声响满是恶意地多持续了几秒。周芬芳又转回来了,裙子里面一波三折,她是那样柔软,像她的性格。那阵子,他为什么就不能忍受这柔软了呢。

“哇,这下你可得吃上三天。”大呼小叫间,一个高个儿蹿过来了,是他的声音太亮了,陈年感觉他是蹿过来了。

“这是越越的爸爸。这是,”周芬芳指着陈年,指着那个叫昆汀的人时眼睛里突然亮了,停顿了下,嗓音里似乎有点犹豫,或许是调皮,“这是昆汀。”

昆汀。他咀嚼了几下那个名字,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昆汀!哦,那白舒你一定认识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跌落跃起,索性提了起来,马上要掉落在他的手掌上,他专注地咬着那个名字,对周芬芳和昆汀眼神的刹那诡秘交流就错过了。

昆汀看上去有30岁,或者42岁,他那种性子的男人一般不显老。

“白舒?”昆汀皱了眼睛,在记忆里认真搜索了一遍,“不认识,没听说过。”

陈教授的心脏降落下来。他看出昆汀没有撒谎,不过,他也猜不准。陈教授捉起筷子,像几天没吃饭的乞丐一样粗鲁霸道地扫荡了一阵。周芬芳把筷子咬在嘴唇间,冲昆汀笑了又笑。他喝汤,夸张地发出难听的吮吸声。昆汀看了眼他,看了眼汤,也那样喝了一口。

“够了,你俩。”周芬芳以细细的弱弱的嗓音又笑。

“腹有诗书气自华哇。”他大声地说,双腿伸出去叠放到对面的椅子上抽烟。

“你什么意思。”周芬芳有点恼了。怎么还抽上了?

妈的。

“教授,再喝点汤吧。”昆汀先给周芬芳盛了一勺汤,又盛了一碗放到陈年面前。

“哥们,再喝一个?”差不多醉了,或者他佯装上了。

他说:“我女儿今年4岁半,我今年52岁,你猜怎么着?”他指着昆汀。

“这个,有点尴尬啊老兄。”

“啊。”他仰躺着冲天花板粗鲁地吐着烟雾。

“有人当你是你女儿的爷爷吧?”

“比这还糟糕。我女儿让我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周芬芳放下碗筷,脸上的表情像是她自己犯了错。

气氛压抑了。他收回双腿,端起酒杯,眼睛看着自己胸前举了下,“她是个好女人。”他指着周芬芳。

“你放屁。”周芬芳极轻极轻的,轻到他几乎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几个字。

她可能在哭。他没朝她看。昆汀的手搭在她胳膊上,她推开了。

他观察不出,他们进行到了哪一步。昆汀一方来说,似乎已经在这房子里成为主人很多年了,比他还要早。而从周芬芳的角度望过去,昆汀似乎还被关在门外。

他有些搞不懂了。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两套牙具,两条毛巾,他搞不清那是不是越越留下的,妈的。他搞不清自己,操心这些干什么!不,凭他的自私自利,他绝不是真正关心周芬芳。要不,就不会这几年在这房子里只来过三次了。

你咋老这么想,连我都不信任,这可不好,人家对你好,好像必是有什么目的,不要总那么戒备,你那颗简单纯朴的心深埋這样那样的理由里,求你了,把它解救出来吧。

镜子里的男人瞪大眼睛,那是昆汀的大嗓门儿。陈教授摸了下自己的嘴,似乎镜子里的人也正在说那番话。他掬起一捧水,从头上浇下去。他闭上眼睛,水沿着他的衣领下流。

“怎么回事,在洗澡吗?我给你放热水?”周芬芳走过来,昆汀的嗓音还在失落地继续。

他径直往出走。

“嗳,老兄,其实很简单呃,你得学会哄,那小女孩跟女人一样,都是需要哄惯的生物。”

他的双腿立在门口,没有转过身来。

“你得相信,哪怕是制造蚊子一样小的惊喜,也是有用的。”

他站在门厅,背朝着餐桌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摆了下,伸出另一只手拉开门。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闭上眼睛几秒,身体里有一股冰凉的暗涌在流蹿,冲到脑际,又涌向他的眼眶。

6

他试着拨了三次。又攒了点勇气,终于拨通了。

周芬芳并没有对他怎么样。越越把他逼到了死角。越越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世上接近于完美的父母。

他把儿子的童话毁掉了。越越比周芬芳更决绝地先跟他划清了界限。

“从今天起,我没有父亲,你记好了这个就请离我远远的。”越越指着他的脸,脸颊扭曲的样子一直在他的记忆里。

他在宿舍里住了一阵。有半年的时间,他以各种借口外出。他搬去跟白舒同住之前,连他最好的同事杨树都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此,他跟周芬芳道了谢。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没有。对了,你还好吧。”

“我,算好吧。还好吧。”

他听出来,周芬芳还要说点什么。她没再说,他没再问。

“爸爸。”

那的确是越越的声音。他听出了些妥协,或许是犹疑。

“你那里热不热?”他赶紧说。

“不热。你还好吧。”

“好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车胎在石棱上颠了下。现在,都适应了吧。儿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上大学。

“早都適应了,我们食堂的饭菜比妈妈做的好吃,你可不要去告密啊。我妈其实特别不擅长做饭的。”

他愣了下。是,那的确不是她擅长做的事。可是,她做得简直好极了。就算是越越很小的时候,他都从没帮过她。偶尔洗一次碗,他会故意弄脏水池,这样,周芬芳就不会让他洗第二次了。如今,他天天在洗碗,并且洗得很干净。

“可她把我们都喂得肥肥壮壮的,我花了三个月都减不了。”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以后,每天他都掐着越越空闲了的时间打电话过去。

“你,还恨爸爸不。”

手机里,一阵沉默。像是断掉了:“刚说什么了,递了个东西。哈,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

他有些失落。越越说:“你们有怎样的生活,那是你们的事。甜甜乖吧,上大班了吧。蛮可爱的,我还给她买了个礼物。假期了带回去哦。”

“好吧。给你妈打电话了没?”他听出自己不无讨好的口气。

“打了。”停顿了几秒,越越又说,“我妈这个人吧,她总有办法让人以为,生活是很美好的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傻吧,可是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其实,她才是个聪明人。”

他哦了声。脑子一时断路。找不到一个字可说。

“我后来想了下,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本身应该没错吧。”越越的嗓音变粗了。

7

“我见过昆汀了。”他盯牢了白舒的眼睛。白舒一直在房子里移动,几次从他坐着的沙发旁边经过,他感觉自己还不如那茶几真实。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那些家务的,他看着她把抹布全洗了,给花浇了水,缝了一只布绒狗熊,当她从卫生间端出一盆衣裳来时,他变得愤怒了。

“是吗?在哪里哦?”哗,她把手里的一件衣裳抖展了,哗,又抖一下。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茉莉的瘦枝儿猛烈地战栗,她的确是个勤快的女人。唔。是个对他没有多少要求的女人,就算她在农村的父亲翻修房子需要一大笔钱,她都没有向他开口。她会把脑袋仰起来,向左向右摆动两下,他感觉她在对她自己说,不,不要说出来。

“我今天去看了建二小学那边的房子,有几套样板房,咱们要一套吧。甜甜马上就该上小学了。”

“在这住得好好的。当然,你可以为自己买一套。甜甜我可以接送的。”她还在抖被单,哗,哗。

“你是舍不得青年路上的银杏大道吧。”他站起来,重重地喘气,她赖在这里,是因为昆汀吧。

哗,哗。他的外套被她抓在手里,吊在风里,她的木脸上,那双眼睛似乎有片刻的亮。她从不在他面前裸露她那天鹅绒的皮肤。她曾经在那个早晨给他的那种病态的睿智和幽默的印象,在跟他一起生活后,再也没有表现出一点,仿佛那天,真是靠某种药物所致,他也曾经问过她,那天她究竟吃什么药了。她说,一种她事先不清楚,并不会让她马上倒地而死的东西。

“昆汀究竟是谁?”

“你这人有意思不?”

“我就问他是谁?我认识不?他多大年龄?”

过了半天,他发现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他板起脸,屋子里来回走动,忽然,他看见甜甜的脸贴着墙壁在看他。他飞快地穿上鞋子,出门而去。

第二天黄昏,她带着少女的羞怯,邀他陪着去散步。

“那个湖边的花应该开了,一起去吧,你得多走走路,都胖没样了。”

他换上她找出的鞋,下楼时,她挽着他的手臂。他的确挑不出她的毛病。她依然那么漂亮,除了时不时会让他手足无措。

那是个很小的湖,四周开满了自生自灭的野花,他们绕着它一圈一圈地走。她讲了个单位里的笑话。他望着远处新建的一个小区,想起儿时的乡下。他讲乡下那些快要模糊了的事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大概,那是一种经期综合征吧,那时的她,忧郁,易躁,她处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视他像个仇人。

刚搬到一起住时,她狂热地购物。他狂热地迷恋她皮肤的温度,他似乎由此来感知她的生命。

她并不是伶牙俐齿的那种女孩,她说得每番话,他都感觉是在复述某人(也许是昆汀)的话。

“我有对不起你吗,你自己说说,你曾经不也有过失败的感情吗,我提过吗!我真的早不记得了,请你别老是提醒我。做到这点,很难吗?”

“他妈的,是啊,我怕了被人甩,怕了从天堂坠入地狱。我对你没有别的奢望,只求你不要再这样没意思了,行吗?”

重复多次后,女人变得无声,把他遗弃在他自己的游戏里。

8

他再次去找周芬芳。昆汀不在。

在他的要求下,周芬芳给昆汀打电话。半小时后,昆汀打车来了。

“我今天想请你帮我去寻找蚊子一样的惊喜。”

昆汀像西方人那样耸耸肩膀。他羡慕那种可以让别人感到舒适也让自己一直愉悦的性格。为此,他伸手拍拍昆汀的肩膀,像是他们已经很熟了。

他先出门。昆汀过了十分钟才出来了。

他的确比他年轻,年轻了怎样都是好。皮肤黑或者个头矮,或者懒甚至蠢。昆汀很高,很白,爱做饭,会哄女人,并且,他一点也不蠢。

“妈的。”

“什么?”

“没什么。”

商场里转了三个小时后,昆汀斜了下脖子,“走。”

他开车听从昆汀的指挥。一个小时后,他们听到了一片大大小小的狗叫声,他听得简直心惊肉跳。他恶心养狗的人,任那些小毛团到处拉屎撒尿,或者天天蹲在狗屁股后面捡狗屎,将他们的脸伸进狗毛里让人别扭地嗲声嗲气。

他坐在车里没下去。他抽了三支烟(白舒戒烟后,他接过去抽上了)的工夫,昆汀抱了一大團毛茸茸的“巧克力”上来了。

“你抱远点,毛全粘身上了。”他嫌恶地伸出胳膊挡在座位和那只小狗中间。

“这是泰迪,懂吗?最黏人喽。多可爱,还不到俩月。”昆汀专注地照看那只小泰迪。

他盯着前面的方向,各种声音在他脑子里纠缠。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你真不认识白舒?”

“你住的地方有多远?”

“你原来从事过什么工作?”

“你是个成功人士吗?“

“你不会真的喜欢一只小狗吧?”

“妈的。”他拍了几下方向盘。引得那只泰迪一通尖叫。

“噢,噢,老兄,你不要老这样凶。哦哦哦,天啦。”昆汀将泰迪举过头顶,他转头看见昆汀的衬衫上湿了一片。

他也大笑了起来,在自己的衬衫上拍打了几下。

“你喜欢她什么?”冷不丁,他问道。

“什么?”

“你真的爱她吗?”

“她很特别。喔,这是只小公狗。”昆汀感觉到他还在期待,又说,“很有女人味。”

他没说话,有些愤怒,可能是愤怒,也可能不是。

“妈的,这条路至今都还没修好。”

“下雨天一定不好走吧。”

他再次拍了下方向盘,再次叫了声:“妈的。”

靠一只小狗改善父女关系。

他听见昆汀大声地笑了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也笑了起来。黄昏的天边绮丽绚烂,大地上的一切,似乎每天都在企图蒸腾而起,到了黄昏,又努力地沉淀下去。

沉默的时候,他们各自抽了支烟。

他本可以先把昆汀送到周芬芳那去,或是送到昆汀想要去的地方去,他没有征求昆汀的意见。昆汀睡着了。

“你们在这买的房?”昆汀醒来了。

“喔。”他含糊其词。

“位置不错,很快会繁华起来。”

他听见,车子的轮胎下崩出细碎的沙石。他放慢车速,想问下昆汀,去哪里喝一杯吧?他期待昆汀也能这么问他。

他还没有去买健二小学那儿的房子,这里的路一直没有铺好,下雨的时候会有泥泞。总有人在装修房子,每天中午和清早,他们都忍耐着在电锯的难熬声里奢侈地多睡上那么一小会儿。

突然,他又回忆起,自己站在那个清早的太阳下,看着一个为情而受苦的年轻女子,他的心里很热闹,他的身体也很热闹。

他想跟身旁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说上点什么。其实,他从来没有过想要了解他的渴望。

陈教授摸了摸那只小泰迪,它像一块巧克力那样紧缩在昆汀的大腿上。昆汀睡着了。昆汀只不过是为了周芬芳,或者,只不过是因为,可怜他。

教授不晓得,身边这个睡着了的男人对他到底了解多少。

有什么所谓。

两旁的树影投下浓重的暗影,阳光在玻璃上制造出各式光晕。

他看见甜甜跟小泰迪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

他记着要还昆汀买小狗的钱。

作者介绍:王晓燕,居天水,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作协会员。近年在《钟山》《清明》《西部》《芳草》《文学界》《青年作家》《朔方》《广州文艺》《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九十万字。曾获黄河文学奖青年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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