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他者文化:由壮族乐器“比咧”谈开

2020-05-12 01:07徐海龙
歌海 2020年2期

徐海龙

[摘    要]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壮族吹奏乐器“比咧”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经过音乐家30多年的关注,“比咧”在乐器学方面的发展得到完善。时至今日,“比咧”作为广西壮族特色民族乐器已被学界所熟知。梳理相关研究文本,在这件乐器的名称上呈现出五花八门的表述。其中高频出现的称谓已达六种之多。与邓如金先生的访谈,纠正了若干对这件乐器以讹传讹的文本信息。而溯流探源则发现由汉字标注壮语发音带来的种种不便,以及长久以来忽视壮语方言区差异产生的理解困惑。

[关键词]比咧;啵咧;波比咧;国际音标;他者文化

“比咧”①是壮族的一种特色气鸣乐器。我国壮族民族音乐学家范西姆于1985年发表了《壮族乐器哵咧》一文,对这种少数民族乐器进行了简要介绍。此后30多年间陆续有音乐工作者对这一乐器予以关注,可见成果分别从乐器改良制作、乐器演奏法整理、曲目创作、音乐人类学考察等诸方面进行。时至今日壮族“比咧”已被民族音乐学界熟知,有关乐器学研究文本逐渐丰富。笔者追溯最初点,对该乐器的命名予以审视和讨论。

一、“比咧”若干代表性研究成果简述

目前,这件乐器可查阅的代表性研究文本,按照刊发先后顺序简述如下:

《壮族乐器哵咧》(范西姆1985)、《“比列”的源流形制和特点》(邓如金 1986)、《“啵咧”出国记》(桂子 1986)、《“壮族的骄子”——啵咧的发现与改革》(李平1987)、《独奏曲〈情深似海〉创作随想》(农峰1988)、《艺术动态》(1988年)、《壮乡的骄子——李平与他心爱的啵咧》(吴申1994)、《论广西壮族吹管乐器改良啵咧最佳音色与控制》(梁欢2003)、《壮族啵咧探析》(高嬿 2011)、《广西龙州县金龙镇壮族啵咧艺术研究——以板池屯为例》(雷日朗,广西民族大学,2011届硕士学位论文)、《田东新安村布努瑶“啵咧”音乐调查研究》(郭玉2016)等。

我们发现,除去范西姆于1985年发表的《壮族乐器哵咧》一文,其后刊发的研究文本对这一乐器的称谓,似乎“约定俗成”般主要使用了“啵咧”。最早出现“啵咧”的叫法是载于《民族艺术》1986年桂子的《“啵咧”出国记》一文。

那么,这种流行于广西壮族自治区龙州、宁明、凭祥等边境地区的壮族吹奏乐器②民间的土语叫法是什么?时至今日学术界认知的对这件乐器的普及性称呼是否应该重新商榷?

二、对参与当年调查该工作的邓如金先生的采访

翻阅《中华乐器大典》,在“气鸣乐器”下属的“双哨管气鸣乐器目·单管双哨管气鸣乐器科”中介绍了诸多我国南方特别是西南少數民族隶属于这种乐器分类法的吹奏乐器,略举如下:“筚鲁”“乌翁”“筚里”“哦比”“波芦”“筚多喝”“利列”“利罗”“笛列”“筚尔”“筚管”等。笔者在阅读这一类乐器文字介绍部分发现,这一科目的吹奏乐器大多数按照“少数民族语言音译汉语拟声词”或“乐器发音汉语拟声词”来命名,例如“筚鲁”“筚里”“波芦”等。在《中华乐器大典》中,笔者找到本文讨论的壮族吹奏乐器“波列”释义条目。释文这样描述:“波列,是壮族双哨管气鸣乐器。壮语又称比列、别列。壮语‘波‘比‘别皆为吹,列为‘管,即吹管之意。”①

关于这件乐器,笔者于2019年5月28日对邓如金②先生进行了采访。

笔者:中国知网上能查到“啵咧”最早的文章是范西姆1985年12月发在《乐器》上面的《壮族乐器哵咧》。

邓如金(以下简称邓):这个说来有原因,当时我们在贵阳开会,对“比列”进行了讨论,范西姆做的会议记录。我们之前到龙州金龙乡下去调查“比列”时范西姆并没有一起去。回来后我负责写一篇调查报告(指调查“比咧”的报告),范西姆根据开会时的一些发言,写出一个文章(即《壮族乐器哵咧》1985)先投去《乐器》,我的调查报告(即《“比列”的源流形制和特点》1986)写好才后寄给《乐器》。两个月后收到《乐器》回信,信中说范西姆也寄过来一篇,和你写的是同一件乐器(指“比咧”),建议合在一起刊发。我不同意,我要求谁写就署谁的名字。这就是《乐器》1985/1986先后刊发“哵咧”“比列”两篇文章的原因。那时候的习惯是谁发现问题就快写文章,谁先写好就赶快去投稿,“比咧”的调查,范西姆并没有和我们去,他只在我们调查完回来开会时做了记录,就写成文章先去投稿,我当时对这个事情有意见。当时有人看到他写的文章(即《壮族乐器哵咧》1985),写有“可吹奏三个八度的音”的话就来问我,我就说怎么能有三个八度音域?当时我对这个乐器测音,一共就是12度。现在改良后的比列,也吹不到三个八度{3}。

笔者:是用钢琴来测的吗?音准能对得上钢琴吗?

邓:用钢琴,一个人吹,我在钢琴上找音。音准还行,能对上。这些都是民间艺人做的,开孔、管径也比较随意,音高也不会和钢琴完全一样。

笔者:从知网上看,好像从《民族艺术》1986年发的桂子的《“啵咧”出国记》,往后对这个乐器的介绍,都用了“啵咧”。

邓:不是,出版在《器乐集成》{4}上,还是用“比咧”,《器乐集成》就是我编的,所以我还是用“比咧”。

笔者:那桂子的那篇文章怎么就变成“啵咧”了呢?

邓:桂子就是周保旺,桂子是他笔名。1986年的时候“比咧”已经被宣传出去了,当时大家习惯上都叫“啵咧”。我感觉应该是李平{5}在演出时,报节目单的时候念“啵-比列”。“啵”在壮语里是“吹”的意思,“啵-比咧”就是“吹比咧”,口语听起来中间的“比”像是一带而过、模模糊糊的,下面的观众可能就听成“啵咧”了,就这样传开了的。估计周保旺也是按照社会上都这么叫来写的。也是那个时候,壮族权威的学者黎承纲、潘明训来问我“啵咧”是什么。他们都是壮族人、讲壮语,我和他们讲这个乐器是叫“比咧”,他们一下子就听懂了。我说“波比咧”,他们也听懂,但是说“啵咧”听不懂。当时和他们是在路上碰面,顺便说了这个事情,我没对他们讲太多这个“比咧”怎么都叫啵咧了,也没有深讲。

笔者:就是他们用壮语思维,能听懂“比咧”和“波比咧”?

邓:是的。周民震也提到“啵咧”这个事情,想让我出来对这个乐器名称澄清一下,我当时看社会上都叫“啵咧”,自己当时也正在忙别的事情,就算“以讹传讹”了,没有写文章对“比咧”进行说明。但是我负责编的《器乐集成》,我后来写的东西,提到这个乐器还是使用“比咧”。

笔者:那你当时去龙州金龙镇考察,黄玉侦对这个乐器叫什么?

邓:在金龙乡梗怀村①,我现在还记得这个村的名字,就是叫“比咧”,因为这个吹起来听上去声音就是“比咧比咧”。

笔者:那其实就是用拟声词来命名这个乐器。

邓:是。80年代我去防城②,就像那个天琴③,现在都叫天琴。当时我们下去,问当地人,指着问这是什么。当地人说是“叮鼎”。也就是弹起这个乐器时发出的声音,调查时没人把这个叫天琴。天琴也是后来文化厅去调查,学者互相写文章,宣传这些,慢慢就叫出来的名字。因为“叮鼎”是用来伴奏,唱的歌曲叫“天”,这种音乐形式叫“唱天”,那这个乐器就起名“天琴”④。

笔者:还有论文里面介绍“啵咧”的说法很多,如田阳称“俚列”,宁明称“别咧”,凭祥称“比列”,龙州称“波列”,而“正宗”的“啵咧”唯独金龙乡黄玉侦老人手中的一支,已经传了四百多年。⑤

邓:80年代我们去的时候,当时只有龙州金龙乡发现有这个“比咧”,别的地方没有这个乐器。这些都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这些说法是错的。

笔者:那就是说流行于田阳、宁明、凭祥还有南宁⑥这些地方对这个乐器的这些叫法是不存在的?

邓:80年代去考察时候,当时只有龙州金龙乡有“比咧”。田阳、宁明、凭祥这些叫法可能都是龙州“比咧”后来宣传过去才这样叫起来的。

笔者:那介绍说金龙乡黄玉侦老人手中有400多年的“比咧”,你觉得这个时间可信吗?

邓:黄玉侦当时就是我去他家里采访他的,那个“比咧”我们是花30还是40块钱,多少钱记不得了,买下来的⑦。买下来后,过段时间我们又去他家,发现他自己又做了一个新的、一模一样的“比咧”。买的这个旧的是全木做的,表面涂了一层像琉璃光的漆,后来那个旧“比咧”就放在我那里,我还拿去给博物馆的人帮忙鉴定,但是说到底传了多少年也说不清楚。几次搬家弄丢了,现在找不到了。

笔者:那个旧“比咧”是黑色的吗?上面有没有一些比如壮族民族性特点的花纹图案?

邓:看起来也不是全黑色,没有花纹,上面涂了一层琉璃样的漆。说是传400多年,我们就算30年一代人,或40年一代人,400年就是10代人,那这件东西能在10代人手里都用过,对吧?这个没法考证,只能说这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都喜欢把时间说得早一点、久一点,但是只能参考一下。

笔者:“比咧”使用场合方面是什么样的?比如婚丧嫁娶中?

邓:葬礼上有使用,结婚没有①。这个在我的文章中有记录,就是葬礼“吃人肉”的那个故事。

笔者:使用场合也是黄玉侦和你说的吗?

邓:是的。当时去调查,只在葬礼上用。包括那个“母牛生小牛”②的故事,都是黄玉侦告诉我的。

笔者:那对现在改良后的“比咧”,你有什么看法呢?

邓:改良就因为原来的音质不好,这个乐器音量可以。其实就是用海笛(即高音唢呐),李平就是在歌舞团吹唢呐,改良“比咧”就是按吹唢呐的那一套方法。

笔者:那个400年的旧“比咧”杆子上是几个孔?

邓:7个,前面6个,后面1个。

笔者:是均孔的吗?

邓:我的文章里面(指《“比咧”的源流形制和特点》)有测量孔距的数据,还有一个乐器的图。

目前,可参阅的较为系统的“比咧”民族音乐学研究文本,是广西民族大学雷日朗的硕士学位论文《广西龙州县金龙镇壮族啵咧艺术研究——以板池屯为例》。该论文中提到:“啵咧”发音也接近壮族原本“pe:51le:51”读音……啵咧本意很明显,就是乐器名称,是个名词,吹③啵咧,龙州壮话叫“tsui42 pe:51 le:51”,发音跟普通话“吹别咧”很相像,如果啵咧的“波”和“别”已经是“吹”之意,那当地人就没有必要前面再加一个动词“吹”了。“啵咧”是该乐器的他称,“pe:51le:51”(别咧)才是使用民族的自称……啵咧传人李日胜说,我们这里的壮族人民世世代代就称这种乐器为“pe:51le:51”,本村还有一种叫法称“ken41”,吹啵咧叫“?da41 ken41”就是吹响啵咧之意……“啵咧”是汉族人叫法。④

雷日朗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经过民族学理论系统训练的壮族青年学者,以壮族局内人的内视角,运用壮语思维分析了“比咧”“吹比咧”语言学方面的问题,并涉及语音、语义方面的讨论。其在采访龙州金龙镇“比咧”传承人李日胜时听到的我们这里的壮族人民世世代代就称这种乐器为“pe:51le:51”之田野访谈资料,与20世纪80年代邓如金在龙州金龙乡调查黄玉侦老人时,听到的对这个乐器称呼完全一致。

三、“比咧”被误读的根源及语言学问题讨论

中国汉族本土原生乐器,其名均为一个字,例如“钟”“磬”“琴”“箫”“阮”“瑟”“筝”等。“比咧”的流传区域,即广西的龙州一带在古代并非华夏汉族活动的中心区域。从这一点上我们排除了“比咧”属于汉族乐器的可能⑤。从音响拟声角度观察,譬如典型的外来乐器“琵琶”,即由这种乐器弹奏起来“噼噼啪啪”音響而得名。琵琶乐器史脉络明晰,且拥有充分的文献学、图像学、语言学、出土实物即所谓“四重证据”材料。壮族的琵琶类乐器“天琴”,正如邓如金先生口述,20世纪80年代前去调查,土语亦拟声称其为“叮鼎”。“天琴”这一称谓是文化科研工作者在写作、研究、宣传中慢慢叫出来的名字。而本文关注的壮族吹奏乐器“比咧”,目前我们能发现的最早文字记载是“1963年,广西诗人、词作家韦显珍同志等到龙州县采风,发现当地壮族人喜欢吹奏一种全身木质的管乐器,称之为啵咧” ①。“‘啵咧的说法很多,如田阳称‘俚列,宁明称‘别咧,凭祥称‘比列龙州称‘波列,而‘正宗的‘啵咧唯独金龙乡黄玉侦老人手中的一支,已经传了四百多年。”②由于采用汉字记录壮语发音,这种不合乎语音学规范的记法给这件乐器在普及宣传上造成了混乱,尤其是壮语“吹(动)【chui】boq;ci ”在“比咧”的流行地龙州金龙镇还有“另一种叫法”(即波比咧)的出现,汉语意译后造成表述理解方面的困扰。雷日朗的研究文本中提供的口述资料,证实了这件乐器的称呼存在汉族(他者)、壮族(自者)的两种不同叫法,即龙州金龙镇李日胜认为,“哵咧”是汉族人的称呼。笔者结合对当年参加过田野调查工作的邓如金先生访谈,确认了龙州金龙镇发现的有400多年历史的“比咧”实物,当地的土语(龙州壮话)就是叫“比咧”(“比咧”龙州壮话发音pe:51le:51”)。

以往在“比咧”的乐器学研究方面长期被忽略的,首先是壮语存在复杂的方言区问题。壮语作为我国壮族的民族语言,其内部的方言区非常复杂,相关语言学调查指出即便是同一土语方言区,例如龙州壮话,其中龙州的布岱人和布雷人口音又有区别。笔者在南宁工作,接触到众多壮族的同事朋友,与其交谈关于壮语的问题,发现了一个现象:广西壮族自治区壮语新闻播音,这些壮族朋友很多都反映“听不懂”;大街上的壮语文字标识,相当一部分壮族人也表示“看不懂”。笔者询问原委得知:其一,出版物上的壮文是一种语言文字,需要学习才能看懂;其二,壮语新闻播音是以“广西武鸣县壮语为标准音”③,这种官方认定的壮语“普通话”在现实中却不能像汉语普通话那样普及④,曾有来自广西天等、大新、河池、东兰、宁明等地的壮族朋友告诉笔者,壮语新闻播什么他们都听不懂。他们中不乏受过高等教育的本科生、硕士生,也有50多岁自幼就生长在壮语方言区的中老年人。这一现象表明目前在我国讲壮语的人群中,专家认定的“武鸣壮话标准音”似乎并不具备像汉语普通话那样有普及的受众。追溯20世纪80年代记录的龙州黄玉侦老人的文本资料,我们发现并没有涉及关于黄玉侦的壮话隶属方言区或口音归属问题的讨论。笔者对此询问当年参与考察工作的邓如金先生,他的回答是“黄玉侦会讲汉语、壮语两种语言,我们到他家去他和我们讲汉语,但他汉语讲得不怎么好。没注意他说的是什么壮语方言”。可以肯定的是,黄玉侦老人在描述这个乐器的时候,一定是讲壮语的拟声词,而记录黄玉侦老人的讲话,据邓如金回忆当时并没有配备录音笔之类的设备,采访完就赶回来南宁开会写调查报告,相关信息都是通过记忆写出来,没有考虑壮话国际音标的标注问题。⑤笔者由此认为:有关“比咧”命名的一切困扰因此产生:其一,用汉字标注黄玉侦老人的壮语发音,宣传出去后在隶属不同壮语方言区的壮族局内人中,由于各自口音差异,对由汉字注音的壮话理解产生困扰。其二,“波比咧”即“吹比咧”之意,在汉语语境中的宣传长期被误解为完全名词,即“比咧”的又一“名称”。这是导致这件乐器在研究文本资料中名称不统一现象的根源所在。

在可查阅研究资料中,初次出现“四百多年比咧”是李平文章中描述的“金龙乡黄玉侦老人手中拥有的传了四百多年的‘哵咧①”,随后引用此说的文章还有《壮乡的骄子——李平与他心爱的啵咧》(吴申1994)、《广西龙州县金龙镇壮族啵咧艺术研究——以板池屯为例》(雷日朗 2011)。邓如金则描述为“该比列至少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②。而《中华乐器大典》则是表述为“民间老艺人黄玉侦家中,曾保存着一支600多年前的波列,是黄家世代相传之珍品”③。《中国乐器大词典》“啵咧”词条收录为:“龙州金龙村黄玉侦藏600年前‘啵咧。”④笔者对此存疑。其一,何为“正宗”的“比咧”并没有界定标准。黄玉侦老人手中的比列是否就是血统完全“正宗”“正统”的壮族土生的民间乐器⑤?此器最后的保存者邓如金先生透露“经过几次搬家,弄没了”,已无法找回原件,即无物证不可考。且关于可见的“比咧”文本资料基本全为田野调查口述、故事传说及各种没有定论的猜测,且这件乐器的原生地及流传脉络均为空白。我们假设按照黄玉侦手中的乐器有400多年⑥历史推断,以20世纪80年代为时间点,前溯400年即追溯到16世纪80年代,那么可能涉及的龙州县金龙乡人口族群迁徙的讨论,以及这件乐器是否随着人口迁徙带到此地等问题已超出本文研究范围。其二,这个信息只能说明黄玉侦老人手中有400多年历史的“比咧”是具有代表性的、典型的农业社会乐器,是可以作为研究、仿制、复原的比列乐器参照“标准器”。

笔者在文章中关注的“波咧”问题,实质上涉及他者文化书写的讨论。“他者”在相关文本阐述中被定义为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方面的重要词语。“他者”是包括了经济、文化、政治、种族、宗教等多重内容的复合型概念。在本文讨论的“比咧”问题上,其中有两对关系必须厘清,其一是汉族书写壮族文化,其二是壮族内部不同壮语方言区的局内人相互理解的问题。我们追溯最原始的情景,邓如金先生与黄玉侦老人之间的对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用汉语思维记录壮语思维的田野调查案例。时隔30多年后的今天,在“比咧”的称呼混乱现象的解读方面,当笔者提出“是否考虑到使用国际音标及壮语方言区口音差异”对这个乐器的命名,邓如金先生想了想,表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在20世纪80年代,民族音乐学理论在国内并没有得到普及。当时我国的民族音乐理论工作者的田野调查工作实践大多数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其后的案头工作整理,可能并不会考虑到当今学术训练中普及的诸如“要用国际音标记录民族语言发音”“局内人、局外人”或“直接经验、间接经验”“跳进、跳出”等研究文化人类学“双视角”方法论。正如邓如金先生回忆道:“当时这些调查,都是文化厅派下来的工作。下去后当地村干部会有对接,带着到黄玉侦家……时间都很紧,调查完了就赶紧回南宁写报告。”⑦也就是说,当年的这些调查本质上是上级安排的业务性工作,并不涉及当今人类学研究的“考察前扎实的相关准备或对考察对象有比较充分的学术层面了解、预先制定访谈问题清单”等要求。现场的田野访谈也是比较随机的聊天。笔者翻阅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比咧”研究文本,发现其中甚少涉及运用民族音乐学的方法论,如运用“双视角”来深描、浅描写作。“调查报告”的语言大多平铺直叙,并带有鲜明的时代风格,例如开头或结尾以抒情性的文学笔触来表达赞美、热爱乡土的情怀。可以认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比咧”调查,把这件特色乐器带进了人们的视野,这是功劳,但在书写他者文化方面,这次调查可作为典型的、值得国内民族音乐学界反思的一次“失败”的田野调查案例。

四、结语

行文至此,对于这件乐器的名称,也逐渐理清。笔者整理了“比咧”发现者、壮族局内人、参与田野考察当事人的有关信息以及雷日朗2010年对龙州金龙镇板池屯李日胜的田野调查资料。证实在乐器的最初发现地点——广西龙州金龙镇,在当地壮语(龙州壮话)环境中,这个乐器称为“比咧,壮语发音pe:51le:51”即拟声词的乐器命名,无实际含义。而在当地另一种称呼“波比咧”,壮语发音(龙州壮话)叫“tsui42 pe:51 le:51”则是描述演奏这件乐器时的状态,类似“弹琵琶”“吹笛子”“敲扬琴”“拉二胡”这类短语表述。

通过采访当年参加比列考察工作的邓如金先生,笔者发现目前可以翻阅的研究文本中存在若干与当时田野采访相矛盾之处。行文中提到的范西姆(壮语左江方言区)、黎承纲(壮语右江方言区)、潘明训(百色地区)等具有汉语和壮语“双语能力”的老一辈壮族学者,他们都是在纯正的没有受到现代西方化生活模式冲击的壮族聚居区中长大。这件乐器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啵咧”(用汉字误标,黄玉侦操龙州壮话发音)称呼,在当时就引起了壮族内部不同方言区局内人的质疑、困惑。而20多年后,雷日朗到龙州金龙镇的田野采访“比咧”传人李日胜(壮族),李日胜认为“啵咧”是汉族人叫法也再次证实了把这件吹奏乐器叫“啵咧”是一种长期(自80年代中期出现)“以讹传讹”的错位。

可以确认的是,这种乐器在壮语环境中,是按照乐器发音拟声原则命名。这个乐器被发现后,宣传过程中之所以在社会上,特别是壮族局内人的理解方面产生的困惑,是由于壮语方言区的口音差异。而梳理相关资料,至少在“比咧”的流传地、命名、黄玉侦老人保存的“比咧”乐器年代及乐器音域四个问题方面,存在混乱的、相互矛盾的描述。“比咧”在发现之初,或者至今为止的宣传推广中,都是用汉字标记壮语发音,并没有“国际音标”方面的释义。其中涉及的人类学层面关于对他者文化的书写、“他文化”之规范記录问题讨论值得学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