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英雄

2020-05-13 14:12樊健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矮子细叶

小镇上的能人,致富后,开始了养狗打猎的生活方式。这与当下村镇居民的价值观产生对立,后果很严重,不小心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他是坚持还是放弃?

1

每个遛狗日都是狂欢节,两天前开始,龚义良就拒绝了老水他们的牌局,招致他们的不满和半真半假的攻讦。他不在乎,也从来没打算还击他们。老水在巷子里开着麻将馆,除了邀请人来打牌,还是打牌。他没那么多闲心眼儿,也没那么无聊。每次遛狗前,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察看每条狗,准备狗粮,检查拴狗的项圈牢不牢靠,给运狗的皮卡车洗个澡,加满油。他有二十三条狗,一条高加索,两条杜宾犬,两条德国牧羊犬,三条拉布拉多猎犬,两条巴尔干猎犬,五条狼狗,余下的都是本地土狗。将每条狗过一遍眼,得老半天。之后,他才有时间来擦拭那杆双管猎枪,它是水门镇的一个混混从广东带回来的,来历有些可疑。他花了两千元要过来,到手的当天就将它仔细打磨了一遍,擦去了枪身的污迹。有些斑驳的地方没法处理,就让它斑驳着,也正好作为猎枪辉煌历史的见证。

他需要一杆双管猎枪。那个混混吹嘘说,它是英国皇室使用过的。他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也不会去相信他的话,可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买了下来。谁能完整地掌握一杆双管猎枪的经历呢,英国皇室某个王子拿它在某个女人跟前炫耀过也未可知。第二次擦枪时有了意外发现,枪托上有个字母x,也有可能是个X。他猜测是猎枪的某个前主人刻上去的,为了证明拥有过它。这杆猎枪他只开过三枪,从混混手上得到的几颗霰弹就用完了,成了一件漂亮的摆设。镇派出所将它收缴过几次,每次都是在省城工作的外甥帮他要回来的,要回来的猎枪表面上完全一样,但已被镇派出所做过手脚,即使有霰弹也不一定能顺利打响了。镇派出所也有苦衷,既不能违拗他外甥的脸面,又担心双管猎枪在他手中会扯出祸端,只有将手段隐晦地使在猎枪上了。他不知双管猎枪成了闪着光环的废物,照旧扛着它进出。后来,他从一个老猎户手中得到一杆鸟铳,鸟铳不及双管猎枪威武,但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内心空着的一部分才被填充了。

明天带不带鸟铳出行呢?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不带。鸟铳派上的用场有限,就那么三四回,打过几只野兔、两只山鸡。有一次险些误伤了两条巴尔干猎犬中的一条。多半时候他不会开枪,究其原因同他不喜欢杀生有关,有时碰不上任何野物,鸟铳无用武之地。他的重点在遛狗,不在打猎,打猎不过是个幌子,或者是外在的形式。遛狗时顺带好像也在遛自己,生活也是个形式吗?他没想过,可能也想不到那么深刻。他似乎有些厌恶鸟铳,丑头丑脑,不像是致命的利器。检查了一遍狗粮,剩余不多,他打算给女儿龚在在打个电话,让她寄些狗粮回来,想一想又将手机放下了。着什么急呀,他对自己说,本来就很少拿罐装狗粮给狗吃,大多数时候都是从菜市场买新鲜猪肉回来喂狗。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龚义良给自己洗了个澡,换上他外甥送他的迷彩服。只有在遛狗的日子他才穿上它。他又到关狗的院子转了一圈,狗们见主人穿上迷彩服都异常兴奋,有条狗跳起来扑了他一下,样子很凶狠,但不用害怕,它们不会将他怎样。这狗一跳倒提醒了他,得预备一些纱布和医用胶带,提防狗们有闪失。从狗屋出来,他吩咐女人余细叶炒几个菜,晚饭照例得喝上几杯小酒,好睡个安稳觉,养足精神投入第二天的行动。

养狗之初,余细叶同龚义良发生过多次战争,从波澜壮阔的讨伐到消极的抵抗,从蓄意的破坏到视而不见的默许,现在已是风波平息相安无事。她慢慢习惯了他这样那样的毛病,与其同他怄气,还不如去适应他,甚至有些取悦或奖赏他。每回遛狗的前一天,她都会给他做上几个喜欢的菜,灌上一壶酒。雇请的帮手何子贵每次都会提前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正好一块儿喝上几杯。

余细叶的酒菜上桌,何子贵却不见人影,给他去个电话,对方回复刚刚进了镇子,马上就到。果然,不过两三分钟,何子贵就进了屋,见了龚义良一脸愧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何子贵的妻子瘫痪在床,临出门时他妻子弄脏了身体,给她洗拭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就晚了。何子贵解释。龚义良端起酒杯,示意他喝酒。何子贵养着三条土狗,有条狗通人性,每逢他妻子有事就差狗来叫唤他。之前何子贵养狗多半为了吃狗肉火锅,上半年进的狗苗,下半年就成了肥狗。发现那条通人性的母狗之后,何子贵就再也不吃狗肉火锅了,养着的狗给妻子做伴,寿终正寝的狗就一把火纸一炷香偷偷埋葬了。

第二天,龚义良起了个早,何子贵也赶了个早,必须趁凉快将狗拉出去,到了中午狗就没法活动了。龚良义给狗一条条套上项圈,何子贵将它们一一弄上车,高加索的块头大,只有往车斗里搭块木板,让它顺着木板上车。高加索却不听使唤,何子贵拽它不动,再拽它就拧转身想往别的地方走。懂事点!龚义良见状低吼了一声,高加索扭头看了主人一眼,很不情愿地踏上了木板。有兩条狗上次遛时腿上受了伤,还没痊愈,就不带出去了。可有个家伙咬住了龚义良的裤管,他将它套上项圈,系在了柚子树下。上了车的狗们摇头摆尾的,眼睛里放着光,车斗外的世界让它们无法平静。后座上挤了四条狗,其中一条将两只爪子搭在车窗上,吐着长舌,像个调皮的孩子。副驾驶座上端坐着一条德国牧羊犬,两眼盯着车前方,不时又扭头看看主人。

皮卡车在晨光中驶出了水门镇。遛狗的地点选在水门村,离镇上不出半小时路程。有人捎信来说,那儿最近有野猪出没,不少庄稼被祸害了,让他去遛遛狗,吓它们一吓。道路顺着水门河往上行,有段河堤笔直、平坦,每次行驶到这里,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以前在村子里那么多人会吹口哨,他怎么都学不会,还因此遭到别人的嘲笑。后来,是一个战友教会了他,不只吹口哨,还会吹叶笛。

车斗里有狗吼叫了一声,是土狗,只有它们才会无缘无故地乱吼。

龚义良将头伸出驾驶室,朝车斗里扫了一眼,只见到何子贵被风卷起的衣角。老贵,怎么不多养几条狗?他大声朝车斗里丢去一句话,呼呼的风声灌满了耳朵,没有回音。

他瞄了一眼后视镜,何子贵的衣角不见了。何子贵没有养狗的条件,他妻子的医药费,他们的生活费,全靠在外打工的儿女寄回来。他雇请他来遛狗,一天付两百元工资,不多但也不少。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因为何子贵缺钱,更大的原因是,除了他,水门镇再找不出第二个有耐心而又能亲近狗的人。龚义良摁了一下喇叭,有摩托车逆着他开了过来。又摁了两声喇叭。那人非但不让路,反而朝皮卡车冲了过来。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将车刹住了。摩托车往斜刺里一飙,靠着他左侧的车门停住了。

又去遛狗啊?龚百万。何文秋歪着脑袋,一脸讥笑向着驾驶室。

龚义良不答话,用手打了一下喇叭。他同他是战友,一块儿上过战场,蹲过猫耳洞。

我说啊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老到老了,反倒像个浪荡公子哥儿,不嫌丢脸啊?

何文秋说话向来不中听,之前还软和些,顾及龚义良的脸面,打龚义良养狗之后,每次见面都没好话,越来越难入耳。好像龚义良养狗花的都是何文秋的血汗钱,狗们吃的猪肉都是何文秋的心头肉。

龚义良懒得答话,顺手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双管猎枪,将枪口顶在了何文秋胸口上。

有種你开枪啊!老子替你挡过一枪了,再来一枪也牺牲不了我。何文秋挺起胸脯,将猎枪顶回去几寸。

能的你!想当英雄啊?你就不怕枪走火了?他乜斜了一眼何文秋,后者的瞳孔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谁不晓得有个外甥罩着你?!你就多惹些事,哪天将他带到阴沟里去,同你一起放狗打猎。何文秋用手拨开了枪管。

何子贵清楚他们是开玩笑,可玩笑中分明又夹着刺,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劝阻他们,也容不着他插话,索性静立在车斗里看戏。

我哪儿惹你不痛快了?攮到了你的疮疖,还是踩到了你的尾巴?龚义良收回猎枪,仍旧将它放在副驾驶座上。

我没闲心陪你瞎扯淡!告诉你,砖场犯事了!何文秋无心打嘴皮子仗,发动摩托车,嗷嗷几声,朝皮卡车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同时从尾烟中喷过来两句话,沙咀水库也扯上事了,明天来找我,过期不候!

老良,何主任真替你挡过子弹?何子贵有些好奇地问。

毬蛋!嘴上不损人就活不了命!龚义良朝车窗外吐了口唾沫。

还去遛狗吗?

去!怎么不去?!嗑出个臭虫就不嗑瓜子了?!

2

三年前的一天,龚义良觉得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这个决定不是突然的,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在他内心埋藏得太久太久,只要条件具备,迟早会在某个春天冒出来。它就像被注入强大生命力的种子,或者像痼疾一样的阴谋。从余细叶的方向看,绝对是这样,同他同床共枕多年,却对他的阴谋没有丝毫的察觉。他就像个狡猾的特工,始终潜伏在她的生活里。他盼望这一天都大半辈子了,当它来临时,却没法同余细叶说,在她跟前多少有些心虚,好像亏待了她,或是偷走了她的什么。也没法同别的人说,估计也不一定有人理解——说给何文秋听,同他从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说给老水听,只有牌桌上缺了角,老水才会猫叫春似的叫喊他。再说呢,他也不是那种喧喧嚷嚷的人,不喜欢将自己的那点破事向外界抖个底朝天。

作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让余细叶炒了几个菜,还逼着她陪他喝了两盅酒,弄得她晕晕乎乎的,不知有了啥喜事。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将自己朝醉里喝。他以酒同过去的生活告别,酒醒之时就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那将是他一个人的生活,同余细叶扯不上什么关系。过不上那样一种生活,这辈子就在世上白走了一遭。他有了开始别样生活的经济基础,一座砖场四分之一的股份,加上承包的近三百亩水面的沙咀水库,一年有将近二十万元的收益。砖场和水库是他的两根支柱,是他的两条腿,支撑起全部生活的重量。这两条腿健壮得很、有力得很,凭借它们的支撑足可以过上让镇上每个人都羡慕的生活。再往前追溯几年,从水库和砖场挣回来的收入,让他在镇上建起了一幢五层高的楼房,临街的一楼是两个铺面,一个租给人家开药店,另一个让余细叶开了小餐馆,楼上闲置的房间被装修成了旅店。女儿龚在在嫁去了省城,女婿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儿子龚正正上县城开了一家电脑店。他们过往都是他的羁绊,现在都安置妥帖了,有了各自的去处,包括余细叶,也不需要他来养活她。他们就像吸附在他身体上的蚂蟥,被他一只只捉开了,丢到了一边。

刚刚萌生想法的时候是很模糊的,他究竟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才能让自己满意。像城里人那样活着,冷热有空调,出门有小汽车,这些没有什么,他一样可以有。有就有了,无非身体舒适些,脚少走些路。他花了好长时间来琢磨这个问题,在牌桌上酒桌上隐隐约约问过好些人,得到的答案要么吃吃喝喝,要么玩玩耍耍,钞票成堆,女人成群。他不需要那么多钞票,更不需要那么多女人。有时候,一个余细叶就让他烦了,要是有几个余细叶,那不活活将他烦死了。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个同他年纪相当的男人扛着一个小木杈,木杈上挑着一只野兔从街中心走过。一条土狗紧紧跟随其后,眼巴巴盯着木杈上摇摇晃晃的兔子。刹那间,祖父的形象就从记忆中蹦了出来,像复活一样浮现在脑海里。

像祖父那样活着未尝不可。

小时候,他就极力模仿过祖父,祖父走路的姿势,说话时不快不慢的速度,微醺时那种沉醉的神情,无一不让他着迷。他将一根扁担当猎枪像祖父那样扛在肩膀上。祖父豢养的两条狗却对他的行为不屑,怎么叫唤它们都不近身。可是在祖父跟前就不一样,只要祖父扛上猎枪它们就赶紧拢了过去,一条在前面开路,一条在身后跟随。它们的脚步同祖父完全一致,祖父快它们也快,祖父慢它们也慢。祖父的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走一步酒葫芦晃荡一下,走一步又晃荡一下。他找不到干透的葫芦瓜,便将一只小玻璃瓶挂在腰间。祖父抿一口酒,咂巴两下嘴,眼睛微微闭着,真不知那酒是不是琼浆玉液。那时候野物多,祖父出猎从不空手,有时打只野兔,有时捉只山鸡。祖父啥事不干,啥事也不管,就会打猎喝酒。祖父的日子是惬意的、自在的,也是简单的、澄明的。成年后,他对祖父神仙般的过活有了更深的体会,那不单单是自由自在,一个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是多么可贵、多么难得而稀罕。他不只是模仿祖父的生活,而是要根据自己挑选的活法,不受人左右,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来生活。

他要像祖父那样养几条狗,肩上扛一支猎枪,腰间挂着永远不会落空的酒葫芦。祖父的生活还有些寒酸、简陋,他要比祖父更盛大、更辽阔,有更多的可能性。

龚义良的新生活从收养一条土狗开始。它不是一般的土包子,而是条赶山追猎的狗将军。没人领着它,也没人管教它,它就盲目地乱跳乱跑,这盲目中也有收获,有时咬回来只野兔,有时是只硕大的山老鼠。也添过乱,咬过野猫,也咬过乡邻们的鸡鸭,有次还伤了人,在人家腿肚子上留下两个血窟窿。狗惹了祸,主人要将它绳之以法,在它脖子上套上绳索,准备叉到水塘里溺死它。龚义良及时赶了去,给了狗的主人一千元钱,将狗从绳套中拯救了出来。狗主人对狗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狗惹了祸,一时心里添堵才起了杀心。狗主人得了钱又声明说,狗今后再惹祸可不关他的事。又对狗说,死畜生,管好你的嘴巴,别给你的救命恩人惹祸。那狗瞧瞧旧主人,又瞧瞧新主人,后来乖乖地跟在了龚义良的身后,不需叫唤,更不需要用绳子拽着。

可能因为有过一次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这狗乖巧了,上了山撒了野地泼煞,对着人,再也没有露过凶相。

有了第一条狗,很快就有了第二条、第三条。第五条狗是条狼狗,模样比谁都凶,见了人不叫不吠,只拿眼睛盯着。那眼睛里有光,好像随时要撕扯人一口。每逢有人来,龚义良都要喝斥它,生怕它会扯出事端。有一天夜晚,狼狗还是挣脱了狗链子,将一个被尿逼急了慌手慌脚在街边撒尿的人扒拉下裤子,将人家丰满的臀部撕扯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深坑。龚义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赔偿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才取得受害者的谅解。

当第六条狗,一条德国牧羊犬进门时,龚义良意识到再不能像祖父那样对狗们放任自由了,拿链子锁着它们并不保险,必须有个集中豢养的地方。他家后院有棵柚子树,原本狗们就锁在柚子树下。他要在那儿修建一个狗们居住的院子。砖是现成的,上砖场去拉就是,无非年底在给他的分红中抵扣砖款。他雇人先砌了围墙,将柚子树包围起来,再在围墙根下砌起一排排狗屋,大大小小,总共有三十间。狗屋子刚起来时镇上有人来瞧稀奇,不知那像柜台般低矮的小屋子能有啥用,后来才知是狗屋子,又嘲笑龚义良小题大做,钱多烧手。他懒得理睬他们,狗屋子砌起来了,又用水泥抹了地,还砌起了两座花坛,栽种了月季,黄黄白白的几簇。

关狗的院子有了,狗也慢慢多起来了,拉布拉多猎犬之后是杜宾犬,杜宾犬之后是巴尔干猎犬,再之后是高加索。土狗都是从养狗的人家几经挑选引进的,一条比一条健壮、威风。狗多了,事情也跟着多了,不同品质的狗关在一个院子里,刚开始纠纷不断,慢慢就和平相处了,偶然有些争斗,但经过龚义良的教训大都老实了。这些还是小问题,大问题是遛狗,狗们不能长期关着,得让它们有同世界接触的機会,不然狗们也会犯抑郁症。去哪儿遛?可不能在镇子上,这么多狗冲出去,不把人吓死,也会把人吓出毛病来。只有将狗拉到镇子外,拉到山野里,天宽地阔的地方,让狗们撒撒野、透透风。龚义良因此买了皮卡,又考了驾照,还找来了何子贵帮忙。

狗屋子还有几间空着,未来肯定都会有主人。听说纯种的藏獒价格不菲,一条不下几十万,每次想到藏獒,内心就有个地方痒痒,想挠又挠不着。不管藏獒几十万元一条,适当的时候肯定要引进一条,不能让它缺位。他还思想过魏玛猎犬,灰色的狗毛,棕色的眼睛,有欧洲贵族的味道。也思想过腊肠犬,灵巧而又勇敢的小家伙。

3

水门村的遛狗之行进行得很顺利,开始就小有收获,狗们撒出去不久,一只冒冒失失的灰毛兔子从草丛中窜了出来,落在了一条狼狗的爪下。收山时才发现,那条逮着兔子的狼狗不知是太勇敢还是太不小心,肚皮被树枝划伤了。这让龚义良很沮丧,狗屋里原本就有两条狗受了伤至今还没痊愈,现在又多了一个需要特别照顾的家伙。可是狼狗很坚强,一声不吭,受没受伤一个样。龚义良的内心酸酸的,说不清是为狗的坚强而感动,还是出于对狗的怜悯。

第二天,他很不情愿去见何文秋,但又不能不见。他越来越厌烦同人打交道,能不见尽量不见,有时间还不如同狗待在一块儿。平时砖场的事情他极少过问,放手由另几个股东经营。沙咀水库也是,除了春上放鱼苗和年底捕捞,其他时间一概不过问,由它自生自灭。他不想见何文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咋咋呼呼的,一件针鼻孔似的小事,被他一说就好像天崩地陷了。这不像以前的何文秋,去部队之前,何文秋的性子有点像个小姑娘,说话声不高不低、软软和和。从战场上下来后,整个人就全变了,像只蚊子,见谁都一头高歌冲过去,哪怕是个狮子也不例外。他没法定位何文秋,何文秋是他的诤友,是他的反对派,还是搅屎棍、捣蛋鬼?好像哪种定位都不准确、都不全面。他是出于嫉妒,还是关心,也没法确认。他就像个异己分子,在龚义良的生活中始终没有停止过发出另类的声音,吼叫过、咆哮过,也冷嘲热讽过。

何文秋有股子倔劲,不管做什么事,有理还是无理的,不达目的绝不放手。这点同龚义良有些相似。伺候完狗们之后,龚义良说服自己去找何文秋,躲是躲不掉的,他不去找他,他也会倒过来找他。从以往的事情看,虽说何文秋咋咋呼呼惯了,但从不无中生有、捏造事端,每次都是确有其事,至少从表面上看都是为了龚义良着想。说不定砖场真摊上了什么事情,只不过龚义良暂时不知道,又或者何文秋没法同砖场的另外几个股东商谈。

何文秋是街道办主任,当年退伍之后,何文秋被安置在镇上的供销社,干了没几年就下岗了,后来几经转折,就进了街道办。这街道办可不是个小地方,权力顶得上半个镇政府,不只管着镇上的大街小巷,还管着镇子周边的几个自然村。龚义良来到街道办,何文秋却不在办公室,问街道办的人,说是去镇上转悠了。后来,果真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何文秋,正被几个人包围着,那几个人都是识得的,其中有一个是卖豆腐的。何文秋见了龚义良,收住话头,朝他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之后何文秋回转头对卖豆腐的说,把你的豆腐卤水倒进下水道,再横流乱泼你就自己砸摊子!又说,没时间同你瞎扯淡,我又要替人挡枪子了!也不理会卖豆腐的如何反应,何文秋就出了小酒馆,冲龚义良走了过来。

你把大小狗爷们都伺候好了?何文秋的话不舍讥诮,每次都是不饶人的口吻,要不是怕别人说闲话,你的事我才懒得管,同你是战友,倒八辈子霉了我。

有事说事。后面还有一句话,我不是来听教训的,龚义良将它咽回了肚子。

你别不耐烦,你的事我不帮你,就没人帮你了。何文秋提醒龚义良注意自己的处境,在镇子里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伟大的何主任,我的太上皇,我承认是你在罩着我、庇佑我,没有你哪有我现在的生活。

龚义良也将嘲讽藏在话里,何文秋不可能听不出来,却没有特别的反应,也就乜斜了他一眼,带着些惋惜的语气说,我帮你也是白帮了,朝河里扔块石头还能看个水花,你挣的钱哪里有个正经用途,除了几声狗叫,啥也听不到。

我不同你磨嘴皮子了,说吧,砖场怎么了?哪儿碍着你了?龚义良没耐心同何文秋斗嘴了,先投了降,屈服了。

何文秋想笑又不笑出来,结果凛了脸,正颜说,没碍着我,但妨碍了别人。

砖场离镇子不远,几片土丘之间,在街道办的管控范围之内。创办以来的几年间,大事没经历,小事却是不少,取土,烧砖落下的煤灰往何处倾倒,道路拓宽,等等。都一一化解了,没遇上翻不过去的火焰山。

曾矮子你晓得吧?何文秋盯着问。

晓得,他爹曾黑子,原来在镇上卖芝麻糖的。

曾矮子在砖场附近有块地,晓得啵?

龚义良摇摇头。

曾矮子将地种上了柑橘,晓不晓得?

龚义良又摇摇头。

那么多的柑橘树,别说你没看见。

真没看见。龚义良叫屈似的说,我好久没去砖场了。

啊哈,你就给我装憨吧。人家的柑橘树都种了三四年,三四年你都没去过砖场?

龚义良点点头,再摇摇头,一脸懵懂瞧着何文秋。砖场是砖场,柑橘树是柑橘树,井水不犯河水,砖场同柑橘树扯得上什么关系?人家曾矮子没理由拿柑橘树来讹诈砖场,也讹不走什么。

你就晓得养爷似的养着狗!还晓得个什么!何文秋见了龚义良佯装无辜的神情,一股火气忽地冒了上来,伸出一根指头,戳着龚义良的鼻子尖说,曾矮子的柑橘今年挂果了,你去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全是让烧砖的废气给害的。实话告诉你,曾矮子要去县上告你们,要不是我拦下了,你们的砖场早就给查封了。你还去遛狗,遛个祖宗,想哭都没眼泪啦!

龚义良慢慢记起来了,当初创办砖场时就同曾矮子打过交道,的确,有个土丘就是曾矮子的,当时想把它一同办下来,可人家死活不答应。至于什么时候种的柑橘树,他当真没注意,砖场取土的地方还没逼近曾矮子的土丘哩。也许曾矮子早就盘算好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出戏,就看如何收场。他的内心咯噔了一下,何文秋的话不像诈唬人,如果事实真像他说的那样,损失可就大了。虽然砖场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可这四分之一的股份是他的一根支柱,要是砖场被查封了,那就是南天折柱,他的世界立马就倾斜了。不至于完全坍塌,但要想维持平衡就有困难了,何况他的计划还没有完成,还要引进藏獒,藏獒之后,还有别的更多的猎犬等着他。他的生活才开始呢,可不能折在曾矮子手中。

龚义良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激,别看何文秋平常对他没什么好话,可心是向着他的,只要有损于他的事情,不管他在场不在场都给照看着。话又说回来,换了他龚义良也会这么做,毕竟他们是战友,在战场上生死与共过,经历过炮火与死亡的洗礼,这其中的感情无法言说,一般人也无从体会。

文秋,咱们不绕弯子,你说曾矮子的事情该咋办?因为有了感激,他的态度就变得温和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声音低下去许多。

柑橘树姓曾不姓何,你们砖场年底分红也没我的份,该咋办?该咋办还得咋办!何文秋的回答冷冷的。

龚义良被何文秋的冰冷速冻了,直瞪瞪盯着他,没接话。

半天过后,何文秋才叹了口气说,你们砖场的几个股东先去曾矮子的柑橘园瞧瞧,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再商量一下,该怎么补偿人家,血肯定是要出的,问题在于怎么出,出多少,曾矮子会不会满意。你这会儿问我,我也找不出头绪,骑驴看戏本,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闹到县上去。

说到这儿,何文秋停顿了一下,往后说,还有沙咀水库,又停顿了一下,摆摆手说,咳!水库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4

用龚正正的话说,他妈余细叶的阵地是被老龚温水煮青蛙,一寸寸煮去的。龚正正有个习惯,高兴时喊龚义良老爸,不高兴时喊老龚。作为老龚的龚义良绝对是个刁民,是个狡猾分子,欺骗加隐瞒,一次次在余细叶跟前谎报军情,那些不速之狗最终一条条进入了他们老龚家。第一条狗进门时,龚义良说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第二条狗系到柚子树下时,龚义良说这条狗养肥了,到时炖狗肉火锅。第三条狗牵到家时,恰好余细叶在往狗食盆里倒剩饭剩菜,余细叶看了一眼狗,狗也拿眼看着她,她再看,狗也再看,一点不怯生,最后倒是她不好意思同狗对视了,转过身就走,那狗就在她背后咆哮了一声,把她吓得一个趔趄。平静过后,她有些担忧,这些狗不是善茬,萬一哪天咬伤了人,麻烦就来了。她只不过想想,并没有朝深里去追究,无非几条狗么,每天餐馆里客人吃剩的东西多的是,足够对付它们。

当第五条狗——那条狼狗到来时,余细叶不再往狗食盆里倒剩饭剩菜了,狗们也不怎么喜欢她倒的剩饭剩菜,龚义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肉更受它们欢迎。狼狗吃过猪肉之后似乎尝到了肉的美味,新鲜的人肉对它更有诱惑力,终于有一天将那个深夜撒尿人丰满的臀部当成了美味佳肴。这个突发事件让余细叶心惊肉跳,噩梦连连。狗是不祥之物,要给她的家带来某种祸患,有可能会将她的家撕咬成碎片。她要求将那个惹祸的恶魔就地正法,过去对她言听计从的龚义良,这一回对她的意见不理不睬,完全狗迷心窍,情愿让她陷身惶恐,任由她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

你别像仇人似的盯着它们,它们可聪明了,通人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对你绝对很友好。龚义良劝说余细叶。

我还不如一条狗?她反问。

你怎么能同畜生计较呢?他说,想想觉得可能不妥,假意打趣说,你可是它们的女皇,对它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余细叶在内心哼了一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怎么样。我要毒死它们!他不做刽子手,就让我来充当刽子手。她的内心少有地坚硬,但作出这个决定仍旧让她无法抑制像地震一样自内而外的颤抖。她从地摊上买回一包老鼠药,与剩饭剩菜搅拌在一块儿,倒在狗食盆里。结果让她差点气炸了肺,狗们一条未伤,她养的鸡倒死了三四只。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估计所有的鸡都难逃厄运。她去处理死鸡时狗们齐刷刷站成一排,幸灾乐祸似的对着她,有条狗朝她吼叫了两声,像是嘲弄,又像是警告。

她受够了狗们的羞辱,却想不出个有效的法子来还击它们,只有将委屈和眼泪往肚子里吞。如此憋了一腔幽愤,无处排遣,日子便过得闷闷不乐,好像每天都有无数狗爪印梅花似的开在脑门上,耳朵边也全是狗们的聒噪。她原本在照看餐馆之余向一个老婆婆学习绣花,正在绣一对花开并蒂的枕套,被狗们这一闹腾,思想就不集中了,不是绣走了样,就是针尖刺破了手指头,枕套上染了好几处血迹,就赌气不绣了。后来,见龚义良请人砌起了围墙,给狗们围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她才略略放宽了心,重新捏起了绣花针。有围墙围着,狗们也生不了事,想咬人也跳不过墙来。

龚义良不单砌起了围墙,在围墙根下還砌起了狗屋。余细叶已经脆弱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一间狗屋就是一个冰窟窿,那么多的狗屋连起来,让冰窟窿变成了无底深渊,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进去。一间狗屋关一条狗,多少条狗才能将狗屋住满?一条狗就是一个爷,养一条狗比养一个爷还要难。那么多条狗,那么多个爷,不说别的,吃也会把一个家给吃掉。养爷天经地义,养狗纯属烧钱,有那个钱还不如留给养爷的孙子。她不能放任龚义良把钱扔狗嘴里了。她是个闷葫芦,平日里就不喜欢多话,终于憋不住了,就打电话给女儿龚在在和儿子龚正正,也不说什么事,就让他们赶快回来。

余细叶谋算着开一个家庭会议,她一个人制止不了龚义良,就让儿女来帮腔。她不相信举合家之力还收不住龚义良养狗的野心。女儿到底疼娘,龚在在电话里问了三四遍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余细叶偏不说,龚在在急了,赶忙跳上长途汽车,傍晚到达县城,叫上龚正正,要连夜赶回水门镇。龚正正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嘟嘟囔囔的。龚在在不容他嘟囔,揪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上了出租车。姐弟俩回到家,余细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将两个孩子弄得如此紧张,幸好女婿和儿媳都没回,否则更难堪。余细叶在内心埋怨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龚在在有些鬼精灵,不再问她,只拿眼睛盯着,似乎要在她脸上盯出什么破绽。余细叶更不便说了,拿话岔开,先安排两个孩子睡下了。

第二天,余细叶有了主意,先领着女儿和儿子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去了龚义良关狗的院子,但不敢跨进院去,只隔着铁栅栏朝里张望。那几条狗惊动了,在院子中间站成一弯弧形,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们,样子有点凶狠。有条狗还朝他们吼叫了一声,像是警告他们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更别妄想进入它们的领地。龚在在对狗有些恐惧,狗吼一声,她就哆嗦一下。龚正正倒是很兴奋,隔着铁栅栏朝它们打手势、吹口哨。那条吼叫过的狗被激怒了,猛地朝铁栅栏扑过来,铁栅栏被撞得地动山摇。

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们姐弟俩的。房前屋后转过之后,余细叶带有某种预谋似的说,两根老骨头辛苦一辈子,就积了这点家当,生没有带来,死也不会带走。

娘,您说什么话呢。龚在在嗔怪说。

反正不是瞎话,谁能长生不老?真长生不老的,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余细叶叹了口气说,还不止这些,砖场的股份,加上沙咀水库,一年的收入不下二十万吧,具体多少我也不完全清楚。而后又压低声音说,你娘经营餐馆多少有点积蓄,都在存折上。

娘,有多少呀?龚正正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到时你就知道了。余细叶戳了龚正正一指头说,不是你娘偷来的,也不是你娘抢来的,都是拿汗水浸过的干净钱。

娘说这些干啥?只要您和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一辈子。龚在在说。

是啊,说这些干啥呢,过不了三两年,累死累活积蓄起来的这点东西肯定都没了。余细叶感叹中夹杂着怒火说,要化成狗屎了!

龚在在这才听出来,因为养狗的事,老娘同老爹较上劲了,老爹要养,老娘不让,嫌养狗糟蹋钱。老娘向来精打细算过日子,不说一分钱要掰成两瓣,但能省一分就要省一分。老娘的乐子原来在料理全家的一日三餐,现在估计转移到存折的数字上了。

养狗能花几个钱呀。龚在在宽慰余细叶说。

娘,姐说得对,养狗花得了几个钱,何况还有狗肉呢。龚正正附和说。

你们去瞧瞧,那是狗吗?那是爷,黄金白银买回来的爷,一个爷比一头牛还金贵!你还想吃狗肉,做梦去吧!人不被狗吃掉就万幸了!余细叶的嘴角沾上了唾沫星子,你们啊,到时别怨娘啥都没给留,不是老娘不想留给你们,而是你们那个糊涂的爹……说着说着,话也不完整了,眼角跟着有了晶莹。

娘啊,养大我们,您和爹就够辛苦了,不要您们留什么,我就要您们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生活。龚在在替余细叶拭去眼角的泪水,替她将几根散乱的头发拂到脑后去。

姐,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我要。你看,网络上、微信上,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他们的生活过得多么妖孽。龚正正的话里不只藏着贪婪,也透着羡慕嫉妒恨。

去,你给我滚一边去!龚在在恼了,一脚踹在龚正正的腿上,龚正正被踹了个趔趄。

龚正正吐吐舌头,赶紧溜了。

娘,谁能没个爱好呢?看看左邻右舍,有喜欢下象棋的、打麻将的,也有喜欢钓鱼的,爹喜欢养狗就让他养呗,他劳苦了大半辈子,该过几天轻松自在的日子。你不也喜欢绣花吗?爹养狗同你绣花是一个道理,都是个爱好。龚在在劝解她娘。

他养狗怎么同我绣花是一个道理?他养狗投的钱都是投进了狗肚子,化成了狗屎。你看看我绣的枕套,见过的客人哪个不说好、不说漂亮?我绣花非但不花钱,还给招来回头客。余细叶争辩说。

爱好就得花钱,那些钓鱼的,一根钓鱼竿就几万元呢,赛车就更贵了……娘,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咱没看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眼睛又没瞎,哪能看不见?就算瞎了,耳朵还好着呢,那死瘟殇的狗叫你不想听,它吵也将你吵死了!

龚在在的劝说没能消解余细叶内心的疙瘩,加之龚正正在一旁捣蛋,事情就变得混沌了。可余细叶不甘心,不管怎么着,她是娘,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总归会偏向娘。余细叶决定开个家庭会议,女儿和儿子到底向灯向火,是同当娘的坚守在同一战壕,还是当个叛徒,站到龚义良的狗阵中去。结果两票对两票,想不到还是龚正正疼爱老娘,龚在在站到了龚义良的狗阵中。龚在在想同娘说几句话,余细叶偏不再理睬她,只拿个背影对着她。

5

龚义良早晚会去关狗的院子转悠一圈,察看狗们的状态,这是每天的必修课。这天早上同往常一样,狗们见了他有的摇头摆尾,有的拿鼻子上上下下将他嗅了个够。它们很安静,也很温顺,狩猎赶山时那种狼一样的凶残和暴戾不见了。它们很友好,甚至有些讨好他。那两条狗腿上的伤已经痊愈了,那条狼狗被树枝划伤的肚皮也不见痕迹了。两条巴尔干猎犬中的一条似乎有些不对劲,看他的眼神有些倦怠。他呼唤时它也爱理不理,不太情愿走到他身边来。他主动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搔了几下它的肚皮,它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有可能它想安静一下,狗有时也像人一样,情绪化。给每条狗招呼过后,他开始给狗们投食,狗食是新鲜的猪肉,七八两的一团,每条狗一团,投放在各自的狗屋前。狗们进食时他就在旁边监视,谨防有些霸道的家伙争抢别人的食物。余细叶将客人吃剩的骨头什么的用桶装好,放在院子门口,但都被龚义良拎给了何子贵。龚义良的狗不吃残羹冷炙,不吃那些脏东西。

照料完狗后,龚义良给龚在在打了个电话,让她寄些狗食回来。龚在在大概还没睡醒,嗯啊几声就将电话挂了。这囡囡长这么大,睡懒觉的习惯一点也没改变,好像比小时候更恶劣了。

之后,他又给他外甥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弄到霰弹,没有霰弹双管猎枪就是个哑巴。外甥的态度同以往不一样,支支吾吾的,没答应也没拒绝。他也不勉强,听外甥支吾几句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他又给砖场的几个股东去了电话,约他们一块儿去曾矮子的柑橘园,看看何文秋说的情况到底属不属实。三个股东一个叫宁富强,一个叫何三喜,还有一个叫龚文祥。砖场的日常事情都是他们仨在打理,龚义良几乎不过问,只在年底分红时才同他们聚一聚。宁富强是个火暴脾气,说话做事一向霸道惯了。宁富强在电话中说,他种他的柑橘树,咱们烧咱们的砖,谁也不碍着谁,别理他,看他能把天翻了!何三喜则忧心忡忡,还记得吗?咱们当初同曾矮子谈过,他死活不肯将那个土包让出来,他是有预谋的,早就算计了要讹上一笔。龚文祥按辈分,比龚义良矮一辈,电话里就嗯哦几声,啥态度也没有。龚文祥是个闷罐子,平日里话也不多,四个人凑一块儿办砖场,也不用他多话,有宁富强就够了。何文秋绕开他们找上龚义良,很显然曾矮子的事情不是宁富强的霸道能摆平的。

最终,他们几个股东在砖场碰面了。龚义良提议去曾矮子种柑橘的土丘瞧瞧,宁富强立马就嚷嚷,瞧什么瞧,管他种干橘还是湿橘,咱们就不理他,看他能扛个梯子咬掉我的卵去。但宁富强拗不过另外三个人,只得一同去了。砖场取土的速度有些让人吃惊,龚义良模糊记得砖场同曾矮子的土丘隔得有段距离,现在仅仅越过半个土丘就看到柑橘园了。照这个速度,过不了两三个月就会挖到柑橘树下。何文秋的话一点也不夸张,柑橘树的长相的确不太像样,树叶暗淡无光,叶面上还积了厚厚一层尘土。柑橘稀稀落落的,东吊一颗,西挂一个,像被火烤过,呈现一种死不拉叽的土色。

咱们要赔人家多少钱?何三喜不无担忧。

赔个卵!几颗烂橘子能值几个钱?!宁富强的态度没有了之前的强硬。

硬扛不是办法,过分担忧也没道理,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扯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去找何文秋,将曾矮子喊到街道办,当面锣对面鼓地谈判。

你们打算怎么办?说来听听。何文秋并没有将曾矮子叫过来,相反对他们商量的结果很有兴致。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宁富强说。

什么叫该怎么办?你们总不会耍无赖,认为柑橘树的死活同砖场没什么关系吧?何文秋很诧异宁富强蛮横的态度。

关系肯定有一些。何三喜嗫嚅说。

宁富强瞪了一眼何三喜,何三喜别开脸,装作没看见。

如果赔他橘子呢?龚义良试探着问。

赔他橘子?一亩地产多少橘子?一斤橘子多少钱?何文秋扫视了他们一圈,冷笑了两声说,赔了今年还有明年呢,你们不想想?

那,将柑橘园买下来?龚义良又说。

何主任,可不能偏袒矮子鬼。宁富强叫屈说。

我偏袒?要不是镇政府让我来找你们谈谈,我才懒得搭理你们的破事。何文秋在鼻子里哼哼几声说,让曾矮子来同你们面对面,有痰吐痰,有舌头嚼舌头,没痰没舌头夹卵走人,免得说我偏袒谁。

何文秋的几句话将他们几个弄得面面相觑。

曾矮子面对龚义良他们丝毫没有怯意,也不咄咄逼人,比预想的镇静许多。宁富强说,矮子鬼,哪里不能栽橘子树,偏要栽到砖场附近,分明要讹诈砖场。

橘子树栽在我自个儿的地盘上,既没侵占别人的地盘,也不碍着谁,哪里要讹你们砖场了?曾矮子并不气愤,相反带着和颜悦色。

说个数,该赔偿多少橘子给你。龚义良说。

一棵橘子树摘一百斤橘子不算多吧?一亩地两百棵树,就是两万斤橘子,十亩地就是二十万斤橘子,一斤橘子一元钱,这一年下来就是二十万元,咱们邻里乡亲的,算不得真,打个对折,就十万元吧。曾矮子慢声细气,将账算得纹丝不乱。

你也不看看树上挂了几个橘子,还二十万斤呢。龚文祥忍不住插话说。

你们没见刚挂果的时候,满山满树都是,枝丫都压弯了,后来被你们烧砖的烟雾熏过,就的的着着落个没完,打那个,那个保胎药都不管用。再过一个月,你们去看,保管落尽了。你们喝酒吃肉,我自个儿煮碗清汤面都吃不成,岂不成了冤大头?不找砖场,你们说找谁去?曾矮子脸上是刮不掉的委屈。

龚文祥瞧瞧何三喜,何三喜瞧瞧宁富强,宁富强再瞧瞧龚义良,龚义良只得溜一眼何文秋,何文秋水平风静的,看不到任何波动。明摆着曾矮子在漫天要价,按橘子数量来补偿不是个好办法,一年十万,年年十万,这砖场就是替他曾矮子开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将橘子带树整个挖起来,长痛不如短痛。听听曾矮子是怎么算这笔账的:咱不要高也不能低,就照镇政府征地拆迁补偿的标准,一棵柑橘树三百元,一亩地两百棵树六万元,十亩柑橘树就是六十万元。这是一锤子买卖,咱也打个折,少个十万元,就五十万元,咱们就算了结個毬。

矮子鬼,你这是敲诈勒索,吃人不吐骨头,信不信我现在就收拾你!宁富强咆哮起来。

晓得你能!咱是不敢让你补偿我,青天白日的,总有人能管得住你们。曾矮子没有被宁富强吓住,不紧不慢地说。

宁富强捋起袖子要揍人,龚义良将他拦腰抱住了。这柑橘树的补偿就够麻烦,如果再生出别的事端,砖场真就要关闭了。他们可能输得起,可龚义良这会儿不能栽跟头,这个跟头要是栽下去,刚开始的新生活就倾斜了,拿什么来养那些狗,又拿什么去遛狗?

你们都给我闭嘴!冷静一些!曾矮子,你也给我冷静一点!我让你们来,是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有商有量,相互理解一点,相互宽容一些,咱们自己把事情解决,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何文秋铁青着脸训斥他们,并且警告说,谁要是在这儿闹事,别怪我不讲情面,到时送他到派出所待着去。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想,过两天咱们再坐下来商量。

第一次商谈就这么散了。后来又聚谈过两次,曾矮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步,他提出的条件龚义良他们又接受不了,事情就僵住了。

几次商谈没有结果之后,镇政府将龚义良他们召集起来,镇长亲自调停。你们砖场确实为水门镇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瞧瞧这几年起来的楼房,哪一幢离得开你们砖场?现在是和谐社会,追求和谐发展,你们砖场呢,环保的确是个问题,咱们发展了,可不能阻碍别人发展,更不能伤害别人发展。你们办砖场是发展,人家种柑橘也是发展,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发展,为了过上小康生活,实现小康社会。人家不肯让步,咱们能不能换过一种方式?直接补偿不行,咱们能不能间接补偿、曲线补偿?镇长讲到这儿,拿目光巡视了他们一圈,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咱们想想别的办法——拿个什么东西同他置换?或者能不能在砖场给他一些股份?我是打个比方啊,并不是要求你们给他股份。

6

家庭会议结束后,余细叶郁闷了好多天,内心堵得慌,可又无处说去。她没有姐妹,娘家只有两个哥哥,都这个年纪了,也不好意思跑到他们跟前说这些。她原想借助女儿和儿子的力量来制止龚义良养狗,说穿了,制止他养狗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制止他亂花钱,花冤枉钱。她是过怕了穷日子,小时候在娘家受穷,嫁给龚义良后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待到女儿出嫁了,儿子成家了,好日子才姗姗来到。既然好日子来了,就得想法子留住它,不能成为过眼云烟,更不能重蹈覆辙。也正因为轻松了、心宽了,她才有心思学习刺绣,才会绣出好看的花朵。轻松中她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害怕哪儿一个疏忽,就从蜜罐里掉到了黄连树下。

刚开始,她想过由着龚义良折腾,男人家哪能没个爱好,养个狗就让他养个狗,又不是养个野女人。反正钱是他挣的,家也是他养的。一条狗进门了,又一条狗进门了,狗逐渐多起来,她就有些心慌了。后来砌起了围墙,造起了狗屋,天啊,不晓得他要弄多少条狗回来。她就惶恐了,从脚掌心泛冷,身体冰凉,说不定哪天又得吃苦遭罪了。原以为就算家庭会议意见不一,但多少会给龚义良一些警示,让他不至于太放肆。结果呢,事与愿违,家庭会议没能孤立龚义良,相反让他得到了女儿的支持,越发放肆了。很快,关狗的院子喧嚷了起来,狗屋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狗。每次龚义良见了她,脸上都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有可能在内心正尽情地嘲弄她。

她低估了龚在在对龚义良的感情。她以为女儿都是向着娘的,不想却是不争气的儿子跟着她。龚正正反对龚义良养狗的初衷有些令人生疑,不像是孝顺他娘这么简单,阴暗点,说不定扯得上将来继承遗产的关系。余细叶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笑是自嘲,也有挥之不去的苦涩。她是急昏了头,龚在在对龚义良的感情是明摆着的事情,几乎镇上的人都知道。打小时候起,龚在在就是龚义良的跟屁虫,龚义良在哪儿,龚在在就在哪儿,用剪刀剪不开,用棒子也打不散。当然,龚在在为什么支持龚义良养狗,还不只是感情因素,关键在于日子好过了,拿得出闲钱了,才敢让她老爹如此任性。

余细叶的理解是报应,当初为啥想将龚在在送给别人做女儿。从龚在在那头看,她这个当娘的打刚出生的时候开始就不喜欢女儿。这是冤枉了她,哪有当娘的不喜欢女儿的呢。可当时,就是余细叶要将龚在在送给水门村一个只生男孩没有女孩的人家。其实这怪不得她。水门镇历来有重男轻女的坏习惯,不管什么人家,第一胎生的女儿,都会不动声色择个人家,趁着半夜,用竹篮偷偷挂到人家屋檐下,然后放一挂小鞭炮提醒人家。余细叶早就准备了一只新竹篮,将龚在在放在竹篮里,盖上小棉被。竹篮的一角塞着写有龚在在生辰八字的纸条和几十块钱零钞。她不想女儿遭人家白眼,有几十块钱总比没有强。万一人家不喜欢,也会加上点钱,趁着夜色将女儿转挂到别人屋檐下。

龚义良提着装有龚在在的竹篮一去就是一整晚。余细叶想,该死的,将女儿送到哪儿去了?这么远,一晚上都走不回来,还是男人比女人狠心啦。想着想着,眼泪就啪啦啪啦往下滴,怪自己不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女儿,又可怜女儿没在娘怀里待几天,就不知送去了哪个陌生的人家。泪水将脸浇湿了,奶水又溻湿了胸口。重男轻女也是个穷病,有男人就有劳动力,饱暖就多些保障;没有男人,没有劳动力,日子就没有着落。

可不承想,天刚亮时,龚义良又将竹篮提了回来。余细叶见了走而复返的女儿,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在内心对龚义良突然多了一层敬意,毕竟他不同于别家男人,自家男人还是有良心的,懂得疼惜人。从那个时候开始,龚义良就在沙咀水库搭建了草棚,养上了一竿鸭子,拿鸭蛋给余细叶补充营养,也卖鸭蛋养家。有事没事,龚在在都会被龚义良带去水库玩,稍大一些还会留在草棚里过夜。龚在在的童年是在鸭子欢快的呱呱声中度过的。后来龚在在上学,常常舍近求远,将龚义良的草棚当成家,散了学不回家,径直往水库的方向跑。

想一想,余细叶觉得还是自己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简直有些天真。龚正正能够支持她已经很不错了,没让她面子上更难堪。可她不甘心,不想这么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最终都拿去喂狗了。她还得想办法,不能让龚义良肆意妄为。一物降一物,生生相克,她不相信他就没有天敌。她想到了何文秋,也许只有他才能说服龚义良。她知道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平日里龚义良不喜欢她去找何文秋,但遇上事情解决不了时,她总是偷偷将困难透露给何文秋,每一次何文秋都会想方设法将事情摆弄得妥妥帖帖。在这个镇上,何文秋比龚义良有面子,因为何文秋是水门镇的英雄。

龚义良他们退伍回乡时的盛况,余细叶是亲眼目睹的。那会儿水门镇还不叫镇,叫水门公社。那一天,公社那么多人敲锣打鼓,守候在车站跟前。何文秋负伤立功的消息早就在公社传开了,很多人都希望第一眼见到英雄。理所当然,英雄是第一个走下汽车的,英雄的腿有些瘸态,但英雄的头颅是高昂着的,英雄的笑容是骄傲的。那天很多人都忽视了紧跟在英雄之后走下汽车的黑脸蛋,虽然他比英雄高出了半个脑袋,但欢迎的人们依旧对他视而不见。当然,余细叶做梦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嫁给那个被英雄光环遮蔽的黑脸蛋。

后来,她听何文秋吹嘘过,那一枪他是替龚义良挨的,还绘声绘色将战场的情形说了一遍,让听众感觉战场好像就在眼前。婚后,有一次她问龚义良,何文秋说的是真的吗?龚义良乜斜了她一眼,没好声气地说,你就听他瞎吹,我要他擋子弹干吗?我又不是没长身子。再问,他就黑着脸不理睬她了。战场上的真实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她是没法知道了,但不管怎样,何文秋是英雄,龚义良也是英雄。而她呢,是英雄的妻子,多少沾着英雄的光彩。

余细叶逮住了一个日子,备下了一桌酒席。英雄回乡的纪念日,没有理由不纪念一下。当她把酒宴的缘由说出来时,何文秋的眼眶立刻红了,往常说话咋咋呼呼,这会儿声音都哽咽了,这酒,我喝!一仰脖子,就干尽了一杯。龚义良像被她的话速冻了,好长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但何文秋没让他糊涂下去,嚷嚷说,喝酒喝酒,难不成这酒你都不喝?龚义良瞄了一眼余细叶,一话不吐,梗起脖子灌下了一杯酒。老水是被余细叶强拉来的,原本要照顾麻将馆,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老水捧起了酒杯,挺直了身体,对着何文秋和龚义良说,你们俩都是水门镇的英雄,咱没二话,敬英雄们!也仰脸将酒一饮而尽。

三十多年了,头发都灰白灰白的了,好像什么也没干,好像战场上的事情就在昨天,那会儿热血沸腾,挨了枪子那瞬间就瞎想,完了,我要死了,我要把命丢了。没想到,活过来了,多好啊,蓝天白云的……何文秋捏着酒杯,余细叶给他添了酒,何文秋就盯着酒杯,像有一肚子感慨,之后又抬起头,看了看龚义良和老水说,你们都看见了,这么多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哪件事情不像上战场,我情愿挨那一枪还受活些。

啧啧!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拿着镇政府发的银行卡,每月几千块钱想喝香的不喝辣的,想吃干的不喝汤的。哪像我们,就靠两只手打食,吃了今天的还得愁明天的吃喝。老水阻断何文秋的话头说。

老水,你就穷吼吼,你开着麻将馆,整天打牌赌博,收台费抽成,虽说是小赌,可小赌也是赌,这种事你老水能干,我却不能干,我何文秋还得为大家伙穷跑腿。你的日子是饱暖了,你的左邻右舍可是被你扰得不能安生,要是镇上的人都像你,这生活还过不过了?何文秋瞪圆了眼睛冲老水说,不说远的,就说你,那一次拆迁,你老水不是操着一根戗棍要跟我拼命吗?我肩头上还挨了你一戗棍,你不会忘了吧?

老水脸红到耳根下,敛声息气替自己分辩说,我又不是找你拼命……敬你一杯,权当赔罪!

这酒我不喝!下次不知什么事又抽我一戗棍,到时又一杯酒解决。何文秋揶揄老水说。

老水讪讪的,端着酒杯,坐不是站不是,喝不是不喝也不是。

英雄的何主任,这酒你得喝。龚义良解围说。

嘚嘚!我还没你说呢,你倒先将鳖头伸出来找枪子了,你自个儿回头看看,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比老水是好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放鸭养家没得说,办砖场方便了别人,可也肥了你自己。沙咀水库就不用说,你那不叫承包,是死皮赖脸侵占集体资产,你想想,你交了多少承包金?要不是大家伙睁只眼闭只眼,哪能有你今天的自在?你想想,你把钱都用来干什么了?不都是进了狗肚子么?何文秋掉转枪口对准了龚义良。

我不就养个狗么?我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不杀人放火,不违法犯罪!别说养狗,就是养只老虎,只要我乐意!龚义良横了余细叶一眼,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一只酒杯蹦起来跌到地上,呱啦一声碎了。

酒宴不欢而散。

7

又到了遛狗的日子,龚义良的兴致却不如之前,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带着激情的,现在就像要完成某项任务,主观能动性没了,有些被动应付。他照例检查了每条狗,也照例用他的方式去鼓舞它们,或摸摸它们的脊背,或摩挲一下它们的脑袋。那条巴尔干猎犬依旧倦怠,打不起精神,肯定是病了。出发的前一天,他带它去菜市场找林胖子,林胖子以前做兽医,给兽看病少,劁猪骟牛的活儿多,后来不知为何改行卖肉。太瘦了,弄死了也没几两肉。林胖子乜斜了一眼患病的猎犬,继续蹲在肉案后抽烟。龚义良解释,并不是要弄死它,是要给它治病。让林胖子给看看,哪儿出毛病了。林胖子说,这个简单,你到医院买几支青霉素什么的,找个人给它注射进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龚义良将信将疑,但不好多说什么,林胖子的性格有些古怪,以前因买肉同他有过一次小纠纷,龚义良觉得他卖的肉不新鲜,不新鲜的肉当然不能给狗吃,就将肉退还了林胖子。后来也多次在林胖子的肉案上买过肉,但林胖子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转过。我以前就是这么干的!离开菜市场时林胖子又在背后喊叫说。

林胖子教给的方法到底不让人放心,龚义良想遛完狗后带它上县城看看,听说县城专门有给狗治病的医院。这次就不能带它出去,只能让它受点委屈待在狗屋里。

出发的那天早上,何子贵照旧来帮忙,两个人将狗一条条弄上皮卡。要不要带上猎枪和鸟铳,龚义良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带。这回遛狗的地方选在白土村的小土丘上,不像以往山高林密,让狗们蹦跶一下,撒撒闷气。狗们不撒个欢儿,狗脸都会显露呆相了。皮卡车开出镇子,才忽然想起忘记预备狗食了,只得折回去,拿了些龚在在寄回来的狗粮。

老良,曾矮子的事情解决没有?狗们欢腾一阵子后稍微安静了一些,何子贵问。

龚义良吐了一口烟雾,将烟屁股丢在地上,踏灭了,才说,解决个毬!

他弯下腰去掏裤袋,发现自己忘记换迷彩服了,以往出来,都会在迷彩服的裤袋里藏个小酒瓶,得空会啜上一口。他咂巴了两下嘴,吞了口唾沫。

他们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如果都像我,被生活逼压着,一点自在也没有,他们就高兴了。要是都像你,不只有养狗的经济能力,还有闲心享受养狗的乐趣,他们就眼红了,就动歪心眼,给你使绊子,巴不得你摔一跤。何子贵的话并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发自内心的愤愤不平。

何子贵的激动让龚义良有些诧异,但他也没有更多表示,只是觑了他一眼。龚义良内心的某个部位受到了触动,何子贵说的也许有些道理,镇子里反对他养狗的人不外乎一个理由,就是糟蹋钱,他们反对不是替他可惜,而是替钱可惜。如果有那个钱,可以买车买房,把日子过得花天酒地。钱没有落到一个名主手上。进一步说,与其被他龚义良糟蹋,还不如让他把钱吐出来。但用这个理由来解释曾矮子的行为似乎行不通,龚义良是养狗了,但宁富强何三喜他们没养狗,他们从砖场挣到的钱,都花在了同他们一样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上。

因为想着砖场的事情,遛狗的场面就没有往日盛大持久,象征性走了一个过场,就草草收兵了。回到家,龚义良给龚正正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县城找找有没有给狗治病的医院。龚正正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勉强应付他,挂电话时还听他在嘟囔,还去什么医院,宰了得了。

龚义良不指望龚正正了,将那条巴尔干猎犬抱上皮卡,直接上县城去找给狗治病的医院。他开着车转来转去,询问了几个遛狗的女孩,才打听到一家宠物医院的确切地点,在一条步行街上,皮卡没法开进去,只能将狗抱过去。临进门时,狗挣扎了一下,要跳下地来。替狗看病的是一个瘦脸的精干男人,他翻翻狗的眼皮,拿听诊器听听狗的心跳,又莫名其妙盯着狗好长一阵子。龚义良总觉得他有些假模假样,不像个能给狗治病的医生。但最终瘦脸男人给了龚义良一大包药丸,并且叮嘱他,半个月没见效再来。龚义良有些将信将疑。瘦脸男人似乎很理解他的顾虑,不失时机地推销他的业务,如果你觉得麻烦,可以安排它住院,交给我们来照顾,不过先说清楚,费用可不少,每天不会低于五百元,你考虑考虑吧。

龚义良没有听从瘦脸男人的劝说,将狗带了回来。半道上接到何文秋的电话,问曾矮子的事情考虑得怎样了。他没有话来回答,就嗯啊了几声。他们不是没有商量,而是他不能把商量的结果告诉何文秋。不理他矮子鬼,想来讹诈老子,吊颈鬼寻错了树!宁富强依旧盛气凌人。何三喜却有些忐忑不安,这恐怕不行吧?龚文祥第三个表态说,咱们不说赔偿,也不说不赔偿,拖一拖,看他曾矮子怎么嚣张。他们三个人的态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不管侥幸,还是耍赖,能不赔偿就不赔偿,能少赔偿就尽可能少赔偿一些。扪心自问,柑橘树挂不住果,同砖场的废气就扯不上丝毫关系?也许不像曾矮子说的那么确切,但也不无原因。创办砖场时,就计划要用石炭替代煤来充当燃料,水门镇有不少石炭山,就地取材,能降低一大笔成本。后来,他们完全照计划行事,将石炭粉碎拌入泥土中,再制成砖,既节约了燃料费用开支,又避免了堆放石炭废料的麻烦。石炭燃烧后产生的废气排出,多少会对柑橘树产生影响,说不定在掉落的那些柑橘中就能化验到石炭废气的成分,甚至有人传言石炭中有放射性元素,造在砖里对人会有伤害。

龚义良的态度不明朗,何文秋在电话那端急了,带着近乎呵斥的声调说,你们怎么搞的!明天都到我办公室来!

何文秋说话习惯了粗声粗气,但这一次不只是急切,简直是气急败坏。龚义良想不出砖场同曾矮子的事情结果怎样,对他何文秋又有什么影响?肚子里龚义良对他颇有些蔑视,有些瞧不起他,何文秋后来的一切,同战场上受的那一槍始终无法分割。好歹是个男人,怎么也不能老是拿过去的事情说话。但何文秋情急如此,龚义良就不敢怠慢了,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第二天,砖场的四位股东如约来到了街道办,何文秋果真早早就等待在办公室,见了他们,劈头盖脑就是一排火箭炮。

我警告你们,上树别上到杪,吃饱了饭要晓得放筷子。上半夜替自己想想,下半夜也要替别人考虑。曾矮子的事情七拖八拖,都拖了快两个月了,镇长都亲自找你们谈话了,你们都当了耳旁风不是?不把镇长放在眼里不是?别以为你们砖场就是尊大神,谁也不敢动弹你们,想一想,砖场底下的那块地皮,可是在水门镇的地盘上,是良田,你们造砖取土的地方,那都是旱地。还有烧砖的石炭,谁给你们采矿权了?上面追查下来,谁给你们承担责任?大家都顶着真来办事,砖场早该关门了!你们今天都在,到底曾矮子的事情该如何了结,痛快一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好向镇长交差。

宁富强张张嘴想说话,又一字未吐闭上了。

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何三喜小心翼翼地说。

何文秋拿鼻子哼了一声,我给你们指条路,就看你们走不走。

主任的办法敢情好。龚文祥说。

比方说,你们给曾矮子一个股份,让曾矮子拿那个种了柑橘的土丘入股,往后砖场四个股东变为五个股东,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少谁的,谁也不欺负谁。说到这儿,何文秋扫视了他们一圈,见四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似乎想逃避什么似的补充说,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镇长的意思,那天你们都在场,镇长不是说得明明白白,间接补偿么。如果你们没意见,就按镇长的意思办妥了。

8

龚义良的耳朵里尽是枪响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有人哎哟一声,翻倒在草丛中。他的脑袋是空白的,他的手下意识地朝火光闪烁的地方扣响了扳机,一串子弹射出去之后,对面的草丛彻底安静了。这种安静很吓人,你不知哪儿埋藏着死亡的巨兽,随时有可能咆哮一声,会扑出来眨眼间要了你的命。龚义良蜷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等他确信危险过去之后,才摸索着朝何文秋倒下的地方爬过去。草丛中是一张扭曲的脸,何文秋正死命掐住他的大腿,他的裤裆已被鲜血染红了。龚义良简单地给何文秋包扎了一下,就赶紧背上他迅速撤离了危险地带。后来,在向上级汇报时,龚义良将击毙敌人的功劳归于了何文秋,因此也将立功授奖的机会给了对方。他不能不这样做,相比何文秋,他是幸运的,况且他在汇报时脑子里不断闪现何文秋被击中的画面。他相信,如果他同何文秋互换角色,被子弹击中的是他龚义良,何文秋也会像他那么做的。

退伍时,何文秋因为立功授奖被安置在水门镇供销社,而龚义良正好回家耕种他家的几亩责任田。

三十多年下来,何文秋的这张脸在龚义良眼里再熟悉不过,时而又陌生得不敢相认。

曾矮子的柑橘翻篇了,但你的事情没有完,沙咀水库不能再像以往那么承包了,现在不是街道办说了算,还有另外两个村,估计最后得公开拍卖经营权,我提醒你,该早一点作好准备。同曾矮子签订协议之后,何文秋似乎阴魂不散,仍旧纠缠着龚义良不放。

你别老是盯着我行不行?龚义良有些恼怒。

不是我盯着你,而是你招人眼,有那么多人盯着你!也别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你想想啊,你都干了些什么招人现眼的事情?不说砖场同曾矮子的纠纷,沙咀水库是集体资产,你上交了多少承包费?三百亩水面啦,一年就五千元!你听听别人背后的议论,不知我拿了你多少好处,替你背了多大的黑锅!以前我念及咱们是战友,你承包沙咀水库也不是我手上开始的事情,做个睁眼瞎,仿佛没这回事。之前两个村还没插手,但毕竟修建水库时淹了人家的地,镇政府也明确了,沙咀水库由三个村共同管理。你要弄清楚,现在即使我不说,你也扛不过去了,你就醒醒吧!何文秋的眼睛像对牛卵一样鼓了起来,言语上寸步不让。

你也是水门镇的英雄,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过的,是英雄就不能让人说闲话。何文秋后来又痛惜似的补充说。

你真就把自己当英雄了?龚义良本意想提醒何文秋,现在谁还稀罕你是不是英雄?在何文秋听来却有了一层鄙夷的味道。

我的军功章是你颁发给我的,还是我在地摊上买的?告诉你,它是我拿命、拿热血换来的!何文秋脸色骤变,脖子上青筋暴突。

龚义良暗忖,或许自己说漏嘴了,不想更激烈的言辞还在后面。

你不配谈英雄!何文秋的眼睛喷得出火来。

你彻底堕落了!无数飞沫如飞蚁一般扑到了龚义良脸上。

龚义良愕然了,眼前那张因为激动而近乎扭曲的脸,令他无话可说。退伍回乡的何文秋,同参军之前的何文秋判若两人,参军之前他们俩无话不谈,还乡之后他们之间像是被挖掘了一道壕沟,龚义良在这边,何文秋在那边,两个人始终无法走到一块儿。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俩的态度截然不同,在何文秋跟前身姿明显放低了许多,而在龚义良跟前,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屑和傲慢。后来,慢慢又扯平了,再往后似乎对龚义良的恭敬更多一些。

何文秋这大半辈子走得跌跌撞撞的,上战场大腿上挨了一枪,走路腿脚都不怎么利索了。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后让他光荣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货架上的货物因为无人问津慢慢过期、变质,最后差不多都成了垃圾。到后来差不多等同于失业了,不得不像镇上开着小卖部的个体工商户,拎着蛇皮袋,大包小包,通过往返城乡之间的汽车,将采集的南杂日用品拉回来。不知是不善于经营,还是人缘有限,何文秋好不容易重新撑起来的柜台再次倒闭了。龚义良在沙咀水库看守鸭棚的时候,何文秋正在为他的生计一筹莫展,东奔西走,到处去碰碰运气。龚义良想过要帮助他,但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一步不慎就有被河水冲走的可能。后来总算时来运转,何文秋进了街道办,先是打杂,之后做了出纳,再之后是副主任、主任。虽然街道办不是什么有汤有水的大单位,但毕竟有了些依靠,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

何文秋的坏运气并没有因为进了街道办而改变,他的第二个儿子带有先天性的残疾,腿脚正常如常人,可就是没法站稳,更不可能行走,只能整天坐在轮椅上。这个变故让何文秋的天空布满了灰色,见不到任何灿烂的色彩了。大儿子成家立业后,何文秋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残疾儿子身上,更多的是替他的将来考虑。他的内心有块阴影,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残疾儿子怎么活下去。他省吃俭用给残疾儿子买了保險,尽可能多地给他留下点财产。他多一份努力,残疾儿子将来就多一份保障。在水门镇,他是个吝啬鬼,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

对何文秋的遭遇,龚义良在内心始终怀有一份同情,轻易不敢表现出来。他很明白,何文秋为什么对他养狗那么反感,站在反对者的角度,他养狗不只是糟蹋钱财,简直就是犯罪。养狗是可耻的,把狗当宠物养更是无药可救。有那么多要紧的事情需要做,为什么就把钱丢进了狗嘴里?不只何文秋不理解,镇上的人多半想不通。当然,龚义良没法向他们解释,即使解释了也是白费口舌,人们嘴上答应着,内心仍会固执己见,还不如不解释。在他和反对者之间有着一条深不可见的鸿沟,他养的狗越多,鸿沟就越深远,越来越不可能填平。

何文秋对他或许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和愤怒,这让龚义良也因此产生了某种恐惧,曾矮子对砖场的讹诈造成的损失可谓不痛不痒,但沙咀水库就不一样了。龚义良嘴巴上还佯装强硬,内心其实早已发虚了。沙咀水库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生命线。他养大龚在在和龚正正,给龚正正买房娶亲,包括现在拥有的一切,大多来自沙咀水库。最初,他在沙咀水库放鸭,后来见水库空着无人管理,就投放了一些鱼苗,正是这些鱼苗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担心招人嫉妒,也害怕失去再次投放鱼苗的机会,就主动上交了五千元的承包金。放在现在,这点承包金当然不算什么,可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年底捕捞时,他不只给村干部送鱼,买鱼的近邻,在秤上也会给些优惠,有时还送些小鱼。平日里遇上钓鱼的,任由他们钓去。水库周边的人家遇上红白喜事,他不忘凑个份子钱,吊丧必定会亲自去。他所作的这些努力,让他在沙咀水库安安静静收获了快二十年。

龚义良在内心颤抖了一下,如果沙咀水库没了,那么养狗的钱从哪里来?仅仅凭靠砖场的股份,结局不敢想象。

就没有协商的余地吗?静默了半晌之后,他放低了声音问。

何文秋抹了一把脸,刚才的激动让他自个儿也沾上了不少唾沫星子。之后悻悻然瞅了龚义良一眼,带着有些幸灾乐祸的声调说,找谁协商?他们吗?只要你能摆平他们,我屁都不会放一个!

龚义良并没有立马去找那两个村主任,而是先给在省城的外甥打了个电话。外甥是他姐的儿子,小时候没少吃他的鸭蛋,甚至还拿卖鸭蛋的钱给外甥交过书学费。外甥在电话里沉吟了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说,母舅啊,这事我先问问看,牵涉面太宽了,怕是有些难度。等了两天,外甥始终静默,估摸着情况不太妙,放在以往,外甥当即就会反馈信息给他。他不好再催促,外甥对他的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不大推辞。他不能让外甥太为难,毕竟他是长辈,不能让一个晚辈小看。只有另外想办法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龚义良极少失眠,这一晚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了,翻来覆去,在床榻上烙了半晚上的烧饼。第二天早起,让何子贵帮忙买条土狗宰了,又吩咐余细叶准备一桌下酒菜。家庭会议失败之后,原本寄希望于何文秋,不想何文秋也没能阻止龚义良养狗。余细叶因此在内心经历了一个大转折,既然管不了,何苦同自己过不去,索性由着龚义良去折腾。此后,对养狗的事不闻不问,乐得耳根清静,得空仍去绣花。时间久了,她慢慢又回到了从前,对龚义良虽说不是百依百顺,但仍旧是个贤惠的妻子。

龚义良先约请了何文秋,何文秋答复没问题,就看他们两位是否愿意赏脸你的鸿门宴。另两位村主任的态度却是背道而驰,一位连客套的推辞也没有就爽快答应了;另一位叫王雨润的有些矜持、有些冷淡,让他有事在电话里说。龚义良就将话挑明了,直截了当询问沙咀水库的承包可不可以协商解决,对方支支吾吾并不给个明朗话。再追问,对方回答,谁说了都不算,要他们三个村共同商量才能确定。对方如此回复,实际上已经拒绝了他,有一人缺席饭局就没有了意义,协商的事情也成了泡影。

最后,宁富强拍了拍龚义良的肩膀说,老良啊,有句话我早就想说,那狗你还是别养了吧,咱们啊没那个富贵,也没那个自在,消受不起啊!

10

龚义良惊惧而醒,一身冷汗。梦里像是有建筑垮塌了,从很高的地方,他看见有砖块和混凝土朝他砸过来,又觉得自己混杂在砖块和混凝土之间坠落,往下是无底的深渊。这个梦不需解释,他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支撑他这种生活的两根柱子,一根已经折了,另一根正在摇摇晃晃,随时有折断的可能。也有不明白的,那些狗进入他的院子才三年,有的还不到三年,它们就要流离失所了吗?他不甘心,这种不甘心有垂死挣扎的意味,但如果这样做能够维持现有的生活,他不会放弃。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英雄,一个悲怆的英雄,一个不甘失败的英雄。

那一瞬间他在内心理解了何文秋,何文秋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同何文秋相比,似乎他要逊色许多。

他第二次因沙咀水库的事,给在省城工作的外甥打了电话,外甥回复说,这事不好操作,我再努力一下,您要有思想准备,很难说结果会乐观。

过两天,外甥回电话,母舅啊,对不起,这事我没办成功,辜负您的期望了。

龚义良还能说什么呢,明摆着是他自己过分了,不应该去为难外甥。毕竟是一座水面三百余亩的水库,哪像一杆双管猎枪那么简单。思来想去,还有一条路该试试。他直接找上了镇长,镇上的大事小事原本就是镇长在管着,不找他还能找谁?

镇长刚吃过饭,边剔牙边说,沙咀水库的问题由他们三个村协商解决,他们的意见不统一,镇政府才会出面协调,目前他们还没什么意见反馈。龚老板啊,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扯句闲的,你对沙咀水库有感情,我很理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拿感情来说话的,打个比方说,你家有商铺在出租吧?每月租金多少?两千还是三千?给你两百,租不租?肯定不会答应吧?沙咀水库是同样的道理,是集体资产,集体资产的收益不能流失,经营权得公开拍卖,对谁都公平。提个醒吧,早些作准备,欢迎你来参加竞拍。

这最后一条路也给堵死了。不过何文秋总算给他挣回了一点面子,如果龚义良竞拍成功,三个村会在上缴的承包金中暗地里返还给他两万元。不出一个星期,沙咀水库的经营权如期竞拍,起拍价从十五万元开始,一路飙升,到三十三万元才收住脚步。龚义良从开始就放弃了,每年十五万元的承包价,依照他的经验,收益最好的年份才勉强够得上这个数。三十三万元的天价,就算打肿脸他也充当不了这个胖子。

根据三个村同竞拍成功者签订的合同,龚义良有一个月的清库时间,但清库所得大半通过余细叶的手流向了龚正正。龚义良孤立在水库大坝上,有风从空荡荡的库区刮过来,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犯病的巴尔干猎犬最终没能挺过来,死时就剩皮包骨头。它躺在院子的一角,见了龚义良几次想抬起头,但没能如愿。它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完全熄灭了。他在山坡上找了个向阳的位置,挖个深坑,将它掩埋了,并在坟冢上压了块大石头。

何文秋劝说,把狗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水替龚义良叹息,当初何苦养狗呢,还是打打小麻将快活。

余细叶倒是很乖巧,将收集的剩饭剩菜用桶装好,放在了鐵栅栏前。或许这是她稀释内心愧疚唯一有效的方式。

又到了遛狗的日子,按照以往的仪式,龚义良检查了狗们,擦拭了猎枪,给鸟铳装好了火药,到菜市场林胖子那儿割了肉,洗了澡,换上了迷彩服,再在何子贵的帮助下将狗一条条弄上皮卡车,在晨光中驶出了镇子。狗们休息时,龚义良同何子贵并排坐在一根丢弃的木头上吸烟,烟火明明灭灭中龚义良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想送给何子贵几条狗。可是当他侧视坐在身边的人——他的目光从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中爬过时,又将贸然冒出来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

狗们不得不以余细叶的剩饭剩菜为食。

事情的转机最终是何子贵带给他的。一天午后,何子贵突然跑了来,见了龚义良却又吞吞吐吐,老良啊,有个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龚义良直视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何子贵说,是这样,我女儿打工的那家工厂的老板,据说以前也是当兵的,养了许多狗,没时间照管,想请个有经验的人帮忙。为啥你不去?龚义良问。你看我能去么?何子贵反问。龚义良沉默了半晌,问,能将我的狗带去不?何子贵愣怔了一下,搔了一下脑瓜说,这个啊,我再问问。如果能,我不要工资。龚义良添话说。

很快何子贵就给了回复,那边不但同意龚义良将狗带过去,工资会照给。

事情敲定后,龚义良嘱咐何子贵不要声张。何子贵有些迷糊,但依旧点头应下了。龚义良想给龚在在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了。或许她会理解吧。又问余细叶,一块儿出去不?余细叶瞪大了眼睛,都像你神经啊?但她的眼眶随即不可抑制地奔出了泪水。

临行前,龚义良将双管猎枪和鸟铳送给了何子贵。我暂时替你保管吧。何子贵不加推辞收下了。在何子贵的帮助下,龚义良将狗一条条赶进铁笼子,装上皮卡车,趁着夜色驶出了镇子,朝南方奔去。

创作谈

精神上的那点事

樊健军

2017年的某天,我同朋友一块儿去某个小镇参观社火节。据说当地有吃社火的习俗,社火节期间,不管亲朋好友还是陌生人,随便走进谁家都会受到热情接待。主人家早摆好了流水席,一拨吃完,另一拨又来了。客人越多,说明主人家兴旺,人缘好。接待我们的是朋友的亲家,亲家公发了圈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朋友解释说,他就这性格。我们吃了两家的流水席,然后闲逛,街道上果然车水马龙,赶集似的。我们一边凑着热闹,一边闲聊,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朋友的亲家公身上。

这亲家公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平日里不问家事,不问世事,只知操心狗事。他养了几十条狗,有高加索、牧羊犬,也有当地的土狗。他修建了狗舍,每条狗都有单独的房子。他每天忙着给狗喂食,清理狗舍,给狗洗澡,遛狗。他给狗吃的不是狗粮,而是新鲜的猪肉。他遛狗成了镇上的一道风景,每次出去都是浩浩荡荡。照顾不过来时,还得花钱雇人帮忙。

我很纳闷,他养狗的钱从哪儿来?几十条狗,每天得几十斤猪肉,天长日久,可不是个小数目。慢慢了解到,他有三根经济支柱:第一根支柱是他修建了一栋五层的楼房,铺面出租,加上他妻子经营餐馆的赢利,负责家里的日常开支绰绰有余;第二是他承包了一座水库养鱼;第三是他同人合伙开了家砖窑。后两项收入归他自由支配,是养狗的经济基础。有了这三根支柱,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喜欢的事,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着。财务自由,带给他的是身心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这前提是他不是个守财奴。

他的这种生活状态估计会让不少人羡慕。我决计把他请到小说中来,于是就有了《小镇上的英雄》。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说实在的,很为他担忧,万一哪天他的经济支柱垮塌了,该咋办?那些狗到时去哪儿?我没有痛下杀手,也狠不下心来。我给小说的主角龚义良安排了一条出路,让他找到了经济实力雄厚的志同道合者。他带着他的那些伙伴奔南方而去。精神上的那点事我很在意,我们每个人都很在意,但愿我的担忧不会成为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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