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与陆文夫

2020-05-19 04:18钟桂松
苏州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文艺报陆文夫茅盾

钟桂松

茅盾(1896—1981)与陆文夫(1928—2005)属于两代作家,茅盾是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作家,陆文夫是共和国成立以后成长起来的作家。茅盾如果健在,已120 多岁了;陆文夫如果健在,亦已90 多岁了。两位文学大家虽然已经作古多年,但他们的现实主义作品依然是今天读者案头的经典。茅盾与陆文夫生前交往虽然有限,但茅盾的一篇评论赞扬陆文夫作品的文章,却生不逢时,让陆文夫遭逢意想不到的际遇。历史虽然无法重来,却常常出人预料。

陆文夫在《微弱的光》一文中回忆说:1964年,“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很着急,便在北京召开了一个短篇小说座谈会,研究到底怎样写法才好。茅盾和许多老作家、理论家都出席了这个会议,我也去了。在会上,茅盾对我的写法很有兴趣,认为这也是无路之中的一条路,于是便在《文艺报》上发表评论文章,评价我的小说”。陆文夫大概就是在这个会议上,第一次见到茅盾的。但是,这是他后来的回忆。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这个会议是1963 年召开的,不是1964年。具体时间是8 月30 日下午。地点是北京东总布胡同的作家协会招待所。主办方是《人民文学》杂志,李季先生主持。参加的青年作家有陆文夫、赵燕翼、方之、牟崇光、段荃法、韩统良、吴连增等7 位青年作家。茅盾8 月30 日日记中有“下午三时赴作协与来北京学习之青年作家七人座谈。六时半返家”的记载。

茅盾为了参加这个小型座谈会,已经连续三天,把参加座谈会的青年作家的小说有选择地看了几篇。27 日下午,茅盾看了陆文夫的三篇小说。

由于座谈会的人数少,又是谈小说创作,加上茅盾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座谈会的气氛是亲切而宽松的,大家畅所欲言,气氛十分热烈。陆文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中和茅盾近距离认识的。茅盾在点评陆文夫的《葛师傅》《龙》两篇小说时,说:“《葛师傅》写得好,两次做同样的事,但写来不重复,而且最后说的两句话,把人物的精神面貌点出来了。”在说到《龙》时,茅盾说:“《龙》在形式上有新的探索。三个人物中,知识分子的特点也抓住了,但没有写透,有点公式化。”从当时整理的发表稿看,茅盾讲话中点评到其他几位青年作家的小说时,陆文夫有两篇小说被提到,是参加座谈会的青年作家中被茅盾提及最多的。座谈会上,这些与会的青年作家在轻松的气氛中,就短篇小说创作以及创作中碰到的有关问题,向茅盾提问,茅盾也作了回答。可惜当时会议记录整理后,谁提问的记录没有在记录稿中出现。所以陆文夫在这个座谈会上,有没有提问?提问了什么?今天已经无从考证。

大概就在这次座谈会结束以后,《文艺报》开始向茅盾约稿,请茅盾写陆文夫作品的评论。茅盾答应《文艺报》的约稿以后,开始阅读陆文夫此时已经发表的全部小说。

公务繁忙的茅盾从1964 年1 月开始,断断续续,用几个月时间阅读陆文夫的作品。这些情况,茅盾在1964 年的日记中都有记载。1月2 日,“上午阅陆文夫小说,处理杂公务。”1月4 日,“下午阅陆文夫小说,并作札记。晚六时赴北京饭店出席缅大使之缅国招待会。”1 月5 日,“上午阅陆文夫小说,兼作札记。”1 月7日,“上午处理杂公务事,阅报、《参资》、阅陆文夫小说。”1 月8 日,“下午阅陆文夫小说,处理杂公务事。”1 月9 日,“下午处理杂公务事,阅陆文夫小说。”1 月10 日,“下午阅陆文夫小说,处理杂公务事。”1 月11 日,“下午处理杂公务事,阅陆文夫小说。”这时,茅盾基本上读完陆文夫已发表的小说,所以茅盾在1 月22 日的日记中说:“下午阅陆文夫小说。至此共阅陆作品(小说)二十篇(最近之作为发表于《雨花》之《棋高一着》,去年四月号),作札记数万字,凡此皆为应《文艺报》之请,写一论文也。但近来精神不佳,不知何时可动手写此一论文也。尚有评论陆文夫文章数篇,也须一读。”文学大家、共和国文化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为一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写一篇评论文章,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竟如此认真、如此下功夫!如果当年30 多岁的陆文夫知道内情,不知是何等感受。

1964 年早春,茅盾开始动手写《读陆文夫的作品》。但是日理万机的茅盾,没有整块时间写,只能今天写一点,明天写一点,从3 月20日起,前前后后将近用时20 天,才写好《读陆文夫的作品》这篇长文。在3 月20 日日记中,茅盾写道:“上午写《读陆文夫的作品》约五百字。”3 月25 日上午,“写论文(续前已写关于陆文夫作品者)二小时。中午小睡一小时。下午继续写论文二小时。今日共写二千字许。”3 月26日,“上午写论文(续昨),处理杂公务事。……下午续写论文。今日共写二千余字,觉得很疲劳。”3 月27 日,“午后甚倦,不能续写论文。”3月30 日,“上午续写论文,约五、六百字。”这一天,茅盾感到“甚倦”。4 月2 日,“上午处理杂公务事,续写论文约千字。”4 月3 日上午,“续写论文五百字。”4 月6 日那天茅盾本想写论文,但“精神甚为倦怠,不能续写论文”。一直到4月9 日,茅盾才完成长文《读陆文夫的作品》。这天的日记中,茅盾写道:“上午续写论文(约千字)完。此文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天,今始完成,共万余言。”第二天,即4 月10 日,茅盾重新通读和修改一遍,并送《文艺报》编辑部。他在日记中写道:“上午通读已写之论文一遍,核正笔误,即连同《文艺报》前送来之资料送交《文艺报》编辑部。十个月之公案至此结束,顿有无债一身轻之感。然而尚欠《萌芽》及《鸭绿江》各一篇,只好过了五月再说了。”

茅盾的《读陆文夫的作品》一文,4 月10日交给《文艺报》编辑部以后,《文艺报》立即发排,在1964 年6 月号的《文艺报》上发表。这篇评论陆文夫小说的论文,首先全面回顾总结了1964 年之前陆文夫的生活与创作,对陆文夫当过新闻记者,当过专业作家,当过工厂学徒,再从事业余创作的曲折生活创作道路给以充分肯定,茅盾认为:“在我国的当代的青年作家中,还很少见。”“这样的生活经历,也必然地要在陆文夫的创作道路上留下痕迹。”紧接着,茅盾对陆文夫小说创作的阶段以及代表作品给以梳理和评价,茅盾凭着丰富的创作经验和渊博的知识,为陆文夫小说定调,写出了陆文夫的成功之处和自己的希望,“他力求每一短篇不踩着人家的脚印走,也不踩着自己上一篇的脚印走。”这是茅盾对陆文夫创作的高度评价。这篇《读陆文夫的作品》长文,成为陆文夫研究中的经典评论。

茅盾认为,陆文夫在1956 年3 月出版的“短篇集《荣誉》标志着陆文夫创作道路的第一阶段”,在这个短篇小说集里,陆文夫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尤其是《荣誉》这篇小说,“作者的笔墨做到淋漓尽致,读者也如餍甘腴,十分满足。”《葛师傅》小说的发表,茅盾认为是陆文夫创作第二阶段的开始,在陆文夫创作道路上“是一次跃进,也是一个里程碑”。字里行间,洋溢着茅盾对青年作家陆文夫的激赏!对陆文夫的其他小说,茅盾也多有褒扬。《没有想到》,三千来字的短篇,“可是波澜壮阔,人物鲜明,结构严密,笔墨轻灵而闪闪发光,在短篇小说中,此为难得的精品。”茅盾在论文结束时说,陆文夫在1961 年以后的作品,更加追求独创性。

茅盾这篇万言评论,展示了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文坛前辈的风范,有激赏,有期望,有分析,有指点,相信当年年轻的陆文夫看到以后,内心是激动的。

但是,茅盾的评论“生”不逢时,正如陆文夫自己说的:“想不到这篇文章发表得不是当口,那正是批评文艺界已经走到修正主义边缘的时候。”茅盾的《读陆文夫的作品》的评论文章在6 月号《文艺报》发表以后,陆文夫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江苏省的《雨花》杂志9 月号就开始发文章批判陆文夫,而且批判文章是从茅盾引用过的陆文夫给《文艺报》的一封信开始的。署名萧风的《陆文夫的翻案与自我吹嘘——读陆文夫“给<文艺报>编辑部的一封信”》,陆文夫懵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陆文夫被下放到苏州苏纶纱厂劳动改造。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因为业余时间研究茅盾,知道茅盾曾经为年轻的作家陆文夫写过一篇题为《读陆文夫的作品》的长篇评论,对陆文夫的小说创作十分欣赏,充分肯定陆文夫小说创作的路子。但是,我们知道茅盾的文章发表得不是时候,陆文夫似乎因此“倒霉”了。到底怎么一回事?陆文夫很少有文字详细说,当时的茅盾研究者也大多不甚了了。1986 年10月,陆文夫应嘉兴市文联的邀请作小说创作讲座。讲座结束以后,陆文夫和他女儿在嘉兴文联王福基同志陪同下,到桐乡乌镇参观。当时我在桐乡县委宣传部工作,正好有机会陪同接待陆文夫一行。记得那次接待很正式,他们从嘉兴过来,先到县委二楼接待室小坐一会,由县委领导出来见见面,表示欢迎。寒暄以后,由我和县文化局长张菊炎一起陪同去乌镇。

那时,乌镇已经通公路,所以桐乡县城到乌镇很快,汽车可以直接开到乌镇观前街茅盾故居边上。故居管理所的同志已经等候在那边。我们下车后,就进茅盾故居参观,在故居的楼上楼下和后面的三间平屋参观,话不多的陆文夫先生,看得很认真,参观结束以后,我们就在茅盾故居平屋前一起拍照。再请陆文夫一行到故居二楼的管理所办公室休息。休息时,我们和陆文夫先生聊起茅盾,聊当年茅盾写评论陆文夫作品的事。我们很想了解当年茅盾为什么选择陆文夫的作品来评论?评论发表以后,陆文夫先生的境况如何?我们在聊天时问陆文夫先生,见过茅盾没有?陆文夫说“见过的”。我们又问他当年茅盾评论以后的情况,陆文夫先生似乎不大想说,只是淡淡地说:过去,五、六十年代,凡是被茅盾评论过的作家,生活、创作的景况大有好转,有的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少人得到茅盾的评论之后,生活等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茹志鹃,就是茅盾评论以后,才振作起来的。但是,他没有,茅公评论以后,他却倒霉了,被赶出文艺界,回到苏州的工厂当修理工,劳动改造。

原来,茅盾的评论文章,影响可大了。陆文夫被人查出竟是过去的《探求者》成员!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批判。陆文夫先生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这一次可批得我够呛的了,比1957 年要厉害几倍,前后长达半年。许多报刊都发表批判我的文章……那时候我的大女儿正在读小学,看到那她也看不懂的大文章竟会血压升高,昏昏迷迷。我也昏迷了,怎么昨天还说我写得如何好,今天却突然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些批判和赞扬我的文章前后竟然出自一人之手,这文艺界究竟还讲不讲理?”当时,我问他:“茅盾当时知道您被批判的情况吗?”陆文夫先生轻轻地说:“估计他不知道。”停了停,他说:“当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是啊,当时茅盾的日子也不好过。1964 年,有关部门已经开始搜集茅盾“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向党争夺青年作家”的材料,而茅盾在写完《读陆文夫的作品》之后,只写了《读<冰消雪融>》一篇短文,从此搁笔。至于给《萌芽》《鸭绿江》写稿子的计划,自然也落空了,直到文革结束。所以,当时江苏批判陆文夫的文章,还在文化部长位置上的茅盾,肯定知道,只是情势如此,他也爱莫能助。那天,在茅盾故居聊了一会儿天,我们就请陆文夫在故居来宾题词本上写几句,陆先生提笔写道:“昔日有语道不得,今日道得又无言。1986 年10 月,谒茅盾故居,陆文夫。”大家看了,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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